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臺城,太子東宮,宋火在一個金黃色的軟榻上幽幽醒轉。他感覺口有些渴,旁邊卻沒有一個人在侍候。這時,院內正傳來陣陣喧嚷,該是東宮的太監宮女正嬉戲打鬧。
這些太監宮女,絲毫不懼怕宋火。因為,自小到大,宋火沒有一丁點兒脾氣。不論他們犯了什么錯誤,或是做出什么荒唐事,宋火從不發火。若不是因為懼怕那個肥懶的總管太監,他們就連當值的時候,也懶得過來。
宋火瞪著眼,細細盤算著:那個打斷自己腿的遼東野丫頭陳漁,該到家了;那個書呆子小馬,不知道尋到他姑姑沒有;還有偷雞蛋生吃的小雞賊,自己帶著幾個孩子認的干爹泥人張……他又想起炎陽來了。
……
玄瑞三十一年,宋火在隨從護送下,一路往南。不久,因風聲走漏,遭了慘烈的追殺。他一路逃竄,直到暈倒在東海城的柳巷中。
為了混口飯吃,宋火成了紅袖坊的小雜役。而那時的炎陽,就是紅袖坊的窯姐兒。她每日濃妝賣笑,夜間,卻動輒因不肯陪客而遭受老鴇子的鞭笞。
到后來,炎陽徹底瘋了。老鴇子打她打得越厲害,她就笑得越厲害。
再后來,大饑荒來了。客人少了,紅袖坊遭劫,老鴇子也被殺死。
于是,宋火背著遍體鱗傷的炎陽,從已然化作一片火海的紅袖坊中逃了出來。
“其實,老鴇子還有一口氣,我只是不小心,一腳踩斷了她的脖子……好吧,我是故意的……”
宋火忍住眼淚,別過頭,喃喃的,自言自語。
宋火一動,那條該死的斷腿,就開始鉆心的疼,疼得他又落下些眼淚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那么多眼淚。
他在床上躺了半日,慢慢坐起,方才柱杖出宮。
宋火路過中庭,太監宮女,喧鬧依舊。就好似他們的王儲根本不存在一樣。其中,也只有幾個新來的,偷偷瞥了宋火一眼。卻也只是稍稍側目,瞥了眼而已。
……
……
山有多高,水就多高。
云臺城外,有咸池。炎陽就葬在城外的咸池邊上,只一抔小丘。
咸池邊,幽靜的只有風聲,一尾大魚甩了甩尾巴,撲通一聲,漣漪濺起水珠,高高躍起,不偏不倚,灑上了炎陽的墳頭,也驚醒了睡在墳側的宋火。
宋火聞聲,慢慢伸頭,望向那幽深得教人心寒的湖水。那一尾黑色的大魚,似是受到了什么威脅,心驚膽戰的慢慢沉了下去。湖面上,卻多出了一抹纖細的黑色倒影。
透過倒影看了一眼,只是一眼,宋火就差點哭出聲來。
這一刻,他感受到了一股毀天滅地般的陰冷和絕望……這倒不僅僅因為,那抹黑影本身,正散發出陣陣寒意,還因為關于這抹黑影的那段往事,讓宋火實在無法面對,不敢面對。
這幾乎就是他的災厄,他的瘟神,他的夢魘,讓他就算睡著了,想起來都能哭出聲的殺星。
咸池的魚沉了下去,陳漁,卻來了。
……
……
玄瑞三十二年。
那道陰影自北冥而來,威壓垂天,驚懼四野,鋒鏑直觸長安城。
抱病在身的太傅陳慶之,素袍縈體,倚杖舊城樓,抽出近侍的配刀,一刀斬了過去……那場來自北冥的大雪,一連下了好幾天。
彼時,泥人張吹著火爐,帶著他的“孩子”們,在潼關口外討生活。這荒年不成,但凡能活下去,就是極其艱難的事情。
那一天,宋火帶著炎陽、小馬兒、小雞賊,瑟縮著手,頂風冒雪,在荒野撿柴。
