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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為什么翻譯《挪威的森林》:方向感,勤奮,操守

  • 林少華的文學課
  • 林少華
  • 11547字
  • 2022-07-13 10:36:13

今天的講座主題,較之學術,可能更和人生有關,所以先就我的人生概括幾句——剛才主持人已經介紹了,請再讓我自我介紹一下。

時間這東西,的確是太快了,快得莫名其妙。轉眼之間,我的大半生、大大半生就過去了。也曾氣吞萬里,也曾如日中天。而今,情愿也罷,不情愿也罷,我的人生都已進入日暮時分。日暮途窮?不,途未窮而日已暮,這尤其讓人感到悲涼?;厥走^往人生,我曾這樣自我畫像、曾有這樣的人生感言:徘徊于講臺之上,躬耕于字里行間。省察人的復雜與純粹,篤信美的不二與永恒。從珠江之畔的暨南大學,到黃海之濱的海洋大學,三十八年過去,彈指一揮間。在鄉下老家擁有田園半畝,每念歸去來兮,而仍奔波于城里,不知老之已至。換個說法,不妨概括為八個字:教書、譯書、寫書、評書。如此成就了四種身份:教書匠、翻譯匠、濫竽充數的作家和未必像樣的學者。

若問一個人混得四種身份是不是很厲害?談不上有多厲害,大學文科,尤其人文學科的老師里邊,不少人都有四種甚至五種、六種身份。不過作為我,有一點可能是其他老師所沒有的,而且是頗有傳奇色彩的:由于極為特殊而又廣為人知的原因或不可抗力,我只讀到初一。初一上大學、考研讀研,進而混上了教授,混得這個身份那個身份。怎么樣?難以置信吧?夠傳奇夠厲害的吧?在這個意義上,我的人生感言不重要,人生本身才重要。換句話說,我今天講什么不重要,我出現在這里才重要——我出現在這里就可能給大家一個莫大的安慰和鼓舞:噢,那個人初一就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何況我呢!

其實不是我厲害,而是書、BOOK、ほん厲害。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我任職的中國海洋大學在嶗山校區圖書館專門設立了“林少華書房”,二〇一九年十月為此舉行揭牌儀式。我在儀式致辭中這樣概括了書和我的人生的關系:

這里是圖書館。實不相瞞,上大學之前我從未進過圖書館。甚至沒有一張哪怕只有三條腿的書桌,只能趴在窗臺柜角或炕桌上對著煤油燈看書寫字。一不小心,燈火苗就刺啦一聲燒著額前的頭發,燒出一股燒麻雀般的特殊的焦煳味兒。這當中忽然有一天,我帶著這股特殊的焦煳味兒,從窮得連烏鴉都會哭著飛走的小山村撲向省城,跨進東北第一高等學府吉林大學;若干年后南下廣州,走進華僑教育第一高等學府暨南大學,開始我的教學生涯;許多年后北上青島,來到海洋學科第一高等學府中國海洋大學,直至此時此刻。

三個“第一”,三次遷徙。第一次帶了幾本書,第二次帶了幾十本書,第三次帶了幾千本書。大半生時間里,塞北嶺南,海內海外,風霜雨雪,顛沛流離,一路上我失去了許許多多、許許多多;沒有失去的,幾乎只有書。毫無疑問,失去了書,也就失去了我,失去了今天的我。另外,書也好像耽誤了我。不是開玩笑,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很少有哪位漂亮姑娘對一個小書呆子感興趣,她們感興趣的,好像更是別的什么。所幸,我對書的興趣很多時候超越了我的所有高尚和不高尚的興趣。與此同時,我開始自己動筆寫點兒什么、譯點兒什么。我覺得,如果只看書不寫書,那就好比只乘涼不栽樹,有可能是一種不大禮貌甚或自私的行為。粗算之下,以單行本記,我自己寫了八本書,翻譯了九十八本書。以發行量計,僅上海版四十四種村上系列就已超過一千二百萬冊。這意味著,有幾千萬中國讀者通過我的翻譯領略了異國語境的微妙,也通過異國語境領略了中文表達的神奇與美好。

