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3章 《挪威的森林》:作者 譯者與讀者之間

今天講《挪威的森林》。在我翻譯的大大小小厚厚薄薄一百本書里邊,毫無疑問,《挪威的森林》是最有名的,也可以說是我有幸抓得的第一張好牌,或掘得的第一桶金。就銷量來說,在拙譯四十三本村上系列總銷量里邊大約占了一半(1370萬:650萬),在拙譯一百本書里邊占了三分之一。說老實話,我這個從未混得一官半職的普普通通的教書匠之所以得到一些大眾性聲望,也主要靠的是《挪威的森林》。然而三十多年來,我從未就這本書做過專場講座,就好像它是我心中一個秘密,或者像是一個陪我度過一段特殊歲月的舊日戀人?說不清楚。說不清楚,不說也罷。反正今天在這么多人面前講《挪威的森林》是第一次。感謝大家一如既往地特意趕來捧場,也感謝教務處通識教育中心特意提供這么好的時間段和講座會場。謝謝!

那么下面就開始講。講什么呢?三點。一是作者村上怎么看的:村上與《挪威的森林》;二是譯者怎么看的:我與《挪威的森林》;三是讀者怎么看的:讀者與《挪威的森林》。

我獨立翻譯的四十三本村上里邊,最新的一本是村上訪談集,名叫《貓頭鷹在黃昏起飛》。村上在書中這樣說道:“我也看了數量相當不少的書,但真正好的故事意外之少。出的書雖然鋪天蓋地,可是一個人一生當中遇到的真正精彩的故事、能撲入心靈深處的小說,我覺得為數不多。”差不多同樣意思的話,后來他又說了一遍:“在我看來,人生中真正值得信賴的或深有感觸的作品,某種程度上數量是有限的?!瓱o論寫小說還是不寫小說的人,都覺得對自己真正有重要意義的小說,一生當中不外乎五六本。再多也就十來本吧!而歸根結底,那類少數作品成了我們的精神筋骨(backbone)?!?

這五六本以至十來本,就當代外國文學來說,對于我們,可能有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有厄尼斯特·海明威的《老人與?!贰队绖e了,武器》,有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還可能有米蘭·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以及J.D塞林格的《麥田里的守望者》。除此以外,作為大概率,應該有村上春樹一本,那就是《挪威的森林》,迄今總發行量已超過六千萬冊。一般認為平均每本書有四個讀者,這樣,這本小說的讀者數量就有兩千五百萬左右。如果加上一九八九年至二〇〇〇年之間漓江版《挪威的森林》,就可能逼近三千萬。以至村上春樹或《挪威的森林》成了一種文體符號、文化現象。尤其耐人尋味的是,這一現象主要發生在文學日益被邊緣化的時代——不妨斷言,即使在這個聲像信息劈頭蓋臉彌天盈地的互聯網時代,小說這一文學樣式、文學這一藝術形式仍然具有無可替代的優勢,仍是一種無法輕易告別的了不起的武器,既可以承受生活之重,又可以承受生命之輕。至少,眼下任何一種聲像形式都不可能如《挪威的森林》這樣把無數微茫的情緒升華到審美層次。同名電影不少人都看過吧?作為小說版的譯者,我可是看得險些睡了過去。原因無他,圖像版的魅力不如白紙黑字的魅力!文學的魅力!

一、村上與《挪威的森林》

白紙黑字版《挪威的森林》,讀的人這么多,自然疑問也多。讀者來信也好,網上跟帖也好,每每有人問我渡邊君是不是就是村上本人,綠子是不是就是村上夫人,以及性與愛、愛與死、死與生等許許多多,林林總總。可我畢竟是譯者,回答起來深感捉襟見肘,所以今天請作者本尊、請村上“出山”直接回答。

一九四九年出生的村上于一九八六年寫這部小說,年齡恰好就是《挪威的森林》男主人公的年齡——“三十七歲的我那時坐在波音747客機的座位上”。難怪有讀者說這部小說有村上的自傳色彩。村上本人也不完全回避,在后記中坦率承認“這部小說具有極重的個人性質……屬于個人性質的小說”。后來一位名叫柴田元幸的東京大學教授問書中主人公和他有沒有重合部分的時候,村上也說“那樣的部分我想是有的”。但又馬上強調:“那終歸只是一個視點。因為主人公是第一人稱,所以需要有相應的‘感情移入’,在某種程度上。這樣,我的嗜好也好想法也好直接融入其中的情況也是有的。不過就拿小說里出現的‘料理’來說吧,較之我的喜好,不如說游戲成分更多些……不是說全都一絲不茍。因此這些細小地方,讀者如果一一信以為真可就糟了?!痹俦热缫魳罚拔覀€人向來不怎么喜歡‘披頭士’。倒也不是說討厭,聽還是聽的。不過一定程度上的確是和自己相重合的。另外,也有的融入主人公以外的其他人物身上?!崩缬罎蛇@個人身上,村上就承認多少有自身的投影,“因為我在某種程度上也存在那種極端部分”。還說永澤在道德意義上破產了,跌落了,而這也讓他對永澤的性格懷有興趣,“這是因為我親眼看到有人在現實生活中跌落。還有,在某種意義上,自己也是個差點兒跌落的人。人生這東西到處是又黑又深的地洞。我覺得那種恐懼感無論誰都是有的?!裕麄儭切┤恕拇嬖谥幸灿形易陨淼拇嬖?,可那不就是我;我也存在于作為主人公的‘我’之中,但那不過是一個選項罷了,正如我本身也不過是一個選項”。

