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6060字
- 2022-02-21 11:02:14
酒吧是個大房間,中間完全空著,有幾個莊稼人靠墻坐在酒桶的旁邊和上面,不過他們看起來與K住的那家客棧里的人不同。他們衣著比較整潔劃一,都穿著灰黃色粗布衣服,上衣寬大,褲子瘦小。他們身材矮小,乍一看長得都很相像,扁臉,顴骨高聳,面頰卻是圓圓的。他們很安靜,幾乎一動也不動,只用目光盯著新來的人,但也是慢悠悠地、漠不關心地望著。盡管如此,由于他們有這么多人,又是這么安靜,所以對K也產生了一定的作用。他重新挽住奧爾加的手臂,以此向那些人說明他為什么到這兒來。一個男人,奧爾加的熟人,在一個角落里站起來,想向奧爾加走來,可是K挽著她的手臂把她轉到另一個方向去。除了她,誰也沒有察覺,她笑瞇瞇地乜了他一眼,聽之任之。
賣啤酒的是一個年輕姑娘,名叫弗麗達,那是一個不引人注目的小個子金發女郎,一對憂傷的眼睛,瘦小的臉蛋兒,但她的目光卻使人感到意外,那是一種特別自負的目光。當她的目光落到K身上的時候,他覺得這一看就已解決了關系到他的事情,而他自己對這些事情是否存在尚一無所知,但她的目光又使他深信其存在。K從側面不停地注視著她,就是在她同奧爾加說話的時候也盯著她。奧爾加和弗麗達看來不是朋友,她們只是冷淡地交談了幾句。K想打圓場,便突然問道:“您認識克拉姆先生嗎?”奧爾加哈哈一笑。“你笑什么?”K生氣地問道。“我并沒有笑呀。”奧爾加說,但是仍舊咯咯地笑著。“奧爾加還是一個傻里傻氣的丫頭。”K說著并向柜臺彎下身子,想再次把弗麗達的目光牢牢地吸引到自己身上。但她還是眼瞼低垂,低聲說:“您想見克拉姆先生嗎?”K請求見他。她指了指左首的一扇門。“那兒有個小窺視孔,您能看見里面。”“別人不會說閑話嗎?”K問道。她噘起下唇,用一只非常柔軟的手把K拉到那扇門前。這個小孔顯然是為了觀察的目的而鉆出來的,從洞里幾乎可以把整個鄰室一覽無余。
屋子中央有一張書桌,在桌旁一把舒適的圓靠背椅上坐著克拉姆先生,被一盞低懸在他面前的電燈照亮得刺眼。他中等身材,肥胖臃腫,臉上還沒有什么皺紋,但是由于年齡關系兩頰已有些下垂,黑色髭須留得很大,一副歪戴著的閃閃發光的夾鼻眼鏡遮住眼睛。假如他端坐在桌前,那么K就只能看見他的側影;但是,由于克拉姆已轉過大半個身子對著他,他就看得見他的整個臉。克拉姆的左肘支在桌上,夾著一支弗吉尼亞雪茄的右手放在膝蓋上。桌上放著一個啤酒杯,由于桌子邊沿鑲了高高的木邊,K看不清桌上有沒有文件,但是他覺得那兒好像是空的。為了保險起見,他叫弗麗達往洞眼里看一看,告訴他桌上有沒有東西。她剛才進過這間屋子,因此可以立即告訴他桌上沒有文件。K問弗麗達,他是不是該走開了,可是弗麗達說,他愛看多久就可以看多久。K現在單獨和弗麗達在一起了,據他匆匆地斷定,奧爾加已跑到她的熟人那兒去了,眼下正高高地坐在一只桶上搖晃著兩條腿。“弗麗達,”K悄悄地說,“您跟克拉姆先生很熟嗎?”“啊,是的,”她說,“很熟。”她倚到K的身上,K現在才發現她在擺弄她那件領口開得很低的單薄的奶油色襯衣,這件襯衣穿在她那瘦弱可憐的身上似乎不太順眼。接著她說:“您還記得奧爾加是怎么笑來著?”“是呀,這個淘氣的丫頭。”K說。“喏,”她和解地說,“她這笑事出有因。您問我認不認識克拉姆,可我是……”說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稍微挺起身來,又用那種同她講的話毫無關聯的得意目光看了K一眼,“我是他的情婦呀。”“克拉姆的情婦。”K說。她點點頭。“那么,”為了使氣氛不至于變得太嚴肅,K笑嘻嘻地說,“對于我來說,您是一個可尊敬的人了。”“不單是對您。”弗麗達友好地說,但是沒有理會他的微笑。K有一個辦法對付她的高傲,便施展了出來;他問:“您去過城堡嗎?”可是這并沒有起作用,因為她回答說:“沒有去過,可是我在這兒的酒吧里,難道還不夠嗎?”