自不待言,我的人生也和絕大多數人一樣,經歷過許多困頓、磨難甚至屈辱,而我讀的書、寫的書、譯的書,在困頓中給了我詩與遠方,在磨難中給了我勇氣與莊嚴,在屈辱中給了我光榮與夢想。而這些書的很大一部分,今天有了一個新家——中國海洋大學在不亞于天堂模樣的學校圖書館慨然設立“林少華書房”。為書之幸,莫過于此。為人之幸,莫過于此。這不是客套。借用我的老伙計村上君的說法,一年之中我也有幾天不說謊,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

的確不是說謊。不信,來日去青島旅游時不妨順便看看,我一定熱情接待。毫不夸張地說,如果有誰從我的人生中忽一下子把書拿走,我的人生勢必土崩瓦解。而若把手機拿走,則仍可以完好無損。噢,馬上拿走怕是有點麻煩,不出示健康碼怕是寸步難行。

除了書,成就我的人生的還有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勤奮。我的座右銘是:一日不可虛度。當年剛上初一,我就在筆記本的封面上抄寫了蘇聯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這樣幾句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每當回憶往事的時候,能夠不為虛度年華而懊悔,也不為碌碌無為而羞愧?!蹦菚r才初一,還沒有什么往事可以回憶,所以更多的意味體會不出,知道的只此一點:不可虛度此生。而要想不虛度此生,就先要不虛度此日:一日不可虛度。放到現在,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這段話很可能被大眾說成“心靈雞湯”而一笑了之,但對于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窮得只有過生日時或拉肚子拉得直不起腰時才能吃上一個煮雞蛋的鄉下孩子,這段話簡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至今我都感謝這句話,感謝奧斯特洛夫斯基,在我的人生中,他可比村上春樹(むらかみはるき)重要多了,緊要多了!

是的,一日不可虛度。太遠的就不說了,就說大學四年讀研三年吧,忙得都舍不得花時間談戀愛。當然,作為正常的男人、男生,哪個女生長得漂亮也是知道的,也曾一次次為之動心,在食堂排隊打飯或在教室上下樓時也曾斜眼偷瞄過不知多少次——噢,男人倒是不能說是暗送秋波——但一想到還有那么多書沒看、那么多資料沒查,就只好忍痛割愛。真正的忍痛割愛!這點上你看人家村上春樹可就瀟灑多了。村上說他在早稻田大學七年唯一的收獲就是把現在的老婆追到了手。的確是費了好大勁兒才追到手的,因為在那之前兩人都分別有正相處的對象,這點在《挪威的森林》中已透露了個中信息。他在書的《后記》也明確說了,“這部小說具有極重的私人性質……屬于私人性質的小說”。對了,村上那七年可不是本碩連讀的七年,光讀本科就讀了七年。搞對象東搞西搞,搞學潮搞來搞去,就是不搞學分,學分搞不夠,結果讀了七年本科——七年本科,沒準能收入“吉尼斯世界紀錄大全”。而我那七年是本碩七年。七年時間,學了日語——不怕你笑話,學日語之前我都不知道天底下居然有日本語這個語種,以為日本人就像抗戰片里的鬼子兵一樣張口“八格牙路”閉口“你的死了死了的”那樣講半生不熟的漢語——是的,學了日語,讀了研,寫了論文,拿到了文學碩士學位。索性這么說好了,七年唯一的缺失就是沒談對象。所以,當我現在“回想往事的時候”,你別說,還真有些為“虛度年華”、為“碌碌無為”而懊悔。豈止虛度一日,簡直虛度七年!所以這方面請大家最好不要向我學習。那么應該向村上春樹學習不成?這怎么說好呢?就結果而言,向村上學習也沒什么不好。喏,人家村上如今可是滿世界飄紅的、除了諾貝爾文學獎什么都撈到了的大作家,財源滾滾,聲名赫赫,金光閃閃。而七年忙得沒談戀愛的這個我呢?教書匠,翻譯匠,西風瘦馬,日暮途窮,惶惶不可終日。