這意味著,不僅渡邊君有村上的影子,永澤身上也不無其“個人性質”,若村上本人不說,我們任何人恐怕都始料未及。至于村上到底在多大程度上就是渡邊君,村上始終避而未答。不過據村上的朋友“揭發”,他的夫人村上陽子即是綠子的原型。一來村上陽子的確畢業于基督教系統的大學,二來村上本人也說他和夫人正式確定關系費了好長一段時間,因為兩人原先都有相處的對象——這也和小說情節不謀而合——很難一下子甩掉。說起來,我倒是見了村上兩次,但因為見的地方不是他家,而是位于東京城中心的村上事務所,所以沒能見到村上夫人。看照片,無論長相還是氣質,倒是都和想象中的綠子有幾分相像。不過更讓我浮想聯翩的,是剛一見面村上就介紹給我的兩個年輕女助手——村上特意說不是女秘書,是女助手(assistant)——她倆讓我當即想起《1973年的彈子球》中和“我”共同生活的雙胞胎姐妹208、209。順便說一句題外話,女秘書和女助手能有多大區別呢?反正我是區別不了。

關于性與死,村上十幾年后在“創作談”中這樣談道:“寫《挪威的森林》時我要做的事有三件:一是以徹底的現實主義文體來寫;二是徹底寫性和死;三是徹底消除《且聽風吟》那本小說含有的處女作式羞赧,即把‘反羞赧’推上前臺?!痹诹硪黄恼轮写迳虾敛弧靶唪觥钡鼐痛藢懙溃骸霸凇肚衣狅L吟》中我遵循一個原則,就是不寫性與死。后來想全部推翻,想放開手腳來寫性與死。徹底地寫,寫夠寫膩為止。這個愿望是達到了,寫得盡情盡興。人一個接一個死,性場面一個接一個出現。只是,性場面根本就不性感,居然還有人說是色情……說現在的年輕人是那樣的不成?可若連那個都算是色情,我倒是想問那些人到底過的是怎樣的性生活。”直到二〇一七年,村上仍對被人說成“色情作家”這點耿耿于懷,只是語氣沒那么激動了,笑道:“現在也差不多還是不好意思?!?

除了以上三點,還有一點涉及這本書的創作緣起:“此外還有一點,那就是我眼看就四十了,想趁自己的三十年代還拖著一條青春記憶尾巴的時候寫一部類似青春小說的東西。記得我當時接受采訪時曾表示要寫一部讓全國少男少女流干紅淚的小說?!?

也就是說,《挪威的森林》是村上在寫作手法上改弦更張和懷有青春危機感的產物。手法上面說了,青春危機感則在《挪威的森林》開頭第一章借主人公之口再次提起:“……記憶到底還是一步步離我遠去了。我忘卻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还茉鯓樱吘故俏椰F在所能掌握的全部。于是我死死抓住這些已經模糊并且時刻模糊下去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痹谶@個意義上,不妨認為村上是想對青春時代——包括自己在內的一代人的青春時代做一個總結性交代。實際上《挪威的森林》也幾乎包含了所有的青春元素:連帶與孤獨,開朗與感傷,追求與失落,堅定與彷徨,充實與寂寞,純情與放蕩,時尚與鄉愁,奔走與守望,無奈與救贖,懺悔與迷惘……在這個意義上,確如村上所說,較之“戀愛小說”“青春小說”,說“成長小說”大約更為接近。

至于令不少人感到困惑的書名,村上說直到要交稿時還是另一個書名?!爱斎唬餐纳帧@個書名作為選項一直存在。但因為過于貼切了,作為我是想極力避免的。而且直接挪用披頭士樂曲名稱這點也讓我有所抵觸。畢竟那一代人的氣味沾得太多了。但另外,‘挪威的森林’這一說法又總是在我腦袋里揮之不去,而其他任何書名都同作品兩相乖離。最后在不告知‘挪威的森林’這個書名的情況下叫老婆讀,之后問她什么書名好。她說‘挪威的森林’好,于是書名就此塵埃落定?!边@部小說在日本賣了多少呢?出版七年后的二〇〇四年上下冊加起來賣了八百二十六萬冊,二〇〇九年超過一千萬冊,創日本小說單行本印行紀錄。

