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局外人
- (法)阿爾貝·加繆
- 4195字
- 2022-02-24 16:26:25
今天上班,我努力工作。老板也很和藹可親,問我是否太累了,還想知道媽媽的享年。我說“六十來歲”,以免出錯。不知道為什么,看樣子他松了一口氣,似乎認為總算了結了一件事。
我的辦公桌上堆了一大摞提貨單,要由我一一檢驗。離開辦公室去吃午飯之前,我洗了手。我很喜歡中午這一時間,傍晚下班,我就不大喜歡了,因為轉動的公用毛巾用了一天完全濕了。有一次,我還提醒老板這件事。他回答說,這情況實在遺憾,但這畢竟是無關緊要的小事兒。我出去晚了一會兒,十二點半了,同發貨部的埃馬努埃爾一起走。辦公室朝向大海,在驕陽似火的港口,我們觀望了一會兒停泊的貨輪。這時,一輛卡車開來,挾裹著嘩啦啦的鐵鏈聲響和轟隆隆的馬達聲。埃馬努埃爾問我:“搭車去好不好?”于是我跑起來。卡車駛過去了,我們就拼力追趕。我被嘈雜聲和塵土給淹沒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只感到奔跑的這股不協調的沖勁兒,周圍閃過絞車、機器,以及遠海上跳動的桅桿和一路經過的船體。我頭一個抓住車幫,飛身上去,再把埃馬努埃爾拉上車,坐了下來。我們都氣喘吁吁。卡車在高低不平的碼頭鋪石路上顛簸,籠罩著塵土和陽光。埃馬努埃爾笑得喘不上來氣了。
我們到達塞萊斯特飯館,渾身都濕透了。塞萊斯特大腹便便,系著圍裙,蓄著白胡子,總在那里迎候。他問我:“事情還算順利吧?”我回答說:“對。”并且我真餓了。我吃得很快,又喝了咖啡。然后,我回到家里,因為酒喝太多了,小睡了一會兒,醒來時又特別想抽煙。但是時間晚了,我跑著去趕一輛電車。我工作了一下午。辦公室里非常熱,傍晚下班出來,我便徒步回家,沿著碼頭慢慢走去,覺得特別愜意。天空一片綠色,我感到欣然自得。不過,我還是直接回家,想要吃煮土豆。
我登上黑暗的樓梯,碰到我同樓層的鄰居薩拉馬諾老頭。他牽著他的狗。我看著人和狗相伴,已有八年。這只長毛獵犬患了皮膚病——我認為是原蟲性腸炎和肝炎——結果狗毛幾乎掉光,皮膚上布滿棕色結痂和粗糙的硬皮。薩拉馬諾老頭跟狗一起生活,長期同居一個小房間,久而久之就相像了:他臉上黃毛稀疏,有許多塊淡紅色的痂皮;而狗也形成主人的姿態,彎腰駝背,伸長脖子,嘴巴往前探。看樣子,他們倆同屬一個種類卻相互憎惡。老頭子每天遛兩次狗,上午十一點和下午六點。八年來,他遛狗就沒有改變過路線,可以看到人和狗沿著里昂街往前走,狗拖著人,直到薩拉馬諾老頭絆了一跤。于是,老頭子就打狗,狠罵一通。狗嚇得匍匐在地,接著讓人拖著走。在這種時候,就是老頭子牽著狗走了。過了一陣,狗就忘記了,再次跑到前面拖著主人,結果再次挨打挨罵。這樣,人與狗就停在人行道上,相互對視,狗嚇得要命,人恨得要死。日復一日,天天如此。狗要撒尿時,老頭子偏不容它撒完,又硬拉它走,狗尿就滴了一長溜兒。狗若是偶爾把尿撒在屋里,又得挨一頓痛打。這種情況延續了八載。塞萊斯特總說:“真夠不幸的。”可是歸根到底,誰也沒法弄清楚。我在樓梯上碰見他的時候,薩拉馬諾正罵狗呢。他對狗說:“混賬東西!下流坯!”而狗連聲哀吟。我道了聲:“晚安。”而老頭子還一個勁地罵狗。于是我就問他,狗怎么惹著他了。他仍舊不應聲,只顧罵道:“混賬東西!下流坯!”看他俯身向狗,我就猜出他要給狗調整一下項圈。我說話提高了嗓門兒,于是,他強忍著怒火,也不轉身就回答說:“它在那兒就是不動窩兒。”接著,他就硬拖著狗走。狗哀吟著,被拉得四腳往前滑動。