不過為了避免更大的誤導,我必須補充幾句。村上非常喜歡看書,十五歲前后、頂多剛上高中那個階段就看了好幾大本《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一頭扎進去看了沒完”?!顿Y本論》也看了。不僅看了,而且為《資本論》“簡潔明快”的行文風格給吸引住了(“有一種相當吸引人的地方”)。卡夫卡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也通讀了。還說高中時代把學校圖書館的書統統看完了??赡芏嗌儆悬c兒夸口——成功男人嘛!——但喜歡讀書和讀書量大是千真萬確的事實。唯其如此,也才把“綠子”那樣的漂亮女生追到了手。喏,《挪威的森林》里面,綠子問渡邊讀沒讀過《資本論》。渡邊,或者說村上告訴綠子“要想真正讀懂《資本論》,必須掌握與之相關的系統思維方式”。甚至可以說,《資本論》閱讀是渡邊“收獲”綠子的一個因素。書中第十章綠子對渡邊吼道:“你腦袋是不是不正常?又懂英語虛擬式,又能解數列,又會讀馬克思,這一點為什么就不明白?為什么還要問?為什么非得叫女孩子開口?還不是因為喜歡你超過喜歡他嗎?我本來也很想愛上一個英俊些的男孩,但沒辦法,就是看中了你。”喏,漂亮女生就是看中了長相未必漂亮但讀了《資本論》的渡邊君。下面更精彩、更美妙的,因為時間有限,我就不引用了。不過我還要補充一句,這招兒如今未必有效喲,甚至有可能適得其反:女孩子沒準因為你讀了《資本論》而質問“你腦袋是不是不正?!??但愿這是多余的擔心,但愿。

扯遠了,回到勤奮、回到“一日不可虛度”上來。

有人說,看一個大學老師是怎樣一個老師,看他寒暑假干什么就知道了。并不很夸張地說,自一九八二年研究生畢業當老師以來,包括二〇一七年辦理退休手續之后又被于志剛校長另聘為“通識教育講座教授”這兩年,三四十年時間里,沒有寒假,沒有暑假,也沒有周六周日節假日,始終處于“一日不可虛度”的意識以至實際狀況之中。也正因為這樣,才能在正常教學之余翻譯了不止九十八本書,又自己寫了至少八九本書。這點其實笨想也想得出,作為老師,我哪怕再偷懶?;檩p怕重,要上的課、要開的會、要寫的論文、要填的表格也是少不了的。而此外又要涂抹出一百多本書來,那就只能打課余時間的主意,在課余時間上面爭分奪秒敲骨吸髓:但凡不用上課,都可謂此其時也!當然我也因此付出了未嘗不可說是慘重的代價,沒時間陪家人,沒時間做家務。對了,一次講座互動回答相關提問時,我如實說了自己不做家務并且寫進微博發布后,受到無數女性的激烈抨擊,不出一兩個小時就鋪天蓋地涌來幾千條跟帖,說我是大男子主義,這我自然明白。而罵我是“直男癌”什么的,就罵得我一頭霧水,即使現在也不明不白。我只是說我個人不做家務,并沒有號召天底下所有男人都不做家務,何況我也沒鼓吹不做家務就天經地義理所當然,而只是狀況描述罷了。這怎么就錯了呢?要說錯,也只能向家人檢討錯誤,和別的女性豈不毫不相干?不過反正這點千萬不要向我學習,少出幾本書事小,不做家務事大。這方面的后果很嚴重。最理想的狀態是二者兼顧,既做家務,模范丈夫,五好家庭,又筆耕不輟,著作等身,率模天下。這也不乏其例,如我校第一任外文系主任梁實秋教授,可能還有胡適博士。我的廣義上的本家林語堂先生大概也能算上半個。

記得海大文圣常院士說過一段話(大意):我們生下來就享受著李白杜甫等民族先賢留下的“床前明月光”等文化恩澤,因此我們有義務給后人留下一點兒什么,這樣才是公平的,也才能保持文化傳統不至于中斷。平庸如我,固然沒有文院士那樣的境界,但至少曉得他說的是對的。如果我們不留下一點兒具有文化意義上的什么,只留下一大堆形形色色的電腦手機或機器人,留下一大片五花八門的鋼筋混凝土房子,留下一大排鱗次櫛比的中外銀行,那好意思嗎?那有何臉面去見李白杜甫蘇東坡曹雪芹他們?當然,如果只見馬克思倒問題不大,畢竟我們推翻了資本主義,實現了社會主義。看這趨勢,實現共產主義也指日可待。

