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深宮浮沉不由己
- 寒江露影
- 5098字
- 2025-01-15 10:00:19
蘇中鈺臥床了七天七夜。早朝、午朝也罷停了七天。這些日子里,無論乾清宮還是大殿,都亂作一團。
宮內,唐妃和宮女得照顧蘇中鈺喝藥。到了用膳時刻,還得準備些菜湯、肉湯,撬開嘴喂下去。像之前一樣,奏本先堆著,緊急的由司禮監待批。唐妃和梁安、龔誠倆宦官在那兒一心一意地看著,以防有誤。
大殿內外,時常有臣子來訪。早朝時間自不必說,常有大批臣子聚在殿外,問皇上今日是否上朝。得到的答復是:“今日皇上有疾,不能聽政,請改日來訪?!比缓?,大臣們一個個慢慢走開,但也有關心皇上病情的,會對傳話的宦官說:“捎個口信,望陛下保重身體?!闭f這話最多的,是胡尚謙無疑了。這事自然逃不過石卿、徐世銘等人的耳目,他們內心不服。
“諂媚?!眱扇瞬患s而同地想。
這些日子,石卿心下除了政事,就是美女?;实凵〉诙?,他就來到教坊司,打算瀟灑一回。
教坊司鴇母見是石卿,轉個頭,頃刻間把板著的五官放松,掛起盈盈的笑容,道:“石將軍真是稀客,我們這兒高矮胖瘦,燕瘦環肥,隨您挑選?!?
“哦。”石卿豪爽地說,“在下想聽曲琵琶,把你們這最好的姑娘叫上來?!?
“可?!兵d母一邊叫別家姑娘賜座,一邊大聲說,“把李鶯帶上。”
不久,李鶯在小侍從帶領下,裊裊婷婷卻病懨懨地走出。“這位,是我們這琵琶彈得最好的姑娘。”石卿見李鶯一面如花,色心大起。他們聽鴇母示意,相對而坐。
“小妮子,給大人來首《十面埋伏》何如?”
李鶯木訥地低頭,機械地在琵琶上彈撥,“叮叮咚咚”撫起琴。不知彈了多久,石卿酒興打發,意亂情迷,猛地握住李鶯的手。
“大人,我還要彈呢!”李鶯大驚失色,晃開他的手。奇怪,平日主動抓她手的達官貴人不算少,她對他們也鄙夷至極??山裉爝@個男人,令她心下涌起一股強烈的厭惡感,比以前任何一股都猛烈得多。
“彈什么?”石卿惱了,站起身,搖搖晃晃,口齒不清地說,“小妮子,我乃大將軍石卿,嫁入我家,享榮華富貴,何如?”
李鶯隱約覺察到自己對此人反感的緣由,搖頭哭道:“不要,不要,我得在這里一輩子啊。”才說完,她的臉上便著了一巴掌,火辣辣的。周邊幾人聽見身音,齊刷刷扭頭盯著他們。
“什么意思???”石卿晃動著身體,拍胸脯說。鴇母聞聲而至,問:“這是在做什么?”還沒等李鶯張口,石卿的侍從就搶白道:“我家石將軍想娶她,她不肯,還打我們將軍?!崩铤L急欲辯解,反被鴇母搶白:“這是石卿將軍,皇上身邊的大紅人,嫁給他有甚不可的?”
