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城堡
- (奧)弗蘭茨·卡夫卡
- 13070字
- 2022-02-21 11:02:14
在一個轉彎處,K認出他們快要到客棧了。這時天已完全黑了,這使他感到驚奇。難道他已外出這么久了?可是按他的估計,大約只有一兩個鐘頭;他是早晨出門的,他沒有感到肚子餓,一直到不久之前都是白晝,現在卻已夜幕降臨。“白天真短,白天真短!”他自言自語地從雪橇上滑下來,向客棧走去。
客棧老板站在屋子前的小臺階上迎候他,并舉著一盞燈為他照亮。K頓時想起了車夫,便停下來,在黑暗中什么地方有咳嗽聲,這是他,唔,不久就會再見到他的。當K在臺階上同謙恭地向他問候的客棧老板站在一起的時候,他才看到大門兩邊各有一人。他從店主手里拿過燈來照亮他們,原來就是他已碰見過的那兩個人,他們名叫阿圖爾和杰里米亞。現在他們向他行軍禮。想起他過去從軍的日子,想起那段幸福的時光,他笑了。“你們是誰?”他問,一邊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您的助手。”他們答道。“是助手。”客棧老板低聲證實。“什么?”K問。“你們是我正在期待的老助手嗎?我讓他們隨后跟來。”他們作了肯定的回答。“好,”K停了一會兒說,“你們來了就好。”“順便提一下,”K過了一會兒又說,“你們來晚了,你們太松懈了。”“路遠。”一人說。“路遠,”K重復了一遍,“可我碰見你們從城堡里來。”“是的。”他們說,沒有作進一步的解釋。“你們的儀器呢?”K問。“我們沒有儀器。”他們說。“我交給你們的儀器呢?”K說。“我們沒有儀器。”他們反復說。“啊,你們究竟是什么人呀!”K說,“你們懂土地測量嗎?”“不懂。”他們說。“可是,既然你們是我的老助手,那就應該懂得土地測量。”K說,并把他們推進屋里。
之后,他們三人在店堂里圍坐在一張小桌上喝啤酒,K坐在中間,兩個助手坐在左右兩邊,都不怎么說話。同頭一天晚上一樣,此外就只有另一張桌子旁坐著幾個莊稼人。“對你們還真難辦,”K邊說邊比較他們的面孔,他已經比較過多次,“我怎樣才能分辨你們?你們只有名字不同,此外全都一模一樣,就像……”他頓住了,接著又不由自主地說下去:“此外,你們就像兩條蛇那樣一模一樣。”他們微微一笑。“別人都能把我們分辨出來。”他們為自己辯解說。“我相信,”K說,“我自己就曾親眼目睹,可我只用我自己的眼睛來看,而我用自己的眼睛就無法分辨你們。因此,我要把你們當做是一個人,把你們倆都叫阿圖爾,這是你們倆中間一個人的名字。是你的?”他向一人問道。“不,”那人說,“我叫杰里米亞。”“這無所謂,”K說,“我要把你倆都叫阿圖爾。我派阿圖爾去什么地方,你們倆就都去,我叫阿圖爾辦什么事,你們倆就都去辦,這樣做固然對我很不利,因為我不能用你們分頭去辦事,但是這樣做的好處是,對于我交代你們去做的一切事情,你們倆都共同負有責任。至于你們之間如何分工,我就不管了,只是你們不要互相推托,在我眼里你們只是一個人。”他們想了想,說:“我們不喜歡這樣。”“怎么會喜歡呢,”K說,“你們當然不會喜歡這樣,可是只能這樣做。”K早就看到有個莊稼人躡手躡腳地在他們的桌子周圍轉悠,現在這人終于下定決心,走到一個助手面前,想悄悄地對他說什么。“對不起,”K一面說一面用手拍桌子,并站起來,“這兩個人是我的助手,我們正在商量事情。誰也沒有權利來打擾我們。”