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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云障(1)

玲瓏睜開迷蒙的眼,發現自己正獨自站在走廊中。

猛地灌進一口凜冽的空氣,她的意識才開始清醒。廊外天色幽冥,一輪彎月朦朧地照著,看來仍是中宵時分。

初冬的夜晚著實寒涼,玲瓏忍不住呵手。看了看身上,穿的是就寢時的單衣,微風掠過裙角,驚起一陣戰栗,她才察覺自己竟是赤足踩在木質地板上,低頭去瞧,雙腳已凍得通紅。借著月光環顧四周的環境,原來她竟在睡夢中不知不覺地走到了西院。

玲瓏恨死自己這夢游的毛病了,還記得上個月中旬自己大半夜漫游到了中庭,也是穿著寢衣,披頭散發的,誰料竟被幾個守夜的家丁撞了個正著,不知有多羞恥。更可氣的是,這事沒兩天就在全府上下傳開了,連主家和夫人都聽說了,見到她也要打趣兩句。老爺說她是白天干活偷懶,勁兒都憋著,到了夜里憋不住了就滿院子亂竄撒勁呢。唉,真是丟臉。

不知自己今天又是怎么走到這兒來的,所幸西院多是客房,這時節大多空著,只有幾個偏僻的小苑住著主家豢養的歌伎與樂戶,這才沒被人瞧見,也省得遭人恥笑。

現下她要想回東院的寢室,要么直接穿過中庭,要么就走后院。后院回廊曲折,要多走些路,但玲瓏不愿再被中庭守夜的那幫愛嚼舌根的家伙們撞見,所以她想都沒想就決定了——走后院。后院大部分是花園亭臺,雖設了書畫苑,但主家從商,極少讀書。那里不過存放些詩書畫卷附庸風雅而已,所以向來清靜,也無人夜巡,肯定沒有被人撞見的危險。但想到夜深人靜,要獨自穿過整個后院,玲瓏還是有些害怕,加上衣著單薄,她不由打起了寒戰。

廊外的風輕拂枝上殘葉,地上疏影凌亂,好似群魔亂舞,樹梢上有夜梟棲息,鳴聲蕭瑟,恰如鬼哭。玲瓏竭力放輕自己的腳步,生怕驚醒四周黑暗中沉睡著的什么東西。

穿過通向后院的月門,夜色給平日里熟悉的一切都罩上了一層恐怖的陰影,任何動靜都在幽暗的靜謐中被放大了數十倍,讓人膽戰心驚。她睜大眼盯住前方的黑暗,咬著下唇,雙手緊攥裙裾,手心竟有些濕熱。

就在這時,眼中飄入一抹微光,她隔著回廊間已落盡花葉的枝條和樹影望去,隱約見一人影,在遠處幽然浮過,正向西而來。

玲瓏生怕被人看見自己這副衣冠不整的樣子,慌忙躲藏,輕手輕腳地跨出走廊圍欄,小心翼翼地踩在廊臺邊緣,但廊柱顯然藏不住她。情急之下,顧不上自己赤著腳,趁那人還未到近前,玲瓏咬咬牙,扯住裙子跳進廊下的灌木中。胳膊被樹枝剮蹭了一下,可能破了點皮,腳上掛了薄霜的枯草,有些冰冷。

那人走近了,玲瓏貓著腰,從樹枝間的空隙向外偷瞧,是位身著月白袍衫的男子。那人手上提著一盞風燈,翠玉手桿,水晶罩子,燈下垂擺著琉璃珠串,頗為精巧。燈中奇異的淡紫色光焰,幽微撲朔,仿佛用盡了全力在與周圍的黑暗抗衡,讓人為它揪著一顆心,怕它不知何時就會熄滅。借著燈光,玲瓏看見那人身后還跟著一個小小的身影,是個女孩,散著長發,身披一襲顯然不太合身的黑色罩衣,整個人被厚重的皮毛包裹著,隱在溶溶的夜色里。

一陣冷風襲來,吹到皮膚上,好像有千萬把刀在割。玲瓏瑟瑟發抖,雙臂環抱起來,誰料這么一個動作,衣裙竟扯斷了脆弱的小枯枝,發出細微的一聲咔嚓,引得那女孩轉頭向這邊投來警惕的一瞥。