李鶯一心只想著龔誠,又害怕鴇母,吞吞吐吐:“媽媽,他,他不對……”又被鴇母打斷:“有將軍肯娶你,不是很好么?我們這又不缺人?;厝ナ嵯创虬纾饶奶鞂④娚祥T娶。”見李鶯僵著,鴇母又說:“先陪將軍小酌一會吧?!獙④姡∨贻p,不識禮節,多有冒犯,還請原諒?!彼吂М吘吹卣驹谑涿媲埃聦λ薪z毫不敬之色。
石卿滿面通紅,沖鴇母“哼”一聲,把鴇母嚇得后退幾步。然后,他又跨出兩步,站在李鶯面前,“啪”揮下一掌,喊:“你乖乖聽話,等將來享榮華富貴!”說完,他嚷嚷:“不坐了,回去?!比缓蠓餍涠?。
四周的人們又各干各的,李鶯捂著火辣辣的臉頰,站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鴇母握緊拳頭,“咚”朝她頭上一拳,然后指責道:“你這小妮子怎回事,趕我客人么?”李鶯眼淚撲簌簌而下,鴇母見此光景,又一掌下去:“少給我哭!好好收拾,等石將軍派人接你?!闭f完,她又叫兩個小廝陪她上樓,回屋好好裝扮。李鶯斂首而歸,一路上,她淚流滿面,情急之下不顧禮節,用袖子揩拭臉蛋,把妝容擦得花花搭搭。
回屋后,她屏退兩位小廝,一個人抱著膝蓋,坐在床邊思索?!八腔实凵磉叴蠹t人,不錯,可我那位也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不如讓他幫襯?”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淡淡的微笑。
“只是,那位是個將軍,他是個宦官。要真讓他擺平,外人走漏了風聲,豈不為別人恥笑么?教坊司的人,喜歡宦官……真是笑話,給人看笑話……”這時,她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的消失,被悲痛和茫然所浸沒。
“料我這一生,流離失所、漂泊無依,現能與他見面,即使平日難得一見,也算無憾。今日無緣,來生再見?!彼]上雙眼,思前想后,恍惚間狠咬下唇,下定了一個決心??墒牵q豫不決,雙手扯住床單,禁不住回憶過往。從水災、賣身,到分離,再到重逢,都回憶個遍。最后,她微笑著,靜靜地走到桌邊,抽出一張紙,提筆寫下一封信。寫完,她輕手輕腳地把信塞進信箋,疊好,封口,然后喚小廝過來。
“上回是你想法子,送信給龔誠的,對不?”李鶯聲音軟軟的,虛虛的。
“正是?!?
“那就幫我帶信給他?!?
“如今天色已晚,小的怕碰不上。”
“他還在乾清宮?!崩铤L說,“如今皇上有疾,他的事務不會太多,你就幫忙送去。就說有人連夜來找?!毙P聽完,點一點頭,轉身離開。等小廝一走,李鶯便拿起那面鏡子,擱在面前。剛擱好,就有一汪淚水墮出。她顧不上這么多,掏出手帕,在臉上亂擦一氣。好不容易擦干,她狠狠憋住眼淚,不讓它們流出,然后麻利地抄起脂粉和眉筆,對勁梳妝。
她進入教坊司已有好些念頭,梳妝打扮已駕輕就熟,沒過多久,一個盛裝美人出現在鏡前。接著是梳好發型。她拆下原有的發飾,把長垂腰際的頭發披散開,然后握住梳子,嫻熟地把它插入頭發,干凈利落地撥弄起來。然后是發飾。她梳的是標致的公主頭,發髻上飾有羽毛和蝴蝶結。梳好,她不禁撫弄其自己的發髻,以為它實在太美了。她轉過身,脫下原有的衣服,折成方塊,平放在床角,還壓了幾次,把它壓平。壓好,她打開衣櫥,掏出一件大紅色的,逢年過節才穿的盛裝,穿好,盡量把每一根褶皺按下。她不再對塵世有任何留戀,從還沒關門的衣櫥里,掏出一根白綾,掛在房頂上,又擺好板凳。
當她的信被傳到龔誠手里時,她已經不在人世了。
龔誠被叫到御花園一角,抽出信,借著月光讀。信上只有這些字:“有緣重逢,無緣再聚,來世相會,必有報答。李阿貞”讀完,龔誠大駭,他料想李阿貞一定遇上了不幸事,可天色已晚,那個送信的宦官,剛把信交他手里,便飛奔而逃,他也尋不來。他只好惴惴不安地回去,還沒忘記把信撕成碎末,扔進御花園墻角,還用腳撥弄泥土,把紙片埋起來,踩平。
“你干嘛去了?”龔誠剛跑回乾清宮,梁安便張嘴問,語調陰陽怪氣?!俺鋈h,你管那么多?皇上還在生病呢。”梁安撅著嘴,頭撇向一邊,心里直嘀咕:“皇上生病就生病唄,他那身子也熬不了多久了。”這時,他有一個大膽的想法:“你說龔誠鬼鬼祟祟的在做什么?他比我聰明,比我得寵,比我會討歡心,等皇上病好,憑他那點本事,位子絕對在我之上。我該做點什么,別被他擠掉?!彼吭谝桓褐希p眼上翻,盤算自己該做什么。
“你這是干嘛?”龔誠狐疑地問。
“想事唄,你管那么多?皇上都病成那樣。”龔誠聽了,啞口無言,然后又是一個苦笑。
他在徹夜難眠中度過了一個夜晚。第二天,他借口如廁,出了乾清宮,朝教坊司走去。才走到昨天接信的那個墻角,就發現那個小宦官站在那。“你來這里做什么?”龔誠問,抬頭看見小宦官一臉淚痕,知道大事不妙,心頭絞痛。
“李鶯沒了?!毙』鹿僬f。
“李鶯?李阿貞?”龔誠心想。他問:“怎么沒了?”