“哦,請原諒。”那個莊稼人惶恐地說,并倒著向他的同伴們退回去。“你們必須首先注意這一條,”K接著重新坐下來說,“沒有得到我的準許,你們不得同任何人交談。我在這兒是個外鄉人,既然你們是我的老助手,你們就也是外鄉人。我們三個外鄉人因此必須團結一致,伸出你們的手來向我保證這一點。”他們非常樂意地向K伸出手去。“把你們的大手放下吧,”他說,“不過我的命令是有效的。現在我要去睡覺了,我勸你們也去睡吧。今天我們耽誤了一天的工作,明天一早就得開始干活。你們得搞一輛雪橇送我去城堡,明天早晨六點鐘讓雪橇在門外候命。”“行。”一個助手說。可是另一個打斷了他的話:“你說‘行’,可你知道那是辦不到的。”“請靜一靜,”K說,“你們大概想開始鬧不團結吧。”可是這時第一個人說:“他說得對,那是辦不到的,沒有許可證,外鄉人不得進入城堡。”“得上哪兒去申請許可證呢?”“我不知道,也許是向城堡總管申請吧。”“那么,我們就打電話到那兒去申請,你們倆馬上去給城堡總管打電話!”他們跑到電話機前,要求接通線路——他們干得多么起勁啊!表面上他們簡直馴服得可笑——他們問,明天早晨K能不能跟他們一起到城堡去。電話里回答一聲“不行!”連坐在桌子旁邊的K都聽到了。電話里的答復還更詳細,對方是這么說的:“不論是明天或者其他什么時候都不行。”“我要自己來打電話。”K說著便站起來。除了那一個莊稼人的事件以外,K和他的助手迄今為止幾乎沒有引起過別人的注意,但他最后說的那句話卻引起了人們普遍的關注。他們也全都跟著K站了起來,雖然客棧老板想把他們轟回去,但他們還是擠到電話機旁邊,圍著K站成半圓形。他們普遍認為K根本就不會得到答復,K不得不請他們安靜下來,說他并不想聽取他們的意見。
聽筒里傳來一陣嘁嘁喳喳聲,K以前打電話時從來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它好像是無數孩子哼哼的聲音——但又不是哼哼的聲音,倒像是從非常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歌聲——好像是這種哼哼聲簡直不可思議地混成了一種惟一高亢而洪亮的聲音,在耳邊震蕩,仿佛不僅要叫人聽見,而是想把耳膜刺穿。K把左臂擱在放電話機的小桌上聽著,不打電話了,就這么聽著。
他不知道站了多久,一直到客棧老板拉了拉他的上衣,通知他來了一個信差要見他。“滾開!”K怒沖沖地嚷道,也許他是對著電話筒叫的,因為這時有人答話了。接著便有了如下的對話:“我是奧斯瓦爾德,你是誰?”一個嚴厲而傲慢的聲音喊道。K覺得這句話有個小小的發音缺陷,說話的人想以一種虛張聲勢的嚴厲口吻來彌補這個缺陷。K猶豫著要不要自報姓名,他對電話機毫無反抗能力,對方能夠把他大聲喝倒,把電話掛掉,而K就給自己堵塞了一條也許并非無關緊要的渠道。K的猶豫不決使那個人不耐煩了。“你是誰?”他重復地問道,接著又說:“我真希望那邊別來那么多的電話,片刻之前剛來過電話。”K沒有理會這句話,突然決定通報:“我是土地測量員先生的助手。”“什么助手?哪一位先生?哪一位土地測量員?”K想起昨天的電話。“您去問弗利茨。”他簡短地說。這句話起了作用,這使他自己都感到驚奇。可是更使他驚奇的還不是這句話起了作用,而是城堡辦事機構的一元化。對方回答道:“我知道,那個沒完沒了的土地測量員。是的,是的。有什么事?是哪個助手?”“約瑟夫。”K說。那些莊稼人在他背后嘀嘀咕咕使他有點惱火;他們顯然不贊成他沒有通報真名。