玲瓏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抬眼去看時,心中驟然繃緊。只短短一瞬,那女孩便轉回頭去了,可就是這么一眼,也夠玲瓏認出她來。燈籠的微光在風里明滅閃動,映著那張玲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喂。”女孩輕聲叫住前面的人。

白衣男子停下腳步,轉身去看她。

她不確定地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又用另一只手護在嘴邊,踮起腳尖,似有秘密要說。

男子略顯疑惑,但還是俯下身。女孩壓低了聲音,在他耳側說著,又轉臉看向玲瓏的方向。

玲瓏聽不清她說什么,耳中只能聽見自己的心正重重地敲著胸腔。她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發現了自己,也不知道那有著與自己相同臉龐的女孩是人還是鬼,更不知道他們會把她怎么樣。

那女孩望向這邊的樹叢,玲瓏緊緊盯住她的臉,她的眼睛有些紅腫,臉上還有些淚痕,但的確和玲瓏長得一模一樣。四周安靜得瘆人,昏暗撲朔的燈火給這張臉更添了幾分詭異,玲瓏的呼吸越來越艱難。

這時那位白衣男子也看向這邊,他看上去沉靜而優雅,面孔年輕俊逸,眉梢眼角卻像暗藏了滄桑。他眼中好似燃燒著不滅的怒火,又似流淌著無盡的慈悲,那瞳仁仿佛含著雷霆萬鈞,一眼就能洞穿人的靈魂。

玲瓏被他的目光鎖在那里,她顫抖不已,幾乎確定他們發現了自己。

“呼!”是夜梟在號叫。

白衣人的目光轉向廊外的天色,表情難以捉摸。

“不早了,”他回頭,嗓音和煦地對身旁的女孩說,“快走吧。”說罷徑自邁開了步子。

女孩有些迷惑,又看了一眼玲瓏所在的樹叢,沒再說什么,跟了上去。

燈火遠了,玲瓏仍然定定地縮在樹叢后面,直到聽不見任何腳步聲,她才試著伸直僵硬的身體,撥開叢叢灌木走出來。玲瓏向著那二人離去的方向探身望去,只看見沉沉的黑暗,她長舒一口氣,才頓覺四肢發軟,一步也邁不開,靠著走廊圍欄,跌坐在草叢里。

周遭重又包裹在黏稠的寂靜里,那么靜,就好像剛才的一切并未發生。玲瓏冷透了,她站起來拍打剛才粘在衣裳上的草屑與塵土,扒著欄桿翻進走廊,開始不顧一切地向前奔跑,想把剛才那詭異的一幕甩在身后。赤腳跑在走廊上,只聽見自己喘粗氣的聲音,心捶打著胸腔,仿佛要從身體里蹦出去,可那女孩的面容和白衣人的眼睛一直在玲瓏的腦海里沉浮,無法擺脫,卻又顯得那么不真實。

很快便到了回廊的盡頭,前面是書畫苑。

讓玲瓏訝異的是,平時幾乎人煙絕跡的書畫苑今夜竟有燈火。因為剛才的事,玲瓏還有些心虛。站在小院門口,她的心中燃起一絲暖意,書房的燈光從樹影花枝間透過來,斑駁地投射在地上。

主家吩咐過,每月都要將這庭院灑掃整理幾次,并指定由啞姐兒和玲瓏二人負責清掃。玲瓏每每干得累了,總要抱怨兩句,明明沒見老爺來書房看過書,為什么還常常要她倆來做這無用功?啞姐兒聽了便無奈地笑笑,她也曾試圖比畫著解釋什么,但玲瓏實在看不懂,時間一久,啞姐兒也就放棄了。玲瓏自從三年前被主家買來,就常與和她年紀相近的啞姐兒一起玩耍。她能看明白啞姐兒用手勢說“吃飯”“走”“睡覺”這樣簡單的話,但啞姐兒比畫不出太復雜的意思。不過,這不影響玲瓏喜歡跟在她身邊,玲瓏說話時啞姐兒總是安靜地、認真地聽,然后溫柔地對她笑,玲瓏覺得,啞姐兒就像自己的姐姐一樣。

