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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7985字
  • 2022-02-21 11:02:14

他很想同弗麗達說說知心話,可是那兩個助手死皮賴臉地守在跟前使他談不成,而且弗麗達也時不時跟他們嘻嘻哈哈地開玩笑。他們倒并不講究,在一個角落里用兩條舊裙子打地鋪。他們對弗麗達講,他們的最大心愿就是不打擾土地測量員先生,而且盡量少占地方,為此他們想方設法——不過總是悄聲說話和哧哧地竊笑——,如兩手抱在一起,盤起腿,蜷伏在角落里,在暗淡的光線下看起來只像是一個大線團。盡管如此,K根據白天的經驗遺憾地知道,他們是在聚精會神地觀察,不管他們表面上兒戲似地用手當望遠鏡和干類似的傻事也好,也不管他們只是瞇著眼睛瞟過來,似乎主要是在修飾自己的胡子——他們十分看重胡子,老是互相比誰的胡子更長更多,并請弗麗達評判——也好,他們始終盯著他。

K常常躺在床上看著這三個人的活動,完全無動于衷。

當他感到自己精神已恢復到能夠起床的時候,他們都跑過來侍候他。他的身體還沒有恢復到可以拒絕他們效勞的程度,他知道這樣一來就會使自己陷入在某種程度上依賴他們的境地,有可能產生不良的后果,但他只好聽之任之,吃飯時喝弗麗達端來的上好咖啡,在弗麗達生的火爐旁烤火取暖,讓那兩個助手忙碌而笨拙地上樓下樓給他打洗臉水,拿肥皂、梳子和鏡子,最后還拿來一小杯朗姆酒,因為K曾稍許暗示過他想喝一杯——這一切倒也并不是令人不快的。

就在這發號施令、被人侍候的當口兒,K由于心情舒暢,倒不是希望會有效,便說:“現在你們倆走開吧,我暫時不需要什么了,我想和弗麗達小姐單獨談談?!彼匆娝麄兊哪樕媳砬椴⒉辉趺捶磳Γ阌终f了一句,作為對他們的補償:“我們三人隨后去村長那兒,你們在樓下店堂里等我?!逼婀值氖?,他們聽從了他,只是在走開之前還說了一句:“我們也可以在這兒等呀。”K回答說:“我知道,可我不愿意。”

兩個助手剛走開,弗麗達就坐到K的膝上,說:“親愛的,你干嗎討厭這兩個助手?我們在他們面前不該有什么秘密。他們忠心耿耿?!边@使K感到不快,但是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使他高興。“哦,忠心耿耿,”K說,“他們不停地在窺視我,這是毫無意義的,但令人厭惡。”“我相信我明白你的意思。”她說,摟住K的脖子,還想說什么,但是說不下去了;由于椅子緊挨著床,他們搖搖晃晃地滾到床上。他們躺在床上,但是不像頭天晚上那樣投入。他在尋找什么,她也在尋找什么,像發瘋似的,做鬼臉,把頭鉆到對方的懷里尋找,他們擁抱,他們抬起身子,都沒有使他們忘記而是提醒他們要去尋找;他們像狗拼命刨地那樣抓住對方的身子;在一籌莫展和失望的情況下,為了還能得到最后的幸福,他們有時用舌頭舔對方的臉。疲倦才使他們平靜下來,使他們互相產生感激的心情。之后,女仆們也上樓來了?!扒扑麄兯X的樣子。”一個女仆說,并出于同情扔了一條被單蓋在他們身上。