恰巧這時,我同樓層的第二位鄰居進樓了。街區里傳說他吃女人那碗飯。不過,若是有人問起他的職業,他就回答:“倉庫管理員。”總體來說,不大有人喜歡他。但是,他經常跟我說話,有時還到我家來坐坐,只因我肯傾聽,也覺得他講的事情挺有趣。況且,我也沒有任何理由不理睬他。他名叫雷蒙·辛泰斯,個頭兒相當矮小,肩膀很寬,鼻子塌下去。他的穿戴總是那么講究。他提起薩拉馬諾時,也對我這樣說:“這還算不上不幸!”他問我,那種樣子是不是讓我很厭惡,我的回答是否定的。
我們一同上樓,正要分手時,他對我說道:“我那兒有香腸,有葡萄酒,你愿意跟我一起吃點兒嗎?……”我想到這就省得我做飯了,于是接受了邀請。他也只有一個房間,外帶沒有窗戶的廚房。他的床鋪上方擺著一尊白色和粉紅色仿大理石的天使雕像,掛著幾幅體育冠軍照片,以及兩三張裸女畫片。房間又臟又亂,床鋪也沒有整理。他先點著煤油燈,再從口袋里掏出一卷不干不凈的紗布,將右手包扎起來。我問他怎么弄的,他跟我說跟一個找他麻煩的家伙干了一架。
“您能理解,默爾索先生,”他對我說道,“并不是因為我兇狠,只是脾氣太暴。那個家伙對我說:‘你若是個男子漢,就從電車上下去。’我對他說:‘好了,消停點兒吧。’他又對我說我不是個男人。于是我下了車,對他說道:‘行了,見好就收吧,不然我就打你個鼻青臉腫。’他回我一句:‘你敢怎么著?’我一拳打過去,一下子就把他擊倒了。我正要上前扶起他,他卻從地上踹我幾腳。于是我用膝蓋一頂,扇了他兩個大嘴巴,打得他滿臉掛花,問他夠不夠。他回答說夠了。”辛泰斯講述的工夫,包扎著他的手。我坐在床上。講完了,他對我說:“您瞧,不是我招惹他,而是他冒犯了我。”這我承認,的確如此。于是他鄭重地對我說,他正想就此事向我請教,他看我是條漢子,見過世面,能幫上他的忙,事后他就成為我的哥們兒了。我什么也沒有說,他又問我是否愿意做他的哥們兒。我說做不做都一樣,他便顯得高興起來。他拿出香腸,在爐子上煎好,然后擺上酒杯、盤子、刀叉,還拿出兩瓶紅葡萄酒。整個過程保持沉默。然后我們就座,在吃飯的時候,他就開始講述他的事了,起初還頗為猶豫:“我認識一位女士……也可以說是我的情婦。”跟他打架的那個男人,就是那女人的兄弟。他對我說,那女人是他包養的。我沒有應聲,他就緊接著補充道,他了解整個街區的傳言,但是他問心無愧。他就是倉庫保管員。
“還是扯回我的事上來,”他對我說道,“我發現這里面有騙局。”他供給那女人足夠的生活費用,他親自給她付房錢,每天給她二十個法郎飯費。“房錢三百法郎,飯費六百法郎,時而還給她買雙襪子,算下來就是一千法郎。而女士閑著不工作,總對我說我摳得太死,我給她的錢不夠花。然而,我對她說過:‘你為什么不干活,出去打半天工呢?那樣的話,所有這些小花銷,你就不用我來負擔了。這個月我還給你買了一套衣服,每天我給你二十法郎,房費也給你付了,而你呢,下午請一幫女友喝咖啡,用咖啡和白糖招待她們。可我呢,照樣給你錢。我對得起你,你卻以怨報德。’她就是不工作,總說錢不夠花,正因為如此,我才發覺這里面有假。”
于是,他告訴我,他在她的手提包里發現了一張彩票,女人無法向他解釋是怎么買來的。過了不久,他又在女人那里發現了一張當票,表明她當了兩只手鐲,而他從來不知道她還有兩只鐲子。“我算明白了,這里面有騙局。于是,我跟她分了手。不過,我先揍了她一頓,然后才戳穿她那套把戲。我對她說,她的全部愿望,就是享樂。您應當明白,默爾索先生,正如我對她說的:‘你看不到大家多么羨慕我提供給你的幸福,以后你就能明白你有過的幸福。’”