撿柴,自然是為了生火。生火做飯,生火取暖,生火烘干泥人,只有生火,才能勉強糊口……半日勞累后,當宋火背著一捆半干的柴草,拉扯著瘋瘋癲癲的炎陽,召喚著小馬兒、小雞賊,踉踉蹌蹌回到山洞邊的時候。猛然間,他瞥見了一個纖弱的少年。這少年,正臥在雪上,于柴堆邊瑟瑟發抖。
他看上去不大,只有十五六歲模樣,長得倒是極秀氣。渾身上下,卻只裹著一件純黑色的,花紋奇特如祭服模樣的單衣。
炎陽見狀,尖叫一聲,瘋瘋癲癲的掙脫了宋火的手,跳著叫著,圍著少年不停轉著圈。
好似聽到了招呼,洞內半聾半啞的泥人張遲鈍的轉身,貓著腰,從山洞里出來。他手里捏著個半干的泥人,向宋火比劃著。意思是,這孩子就要死了。
宋火見狀,慌忙扔下柴,將少年抱進山洞,塞進自己那如敗絮般的鋪蓋卷中。饒是靠近灶火,那少年卻仍舊長出寒氣,牙齒戰戰,昏迷不醒。
夜來,風雪更盛,寒氣亦如潮……
水米未進的少年,冷的低聲呻吟,渾身抽搐。按慣例值夜的宋火于心不忍,猶豫再三,終于鉆進鋪蓋中,脫去衣衫,緊緊抱著他取暖。
一連三四天,喂了幾頓粥,少年終于慢慢暖和下來。饒是如此,卻仍舊高燒不醒。
直到一天,后半夜,伴隨著一聲凄厲的少女尖叫聲,宋火幾乎赤裸著奔出山洞……殺豬般的聲音,傳遍了四野……這個少年,瘦弱的少年,竟然是個少女……
這個少女,就是陳漁。
……
……
在之后的大半年里,宋火就不曾過一天安生日子。因為,陳漁對宋火的追殺,幾乎沒有片刻停過。
這也絕對不是打打鬧鬧的追殺,是真正要命的以死相搏。直到他們在渭水渡河,陳漁斷了他一條腿,宋火跳河逃生,炎陽也跟著跳了下去……他們走散了。
再后來,炎陽從水中將他撈起,把他送了回來。
如今,炎陽也不在了。
……
……
“你殺我吧!”
宋火閉上眼,他想炎陽了。他要去見炎陽了。
活著,真累,他想。一直慫,慫到最后了,也只好不慫。
他是這么想著,可是眼淚還在流。
然而,良久以后,陳漁卻始終沒有動手。
宋火有些失望的睜開眼,眼前的人,讓他不禁頭暈目眩。
眼前的陳漁,長高了一些,頭發長了一些,也更瘦了一些。那攏在一襲黑色祭服里的陳漁,仍舊冷若冰霜。然而,秀眉微蹙間,裊娜風流,周身掩抑不住,秀麗清雅的風姿……只是,她渾身隱隱寒氣浮現,教人不敢接近。
宋火見了陳漁,一下子又想起炎陽來了。準確的說,他沒有一時一刻,將炎陽從心頭放下。或者說,只要見到任何與炎陽有關的人,他就禁不住想起她來。
當然,炎陽跟陳漁很不一樣。
如果說,炎陽的美是明艷,是燎原的烈火的話。那陳漁,就是冷艷,就是一抹夕陽斜照的金頂冰雪。
宋火上下打量著陳漁,目光,不經意間,停在了本不該停留的地方……
……
“你!要!死!啊!!!”
陳漁連天的怒火,好似跨越云帆,蹈海而來……宛如千里奔襲的重甲騎兵,淹沒著一切本不該涂炭的生靈……宋火被陳漁一把拎起來,一腳踢進了咸池。他猛然嗆了口水,下沉四五丈,又晃動著,可憐的浮了上來,招搖之間,活像大魚吐出的一個碎泡……這怒火的來源,起因于宋火在她那修長勻稱的軀體上多看了兩眼。這兩眼,自然無疑的,讓陳漁想起了先前的某種經歷……看著狼狽萬分的宋火,她那不施粉黛,宛若冰潔玉面的雙頰上,現出了一抹極其古怪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