書賣得這么多,一來財源滾滾,二來聲名赫赫,村上理應整天笑得合不攏嘴吧?然而實情并非如此。村上二〇一五年接受女作家川上未映子采訪時仍在感嘆:“迄今為止的漫長時間里,我一直覺得自己被世間所有人討厭。不是說謊,真的?!睂Ψ絾査杜餐纳帧芬院笠睬闆r依然?村上答道:“一直是,或者莫如說《挪威的森林》以后變本加厲呀!正因為那讓我心煩,才離開日本去國外生活……”去國外(希臘、羅馬)生活期間,村上寫了一本名為《遠方的鼓聲》的隨筆集。他在書中頗為詳細地寫了《挪威的森林》暢銷后的心情:

說起來甚是匪夷所思,小說賣出十萬冊時,我感到自己似乎為許多人喜愛、喜歡和支持;而當《挪威的森林》賣到一百幾十萬冊時,我因此覺得自己變得異常孤獨,并且為許多人憎恨和討厭。什么原因呢?表面上看好像一切都順順利利,但實際上對我是精神上最艱難的階段。發生了幾樁討厭的事、無聊的事,使得自己的心像掉進了冰窖?,F在回頭看才明白過來——說到底,自己怕是不適合處于那樣的立場的。不是那樣的性格,恐怕也不是那塊料。

那一時期我心力交瘁,老婆病了一場。我沒心思寫文章。從夏威夷回來,整個夏天一直在搞翻譯。自己的文章寫不出,但翻譯還是可以做的。一字一句翻譯別人的小說,對于自己不妨說是一種治療行為,這也是我搞翻譯的一個緣由。

村上將“冰窖”遭遇歸因于自己不適合成名?!坝腥诉m合成名有人不適合。痛快說來,我完全不適合。為此歡欣鼓舞的時候一次也沒有?!保ā敦堫^鷹在黃昏起飛》)

喏,你看,村上的人生也大為不易。本以為《挪威的森林》“爆賣”式暢銷將他的人生之舟推向鶯歌燕舞的頂峰,實則跌入了凄風苦雨的谷底?!澳拘阌诹郑L必摧之”,看來不單中國,日本情形也彼此彼此?!澳拘阌诹帧钡牧旨幢闶恰芭餐纳帧?,那也無由幸免??梢哉f,這既是人生得失的一種“能量守衡”,又是人性中未必光彩的一面所使然。用日本人的說法,即“名人稅”,名人必交的“稅”——成名的代價。

噢,對了,剛才村上說到翻譯,說翻譯對于他是一種“治療行為”。那么就順水推舟,說一下我的翻譯,我翻譯《挪威的森林》的緣由和過程。剛才說了,我一共單獨翻譯了四十三本村上,這是第一本。媒體采訪時每每問起我選擇這本書的緣由,以為我的眼光多么獨到。其實完全不是那么回事。要說,也只能說是我的運氣好或手氣好,伸手一摸就摸了一張“紅桃K”。這沒什么好隱瞞的,也好像沒什么參考價值。但愿大家聽了別失望才好。

二、我與《挪威的森林》

《挪威的森林》日文原作于一九八七年九月在日本出版,一個月后我出現在日本,在大阪市立大學留學一年。每次去書店都見到一紅一綠——上冊鮮紅鮮紅下冊墨綠墨綠——上下兩冊《挪威的森林》各帶一條金燦燦的腰封摞在進門最搶眼的位置,仿佛整個日本列島都進入了“挪威的森林”,幾乎無人不看。不看的大約只我一人,只我這個日后的譯者。原因在于我當時正挖空心思做一個所謂“中日古代風物詩意境比較研究”的項目,拿了國家教委六七千元錢,去日本的目的之一就是為此收集資料。況且當年我是一門心思要當像那么回事的學者的,想寫兩三本磚頭般的學術專著,啪一聲砸在桌子上把身邊同事嚇個半死,沒時間也沒閑心打量這披紅掛綠的當代流行小說,全然不知村上春樹為何村何樹?;貒爸灰蛞粋€老同學送了上下兩冊中的下冊,我為配齊才老大不情愿地買了上冊。帶回國也隨手扔在書架底層沒理沒看。

豈料,命運之手正悄悄把我這粒棋子移去另一條人生軌道。一九八八年十二月,即我回國兩個月后,日本文學研究會的年會在廣州召開。從事日本現當代文學研究的副會長李德純先生一把將我拉到漓江出版社的一個年輕編輯面前,極力推薦說《挪威的森林》多么美妙,我的中文多么美妙,譯出來市場前景又多么美妙。可惜我當時的經濟景況一點兒也不美妙,站講臺穿的衣服大多是在學校后門地攤上買的,無論如何都需要賺點稿費補貼生活開支,至少要讓自己穿得體面一點兒,不至于在自己教的港澳生和華僑華人子女面前過于相形見絀。當學者誠然美妙,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鈔票的美妙為前提的——說起來不好意思,我便是在這種既不美妙又未必多么猥瑣的心態下翻譯《挪威的森林》的。