她的虛榮心顯然很強,而且似乎正想在K的身上來滿足它。“當然啰,”K說,“在這兒酒吧,您就算是老板啦。”“可不是,”她說,“開頭我在橋頭客棧當擠奶女工。”“用這雙嬌嫩的手?”K半問地說,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在奉承她呢,還是真的為她折服。她的一雙手倒是又小又嫩,但也可以說是瘦弱的,微不足道。“那時沒有人注意這個,”她說,“就是現在……”K疑惑地注視著她。她搖搖頭,不愿再說了。“當然您有您的秘密,”K說,“您不會把它泄露給一個您才認識半個鐘頭的人,而且他還沒有機會向您談談他自己的情況哩。”看來這句話說得可不太合適,它似乎把弗麗達從一種對他有利的迷糊狀態中喚醒了。她從掛在她腰帶上的皮包里拿出一個小木塞把那個小孔塞住,接著,為了不讓K覺察她改變了主意,顯然在克制自己的感情,對K說道:“至于您的事,我全都知道,您是土地測量員。”接著又說:“現在我得去干活了。”說罷便回到柜臺后面她的位置上,這時人們陸陸續續拿著空杯子過來讓她添酒。K想再和她談談,為了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便從架子上拿了一只空杯子走到她跟前。“我只再問一點,弗麗達小姐,”他說,“從擠奶女工升到酒吧女侍,這可是了不起的事,這得是一個出類拔萃的人,可是,對這樣一個人來說,難道這就達到最終目的了嗎?荒唐的問題。別笑我,弗麗達小姐,您的眼睛里流露出來的與其說是過去的奮斗,倒不如說是未來的奮斗,可是世界上的阻力是巨大的,目標越高,阻力也越大,因此獲得一個渺小的、無足輕重的、但同樣也在奮斗的人的幫助,這并不是什么不光彩的事情。也許我們能夠不在眾目睽睽之下,平心靜氣地談一次。”“我不知道您想干什么。”她說,這一次似乎違背了她的本意,她的聲調流露出的不是往昔成功的得意心情,而是無窮盡的失望。“也許您想從克拉姆那里把我奪走?哎呀,我的老天爺!”說罷她便拍起手來。“您可真把我看透了,”K說,似乎因為人家太不信任自己而感到疲乏,“這正是我最隱蔽的意圖。您應當離開克拉姆,做我的情人。現在我可以走啦。奧爾加!”K喊道,“我們回家吧。”奧爾加順從地從桶上滑下來,但是沒有能立刻從圍著她的那些朋友中脫身出來。這時弗麗達用威脅的眼光望著K低聲說:“什么時候我能跟您談談呢?”“我能在這兒過夜嗎?”K問。“可以。”弗麗達說。“我現在就能留下來嗎?”“您先跟奧爾加一起走,我好把那幫人都轟走。然后,過一會兒您就可以來了。”“好。”K說并不耐煩地等著奧爾加。但是那幫莊稼人不放她走,他們發明了一種舞,奧爾加是舞蹈的中心,他們圍起圈跳舞,大伙兒一起每高喊一聲,就會有一個人走向奧爾加,用一只手緊緊地摟住她的腰,把她旋轉幾次,輪舞的速度越跳越快,叫喊聲如饑似渴,漸漸幾乎成為惟一的一種吼叫,奧爾加原先還笑著想從圈子里沖出來,現在只是披頭散發從一個人手里踉踉蹌蹌地轉到另一個人手里。“我侍候的就是這種人。”弗麗達惱火地咬著薄嘴唇說。“他們是誰?”K問。“克拉姆的跟班,”弗麗達說,“他總是帶這一幫人來,他們一來就弄得我心煩意亂。我幾乎記不得我今天同您,土地測量員先生,說過什么話了;要是我冒犯了您;那就請您原諒,這應該怪那些人在場。他們是我見過的最下流最討厭的人,可我還得給他們斟啤酒。我已多次求克拉姆別帶他們來;我還得忍受其他老爺的跟班呢,他總得體諒體諒我吧,但是一切請求全部不管用,他們總是在他到來之前一小時就像牲口進圈一樣一擁而入。可是現在他們真該回自己的窩里去了。要不是您在這兒,我就會把這扇門打開,克拉姆自己就會來把他們轟走。”“難道他現在聽不見嗎?”K問。“聽不見,”弗麗達說,“他睡著了。”“什么!”K喊道,“他睡著了?可我剛才從洞眼里望進去的時候,他還醒著坐在桌子前的呀。”“他還一直這樣坐著。”弗麗達說,“您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已睡著了。