總之,我們必須留下點兒什么。只有留下點兒什么,自己本身也才能留下。一位日本教授告訴我,世界上的人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可能留下來的,一類是似乎留不下來的。我知道他指的是一個人是不是有存世之作。作為我,存世之作誠然不敢奢望,但留下一點兒涂鴉性文字總還是可以爭取做到的。大家知道,中國是個不屈不撓留下二十四史(世界絕無僅有?。┑囊宰至?、以文史辭章稱雄于世的國家。說絕對些,沒有記錄、沒有文字記錄,就等于什么也沒有,等于無,等于零,等于什么也沒發生。不過我這把年紀,留下什么也好不留下什么也好,其實都不重要了。一切取決于年輕人,各位年輕人一定要在文化上,進而言之,在人類文明史上留下點兒什么,這樣也才能上無愧于先人,下無愧于后代。而要這樣,就一定要勤奮,做到“一日不可虛度”。當務之急,就要先把手機放一放。手機這玩意兒,實在是太會討好我們了,討好我們的眼球,討好我們的欲望,討好我們的心思。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讓我們把時間花在它身上,獨霸我們的時間,謀殺我們的時間。當然不是說看手機純屬虛度,收獲也還是有的。常言說開卷有益,開機也未必無益。但另外,看手機肯定看不出學位,看不出學者,看不出工程師,看不出科學家。估計也看不出女朋友男朋友。因為碰巧看同一本書而成為戀人進而成為夫妻的例子倒是有,我知道的就不止一例兩例,但沒聽說看同一牌子同一款的手機而看成戀人的。或許你要說:“林老師,我正在用手機看《資本論》看二十四史而且快看完了喲!”果真?也許。畢竟這世界上存在所有特例所有可能性。

不過,一般情況下我想給你的忠告是,在大家都齊刷刷低頭看手機的時候,最好你一個人坐在某個角落里靜靜地看書——那是一幅多么動人的美學場景?。∪绻闶悄猩V定有不止一個女生向你投去別有意味的視線。如果你是女生,起碼有兩個男生想方設法引起你的注意。不瞞你說,昨天飛來上海的飛機上,在幾乎所有乘客都悶頭看手機或張著嘴打瞌睡的時候,斜對過兒就有一位女孩兒始終一動不動地看書,那專注的神情,就好像“全世界所有的細雨落在全世界所有的草坪上”。加之正好有夕陽的光線從橢圓形的機艙窗口斜射進來而且正好射在她奶黃色的毛衣和秀氣的臉龐上,使得她的半身剪影顯得那么柔和那么優雅那么美麗。假如時光倒流半個世紀,我肯定厚著臉皮抻長脖子搭訕,問她看的什么書。假如正好看的是我翻譯的《挪威的森林》或者我自己寫的《小孤獨》什么的,往下的發展,真有可能一個是渡邊君一個是小林綠子了。然而現實是,想象很美好,現實很殘酷,休說倒流半個世紀,倒流半個小時都是癡心妄想。所以,恕我一再重復:一日不可虛度!

那么怎樣才能不虛度呢?除了上面強調的勤奮,我認為還要有方向感。必須說,有時候方向感比勤奮還重要。借用《挪威的森林》里永澤的說法,那好比勞動和努力的區別:沒有方向感的勤奮是勞動,有方向感的勤奮是努力。說法誠然有些玄乎,但作為感覺倒也不是不能明白。那么什么是方向感呢?一下子還真說不大好,勉強說來,那恐怕既是一種朦朦朧朧的直覺,又是一種近乎執拗的理性判斷。