“她昨晚懸梁自盡了,”小宦官說,“昨晚我回去就知道了這事,我知道您和李鶯是好友,就想告訴您,可是天色太晚,趕不來,所以今天才告訴您。小人罪過!”龔誠并不想治他的罪,他腦子里反反復復想:“原來昨天那個是遺言……可惜只有短短幾句……”末了,他明白自己得問清自殺的緣由,拽住小宦官,雙目圓睜,問:“她為什么自盡?”其實還有一句話他沒道出:“是為了我不?”
“李鶯姐姐昨晚被逼著出嫁,所以就自盡了?!毙』鹿僬f。然后,他哭哭啼啼著,把李鶯被石卿逼婚,鴇母叫她出嫁,李鶯還挨了打的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他一直輕聲細語,還微微低頭彎腰,生怕被第三人聽到。說完,他還補充道:“大人,李鶯姐姐這事,是我聽說的,我還聽說,石卿現在火冒三丈,想治教坊司的罪,可到現在都不知該治誰,想修封書給皇上告狀,又怕皇上不理不睬,或是知道了不高興,成天在家拍桌子、摔東西,家里從妾侍到小仆人,都被他打了個遍……”
“夠了,”龔誠怒容滿面,“你說這么多作甚?”
“講給你聽唄,不要惹石將軍?!毙』鹿僭疲按笕耍芯湓?,不知當問不當問?!?
“什么?”
“你和李鶯姐姐,是一般的朋友嗎?”
“隨你怎想,懂那么多干嘛?走一遍去?!饼徴\招招手,趕開小宦官,然后一路跑回。
回了乾清宮,他越想越氣,越想越傷心。可撇過頭,見梁安還站在一邊,側身對著他。他知道梁安看不見自己,可是轉念一想:“算了,別讓他看見我失態。”就抿住嘴,揪著嘴角,努力遮掩住臉上的愁容。
“你又去哪?”梁安突然問。
“你三天兩頭問這些作甚?”龔誠甩下一句。
“因為我也想出去。”梁安說。
“去啊,現在皇上病重,政事不吃緊,你出去就是了?!?
“可萬一皇上有天病好,看到我們在這玩忽職守,會有何感想呢?”梁安問道,語氣略顯躲閃。
龔誠聽聞此句,眉頭猛皺。他長嘆一聲,低頭不言?!翱磥砟愫臀蚁氲囊粯?,”梁安說,“皇上怕是堅持不了多久了。”
“是嗎?”龔誠心想,“皇上還在,多少能壓制住石卿他們。如果皇上一走,石卿沒人壓著,怕會更加無法無天。只是,石卿是皇上應胡大人的意見,一手提拔上來的,如果沒了皇上,他可能失勢……也不會,石卿這人,據說心術不正,一旦皇上遭遇不測,他投奔他處,也不稀奇。不如趁機整治他一番,為李鶯報仇。”
該出手時就出手。這晚,龔誠拿上令牌,從后門出去,乘上馬車,前往石卿家。他畢竟是司禮監的紅人,各位大臣家在何處,他都知道。正是“無巧不成書”,龔誠剛下馬車,就看見石卿站在街邊,正準備登上自己家的車騎。他怒氣沖沖地向前奔去,二話沒說,一手扯住石卿的衣服,一手揮拳砸向他臉部,“噼”地把石卿打倒在地。石卿大喊一聲,捂住面部,轉過頭,見龔誠叉腰站在面前,不明就里。
“你打我干嘛?”石卿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土,問道。他身邊幾個侍從也伸手幫他撣土,還有兩個侍從跑到龔誠身邊,拉住他雙肩,怕他再揮拳。
“聽說你在外欺壓并逼死民女,該當何罪?”龔誠看到石卿一臉賴皮相,不禁大吼大叫。
“哪一個?”石卿問完,似有所悟,“你是說李鶯嗎?那是教坊司女子,絕非普通民女。”
“可那也是一條人命,你又打又罵,逼她上吊而死,還說不是你的罪責么?”龔誠惱了。
“這,”石卿心下不服,“我任職這么多年,從未聽聞此說。教坊司女子死去,自古以來實屬尋常,你何必動氣?”