后來K鉆出被單向四面張望,看到——這并沒有使他感到驚奇——那兩個助手又蹲在他們的角落里,用手指著K,互相鄭重地提醒對方,并向K敬禮;可是,除他們之外,老板娘正坐在緊挨著床的地方編織襪子,干這種細小的活兒與她那幾乎遮住屋里光線的龐大身軀不太相稱?!拔乙呀浀群虬胩炝?。”她抬起她那張大方臉說,她的臉上已有不少老人紋,但基本上還光滑,也許曾經很漂亮。這句話聽起來像是責怪,不恰當的責怪,因為K并沒有要她來。因此,他只是點點頭表示聽到并坐起來。弗麗達也起來了,但她離開了K,靠在老板娘的椅子上?!澳雽ξ艺f的話,老板娘,”K心不在焉地說,“能不能推遲到我見過村長以后再說?我有要緊的事要跟他談呢。”“我這事更要緊,請相信我,土地測量員先生,”老板娘說,“您那件事可能只關系到工作問題,可這件事卻關系到一個人,關系到我心愛的姑娘弗麗達。”“原來如此,”K說,“那當然,只是我不知道為什么不讓我們倆來處理這件事。”“因為我愛她,關心她?!闭f著老板娘把弗麗達的頭拉到自己身邊,弗麗達站著也只能齊到坐著的老板娘的肩頭?!凹热桓愡_這樣信任您,”K說,“那我也不能兩樣了。弗麗達剛才還說我的助手忠心耿耿,那么,我們就都是朋友啦。那我可以告訴您,老板娘,我認為最好是弗麗達同我結婚,而且馬上就辦??上?,可惜我將不能彌補弗麗達為我而失去的一切:她在貴賓飯店的職位和克拉姆的友誼?!备愡_仰起臉,熱淚盈眶,沒有一絲得意的神態?!盀槭裁词俏??為什么偏偏就挑上我呢?”“你說什么?”K和老板娘同時問道。“她給弄迷糊了,可憐的孩子,”老板娘說,“這么多的喜事和禍事同時發生,把她都弄糊涂了。”猶如為了證實這句話似的,弗麗達現在撲到K的身上,狂熱地吻他,仿佛屋子里沒有別人在場一樣,然后一面哭著,一面仍舊抱住K,跪在他面前。K一面用雙手撫摩弗麗達的頭發,一面問老板娘:“看來您同意我的意見吧?”“您是一位正派人?!崩习迥镎f,聲音中也含著眼淚,顯得有點憔悴,呼吸困難,但是她仍鼓起勁頭說,“現在要考慮的只有一點,那就是您得向弗麗達提出某種保證,因為盡管我很尊敬您,可您畢竟是個外鄉人,沒有一個人認識您,這兒沒有人了解您的家庭情況,因此就需要有保證。您一定會理解的,親愛的土地測量員先生,您自己曾提到,弗麗達由于與您結合終究也會失去許多東西。”“不錯,提供保證,當然,”K說,“最好當著公證人的面提出這些保證,可是伯爵的其他一些部門或許也會干預此事呢。再說我在結婚前還一定要辦一件事情。我得同克拉姆談一談?!薄斑@是不可能的,”弗麗達說,稍許抬起身子,緊緊靠在K身上,“真是異想天開!”“非談不可,”K說,“要是我談不行,就得你去談。”“我不行,K,我不行,”弗麗達說,“克拉姆決不會跟你談的。你怎么能相信克拉姆會跟你談呢!”“他會同你談嗎?”K問。“也不會,”弗麗達說,“不會跟你談,也不會跟我談,這根本就辦不到?!彼D身向老板娘伸開雙臂:“您瞧,老板娘,他在要求什么呀!”“您真古怪,土地測量員先生?!