還是讓我接著《挪威的森林》往下說吧!姑且讓時間倒退到一九八八年。地點是廣州的暨南大學,暨南大學的一九八八年。那年秋天我從日本留學回來,繼續在那里任教。

回來不久,差不多同時有兩家出版社找我翻譯日本小說,一家要我翻譯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一家要我翻譯川端康成的《睡美人》(眠れる美女)。那時的村上不比現在,年輕,出道沒有多少年,在中國還是無名小輩。而川端畢竟是得了諾貝爾文學獎的老作家、大作家,已經通過《伊豆舞女》等電影作品在國人中有了知名度和影響力。究竟翻譯哪本好呢?但這個糾結在看完全書后很快消解了——畢竟《睡美人》有些太“那個”了。不說別的,那時社會整體風氣還比較保守,如果有學生看了我譯的《睡美人》,那么在課堂上他會以怎樣的眼光注視站在講臺上的我這個老師呢?何況又一身地攤貨!當然,要解決也容易解決,用個筆名就是,比如不是林少華而是“華少林”什么的(實際上出版社也提議來著)。于是我又通讀一遍,而且讀得比較仔細。結果這回模模糊糊感覺出村上小說的兩個特色:一是故事有相當豐富的內涵,尤其對個性開始覺醒和開始看重個體尊嚴的年輕人,可能具有微妙的滲透力和多種啟示性。二是村上語言風格或文體獨具一格,有可能為某些慣常性中文表達帶來一種新的藝術參照。而《睡美人》以及我讀過的其他日本傳統文學作品則不具備。于是我獲得了一種不妨稱為方向感的直覺——循此可以上路。而后來的發展大體證明這是對的。至少在我了解的文學文本里邊,經由我的翻譯呈現出來的村上文體是獨一無二的。同濟大學文化產業系教授、小說家張生說“林老師以一己之力重新塑造了現代漢語”。誠然是溢美之詞,但我的譯筆畢竟引進了一種帶有陌生美的獨一無二的異質性文體,從而為漢語文學語言的表達多少帶來新的藝術可能。這么說,聽起來難免讓人覺得不大舒服,認為老王頭賣瓜自賣自夸,不懂謙虛是美德。問題是,我既然賣瓜,想不自夸都不行。太謙虛沒有必要,賣瓜是硬道理。

其實不單我自夸,還有他夸。例如中山大學哲學系教授、著名近代史專家、《帝國落日》的作者袁偉時先生就夸過我前面說的另一點。大約二〇〇九年,《挪威的森林》在廣州入選“金南方·新世紀10年最受讀者歡迎的十大翻譯圖書”。頒獎晚宴席間,我有幸同袁偉時先生相鄰而坐。這位八十高齡的終審評委用我久違的廣東腔普通話告訴我,《挪威的森林》這樣的外國文學作品所表達的個性、個人主體性和個人尊嚴,對于我們有特殊意義——讀的人多了,讀的時間久了,潛移默化當中就會形成一種社會風潮,從而促進中國社會的變革和進步。他還為此舉了一兩個例子。喏,你看,我做了一件多么可歌可泣的事情!說白了,假如我翻譯的不是村上春樹,而是川端康成,那么我肯定不會取得今天這樣的成功,不會有今天這樣的所謂影響。這就是方向感,方向感的作用。

不過,老實交代,我翻譯《挪威的森林》,也不單單出于方向感這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因為不怎么光彩、有些難以啟齒,所以至今我很少直言不諱。但今天是個例外,畢竟日語系洪偉民教授在這抗疫時期冒著一定風險把我請來了,賀瑛副校長又在百忙之中特意光臨主持,我若繼續隱瞞真相,可就有點兒太不夠意思了,再怎么著,我也是個良知未泯的讀書人。

那個原因到底是什么呢?錢(おかね、マネー)。我當時——一九八八年——非常缺錢,有時想錢想得頭昏腦漲,每次經過銀行門口都產生一個奇特的沖動。研究生畢業沒幾年,一個月工資不是七十九塊五,就是七十五塊九。自己的小家成立不久,鄉下老家有貧窮的父母和一大堆弟妹,正可謂上有老下有小,經濟上捉襟見肘入不敷出。為人師表的我站在講臺上穿的衣服大多是在學校后門地攤上買的,我基本是穿著地攤貨站在講臺上給一大幫子衣著光鮮亮麗的港澳生僑生上課的,就算我張口就是一首詩,而要保持所謂師道尊嚴也好像有些心虛,自慚形穢。無論如何都需要賺點稿費補貼生活開支,至少要讓自己穿得多少體面一些。寫論文當學者誠然美妙,但在很大程度上是以鈔票的美妙為前提的——說起來不好意思,我便是在摻雜著這種既不美妙又未必多么猥瑣的心態下翻譯《挪威的森林》的。