要是他沒有睡著,我會讓您往里看嗎?這是他的睡姿,老爺們都挺能睡的,這叫人不大明白。再說,如果他不是這樣能睡,他怎么能受得了這幫家伙?現在我得自己來轟走他們啦。”她從角落里拿出一根鞭子,縱身一跳就跳到跳舞的人群那里;她跳得很高而不很穩,就像一只小羊羔那樣。起初他們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好像來了一個新舞伴,有片刻之久看上去也確實如此,仿佛弗麗達要放下手中的鞭子,但是她馬上又把鞭子舉了起來。“以克拉姆的名義,”她喊道,“回窩去!統統回窩去!”現在他們看到她是當真的,便帶著一種對K來說無法理解的恐懼神色往后退去,在前面幾個人的沖撞下,那兒有一扇門打開了,晚風吹了進來,所有的人連同弗麗達一起消失了,顯然是弗麗達把他們從院子里轟到馬廄里去了。
在現在突然出現的沉寂中,K聽到從門廳里傳來腳步聲。為了設法掩護自己,他跳到柜臺后面,柜臺下面是惟一可以躲藏的地方。雖然并沒有禁止他待在酒吧里,但因為他想在這兒過夜,那就得避免現在再讓人發現。因此,當門真的打開的時候,他便輕輕地鉆到柜臺下面去了。在這兒被人發現,當然也并非毫無危險,但至少可以強詞奪理,說他是為躲避那些發狂的莊稼人才藏起來的。進來的是客棧老板。“弗麗達!”他喊道,在屋子里來回走了幾遍。
幸而弗麗達很快就回來了,她沒有提到K,只是抱怨那些莊稼人,抱著尋找K的目的走到柜臺后面。她站在那兒時,K可以摸到她的腳,從這時起他就感到安全了。由于弗麗達沒有提到K,店主最后不得不開口了。“土地測量員在哪兒?”他問。他大概本來就是個有禮貌的人,由于經常跟地位高得多的人比較隨便地交往而變得很有教養,但是他在同弗麗達講話時卻采取一種畢恭畢敬的態度,尤其是由于他在講話時仍然保持著雇主對雇員的身份,而且又是對一個輕狂的雇員,這種態度就更引人注目了。“我把土地測量員全給忘啦。”弗麗達說,一邊把她的小腳放在K的胸膛上。“他準是早就走了。”“可是我并沒有看見他,”店主說,“在這段時間里我幾乎一直待在門廳里。”“他不在這兒。”弗麗達冷冷地說。“也許他藏起來了,”店主說,“根據我對他的印象,他是會做出這種事情的。”“他大概還不至于有這膽量吧。”弗麗達說,并把她的腳更使勁地踩在K的身上。她具有一種快樂和爽直的個性,這是K以前絲毫沒有察覺的,這時變本加厲到簡直使人難以相信的地步,因為她忽然笑著說了一句:“也許他就藏在這下面呢。”說著她向K彎下腰,輕輕地吻了他一下,接著又跳起來,懊喪地說:“沒有,他不在這兒。”但是,店主也使K吃了一驚,他說:“我不確切知道他走了沒有,這叫我心里很不好受。問題不僅關系到克拉姆先生,還關系到那條規定。那條規定適用于您,弗麗達小姐,就像適用我一樣。您負責酒吧,其他的房間我還會去搜查。晚安!祝你睡個好覺!”還沒有等他走出房間,弗麗達就已關掉電燈,鉆到柜臺下面K的身邊。“我親愛的!我親愛的心肝寶貝!”她悄聲低語,但并沒有碰K,宛似陶醉在愛情中不能動彈,仰面朝天地躺著,伸開雙臂,幸福的愛情使得時間變得似乎無窮無盡,她唱起小曲,與其說是唱歌,倒不如說是在呻吟。[9]之后,由于K仍躺在那兒默默無言、心不在焉,她驚跳起來,開始像小孩子一樣拽他:“來吧,這下面簡直悶死人了!”他們互相擁抱,她的嬌小的身軀在K的手中燃燒著,他們在昏迷的狀態中打滾,K不斷地想使自己清醒過來,但是做不到。他們滾了幾步遠,砰的一聲撞到克拉姆的房門上,[10]隨后就躺在一攤攤啤酒和地面上的臟物中。時間一小時一小時地過去,在這段時間里,他們像一個人似地呼吸,兩顆心像一顆心似地跳動,在這段時間里,K始終有一種感覺,好像自己迷了路,或是深入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在他之前還沒有人到過此地,這個地方連空氣的成分都和他故鄉的空氣不一樣,一個人會因為陌生而透不過氣來,可是在這種陌生的荒謬的誘惑下卻又只能繼續向前走,越陷越深。