崩习迥镎f,這會兒她坐得更筆挺了,兩腿分開,肥大的膝蓋從薄薄的裙子下凸出,那副樣子很可怕?!澳蟮氖罗k不到。”“為什么辦不到呢?”K問?!斑@我會告訴您的?!崩习迥镎f,她的口氣使人覺得這一說明不像是最后一次幫忙,倒像是她已經在給以第一次懲罰,“這我很愿意告訴您。雖說我不是城堡里的人,而且只是一個女人,只是這兒一家最低級——不是最低級,但也差不離兒——的客棧的老板娘,因此您可能不太重視我的解釋,可是我一生中見過世面,同許多人打過交道,獨自挑起這家客棧的全副擔子,因為我的男人雖然是個好小伙子,但他不是當客棧老板的料,他永遠也不會懂得什么叫責任心。比方說,您現在呆在這個村子里,安穩舒適地坐在這張床上,這只怪他粗心大意——那天晚上我已經累得要垮了。”“什么?”K問道,與其說是惱怒,還不如說是好奇心把他從一種精神渙散的狀態中喚醒過來?!斑@只怪他粗心大意!”老板娘用食指指著K,又大聲說了一遍。弗麗達想使她平靜下來。“你想干什么,”老板娘迅急轉過整個身子說,“土地測量員先生問我話,我必須回答他,否則叫他怎么明白對我們是理所當然的事呢:克拉姆決不會跟他談話,我說‘不會’,我的意思是決不可能跟他談話。您聽我說,土地測量員先生!克拉姆先生是城堡里的一位老爺,單是這一點就表明他的地位很高,且不說克拉姆其他的職務。我們在這兒低三下四地求您同意結婚,可您究竟是什么人?您不是城堡里的人,又不是本村的人,您什么都不是。然而可惜您卻有點兒名堂,一個外鄉人,一個多余而又到處礙手礙腳的人,一個總是給人制造麻煩的人,一個占用女仆下房的人,一個不知道打什么主意的人,一個勾引我們最親愛的小弗麗達、現在不幸我們不得不把她嫁給他的人。提到這一切,其實并不是要指責您。您就是您;我這一輩子見得多啦,我還能忍受這些??墒乾F在您想想看,您到底在要求什么,要克拉姆這樣的人同您談話!聽到弗麗達讓您從窺視孔里往里偷看,真叫我傷心,她這樣干,就已經是被你勾引壞啦。不過您說說看,您看見克拉姆那副樣子怎么受得了?您不用回答,我知道,您完全能看得下去。其實您也根本不可能真的看到克拉姆,這并不是我狂妄自大,因為我自己也不可能見到他。您要克拉姆同您談話,可是克拉姆甚至對村子里的人也不說話,他本人還從來不曾同村子里的任何人說過話。他至少常喊弗麗達的名字,她能隨意對他講話,并且準許她從窺視孔里看他,這是弗麗達的莫大的榮耀,我至死都會對此感到驕傲,可是他也沒有同她說過話。至于他有時喊弗麗達,這并不一定就像人們愛說的那樣有什么意思。他無非就是喊‘弗麗達’這個名字——誰知道他有什么意圖呢?——弗麗達自然趕忙跑去,這是她的事,她可以暢行無阻地跑去見他,那是克拉姆一片好心,可是人們不能說就是他把她喊去的。當然,現在這一點也永遠完啦。也許克拉姆還會喊‘弗麗達’的名字,這是可能的,可是他肯定不會再讓她——一個與您交往的姑娘——到他那兒去了。我這個可憐的腦袋就只有一點,只有一點弄不懂,被公認為克拉姆的情婦——順便說一句,我認為這是一個非??浯蟮拿Q——的姑娘怎么會讓您哪怕只是碰一下她?!?