記得那年廣州的冬天格外陰冷,借用村上的說法,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冰箱全都朝我大敞四開,或者全世界所有的冷雨落在了廣州所有的草坪。我蜷縮在暨南大學蘇州苑三十棟一間朝北房間的角落里,身上裹一件好像用深藍墨水染成的半舊混紡雞心領毛衣,時而望一眼窗外路上綠子般說說笑笑的港澳女孩的亮麗身影,時而搓一搓凍僵的手指,對照日文一格格爬個不止。就翻譯環境來說,同村上寫《挪威的森林》時住的羅馬郊外那座低檔旅館多少有些相似。只是,我放的音樂,一不是爵士樂《挪威的森林》,二不是《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說來難以置信,我放的是中國古琴曲《高山流水》《漁舟唱晚》和《平沙落雁》。我覺得那種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超越日常性凡俗性的旋律非常契合自己的心境,使我很快在書中世界里流連忘返。仿佛直子綠子和“敢死隊”們用一條看不見的細線拖著我的自來水筆尖在稿紙上一路疾馳,但覺人世間所有美妙的語匯美妙的句式紛至沓來,轉眼間便乖乖填滿一個個綠色的方格。

這一翻譯過程促使我進一步認識到:文學翻譯不僅僅是語匯、語法、語體的對接,而且是心靈通道的對接、靈魂剖面的對接、審美體驗的對接。換言之,翻譯乃是監聽和竊取他人靈魂信息、審美信息的作業。我傾向于認為,一般翻譯和非一般翻譯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描摹皮毛轉述故事;后者傳遞靈魂信息、美學信息,重構審美感動??傊?,我就是這樣陪伴《挪威的森林》、陪伴村上君開始了中國之旅,又眼看著她由不入流的“地攤”女郎變成陪伴“小資”或白領們出入星巴克的光鮮亮麗的尤物,進而升格為半經典性世界文學名著。

把佛經翻譯成漢語的古代翻譯家鳩摩羅什說翻譯就是用舌頭積累功德。就我翻譯的村上作品系列而言,是不是功德不好說,但三十多年來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一兩代人的生活情調、精神格調以及行文筆調、說話調調,恐怕可以大體認定為事實。這也給了我人生困難時刻的尊嚴、自豪感和奮然前行的動力。

也許有哪位不由自主地想問,你吹得那么厲害,說得那么玄乎,可你翻譯的村上是百分之百的“原裝”村上嗎?或者索性說痛快些,你沒往里塞“私貨”嗎?對此我想這樣回答:主觀上我以為自己翻譯的是百分之百的村上,而客觀上我必須承認那頂多是百分之九十或者是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村上。非我狡辯,也不但我,任何譯者——哪怕再標榜忠實于原作的譯者——都概莫能外。所謂百分之百的村上春樹,別說翻譯界,即使這個星球上也哪兒都不存在。

關于這點,林語堂有個多少帶點兒色情意味的比喻。他說:“翻譯好像給女人的大腿穿上絲襪。譯者給原作穿上黃襪子紅襪子,那襪子的厚薄顏色就是譯者的文體、譯文的風格。”你看你看,穿上絲襪的女人大腿肯定不是百分之百原來模樣的嘛!香港嶺南大學原中文系主任許子東也說得夠狠的:“翻譯就像變性手術,一個靚仔變性后不一定是美女。”不過我以為還有另一種可能性:變得比美女還美女也不一定??傊豢赡馨俜种佟:我匀绱??原因有二。其一,任何翻譯都是基于譯者個人理解基礎上的語言轉換,而理解總是因人而異,并無精確秩序(order)可循。其二,文學語言乃是不具有日常自明性的歧義橫生甚或意在言外的語言,審美是其內核,而對審美情境的體悟、把握和復制(copy)更是因人而異,更無精確秩序可循。據曾任香港中文大學翻譯講座教授的臺灣學者童元方之論,雅是文學翻譯的唯一宗旨,信、達不能與雅并駕齊驅。而雅的最大優勢(或劣勢)恐怕就在于它的模糊性、無秩序性、不確定性。換言之,翻譯作品是原作者文體和譯者文體最大限度達成妥協和諒解的產物。