這就是說,我翻譯《挪威的森林》的緣起,除了方向感外,固然還有經濟因素,但支撐翻譯過程中的情緒和興致的,就不再伴隨經濟因素了——錢沒有那么大的能量或魔力——不言而喻,翻譯這本書的一九八九年之初,我的年齡還遠遠沒有今天這么老,莫如說還拖著一小截青春的尾巴。沒能在花前月下湖畔山坡談上一場正正規規、酣暢淋漓的戀愛,以致翻譯當中有時候多少伴隨戀愛補償心理。如筆下出現的綠子“簡直就像迎著春光蹦跳到世界上的一頭小鹿”,我的心也蹦跳得像一頭小鹿。對了,讓我激動的還有這樣大家想必也熟悉的一句和一段。一句是:“‘喜歡我喜歡到什么程度?’綠子問?!麄€世界森林里的老虎全都融化成黃油’?!币欢问牵骸按禾斓脑袄?,你一個人正走著,對面走來一只可愛的小熊。渾身的毛活像天鵝絨,眼睛圓鼓鼓的。它這么對你說道:‘你好,小姐,和我一起打滾玩好嗎?’接著,你就和小熊抱在一起,順著長滿三葉草的山坡骨碌骨碌滾下去,整整玩了一天,‘我就這么喜歡你?!边觯憧?,這樣的戀愛情調和表達方式,相對于中國當時尤其那以前的語境,豈不是全新的、顛覆性的?這其實已經超越了補償心理,而帶來一種完全陌生化的異質性的審美享受。

不過,最讓我心動的是這樣一段文字:

當我恍然領悟到其為何物的時候,已是十二三年以后的事了。那時,我為采訪一位畫家來新墨西哥州的圣菲城。傍晚,我走進一家意大利比薩餅店,一邊喝啤酒嚼比薩餅,一邊眺望美麗的夕陽。天地間的一切全都紅彤彤一片。我的手、盤子、桌子,凡是目力所及的東西,無不被染成紅色,而且紅得非常鮮艷,就好像被特殊的果汁從上方直淋下來似的。就在這種氣勢奪人的暮色中,我猛然想起了初美,并且這時才領悟到她給我帶來的心靈震顫究竟是什么——它類似一種少年時代的憧憬,一種從來不曾實現而且永遠不可能實現的憧憬。這種直欲燃燒般的天真爛漫的憧憬,我在很早以前就已遺忘在什么地方了,甚至很長時間里它曾在我心中存在過都沒有記起。而初美所搖撼的恰恰就是我身上長眠不醒的“我自身的一部分”。當我恍然大悟時,一時悲愴至極,幾欲涕零。她的確、的的確確是位特殊的女性,無論如何都應該有人向她伸出援助之手。

是的,誰都有“少年時代的憧憬”,誰都有“自身的一部分”需要喚醒。多么微妙的心弦共振,多少美妙的語言表達!浪漫、溫婉、新穎、爽凈,別出心裁,不落俗套,和我以前讀過的日本作家的小說截然有別。前面說的文體上的方向感就這樣一步步得到確認和實現。說到底,翻譯也好研究也好或其他任何職業選擇也好,上不來方向感的東西,最好不要勉強自己,不要剛一起步就把自己逼入死胡同。人生有限,集中有限的人生做對路的事情要緊。這也讓我進一步認識到:文學翻譯不僅僅是語匯、語法、語體的對接,而且是心靈通道的對接、靈魂剖面的對接、審美體驗的對接。換言之,翻譯乃是監聽和竊取他人靈魂信息、審美信息的作業。我傾向于認為,一般翻譯和非一般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描摹皮毛轉述故事;后者傳遞靈魂信息、美學信息,重構審美感動??傊?,我就是這樣陪伴《挪威的森林》、陪伴村上君開始了中國之旅,又眼看著她由不入流的“地攤”女郎變成陪伴“小資”或白領們出入星巴克的光鮮亮麗的尤物,進而升格為半經典性世界文學名著。