因此,當克拉姆的屋子里傳出低沉、專橫而又冷漠的聲音喊弗麗達的時候,至少起先并不使K感到驚恐,而是令人欣慰地使他清醒過來。“弗麗達。”K在弗麗達的耳邊說,告訴她有人喊她。弗麗達出于一種簡直是天生的服從本能想跳起來,但接著就想起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便伸直四肢,悄悄地笑著說:“我才不去呢,我決不會到他那兒去。”K想表示反對,想催她到克拉姆那兒去,開始替她整理襯衣,但什么話也說不出來,把弗麗達抱在懷里,他太幸福了,但也幸福得太提心吊膽,因為他覺得,要是弗麗達離開他,他就會失去他的一切。弗麗達似乎由于他的首肯而鼓起勇氣,攥緊拳頭去敲門并喊道:“我正陪著土地測量員呢!我正陪著土地測量員呢!”現在克拉姆倒是一聲不響了,可是K站起來,跪在弗麗達身旁,在晨光熹微中東張西望。出了什么事啦?他的希望到哪兒去了?一切都已暴露,他還能從弗麗達那兒得到什么?他大敵當前,野心勃勃,卻沒有極其謹慎地步步向前推進,而是在這兒的啤酒潴中翻滾了一夜,那股氣味現在還濃得熏人。“你這是干什么呀?”他自言自語,“我們倆全完了。”“不,”弗麗達說,“只是我完了,可我卻得到了你。安靜些。你瞧瞧那兩人笑的樣子。”“誰?”K問并轉過身去。在柜臺上坐著他那兩個助手,因熬夜而有點疲倦,但心情愉快,這是一種因為忠實地履行職責而產生的愉快。“你們在這兒干什么?”K喊道,好像一切都怪他們。他四下尋找頭天晚上弗麗達用過的那根鞭子。“我們不能不來找你,”助手們說,“因為你沒有下樓到店堂里去找我們。后來我們到巴納巴斯家去找你,末了還是在這兒找到了你。我們在這兒坐了整整一宵。這個差事還真不輕松。”“白天我用得著你們,晚上又用不著你們,”K說,“統統給我滾開。”“可現在是白天呀。”他們說,身子并不動窩兒。現在確實是白天,通向院子的門打開了,莊稼人連同被K早已忘得一干二凈的奧爾加都擁了進來。奧爾加雖然頭發亂蓬蓬的,衣衫不整,但仍像頭天晚上一樣活潑,走到門口她的眼睛就在尋找K。“你為什么不跟我一起回家?”她問,眼淚幾乎奪眶而出。“為了這么一個婆娘!”她接著說,并且又重復了好幾遍。弗麗達原先跑開了一會兒,現在拿著一小包衣服回來了。奧爾加傷心地退到一邊去。“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弗麗達說,顯而易見,她的意思是他們應該到橋頭客棧去。K同弗麗達走在前面,后面跟著那兩個助手,這就是全部人馬。那些莊稼人對弗麗達流露出極大的蔑視,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迄今為止她一直是嚴格地控制著他們的;有一個人甚至拿起一根棍子,像是想不讓她出去,除非她從棍子上面跳過去,但是她只是瞪了他一眼,就把他嚇退了。到了外面雪地里,K舒了一口氣。在戶外,他感到如此幸福,這一次連趕路也不覺得那么勞累了;如果他是一個人,那還會更輕松一些。一到客棧,他馬上走進自己的房間,躺倒在床上,弗麗達在旁邊打地鋪。那兩個助手也擠了進來,但被轟走了,后來又從窗口爬了進來。K困得不想再去轟他們了。客棧老板娘特地上來歡迎弗麗達,弗麗達叫她“好媽媽”,她們又是親又是長時間地擁抱,那種親熱勁叫人難以理解。這間小屋子里幾乎沒有片刻安寧,穿著男靴的女仆也時常噔噔噔地走進來送這取那。她們想從塞滿種種東西的床上取什么東西時,就會毫無顧忌地從K的身子下面抽出來。她們向弗麗達問好,把她當做自己人。盡管這樣亂哄哄的,K還是在床上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弗麗達幫他干一些零活兒。當他次日早晨神清氣爽地終于起床的時候,這已是他到這個村子的第四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