余光中《翻譯乃大道》:“翻譯如婚姻,是一種相互妥協的藝術。妙譯有賴于才學和兩種語文上淳厚的修養。能成為翻譯家,學問之博不能輸于學者,文筆之妙應能追摹作家。譯者是不寫論文的學者,沒有創作的作家?!苯栌么迳媳救说恼f法,譯者哪怕再扼殺自己的文體,也還是有扼殺不了的部分剩留下來。而剩留下來的那一小部分,可能就是譯者的風格,就是林家鋪子而非張家鋪子李家鋪子的胎記(identity)。也就是說,翻譯總是在海外異質性、陌生美和本土同質性、熟識美之間保持微妙的張力和平衡。好的翻譯總是介于生熟之間、土洋之間,好比火候恰到好處的二米飯。一句話,文學翻譯追求的是最大近似值或最佳模擬效果。而更高層次的翻譯,甚至已經不是模擬,不是克??;而是再生,是原作的投胎轉世。

說起來,我的本職工作是教書,教書匠;教書之余搞翻譯,翻譯匠;翻譯之余寫點兒豆腐塊文章,半個作家;此外,為了提職稱,必須寫學術論文,勉強算是個學者。如此成就了我的四種身份。

不用說,這四種身份里邊,讓我有幸獲得一點浮世虛名的,是翻譯匠——人們有可能不知道我先是暨南大學的教授,后是中國海洋大學的教授,但耳聞目睹之間,大體知道我是搞翻譯的某某。我本人最看重的是教書匠,而時人莫之許也。也難怪,當今之世,教授袞袞諸公,作家比比皆是,學者濟濟一堂,而為民眾許之者,確乎為數不多。即使從“史”的角度看,能讓我在文學史上勉強捎上一筆的,估計也只能靠翻譯匠這個身份——盡管未曾撈得任何官方獎品獎杯獎章——因此我必須感謝這個身份,感謝世界上竟然存在翻譯這樣一種活計。并且感謝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和村上春樹等日本作家提供了《挪威的森林》等許多優秀的原著文本。還要感謝我們偉大的祖先留下這充滿無數神奇可能性的漢字漢語,使我得以附驥遠行,人生因此有了另一種詩與遠方!

三、讀者與《挪威的森林》

有的讀者在來信中說自己看了《挪威的森林》之后,很想跟周圍同學交流一下讀后感或單單傾訴幾句什么,遺憾的是對方不是不屑一顧就是露出不無詭異的神情,總之找不到交流對象,感到孤獨。那么往下我替這樣的讀者找幾位來交流。當然他們也多是讀者。

翻閱我手頭保留的剪報等資料,得以確認關于《挪威的森林》最早的讀者評論是一九九〇年一月六日《文匯讀書周報》署名鄭逸文的文章,題為《一半是嘆息,一半是苦笑》:“從友人處借得一冊《挪威的森林》,一夜挑燈苦讀,待晨曦微露時合上小說,卻沒有半點放松感。那樣真切地從文字上讀懂都市人的壓抑與無奈還是頭一次;那樣不知所措地讓小說的悲涼浸透全身竟也是頭一次。絕的是那樣深沉的涼意并不能輕易引下淚來。盡管一夜風雨,書中人已淚眼迷蒙各自退回原路尋其歸宿,但惜別之際留下的微笑卻一拂往日之憂苦,不容你對他們(她們)是否懦弱妄加評述?!弊钤绲某霭嫔缧麄鲬且痪啪农柲甓戮湃铡稌瘜蟆房l時任責編汪正球的文章,題為《日本的超級事件——〈挪威的森林〉搶購狂潮》:“它的成功之處令人聯想到迄今仍為讀者喜愛的美國作家菲茨杰拉德的青春感傷大作《了不起的蓋茨比》,兩部杰作具有異曲同工之妙?!?

文學評論家中最早讀的和關注《挪威的森林》的,應該是中國社科院文學所白燁先生,他撰文說《挪威的森林》“以紀實的手法和詩意的語言”注重表現“少男少女在復雜的現代生活中對于純真愛情和個性的雙重追求……超出了一般愛情描寫的俗套,而具有更為深刻的人生意義”。文章具體發表日期一時無從核對,但十幾年前在青島相見時,白燁先生告訴我《挪威的森林》出版不久就看了,說他當時正處于精神苦悶之中,《挪威的森林》給了他很大安慰。

讀者中后來成為有影響人物的廣東秦朔也較早注意到了《挪威的森林》,他在一九九一年一、二期合刊號《旅潮》上撰文:“1990年的秋天,帶著將逝未逝或者永不消逝的青春夢幻,我走進了一片《挪威的森林》。在日本,它是漫卷每一個年輕人的春風秋雨。當我聽到‘請你永遠記住我/記住我這樣存在過’的青春呼喊時,我覺得即將22歲的我和異國的心林流蕩著同一樣的煙靄和山嵐——就像卡夫卡說的,‘我們大家共有的并非一個身軀,卻共有一個生長過程,它引導我們經歷生命的一切階段的痛楚,不論是用這種或那種形式’?!?