主家就是因為啞姐兒這生來不能說話的毛病,每每商談秘事或是清算賬目,都愛帶啞姐兒一人隨侍。客人多時,主家也會叫上玲瓏,多半是因她年紀小,聽不懂什么機密的緣故。啞姐兒雖然僅有十五歲,做事卻很伶俐,主家喜歡得不得了。就連夫人也常贊許,說過兩年要納了啞姐兒給主家做侍妾呢。府里年紀大些的侍女們常會議論,她們說,啞姐兒若能給主家添上個一兒半女可就成主子啦,接著總會有些輕慢地撂下一句“那小啞巴倒是因禍得福了呢”。

主家平日為人寬和,在玲瓏眼里宛如慈父,但玲瓏不明白,啞姐兒給年近半百的老爺做侍妾是得了什么福?但在那些十八九歲的姐姐們的飛短流長中,總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酸味。

此刻書畫苑如同黑暗海洋里的一座明亮島嶼,雖然光亮微弱,然而身處其中,心里還是少了點忐忑,“莫非主家突然來了興致,這些日子都在此秉燭夜讀?待我明日去問啞姐兒,說不定此刻她正在書房侍奉呢。”玲瓏一面想著,一面躡手躡腳地踏上屋子對面的走廊。

擔心被人發現,玲瓏有些緊張。快要走到走廊的一半時,她忍不住轉頭去看書房那邊的情形。誰料一眼看去,玲瓏不禁心呼奇怪。書房的門竟大開著,而屋中并無一人,室內看上去有些狼藉。

難道,是遭了賊?

玲瓏想起剛剛在回廊里見到的神秘男子,還有那個面孔與自己相同的女孩,心里嘀咕起來。

這真是個詭異的夜晚。

“別過去。”她小聲對自己說,攥著的手指狠狠地摳進拳心,傳來一陣鈍重的痛感。

心跳又怦怦地加快了,“別過去,別過去。”她再三告誡自己。

她又看看大門洞開的書房,嘆口氣,提起裙角,三步并作兩步下了臺階,穿過小院向書房走過去。

玲瓏小心地溜到門口,向屋里看去,對面立著兩盞跟她差不多高的樹形燈臺,將整個屋子照得很明亮。屋子一側,存放書籍的矮柜倒了,書冊胡亂攤著,書案、座席也被掀在一旁;再看另一側,地上有攤猩紅的液體,大概是顏料,一支筆掉在旁邊。砸翻了的墨盒滾在一邊,停靠在一座寬大屏風的底座前。

眼光順著屏風上移,看到屏面上的圖案時,玲瓏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這扇屏風用一種玲瓏不認識的烏木做框,精雕細刻,鏨金鑲玉,然而偌大的素色屏面上,只有那猩紅的顏料粗粗畫著一個人的頭像——啞姐兒的頭像。在這狼藉的空屋里,燭光映照著屏風,畫中的啞姐兒在笑,但那樣子恐怖極了。

玲瓏打了個寒戰。

不知是否由于顏料未干,一條紅色液體正順著啞姐兒的眼角緩緩淌下來,好像一道血淚。

玲瓏不由走上前,伸手想去擦拭,誰料手指摸到的并非想象中顏料濡濕的感覺。屏面觸手之感,好似一泓靜水,輕柔凜冽。

一絲波紋自手觸屏那一點兒泛起,環環蕩開,觸到屏面四邊處又彈回去。兩個方向的波紋反復碰撞,交相演進,頃刻間屏上波光四溢,驚得玲瓏趕快退后一步。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的奇異景象,不知該作何反應。

屏面四周開始出現淡淡的祥云紋樣,由外向內涌進,并漸漸厚重起來。不一會兒,啞姐兒的畫像便被繚繞的云霧圖案遮蔽了。

慢慢地,屏面恢復了平靜,呈現在玲瓏面前的,是一幅華美高潔的祥云圖,在燭火的照耀下泛著神奇的光彩。

玲瓏的呼吸微微不勻,她使勁地眨了眨眼,向前一步,用剛才沒來得及放下的右手又一次觸摸屏風,想再看看屏面波光四起的樣子。然而,這回她的手指所到之處,不再有像水面一樣的觸覺,這屏面摸起來,就和一張上等的繡面織錦一樣,沒什么區別,或許它的刺繡用了金銀絲和其他不知名的上等絲線,但仍舊只是一幅錦緞。