“你……”龔誠怒從心中起,打算同這人攤牌??稍捨闯隹冢智优沉恕!霸谶@大庭廣眾之下,攤牌,不論阿貞還是我,都得忍受譏評。到時候,除了這家伙,沒一人得利?!毕氲竭@些,他又封上了嘴。見龔誠欲言又止,石卿得意洋洋,又來了幾句:“李鶯啊,那小妮子仗著自己會點琵琶,囂張跋扈,我說一句她頂幾句,鴇母揍她她還頂嘴,像她這種人,沒了也不奇怪?!?
“不可能,”龔誠說,“李鶯平日溫柔嫻靜,怎可能無緣無故同你犟嘴?”
“溫柔嫻靜?你從哪聽說的呀?”石卿哈哈大笑。他靈機一動,自以為知道了事情的原委,便說,“莫非你也會去教坊司么?只是,你去那里作甚?就算是討媳婦,教坊司里的人也不適合討啊,沒準娶進門,幾天就過不下去了?!闭f到這里,他“哈哈哈”狂笑不止,連說話都顧不上了。周圍的侍從、家丁,也張口而笑,有幾個促狹的,還朝龔誠眨眨眼睛,做起鬼臉來。
一陣屈辱感涌上龔誠的心頭。他想扇石卿兩個耳光,可就是不敢出手。誰要自己是閹人呢?哪怕把他和李鶯的過往都和盤托出,也沒用?!耙擦T,我走就是?!彼局?,拂袖而去。
龔誠走后,石卿朝地上啐了口口水,搖了搖頭。旁邊一位侍從說:“大人,您還出不出去了?”石卿怒道:“當然出去,現在更要出去不是?”說完,他坐進馬車,朝既定的方向前行。
他們一行人在徐世銘家門口停下。石卿下車,就對兩邊侍衛說:“傳你家大人,說石卿將軍請見。”侍衛彎腰,“哎”一聲,就轉身跑入。過一會兒,他又興沖沖地跑出來,告訴石卿,徐世銘已經在前廳等候。石卿喜出望外,大跨步進去,龔誠留給他的那點腳傷和胯骨傷,已經不算大事了。
他和徐世銘見了面,兩人自然少不了一番寒暄。剛客套完,徐世銘就注意到石卿衣衫上尚未撣去的灰塵。的確,石卿和侍從都沒把灰塵擦干凈,衣衫上黑一塊灰一塊,委實邋遢。
“石大人,這是何故?”徐世銘問。
“什么何故不何故的?”石卿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您的衣服,怎么臟兮兮的呀。是摔到什么地方了嗎?”
“問這何必。人在高位,怎不摔跤?”
“是?!毙焓楞戦L嘆,“可是有時,摔跤的人不止在高位?!?
“那當然,”石卿說,“想我還是一普通軍士時,起初三天兩頭受處分。后來我學乖了,遇到個好說話的,我就攀上他,省的屢走屢仆。一路平步青云多好?!闭f到這里,他意識到徐世銘話里有話,或許和他有著一樣的意愿,便抬起頭,微笑著。偏偏這時,徐世銘也微笑著對視他,兩人便相視而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