把佛經翻譯成漢語的古代翻譯家鳩摩羅什說翻譯就是用舌頭積累功德。就我翻譯的村上作品系列而言,是不是功德不好說,但三十多年來不同程度地影響了一兩代人的生活情調、精神格調以及行文筆調、說話調調,恐怕可以大體認定為事實。這也給了我人生困難時刻的尊嚴、自豪感和奮然前行的動力。在這個意義上,我必須感謝翻譯,感謝世界上存在翻譯這樣一種活計,這樣一種藝術形式。

說到這里,也許有哪位想問:后來你不是還翻譯了《失樂園》了嗎?是的,是翻譯了,但那不是一九八八年,而是二〇一八年了。系錯的是最后一個紐扣,而不是第一個紐扣——年紀大了,基本出息到頭了,拐個小彎也不至于犯多大的方向性錯誤。其實那本書一開始我推辭了半年都沒接招兒。最后被逼無奈,我對青島出版社說你們是不是存心讓我晚節不保哇?不料對方輕輕一笑:“林老師,你本來就沒什么晚節可保嘛!”話固然說得不符合事實,但有奇妙的說服力。主動給的版稅更有說服力。譯完出版,日方代理人大喜過望:“林老師還《失樂園》以原有的文學性,終于把它從色情小說的泥溝里打撈上岸!”好了,不再自鳴得意了。

上面主要談了勤奮,一日不可虛度,談了作為翻譯《挪威的森林》的方向感。不妨說,方向感里面也多少有職業操守的考量。下面就請讓我就此約略展開一下。

說起來,我是一九八二年從吉林大學研究生院畢業后南下廣州在暨南大學當老師的。八二年的碩士,含金量很高,比現在的博士都寶貝多了,百分之百碩士黃金時代?!皠觼y”禍止,國家趨治,百廢待興,求賢若渴。當時是畢業分配制,分配只有一個去向:統統去當大學老師,別無選擇自由。給我的報到通知書上寫的是暨南大學。于是我從長春坐四十八個小時“硬座火車”直奔廣州,開始我的教師生涯。

那幾年可真叫人開心??!我所在的外語系——那時候還沒有叫外語學院——的系主任曾昭科教授兼任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系總支書記的丈夫是廣東省政府秘書長,系副主任是知名的詩人和翻譯家翁顯良教授,暨大前任校長、老教育家楊越先生和我在同一個黨支部。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我這個小字輩、小碩士生全都那么友善。也就是說,我周圍充滿無數金色的可能性。感覺上就好像校園所有的紫荊花都朝我盛開怒放,所有的露珠都朝我閃閃發光,所有的女生看我的時候都面帶微笑。實際上也一帆風順。在系主任曾昭科先生的授意之下,我兩年剛過就跳過講師升為副教授,成為當時廣東省最年輕的文科副教授。之后不到三年曾先生又要我報教授。實不相瞞,我婉言謝絕了。不是說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教授鳳毛麟角,我見到的教授都是德高望重的一方名流,即使我的導師當時也不過是副教授,我一個后生小子何德何能敢當教授!所以真心謝絕了。后來由于種種原因,十年之后才當上教授。但我不后悔。德不配位,才不配位,當上了豈不等于將自己置于爐火上烤!

補充說一句,特別器重我的曾昭科先生后來因為太忙而不再擔任系主任,五年前的二〇一五年在廣東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全國人大代表任上去世。曾昭科教授曾留學于京都大學、牛津大學。他去世后不久我寫了一篇懷念文章,最后這樣寫道:“先生一生波瀾壯闊,跌宕起伏,閱人歷事,無可勝數。我想先生一般不會記起自己無私關照過的我這個晚輩,但我會永遠記住他,記住他提攜后學的仁厚長者之風,記住他不顧個人安危的偉大的愛國情懷和高潔的民族操守,記住他非凡的使命感和歷史功績。黃海夜雨,燈火迷離,天地空茫,音容宛在。愿先生在天之靈安息!先生千古!”