玲瓏猶疑地收回右手,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指尖。

一聲突兀的響動自小院東面的墻外傳來,玲瓏頓時回過神來。那聲音有些沉悶,遠遠聽來,讓她想到晚秋熟透的柿子,大風過境時從樹梢墜落,摔在枯葉叢中就會發出這樣的聲響。前陣子,玲瓏就常來后院花園撿那些剛掉落的冬柿,到書畫苑近旁的老井邊,拿水稍加沖洗便放進嘴里。雖然有些澀口,卻也是不可多得的甜美享受。玲瓏被買來的頭一年,啞姐兒帶她去撿柿子,然后交給在灶前幫廚的啞姐兒她娘,那年玲瓏第一次吃到了香煎柿餅,美味極了。可也只吃過那么一次,后來啞姐兒的娘親染上重病去世了,啞姐兒就再沒和她一起撿過柿子。

有人從東門進了小院,屋外凌亂的步履漸近,玲瓏慌了。環視一周,整個書房盡收眼底,玲瓏揪著一顆心,趕忙躲到了巨大的屏風后。

玲瓏認得那腳步聲,琳瑯作響的玉飾以及飄來的獨特熏香味道,玲瓏猜,屏風那邊的人就是主家老爺。淡淡的光被屏風篩過,將玲瓏籠在柔和的陰影里,她后背抵著墻壁,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屏面上透過來的人影。

那人影低下去,又站起來,應是撿起了那支掉落在地的筆。他立在屏風前沉吟一二,向前一步,手起筆落,在屏上寫了幾個字。

雖然屏風背面仍是一片云紋織錦,但透過來的光線開始變得詭譎動蕩,玲瓏知道屏面定是像剛才一樣泛起了波光。

“不!”主家對著屏風吼道,呼吸粗重。

她咬緊下唇,大氣都不敢出。

“不!不對!”主家的聲音透著絕望的顫抖,“這不可能!”

“我不相信!這不是真的!”有東西重重地砸在屏面上,接著啪的一聲落在地上,驚得玲瓏心頭一震,攥緊了雙拳。屏風被投擲的毛筆擊中,波光震蕩得越發劇烈。

主家退后了幾步,口中喃喃地念著:“為什么沒變?為什么沒變……”

一陣沉重的聲響,只見那身影頹喪地跌坐在地上。沉默半晌,只聽見一聲長長的嘆息。

直到屏風的波光平息,才聽見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聲,然后是挪動桌案矮柜、撿拾書冊的聲音。

等聽到主家拉上書房的門離去一會兒后,玲瓏才從屏風后走出來。她回頭看屏風,已恢復了云霧疊嶂的錦面。

她迅速跑到門邊,把門拉開一條縫隙,瞅瞅屋外,見沒有人,這才放心。想起剛才老爺寫字的那支筆,玲瓏忙去撿起來,左手中指和拇指捏著筆頭捋順了毛刺,蹲下來蘸了點傾灑在地上的紅色顏料,也想試著在屏風上寫些字。

寫什么呢?她左手食指輕點朱唇,輕皺眉頭,想了想,捉著筆顫悠悠地在屏面右下角寫了個小小的“大”字。

玲瓏并不會寫很多字,會的那些都是跟啞姐兒學的。啞姐兒總跟在主家身邊,認識不少字,玲瓏總纏著要學,便教了她一些。

玲瓏會寫的最復雜的字是自己的名字,她五六歲便被賣給人牙子,早已不記得自己原先姓什么,只知道“玲瓏”這個上家主人給她起的名字。拐來拐去的許多筆畫,學了很久才記住的。她的字總寫得歪歪扭扭,沒有啞姐兒寫得好看,玲瓏能寫工整的只有“人”“十”“大”這三個字。

品牌:白馬時光(出版)
上架時間:2016-06-07 15:18:28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白馬時光(出版)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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