“不錯,這真奇怪,”K說,并把弗麗達拉到自己懷里,她立刻順從了,盡管低著頭,“可是這證明,我相信,其他一切也并非完全都像您所想的那樣。比方說,您說得完全對,我在克拉姆面前微不足道;現在我還要求同克拉姆談話,連您的解釋也沒有使我改變主意,那么這還不是說,中間不隔著一道門我也能忍受克拉姆的那副樣子,他一露面我是否就會跑出屋子。不過,這種擔心盡管有根有據,但對我來說還不能成為不敢去試一試的理由。如果我能在他面前堅持下來,那就根本用不著他同我談話,聽到我的話對他起了作用,這就夠了,如果我的話沒有起什么作用,或者他根本沒有聽,那我也得到了這個好處:在一個有權有勢的人的面前毫無顧慮地講過話了。您,老板娘,憑您這么通達人情世故,還有弗麗達,昨天還是克拉姆的情婦——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放棄這個字眼——一定能夠輕而易舉地給我弄到一次同克拉姆談話的機會;如果沒有別的辦法,那就在貴賓飯店,也許他今天還在那兒呢?!?

“這是不可能的,”老板娘說,“我看您無法理解這一點。不過您說說看,您究竟想同克拉姆談什么?”

“當然是談弗麗達的事啦?!盞說。

“談弗麗達的事?”老板娘不解地問,并向弗麗達轉過身去?!澳懵牭經]有,弗麗達,他,他想同克拉姆,同克拉姆談你的事?!?

“啊,”K說,“老板娘,您是一個非常聰明、令人尊敬的女人,可是任何一件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會使您吃驚。是的,我想同他談談弗麗達的事,這并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這是明擺著的。要是您以為從我出現的那一刻起,弗麗達對克拉姆來說就變得無足輕重了,那您也肯定錯了。要是您這樣以為,那您就低估了他。我深深感到,在這一方面我想教訓您,那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但我又不得不這樣做??死吠愡_的關系不可能因為我而發生任何變化。要么過去他們兩人之間并不存在什么了不起的關系——那些剝奪弗麗達情婦尊稱的人其實就是這么說的——,那么,今天也就不存在這種關系;要么過去是有那么一種關系,那么,這種關系怎么可能因為我——您說得很對,在克拉姆的眼里一個微不足道的人——而受影響呢。一個人在驚恐之余開始時會相信這種事情,可是稍加思考就一定會糾正這一點。再者,還是讓我們聽聽弗麗達的意見吧?!?

弗麗達的目光掃視遠處,臉頰貼在K的胸前,說:“媽說的一點不假:克拉姆不愿再理我了。不過當然并不是因為你來了,親愛的,使他震驚的不可能是這種事情。而我相信,我們在那兒柜臺下相會,這一定是他安排的;應當贊美而不是詛咒那個時刻。”“既然如此,”K慢慢吞吞地說,因為弗麗達的話說得很甜,所以他把眼睛閉上幾秒鐘,盡情體味她的話,“既然如此,那就更沒有理由害怕同克拉姆談話了?!?

“真的,”老板娘由上而下看著K說,“您有時使我想起我的丈夫,您這牛脾氣,您這孩子氣,全同他一樣。您來此地才幾天,就以為什么都比本地人懂得多,比我這個老太婆,比在貴賓飯店見過聽過那么多事情的弗麗達還懂得多。我并不否認,也有可能完全違反規章制度和常規而辦成什么事情;我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但是據說有這種例子,這是可能的;可是像您這樣做,老是說‘不,不’,只相信自己的腦袋,聽不進最善意的忠告,那肯定是不行的。難道您以為我在為您擔心嗎?您一個人的時候,我關心過您嗎?要是那樣,倒也不壞,就可以省掉不少麻煩。當時我對我的丈夫說起您的時候只說過一句話:‘你給我離他遠點?!皇歉愡_現在也和您的命運牽連在一起,今天我也會離您遠遠的。我對您的關懷,甚至對您的重視,您得感謝她——不管您喜不喜歡。您不能一腳把我踢開,因為像慈母一樣關懷照顧小弗麗達的就只有我一個人,您對我負有嚴格的責任。弗麗達可能是對的,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克拉姆的意思;可是現在我對克拉姆一無所知,我永遠不會同他談話,對我來說,他是高不可攀的。可您坐在這兒,關照我的弗麗達,而您——我為什么要隱瞞呢?——又受到我的關照。是的,受到我的關照,因為您不妨試試,年輕人,如果我也把您從這幢房子里攆出去,您在這個村子里還能不能找到住處,哪怕是個狗窩也好。”

“謝謝,”K說,“這些都是肺腑之言,我完全相信。那么,我的身份就是那樣不明不白,因此弗麗達的身份也是這樣了。”

“不!”老板娘怒氣沖沖地打斷了他的話,“在這方面,弗麗達的身份同您的身份毫不相干。弗麗達是我家的人,沒有人能說她在這兒的身份不明不白?!?

