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草寒冬,蹇馬冰雪作伴,靜靜的踏著荒原。
這綿延的群山,他們一直走了三十七天。
群山將到盡頭的時候,遠遠的,是一際湛藍的大海,天氣依舊寒冷,但春風已經漸漸有了將要吹起的意思。
“陳小漁,那就是傍海道了嗎?”蓬頭垢面的宋火緊緊扯住韁繩,伏在驢背上說道。
這倒不是因為矮腳毛驢走得多快,只因為他背著的那口大鐵鍋,實在擠壓的肩上皮肉生疼。只有這般佝僂著身子,才能讓他覺得好些。
“不知道。”
“不知道?”
“這一路不都是你帶路?只管來問我做什么?”陳漁慵懶的斜躺在馬背上,嘴里依舊叼著那根自落日城就含著的干草。
宋火掏出皺巴巴的羊皮地圖,對了對,生無可戀的搖了搖頭。
沿海南下,坦途千里,是傍海道沒錯了。可是,陳漁的神態,實在讓他有些生無可戀……一個多月來,陳漁算是做起了甩手掌柜。
在偶爾遇上村落的時候,她獵一點獸皮獸毛,讓宋火去換上些糧食,干菜,油鹽。每每起炊時分,便要宋火燒點干豆菜、煮點梅菜臘肉、烙個肉餅、攤個干蔥油餅……一天三頓,頓頓不落。
關于陳漁的所作所為,宋火只有老老實實聽話,敢怒不敢言。
萬一惹惱了她,她便連獸皮獸毛也不獲獵,只等著宋火愁眉苦臉的從兜里掏錢。何況,做了這么多好吃的,他自己也吃了,而且吃得很香。
陳漁也樂得如此,每每故意刁難。她眼睜睜看著宋火從肋骨上摘錢一般,哆哆嗦嗦地往外掏,她鼻梁上的小細紋就開始若隱若現。
很多時候,宋火真的認為,陳漁就是個變態。因為她的快樂,好像恰恰建立在自己的痛苦之上。
……
……
“聽說,東海里的鱸魚不錯……”
“……”
“只要簡單單的過水,油浸、鹽焗、再慢慢燉出香味,加調料燒一下,就很好吃。”
“……”
“慫貨,你聾了!”
“……”
“我要吃魚!”
“沒有魚……”宋火一邊心里大聲腹誹著陳漁的變態,一邊慢慢回過頭來,生無可戀的說道。
看著宋火腰間晃來晃去的油葫蘆,猜測到宋火正在腹誹自己,陳漁突然放肆的大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燦爛如春日的朝霞,就連那對總讓人聯想到某種嗜血幼獸的小虎牙,也似閃爍著點點白光……于是乎,他們趕在晚飯前到了傍海道,晚飯吃的燒鱸魚。
……
……
熒熒篝火,在幽暗的深海前亮起,仿佛巨獸的眼睛。海到無邊,天作岸。
“真香!”
宋火喝光了最后一口魚湯,瞥了一眼陳漁,呼著熱氣說道。他看著不遠處平靜的大海,覺得自己的心情也很平靜,他覺得很舒服。
他經常腹誹陳漁,但他真的怨恨陳漁嗎?這也是宋火一直想不明白的問題。
早已吃飽的陳漁,依舊斜躺回黑馬背上,撐著一只手,閉著眼,就好像她和黑馬都已經睡著了。
……
……
“我一會兒,要去找人打上一架。你就在這里,不要亂走,等我回來。”
陳漁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到了三更時分,她依舊側躺在馬上,平靜的閉著眼,就好像,這話根本就不是她說的。
“找誰打架?”宋火從火堆邊厚厚的三層氈子下面探出頭來,揉搓著眼睛說道,他早已睡著了許久。
“你聽說過,這東海上,有坐叫‘方丈’的仙山嗎?”
“你要去仙山,打架?”宋火皺皺眉問道。
“嗯。”
“找神仙打架?”
“嗯。”
“不天亮了再去?”
“嗯。”
“哦。”宋火慢慢將頭縮進了氈子里。
他心里嘀咕著,看看,你陳小漁又變態了吧?胡說八道的……陳漁緩緩睜開眼,看了眼裹得嚴嚴實實的宋火,長長出了口氣。
……
……
宋火醒來的時候,陳漁不見了。
難不成,陳小漁真的去找神仙打架了?可是,沒有船,陳小漁是怎么出的海?那座叫做方丈的仙山,究竟在哪里?她真的打得過神仙?她不會是走了,不回來了吧?
看著眼前無際的海水,宋火撿了些魚蝦蚌蛤,燉上半鍋,胡思亂想道。
長風掠云,驚濤拍岸,風浪確實比昨天大了許多。
陳漁一去三天,海浪一天比一天大。或許,等到風浪停息的時候,她就回來了吧。
……
……
第三天黃昏,風浪漸漸小了。海上云際,突然出現一艘大船,向海邊駛來。在宋火看來,那艘淡綠色的大船,就是憑空出現在那兒的。
……
……
“你,就是宋火?”船停靠岸,搭下船板,一個身著黑衣,卻戴著綠帽子的中年男人側身,斜著眼說道。他的身后,是二十余精壯劃船的槳手,正對著宋火指指點點。
“是我……”雖然看著那人的綠帽子,宋火很想笑,因為這讓他不禁想起中原某種不太好的典故。但對方畢竟人多勢眾,他有些不太敢笑。
“請,上船!”那人正過臉來,大袖一揮,說道。
他正過臉來,宋火才發現,那看似端正的男人,其實生了一雙斜眼。
此刻,他在和宋火說話,眼睛卻不由自主的,瞟向那迎風嗚咽作聲的一片白帆。
“我不上船,我在等人。”宋火慢慢提了提還有些發燙的鍋,想要逃跑。
“你等的人,回不來了。”
“你騙我!”
“我沒騙你,上船吧!”
“我不去。”
“這好像,由不得閣下了。”
那人側著腦袋,瞟著宋火說道。他的臉上,有一絲十分愉悅的表情閃過,像極了獵狗遇見兔子的神情。
宋火背著鍋,還沒有跑出七八丈,就已經被兩個舵手架到了船上。
……
……
“沒有辦法了,就只好先吃些飯。”
宋火蹲在船艙的甲板上,看了看緊關的門和桌上精致的酒菜,吞咽著口水,喃喃說道。
他的肚子已經咕咕叫了半天。
兩年前,他第一次離開懷荒,滿心的惴惴不安。臨行,他問了師父很多問題,比如被追殺了怎么辦?遇上強盜怎么辦?回不來了怎么辦……張蒼聞言,沉默良久,只是空蕩蕩的說道:“沒辦法,只好先吃些飯。”
宋帝辛凝眉,囑咐他道:“吃飯的時候,若是沒了柴火,沒辦法,那就只能涼拌……熱飯不夠,你就必須學會,吃得下冷飯。”
是啊,這世上最大的事情,莫過于吃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