作家的反應似乎遲了幾年。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后期,徐坤、素素、彭懿、陸新之和孔亞雷、李修文等人或寫書評或在創作中加以舉薦和評說。其中素素認為“村上春樹的思考,感性而又深邃”,她的小說《水藍色的眼淚》,村上的投影可謂所在皆是。

純粹以讀者視角談論和品評《挪威的森林》的書,最早的應該是二〇〇一年由當代世界出版社出版的《遇見100%的村上春樹》(稻草人編著)。其中一段這樣寫道:

《挪威的森林》帶給我們一個奇異的空間,輕描淡寫的日常生活片斷喚起的生活氣氛令我們有所共鳴。更重要的是他們以六十年代的背景道出九十年代,甚至世世代代的年輕人心聲:年輕的迷茫與無奈,年輕的反叛、大膽與率真,年輕的變動與消逝……(P95)

此外華夏出版社二〇〇五年出版的一本也是較早的專門評論集:《相約挪威的森林——村上春樹的世界》(雷世文主編),書相當有分量,洋洋三十二萬言。作者大多是北大在讀或畢業不久的碩士博士。其中一篇以“寫給青春的墓志銘”為題,以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之說(“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兩個女人,熱烈的紅玫瑰與圣潔的白玫瑰”),把綠子比喻成紅玫瑰,把直子比喻成白玫瑰:

無論得到白玫瑰還是紅玫瑰,對于男人而言都永遠意味著失去。因而“我”與直子、“我”與綠子之間的愛,熱烈而憂傷,沒有不可原諒的錯誤,只有不可挽回的失去?!鞍俜职佟钡膼矍楣适掳l酵出靜謐、憂傷而又轉瞬即逝的對于氣氛的感覺。它不僅可以吸引年輕人,被人標簽以“青春小說”之名,而且經歷了荒唐青春或“紅白玫瑰戰爭”的中年人更容易被打動,仿佛觸到早已結痂愈合的痛處,多少青春回憶撲面而來。那個在飛機上聽著披頭士樂隊《挪威的森林》而落淚嘆息的中年渡邊,正是他們的影子。相信書中的渡邊有很大一部分就是村上自己,否則他斷然沒有辦法把他的心境描畫得如此清晰。寫書的年齡也絕不是巧合,三十七歲的村上寫了一個三十七歲的渡邊,兩人合做一個夢?;蛘?,這是所有男人所做的夢!總之,三十七歲的渡邊在天上打開的這瓶酒,帶著呼之欲出的青春氣息和中年人的隱痛。

無獨有偶,一位名叫無畏的南京讀者在來信中也不把《挪威的森林》單純看成青春小說:

我從來就不認為村上的書是青春小說,我從二十多歲的小伙子一直看到年近不惑。那種莫可名狀的喜愛往往涌現在我打開冰箱看見不曾喝完的啤酒或是看見草叢中的貓的一瞬間,另一個人描述的另一個世界里的細節精確地映射在眼前。感嘆之余每每有些欣慰:畢竟這樣的存在也被感知著、被人以奇妙的文字記錄下來,并且被越來越多的人所讀所想。

不過總的說來,讀者來信中以年輕人居多,年輕人中以大學生高中生居多,尤以高三女生居多。幾年前來自浙江上虞春暉中學的高三女生這樣表達她讀《挪威的森林》的感受:

上了高中以后,面對學校偌大的圖書館,心中滿是歡喜。在一排排散發著墨香的書架間漫步,心中的滿足難以言喻。無意間、無意間我又遇見了多年前邂逅的《挪威的森林》。心底泛起的陣陣暖流,指尖劃過它的時候莫名的停頓,激活了血液中流動的活力,給了我一次次看它的沖動。這一個沖動,讓我相信我會看著它看到死去。

臨近午夜時看完了它??赐晔鞘裁锤杏X?就像什么戛然而止了,而我的生命也就此終結了。字斟句酌地看,吃飯看,走路看,睡覺看,似乎我生來就是為了看《挪威的森林》的?!罱^望的時候,總想讓一切都結束??墒撬麄円恢倍几嬖V我,什么都不曾結束。渡邊也好,綠子也好,玲子也好,“我們都在活著,我們必須考慮的是如何活下去”?!杜餐纳帧穾易叱隽艘粋€又一個低谷。三年了,一直將它帶在身邊。學習,旅行,包里總有它的位置。打開它,無論哪一頁,字字句句總能讓我平靜下來。平緩又安靜的語句像一個溫泉,慢慢地滲入肌膚、滲入骨髓、滲透靈魂。

這位肯定已經考上理想大學的可愛的女高中生來信的最后有幾句讓我由衷欣慰和興奮了好一會兒。恕我不懂謙虛是美德,那幾句是這樣的:“一本一本地看下來,忽然發覺,我們所喜歡的并不只是村上,還有先生您,更確切地說,我們真正喜歡的是先生與村上的結合體?!?