“好吧,”K說,“我承認您這話也不錯,特別是因為弗麗達好像很怕您,連插一句嘴都不敢,我不明白是什么緣故。那我們暫時只談我吧。我的身份完全不明不白,這一點您并不否認,而且還極力證明它。正如您所說的,您這番話也只是大部分正確,但并非完全正確。比方說,我就知道我能找到一個很不錯的住所?!?

“在哪兒?在哪兒?”弗麗達和老板娘異口同聲地喊道,神態都是那么迫切,似乎她們的提問都懷著同樣的動機。“巴納巴斯家。”K說。

“那幫無賴!”老板娘嚷道,“那幫老奸巨猾的無賴!巴納巴斯家!你們聽聽……”她朝那個角落轉過臉去,可是那兩個助手早已離開那兒,正手挽手地站在老板娘身后。現在,她像是需要一個支撐點似的,抓住一個助手的手,“你們聽到沒有,這位先生在何處鬼混?巴納巴斯家!當然,他能在那兒找到住處,咳,要是那天晚上他不在貴賓飯店,而是在那兒過夜倒好啦。可是你們那時候在哪兒呢?”

“老板娘,”K沒有等那兩個助手回答就說,“他們是我的助手,可您把他們當做好像是您的助手、我的看守了。在其他所有問題上,我都愿意至少客客氣氣地討論您的看法,可是涉及到我的助手就不行,這一點道理很明顯!因此我請您別同我的助手說話,要是我的請求還不夠,那我就禁止我的助手回答您?!?

“這么說,我不能同你們說話啦?!崩习迥镎f,三人都笑了,老板娘帶有嘲諷的意味,但比K預料的要溫和得多,兩個助手還是平常那副樣子,既意味深長,又沒有任何意義,不承擔任何責任。

“別生氣,”弗麗達說,“你要正確理解我們的激動??梢赃@樣說,我們現在成為一家人,這只能歸功于巴納巴斯。當我在酒吧第一次見到你——你和奧爾加手挽手走進來——的時候,我雖然已經知道你的一些情況,但總的來說我對你是完全漠不關心的。唔,不光是對你,我幾乎對一切,幾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那時候也有好多事情令我不滿意,有些叫我惱火,可是那是什么樣的不滿和煩惱呀!比方說,有一個客人在酒吧里侮辱了我,他們老是跟著我——你見過那些家伙,可是來的人還有比他們糟得多的,克拉姆的跟班還不算是最壞的——,有人侮辱了我,那對我又有什么了不起呢?過去我覺得這好像是多年以前發生的事情,或者根本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或者我只是聽說的,或者我自己已經忘掉了??墒乾F在我無法描述,甚至無法再想象這種事,自從克拉姆離開我以后,一切就全都變了。”

說到這里,弗麗達住了口,傷心地低下頭,十指交叉放在膝上。

“您看,”老板娘嚷道,好像不是她本人在說話,而只是把她的聲音借給弗麗達似的,她還向前挪近一些,現在緊挨弗麗達坐著,“您看,土地測量員先生,這就是您干的事,還有您那兩個我不能同他們講話的助手,讓他們來看看也會得到教訓。您把弗麗達從她所享有的最幸福的狀態中拽了出來,您所以能夠做到這一點,主要是因為弗麗達的孩子氣般過分的憐憫心讓她不忍心看著您拽住奧爾加的手臂,聽任巴納巴斯家擺布而不管。她救了您,卻犧牲了自己。現在木已成舟,弗麗達為了享受能坐在您膝上的幸福,把什么都舍棄了,如今您倒打出這張大王牌,說什么您本來是可以在巴納巴斯家過夜的。您大概是想以此證明您并不依靠我吧。一點不錯,假如您真住在巴納巴斯家了,那您就會完全不依靠我,您也就得立馬離開我的屋子了?!?