他一直把女人打得出了血。從前沒有真打過她。“原先,我只是拍打拍打她,可以說手輕起輕落。她也叫喊兩聲,我就關上百葉窗。每次都是這樣收場。現在這次,真下了狠手。而且,我覺得給她的懲罰還不夠。”
于是他向我解釋,正是為這事兒,他需要有人給他出出主意。說著他停下來,調了調燒焦的燈芯。我一直聽他講述,喝下去將近一公斤葡萄酒,只覺得太陽穴熱乎乎的。我的煙抽完了,就抽雷蒙的香煙。最后幾趟電車駛過去,從城郊帶走了喧鬧聲。雷蒙還繼續講述,他煩惱的是,他對他那個姘頭還有點兒感情。可是,他想要懲罰她,先是想到帶她去一家旅館,再叫來“風化警察”,制造一起丑聞,讓她作為妓女在警察局登記入冊。后來,他又找黑道上的幾個朋友商議。他們沒有想出什么好主意。雷蒙還順便向我指出,參加黑道完全值得。他向黑道的朋友說了這件事,他們就建議給那女人的臉上“留個記號”。但是他不愿意那么干,還得考慮考慮。行動之前,他要向我討教。而且,在向我討主意之前,他想了解我如何看待這場風波。我回答說,我沒有什么想法,只覺得有趣。他又問我是否認為應該懲罰她,換了我會怎么做。我就對他說,這是永遠也不可能知道的,但是他要懲罰她,我可以理解。我又喝了點兒葡萄酒。他點著一根香煙,并向我透露他的打算。他想要給她寫一封信,用話語“踢她幾腳,同時說些事情引得她后悔”。這之后,等她回來,就跟她上床,“就在做完愛的時候”,他要朝她的臉上啐上一口,將她趕出門去。我覺得用這種方法,確實讓她受到了懲罰。可是,雷蒙對我說,他筆頭不行,他覺得自己寫不了這樣一封信,于是想到請我代筆。他見我一言不發,就問我當即草擬一封是不是有難處,我回答說沒有。
這時,他喝完一杯酒,便站起身,一把推開餐盤和我們吃剩下的少許冷香腸,再仔細擦干凈餐桌上的漆布。他從床頭柜的抽屜里取出一張方格紙、一只黃信封、一支紅木桿的蘸水筆和一個方形紫墨水瓶。等他告訴我那女人的姓名,我就明白她是摩爾人。我動筆寫信,寫得有點兒隨意,但是我也盡力讓雷蒙滿意,因為我沒有理由不讓他滿意。信寫出來,我高聲念給他聽。他邊吸煙邊聽我念信,連連點頭,還請求我再念一遍。他十分滿意,對我說道:“我就知道你是見過世面的人。”開始我還沒有發覺,他跟我說話用“你”相稱了。直到他明確向我表示“現在你是我真正的哥們兒了”,這才讓我驚覺。這句話他又講了一遍,我便應了一聲:“是啊。”跟他做不做哥們兒,這對我無可無不可,而看他那神態,還真有這種渴望。他把信封上,我們把酒喝干。然后,我們抽了一會兒煙,沒有再說什么。街上一片平靜了,我們聽見一輛駛過的汽車的輪子滑過路面的聲音。我說道:“時候不早了。”雷蒙也是這樣認為。他還注意到時間過得很快,在一定意義上,也的確如此。我昏昏欲睡,卻又懶得起身。我的樣子一定顯得很疲憊,雷蒙才對我說千萬別灰心。乍一聽我還沒有鬧明白。他便向我解釋道,他得知我媽媽死了,但是這件事早晚有一天要發生。這與我的看法不謀而合。
我站起身來,雷蒙跟我握手非常用力,還對我說了一句,男人之間,總能夠心照不宣。我走出他的房間,隨手把門帶上,在漆黑的樓梯平臺上停留片刻。樓房上下寂靜無聲,一股陰暗而潮濕的氣息從樓梯井深深的底部飄上來。我只聽見我的血液汩汩流淌,在我的耳鼓里嗡嗡作響。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從薩拉馬諾老頭的房間里,隱隱傳出那條狗的哀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