不過下面這封信應該是高三男生寫的,來自天津。他說他讀完《挪威的森林》最后一段正是日落時分?!拔也桓艺f話、呼吸,我怕我要傾訴的內容從耳、鼻、口中逃走。我覺得自己處的環境很陌生,很想躲在書里不出來。或者像渡邊那樣一個人外出旅行,不吃不喝,不聞不問,走哪兒睡哪兒,不愿意別人找我……”作為讀后感相當詭異吧?其實我的譯后感也差不多是這個樣子。

最后介紹一封上個星期剛剛接到的信,一位大三女生寄來的,從和我有關系的海洋大學附中考去山東師大。

說起來還挺好玩的。有一次看一個美女博主發她某日的愛物分享中提到了《挪威的森林》。她說她很遺憾沒在年輕的時候遇到這本書。當時我覺得,嗯,這本書一定要讀。第一次讀的不是你譯的,加上第一次讀,沒感到一種沖擊力。這周第一次來學校圖書館的我,徑直去找了《挪威的森林》。從譯序開始,一字不落地讀了一遍?!x完我發了一條微博,是這么寫的:我是綠子,但不是渡邊的綠子。可能是因為我和綠子一樣都想找“一個一年到頭百分之百愛我的人”,所以覺得渡邊這種渣渣的男生配不上綠子的妙趣橫生,配不上她的鮮活。

對了,六年前的二〇一四年十二月,我通過微博做了一項“微調查”:作為理想的婚戀對象,《挪威的森林》中你選誰?選項有直子、綠子、玲子、初美和渡邊、木月、永澤、“敢死隊”。

“評論”很快達148人次,其中明確表態者122人。122人中,男性組選綠子70人,選初美11人,選直子8人,選玲子6人。女性組:選永澤12人,選渡邊8人,選木月4人,選“敢死隊”3人。顯而易見,綠子遙遙領先。作為譯者也好作為男性也好,對此我不感到意外。頗為意外的是女孩兒們的選擇:永澤票數居然超過渡邊。須知,永澤可是有人格和道德污點的人?。∧敲磁簜兿矚g他什么呢?概括起來,A喜歡“他對自己事業的態度”;B喜歡他“活得明白”;C喜歡他那句名言,“不要同情自己,同情自己是卑鄙懦夫干的勾當”。甚至有人說曾用這句話鼓勵自己度過人生艱難階段。

相比之下,喜歡綠子的理由豐富得多也有趣得多。例如率真自然、熱情奔放、生機勃勃,“簡直就像迎著春天的晨光跳到世界上的一頭小鹿”。再如,“活潑可愛能干,關鍵是還很漂亮”“身上匯集著一個少女所有的樂觀、好奇、調皮的生命力”“這個活潑可愛的妹子在無聊的生活中點亮了我”。還有的說得那么感性,簡直讓人看得見他的笑臉:“選綠子呀,那么暖洋洋的姑娘!”不過也有男孩兒相對理性:“綠子那個狀態,如果放在三十過后的人身上,就不合適了,有點兒二百五。二十多歲的殘酷,就在于不得不去直面人生黑暗的現實,無人能免。綠子的灑脫有賴于旺盛的性欲、充沛的體力和不怕死的闖勁兒。渡邊是早熟的,他早看清了青春遲早要揮霍一空,因而提前進入中年人的靜觀靜思狀態?!边觯@個男孩兒是不是快成渡邊君了?作為老師,我覺得這樣的男孩兒似乎就在自己身邊——說來也怪,每級學生中必有兩三個這樣的男孩兒。他們穩重、沉思,喜歡獨處,傾向于看歷史、哲學、文學等“閑書”,平時沉默寡言,問到時侃侃而談。我見了,每每為之心動,甚至不無感傷,暗暗祝福有一個喜歡他的女孩跟他一起走向遠方。

美國著名華人學者李歐梵教授在他的散文集《世紀末的反思》中,將《挪威的森林》列為二十世紀對中國影響最大的十部文學譯著之一。進入新的二十一世紀之后,《挪威的森林》入選“金南方·新世紀10年閱讀最受讀者關注十大翻譯圖書”之列。主辦方是廣東南方電視臺,經由讀者投出十八萬張選票并由專家和知識分子推選最后評選出來。我有幸應邀參加為此舉行的“2009南方閱讀盛典”電視晚會。擔任終審評委的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歷史學家,八十多歲的袁偉時先生告訴我,他看了《挪威的森林》,認為《挪威的森林》中體現的對于個人主體性的尊重和張揚,逐漸形成共識和社會風潮后,將有助于促進社會的變革,推動多元化公民社會的形成。說實話,事關《挪威的森林》的評價,我聽的看的已經不算少了,但從這個角度評價《挪威的森林》的,迄今為止僅此一次,僅有袁偉時先生一人。不妨說是對《挪威的森林》最大的肯定和最高的評價。也是對我這個譯者的極大鼓勵,讓我切切實實覺得自己終于做了一件有益于社會有益于青年的好事。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日文原版《挪威的森林》迎來三十四歲生日,中譯本也已誕生三十二年了。其間有無數讀者來信朝我這個譯者飛來,每三封就有兩封談《挪威的森林》?;驗楣适碌那楣澦?,或為主人公的個性所打動,或為韻味的妙不可言所感染,或為語言的別具一格所陶醉。有人說像小河蝦纖細的觸角刺破自己的淚腺,有人說像靜夜皎潔的月光撫慰自己的心靈,有人說它引領自己走出四顧茫然的青春沼澤,有人說它讓人刻骨銘心地懂得了什么叫成長……早年的《挪威的森林》迷如今已經四五十歲——又一代人跟著《挪威的森林》涉入青春的河床。《挪威的森林》,不僅是青春的安魂曲或“墓志銘”,更是青春的驛站和永遠的風景線。

