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火不敢看，更不忍去看。然而喝罵哀嚎聲，卻偏偏愈發刺耳，錐心一般。

他顫著手，慢慢打開了那個黝黑的臟布袋。

布袋里面，是十余個面餅，三束干肉。想來，一定是劉文宗怕自己餓著，涉險弄來的東西。

“劉文宗啊。”

宋火喃喃說道。

看著那幾束干肉，他想起了一個詞，“束脩”。

千百年前，早有文宗圣人開壇講學，只收弟子些許干肉，作為給養。后來，“束脩”一稱，也就成了講學先生獲取酬勞的意思。

作為天下儒冠的劉文宗，正該是自己的師傅，享用由自己供奉的束脩。事到如今，國破家亡，卻還要惦記著自己，冒著生命危險，給自己送來吃食……宋火的眼淚吧嗒吧嗒的往下掉。

他想沖過去，叫他們住手，甚至想與那十余人同歸于盡，但是他不能，也做不到。

他不能，更不敢。

看著遠處叢林樹頂陣陣微動，宋火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哪怕些許消息，都會以極快的速度，長了翅膀一般，被送至這天下的每一座王城大城。

一個儒生終于支撐不住，被打到昏死過去……兩個……三個……緊接著，劉文宗也昏死了過去……聽著儒生的慘叫聲，宋火緊閉著雙眼，兩串淚珠便不受控制的流淌下來。

他緩緩蹲下，張開嘴，開始拼命撕扯著肉干。

大口咀嚼，大口咽下，卻嘗不出一絲香味。他不能睜開眼，因為他的眼睛已經變得刺痛異常，幾乎變成了赤紅色。

他想殺人，甚至鮮香的肉干，也好像變成了嗜血的味道。

……

遠遠的，一抹黑衣，自驚濤中慢慢走出，就好像從海底慢慢走出一般，任憑浪花翻涌，步伐絲毫不亂，紋絲不動的走向宋火。

“該殺！”一柄飛劍自那人身前祭出，直化作千萬斬凜冽的劍氣，林前頓時升騰起一片血霧……說話的是陳漁，殺人的，當然也是她。

……

……

“我要拜你為師！”宋火哭叫著，團坐在地上，緊緊摟住了陳漁的大腿。

不管遇上什么無理的欺凌，當自己悲憤欲絕，卻只能無能為力的看著，這種滋味真不好受。

“慫貨。”陳漁緊皺著眉說道。

她的身上濕漉漉的，臉上很白，蒼白。這時候，她的神情又變得很古怪，誰都不知道，她為了來到周獄，經歷了什么九死一生的艱險。

“我不管！你不答應，我就不松開你！”宋火聲淚俱下，無賴一般說道。

無論如何，他要變得強大，他想變得強大……

宋火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能只講道理。有些時候，殺伐才是最簡單的手段。

“你起來！”

“不！”

……

“陳小漁，你……”陳漁挺直的身子突然彎了下來，她的臉貼到了宋火的臉上，一股暖流，順進了宋火的脖子上……“陳小漁，你醒醒！！！”暖流，是血。

……

……

“陳小漁，每次見你，你都是這樣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宋火使勁挑了挑篝火，加了把柴，對著被三層氈子緊緊包裹住的陳漁說道。

火堆旁，陳漁那一身黑色祭服上，奇特的符文閃爍出異樣的色彩。

清醒過來的劉文宗等人跪倒在地，看著那怪異的符文，眼中閃過異色。

他們正了正儒冠，理了理破爛的衣襟，齊刷刷拜倒在地上，對著昏迷中的陳漁三跪九叩，以報答救命之恩。

恭恭敬敬的跪拜完畢，劉文宗緩緩站起身來，走到陳漁跟前，又慢慢跪了下去。

“住手！”隨著宋火一聲疾呼，劉文宗緩緩回頭，停住了手。

一把鋒利的木刀，停在了陳漁的喉嚨上。

“殿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個人，萬不能留。”劉文宗垂下眼瞼，喃喃道。

“不是她，你們還能活下來嗎？”宋火記得跳起身來。

“以德報德，以直報怨。老臣慚愧！”

劉文宗膝行著轉過身，老淚縱橫，向著宋火跪拜道。眾位老儒生見狀，也紛紛向宋火下拜。

“可是，這個人，萬不能留！老臣等人，愿以死謝罪！”說話間，劉文宗迅速撲向昏迷中的陳漁，木刀直接抹向陳漁的咽喉。

“住手！”宋火跳躍而起，直接撲向劉文宗。

一個沒有武力的老年儒生，宋火還有能力阻止。所以，他趕到劉文宗出手之前，撲到了他的背上。

“臣等沖撞殿下，愿以死謝罪！”眾儒生齊刷刷奔來，抱住了宋火。

“住手，你不能殺她！陳小漁！陳小漁！！！”宋火被攔住，肝膽俱裂的嘶吼起來……劉文宗老淚縱橫，看一眼宋火，跪在地上，一刀扎了下去。

……

寒風吹過，林木簌簌，早有枯葉墜下……枯葉下墜得極慢，卻恰到好處的墜落在劉文宗刺出木刀的手上。

劉文宗的手就像遭了硬物打擊一般。最后，枯葉掉到了地上，木刀也掉到了地上。

“腐儒！腐儒！”

兩聲唾罵，猶如雷鳴，卻似是從地底下傳來……劉文宗等人聞聲，先是一驚，繼而又齊刷刷跪下，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

“還真是腐儒啊！”宋火小聲嘀咕道。

他雖然不懂修行，但也知道這威嚴的聲音，絕對非同小可。周獄地底下，有東西……他微微側目，瞅一眼跪地痛哭的老儒生，偷偷將陳漁那半干不干的祭服揣進懷里，背起裹著陳漁的氈子就跑……為了躲開劉文宗等人，宋火跌跌撞撞，直奔向了密林深處。

對于劉文宗，宋火的感情極其復雜。這個號稱天下儒冠的老儒生，領袖群儒的儒學北斗，可以為了宋朝獻出自己的一切。甚至，他可以為了讓自己吃一口好的，與那群匪人爭奪……而今，他又不惜名節，要殺死自己的救命恩人。為了達成這個目的，甚至愿意付出自己的性命，以死謝罪……宋火一直跑，一直跑，在他確認自己躲開了那群儒生的時候，他也徹底迷失了方向。

氈子里的陳漁在瑟瑟發抖，說著胡話。宋火燃起篝火，緊緊擁著她取暖。

“陳小漁啊陳小漁，都怪我，讓你淪落至此……”宋火喃喃說道。

看著她清瘦蒼白的臉，有些難受，有些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