這里我想說的另一層意思是:先生的風范和人格也在一定程度上感染了我,影響了我,使得我在一時身處逆境的時候不肯委曲求全。同時使得我更加看重操守和風骨。調來青島二十多年了,一次下了班車在校園路上和文學院一位教授閑談,談到某種現象時我提到操守,那位教授冷冷一笑,拍著我的肩膀說:“林老師,操守兩個字用在他們身上,那可是太奢侈了呀!”同學們,一個大學老師,教授也好博導也好身兼領導也好,如果被人如此評價,如此不屑,那么所有頭銜、地位、獎項、榮譽稱號又有何意義可言呢?用易中天最近說的話說:學問可以不做,但人不可以不做。是吧?八個字:德要配位,才要配位!包括碩士學位博士學位的位。

不能不承認,我們的大學教師,包括教授、博導在內,總體上當然是好的,但德不配位的人也絕對不止一個兩個。北大錢理群教授好幾年前就一針見血地指出,我們的大學——包括北大在內——正在培養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究其原因,在我看來,在于我們有的老師本身就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生于本土,未能傳承中國修齊治平先憂后樂的士子情懷;留學歐美,未能學到西方凌空高蹈一往無前的形而上追求;負笈東瀛,沒能帶回日人一絲不茍克己奉公的精神。的確,操守、風骨、氣節、格局用在他們身上是太奢侈了。嘰嘰歪歪,左顧右盼,戰戰兢兢,東張西望,自己的事再小也大,別人的事再大也小,完全沒有人格感染力,至于實踐某種風范,更是一紙空談。

正是出于這樣的認識和焦慮,我給研究生講的第一次課,總是講如何做一個知識分子,讓他們寫的第一篇小論文(Report)的題目,大多是“我心目中的知識分子”。推薦的幾種參考書目里邊,有一本是《陳寅恪的最后的20年》,還有北大陳平原寫的《中國大學十講》,以便讓研究生們至少能夠在書中接觸那些偉岸的身影,感受其堅定的操守和高貴的靈魂。不錯,就學問、學統來說,除了錢鍾書,全世界也好像沒有誰能和陳寅恪相提并論,這點恐怕誰也學不了、達不到,但他懷有的“華夏之文化……終必復振”的文化自信和以文化托命人自許的使命感,尤其那種從不曲學阿世孤高自守的操守、風骨和人格境界,畢竟是可以追隨也應該追隨的。

從技藝角度來說,秦檜的字或許足夠出類拔萃,但就風骨而言,比得上岳飛的“還我河山”嗎?全然不在一個檔次。無他,蓋因字如其人。一個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一個仰人鼻息鬼鬼祟祟,你要學他們哪個?別的不敢瞎說,在我接觸的日本文學日本文化研究這一領域,真正做出像樣成績的,基本都是有些操守和格局的人,至少是人格上過得去的人,比如北大的嚴紹璗、北師大的王向遠、天津師大的王曉平、復旦的王升遠——和他們交談,受益匪淺就不是社交性修辭。是的,天南海北,到處忽悠,除了學生和讀者,我所接觸的多是教授、博導和博士們,令我肅然起敬的固然不在少數,但讓我懷疑“這也是博導、博士?”的人也絕非個別。有的博士,開口家長里短,舉止猥瑣不堪,開會只想混個“臉熟”,以至讓我心中暗想——也許我心地陰暗——這人的博士是怎么讀的呢?他的導師是怎么導的呢?讀博三四年下來,別的姑且不說,連個優雅、文雅也沒學會?及至求之于操守、風骨、家國情懷、浩然之氣,恐怕更是癡心妄想,借用那位教授的評價:那太奢侈了呀!

或者你想歸因于量化評價體制:評價要的是SCI、CSCI,要的是A刊C刊論文,要的是課題、項目和獲了什么獎,沒人評價你是不是優雅有沒有操守,那東西沒法量化??墒俏乙f,那東西純屬內在的心靈自覺,無法量化,也無須量化評價。如果大學四年、研究生三年以至七年八年,連這點心靈自覺都無從談起,那不也是一種虛度,甚至是真正的要命的虛度?一日不可虛度!

不過,這一個多小時大家怕是虛度了——聽我信口開河自吹自擂。抱歉抱歉!

此文最初用于2020年4月2日中國海洋大學第七次通識教育講座(線上)。后來在以下學校講過:2020年12月1日上海商學院“上商大講堂”,2021年5月20日暨南大學外國語學院(線上),2021年5月21日山東大學“東方文化大講堂”通識教育講座第十五講(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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