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城,御花園。
雪花扶搖,卻始終飄不近沈流云身前三尺。
緩緩放下那封來自落日城的信,又用腳輕輕踢了踢裝著四個頭顱的箱子。滿臉凝重的魏王楊巨目猛然發作,須發伸張,發了瘋一般,掄起手中的法杖,將那個箱子,連同四個長安城供奉的頭顱,砸成了一攤爛泥。
“也不怕傷了自己的手!”黑袍掩面的沈流云嘆息一聲,喃喃說道。
“那一天,你就應該一箭,直接將這四個雜種射死!何苦讓她遭這些罪!”楊巨目咬牙切齒,憤憤說道。
“你以為,我就不心疼?”
“你心疼?你心疼她,三歲你就將她送走?!”
“楊巨目!你昏了頭了?!不送走,難道那個人,會讓她活下來不成?!”
“什么箭道宗師!什么從圣境強者!連個孩子都保不??!”
“陳年舊帳,只管翻它做什么!”
“好!好!好!那說說現在的事!沈飛放走了宋火!該怎么辦?!”
“不放走他,難道,你還真敢殺了他不成?”沈流云拂袖,背過身去。
“是啊,殺了宋火,荒王定然對魏國宣戰。到時候,那個人,必然隔岸觀火,坐收漁利。不論打不打得過,都是魏國與荒王兩敗俱傷。”
楊巨目長長出了口氣,以法杖觸地,數息之后,終于收斂住了情緒。
“原本,你給沈飛的命令,就是個兩難的抉擇。不論他怎么選,都是錯的。還好,他果斷殺了北鎮撫司的人,卻終于沒有動他。”
沈流云搖搖頭,伸了伸手,隔空取來一張大弓,摩挲著說道。
“你取弓做什么?”
“再借支箭給她!”
“借箭做什么?”
“破一層障子?!?
“什么障子?”
“你說什么障子……”沈流云無奈苦笑,補充道,“情障?!?
“……”
“……”
御花園積了雪,青松漸漸白頭,一襲黑袍仍舊沒有變色。
時間,是長時間凝固的沉默。
“當時,只盼得,宋火當真一無是處?;蛘哒f,借長安供奉之手,將他殺了。只是沒想到……”楊巨目怔怔的看著沈流云手中那張大弓,有些黯然的說道。
“賠了夫人,又折兵?”
“你住嘴!”
“如此說來,對待懷荒的態度,得變一變了……”
“怎么變?難不成,還當真讓老子把女兒嫁給宋火不成?”楊巨目雙目炯炯,旺盛的火氣,再一次燃燒了起來。
“你不敢!倘若與懷荒聯姻,那個人,會削了你整個魏國。”
“我不敢,朱雀不敢!難不成,真有誰,敢把女兒嫁給宋火不成?!”
“有個人就敢。”
“誰敢?”
“北冥皇帝就敢。”
“……”
“……”
“他是敢,呼延北冥敢嫁,荒王就敢娶?”
“還有什么,是他不敢的?”
良久,楊巨目緩緩轉身,拄著法杖,向寢宮走去,喃喃道:“張蒼這盤棋,著實下得太大了些……”
……
……
“主子??偙笕耍趲熣倌闳テ匠?。”閣樓下的阿大,突然拗口說道。他會一點中原官話,只是說得不是很清楚。
蘇幕靜靜站著,沒有回話。
“主子,你……男人……”阿大突然開口,大聲說道。
“你男人!”蘇幕背身拂袖,低聲呵斥道。
錯愕,憤怒,羞赧……
阿大不懂中原人的習慣,他只是一時間,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宋火,卻又不得不開口。他只是不懂怎么表達,其實并沒有真的認為蘇幕與宋火是夫妻關系的那個意思。
“……”
“他,怎么?”蘇幕緩緩回身,面色復又變得冰冷。不論如何,只要想知道的,她還是要問。
“他讓你,這個東西,拴弓上,你想殺人,就看它?!卑⒋笳Z言雖然說不流利,然而意思,卻已經表達清楚了。
“什么東西?”
這個慫貨,又有什么古怪?她想。
蘇幕說話間,阿大一抬手,將一個物件抬手拋了過去。他這種遞東西的方式,是出自草原人的習慣,就連蘇幕,也并沒有感覺有什么不尊敬的地方。
“真難看……”
蘇幕慢慢垂下眼簾,打量著那顆歪歪扭扭的,刻了個“恕”字的狼牙,突然笑了起來,喃喃說道。
蘇幕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
“他,還說什么了?”
“沒了?!?
“沒了?”
“他剛開始說,什么你朋友,什么高興的,就被他……他……女人拖走了?!?
“……”
蘇幕微微嘆息一聲,差點又憋出內傷……
她明白了,阿大想說的應該是,他被一個女人拖走了。那個女人,當然就是陳漁。
可是,什么你朋友?什么高興?這是什么意思呢?
……
“阿大,你該好好學學中原話了。”良久,蘇幕喃喃說道。
“是?!?
……
……
一道箭意,穿越云海,逆風而來……
風雪飄搖中,一襲青衣,兩袖風霜,獨立總兵府的穹頂,目送著宋火借茫茫夜色的掩護離開……
……
“我說,陳小漁,咱們趕了大半夜路,這是到哪兒了?”
宋火騎了頭粗壯的矮腳毛驢,跟在陳漁大黑馬的屁股后面,看著兩側綿延的群山,十分狼狽的說道。
“等走出這些山,就是傍海道,由此南下,就到齊國了?!标悵O默默注視著極北方那一抹灰暗的天幕,暗暗地說道。
此時,她似是有很重的心事。
“陳小漁,你怎么了?”宋火皺眉問。
“沒什么?!标悵O心不在焉的說道。
“你好像,有心事?”宋火小心翼翼的,試探道。
“沒有。”
“你想家了?”
“有點?!?
“有時候,我也想家?!?
宋火想起了日漸蒼老的宋帝辛,想起了那個雖然算是活著,但已經癱在木車上三十多年的師父。
他忽然想到,其實對于很多人來說。活著,確實是件很累的事情。但是,畢竟,活著,不算是一件壞事。
人心本就如此,只要有一絲憑恃,就不能做到絕對的心無掛礙。
……
“其實,我原本不想跟你去見炎陽?!标悵O突然靜靜的看著宋火說道。
她的眼睛,幽深,澄澈,像極了云臺城外咸池中的那一灣湖水。
“哦?!彼位鸱磸痛曛终f道。
這倒不是因為天冷,而是他心底有一絲歉疚。因為要去找炎陽的是他,是他非要拉著陳漁一起出來。
……
“怎么了,你?突然間變得這么真誠,這不像你啊?”
“怎么!什么怎么?!一會兒不打你,你皮癢癢??!你受虐狂啊!”
“哦……這才像你嘛?!?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