下面我想以二〇〇一年為《遇見100%的村上春樹》那本書寫的序言中未必精確的一段話來補充這篇講稿:村上春樹的一個高明之處,就在于他能從瑣碎庸常甚至百無聊賴的日常生活層面發現情調、發現美感、發現童話,善于在精神廢墟上小心聚攏希望之光,從而為我們在滾滾紅塵中守住一小塊靈魂棲息地,為我們在風雨欲來的茫茫荒野中搭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小屋。

我還想念一段《挪威的森林》中最讓我深受觸動的話,你們猜是哪一段話?提示:既不是“‘喜歡我喜歡到什么程度?’綠子問?!麄€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庇植皇恰跋裣矚g春天的熊一樣”喜歡你。(春天的原野里,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只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么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塊兒打滾玩好嗎?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骨碌骨碌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拔揖瓦@么喜歡你?!保┠鞘顷P于初美的一段。一天晚上,渡邊在初美向永澤發過火后送初美回去。出租車上渡邊一直思索初美在他心中激起的感情震顫究竟是什么,但直到最后也未能想明白。接下去的一段是這樣的:

當我恍然領悟到其為何物的時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時,我為采訪一位畫家來到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進一家意大利比薩餅店,一邊喝啤酒嚼比薩餅,一邊眺望美麗的夕陽。天地間的一切全都紅彤彤一片。我的手、盤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東西,無不被染成紅色,而且紅得非常鮮艷,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從上方直淋下來似的。就在這種氣勢奪人的暮色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這時才領悟到她給我帶來的心靈震顫究竟是什么——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這種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遺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長時間里它曾在我心中存在過都沒有記起。而初美所搖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長眠不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當我恍然大悟時,一時悲愴至極,幾欲涕零。她的確、的的確確是位特殊的女性,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細想之下,渡邊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子,恐怕既不是直子又不是綠子,而是初美。初美之所以是渡邊心目中最理想的女性,主要是因為初美是他“少年時代的憧憬”的象征,是被自己早已忘卻的“我自身的一部分”,甚至是一種鄉愁、鄉愁的附麗!在這個意義上,男人一生都在尋找的,恐怕既不是紅玫瑰又不是白玫瑰,而是能夠激活自己心中早已遠去的憧憬以及鄉愁的對象。說得玄乎些,那可能更接近一種超越性,超越凡俗、年輕和美貌的詩性存在!

最后想用村上的話概括一下村上小說的主題。說起來,也是因為不時有讀者問我村上小說的主題是什么。這么問也很正常,因為我們的語文教育的一個重要模式,就是要求概括段落大意、主題思想,而用這個模式讀村上,就難免感到困惑。于是問我,而我也概括不出來,我就轉而問村上,于是村上以公開信的形式做了回答:

我的小說想要訴說的,可以在某種程度上簡單概括一下。那就是:“任何人在一生當中都在尋找一個寶貴的東西,但能夠找到的東西在很多時候已經受到致命的損毀。盡管如此,我們仍繼續尋找不止。因為若不這樣做,生之意義本身便不復存在。”

(2019.3.6初稿,2020.2.1修改,2021.3.31再次修改)

此文為2021年4月1日中國海洋大學通識教育講座講稿。其主要內容亦曾用于:2017年12月10日上海譯文出版社“《挪威的森林》問世三十周年慶典”演講、2017年12月20日青島理工大學外院講座。

主站蜘蛛池模板: 昌平区| 吴旗县| 梅河口市| 榆社县| 鞍山市| 闻喜县| 灵川县| 沈丘县| 莒南县| 宿迁市| 阿城市| 剑河县| 开封市| 芮城县| 增城市| 友谊县| 文山县| 东丽区| 六盘水市| 杨浦区| 砚山县| 自贡市| 布尔津县| 上蔡县| 北流市| 建水县| 贡嘎县| 东丽区| 萝北县| 浮梁县| 乌什县| 乾安县| 芦溪县| 集贤县| 根河市| 东乌珠穆沁旗| 扶余县| 汾阳市| 廊坊市| 交城县| 商洛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