“我不知道巴納巴斯這家人造了什么孽,”K說,一面小心謹慎地把好像沒有一點生氣的弗麗達抱起來,慢慢地把她放在床上,自己站了起來,“也許您的話是對的,可我要求您讓我和弗麗達兩個人自己來處理我們的事情,這也完全不錯呀。剛才您說什么關心和愛護,可我在這之后并沒有見到您表示了多大的關心和愛護,更多的卻是怨恨和嘲諷,再就是下逐客令。如果您存心要弗麗達離開我,或者要我離開弗麗達,那倒是干得相當巧妙,不過我相信您不會成功,如果您成功了,那您也會——請允許我也來發出不明確的威脅——非常后悔的。至于您給我的房子——您指的只能是這間討厭的破屋子——,那也完全說不上是出于您自己的心意,更確切地說,看來對此伯爵當局有所指示。我現在要去通知他們說這兒要攆我走,要是安排我到別的地方去住,您一定會舒一口氣,但我會更輕松的?,F在我要去找村長談一些事情;請您至少照看一下弗麗達,您那些可以說是慈母般的長篇大論已把她折騰得夠瞧的。”

說罷他向兩個助手轉過身去?!白甙伞!彼f,從釘子上取下克拉姆的信想走。老板娘一直默默地望著他,等他的手已放在門把上時才說:“土地測量員先生,我還有幾句臨別贈言給您,因為不管您說什么,也不管您怎樣冒犯我這么一個老太婆,您終究是弗麗達未來的丈夫。只是為了這個緣故,我才對您說,您對本地情況毫不了解,聽了您說的話,再把您的話和想法在腦子里同實際情況比較一下,真叫人暈頭轉向。這種無知不是一下子就能糾正的,也許根本就無法糾正;可是只要您稍許相信我一點兒,時刻不忘這種無知,許多事情就有可能好轉。這樣您就會比方說馬上對我公正一些并開始意識到,當我得知我最親愛的小女孩可以說為了一只蛇蜥而放棄了一只鷹,而實際情況還要糟得多的時候,我簡直嚇蒙了——現在我還心驚膽戰——,我得一個勁兒地設法忘掉此事,否則我就無法平心靜氣地同您談話。啊,現在您又生氣啦。不,您先別走,只再聽一聽這個請求:不論您去哪兒,始終要記住您在這兒是最無知的人,您得小心謹慎;在我們這兒,有弗麗達在就不會讓您受到傷害,您盡管把心里話一股腦兒都講出來,在這兒,比如您可以向我們表明您打算怎樣去同克拉姆談;只是實際上,只是實際上,請,請您別這么做!”

她站起來,激動得腳步有點晃悠,走到K的跟前,握住他的手,懇求地望著他?!袄习迥铮盞說,“我不明白您為什么為這樣一件事屈尊來求我。要是像您所說的那樣,我不可能同克拉姆談話,那么,不管您求不求我,反正我是做不到的。但是,如果我能夠同他談話,那我干嗎不干呢,特別是這樣一來就推翻了您反對的主要理由,您的其他擔心也就很成問題了。當然,我無知,無論如何這是事實,這使我很傷心;可這也有好處,那就是無知者膽更大,因此,只要力所能及,我愿意再忍受一會兒這種無知及其肯定嚴重的后果,這些后果主要只會影響我,因此我尤其不明白您為什么要來求我。至于弗麗達,您肯定會永遠照顧她的,如果我完全從弗麗達的視野里消失,您只會把這看做是一件大好事。那么,您擔心什么呢?您不會是——一個無知的人覺得什么都是可能的,”說到這里,K就打開了門,“您不會是為克拉姆擔心吧?”老板娘默默地目送著他匆忙跑下樓去,后面跟著他的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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