但K沒有工夫跟他們糾纏,因為他需要集中精力進行談話。“約瑟夫?”對方反問。“那兩個助手的名字叫……”說到這里停頓了片刻,顯然是向另外一個人問他們的名字——“阿圖爾和杰里米亞。”“他們是新助手。”K說。“不,他們是老助手。”“他們是新的,我才是老的,繼土地測量員先生之后今天到的。”“不!”對方大聲嚷道。“那么,我又是誰呢?”K仍然冷靜地問。停了一會兒,同樣的聲音帶著同樣的發音缺陷說話了,但是卻像另一個更低沉更威嚴的聲音:“你是老助手。”
K回味著這個聲調,差一點沒有聽見對方的問話:“你有什么事?”[6]他真想把電話掛上。他再也不想從這次通話中有所收獲。他只是迫不得已趕緊問道:“我的主人什么時候能到城堡去呢?”回答是:“任何時候都不行。”“好吧。”K說完就掛上電話。
他后面的那些莊稼人已蹭到他面前。他的助手一面忙于不讓他們靠近他,一面用眼瞟他。看來這只是一場滑稽戲。那些莊稼人對通話的結果感到滿意,便慢慢往后退去。這時有一個人分開人群快步走來,在K的面前鞠了一躬,遞給他一封信。K把信拿在手里,注視著這個人。眼下對他來說此人似乎更重要些。這個人跟那兩個助手非常相似,他跟他們一樣身材修長,穿了一身同樣緊巴巴的衣服,也像他們那么身手靈活,但是他卻與他們完全不同。K倒寧愿要他做助手!他使K隱隱約約地想起在制革匠家里看到的那個懷抱嬰兒的女人。他穿得幾乎一色白,衣服并不是綢子的,那是跟別人一樣的冬裝,卻有絲綢衣服那樣的柔軟和莊重。他的面孔開朗而直爽,一雙眼睛很大。他的笑容使人愉快;他用手摸了摸臉,似乎想把這種笑容驅散,但是沒有做到。“你是誰?”K問。“我叫巴納巴斯,”他說,“我是信差。”他說話時嘴唇一張一閉,頗有男子漢的氣概,卻也很溫柔。“你喜歡這兒嗎?”K指著那些莊稼人問。他們一直還沒有減少對他的興趣,站在那兒望著他,一張張極度痛苦的臉——他們的腦袋看起來好像頂上被打扁了似的,是因為挨了打而疼得難受的那種面部表情——,張著嘴巴,噘起厚嘴唇,可又不是盯著他看,因為他們的目光常常轉移開去,落在屋子里某一樣無關緊要的東西上,然后再轉回來。接著K又指給他看那兩個助手,這兩個家伙正摟抱在一起,臉貼著臉微笑著,這種微笑究竟是表示恭順還是嘲諷,那就不得而知了。他指給他看所有這些人,仿佛是在介紹一群由于特殊情況而強加給他的隨從,并指望——這是一種親近的表示,而K很看重這一點——巴納巴斯永遠會把自己跟他們區別開來。可是巴納巴斯——顯而易見十分天真——毫不在意這個問題,猶如一個有教養的仆人聽憑主人只是隨便說什么而并不放在心上那樣,只是順著K的問話掃了一眼,向莊稼人中間的熟人招手致意,并同那兩個助手交談了幾句,這一切都是獨立自由進行的,并不和他們攪和在一起。K雖然沒有得到答復,但并不感到羞辱,重新拿起手里的信打開來看。信里寫道:“尊敬的先生:如您所知,您已受聘為伯爵老爺效勞。您的頂頭上司是本村村長,有關您的工作和工資待遇等一應事宜將由他通知您,您對他負責。盡管如此,我也將密切關注您。本函遞送人巴納巴斯將經常去向您了解您有何需求并向我報告。只要能辦到,我將永遠樂于為您效勞。我很重視使工作人員都感到滿意。”下面的簽名無法辨認,但簽名旁邊蓋了一個圖章:某辦公廳主任。“等一等!”K對向他鞠躬的巴納巴斯說,接著他叫店主領他到一個房間里去,說他想獨自研究一下這封信的內容。同時他又想到巴納巴斯雖說已博得自己的好感,但他終究不過是個信差,于是便給他要了一杯啤酒。他注意看巴納巴斯會怎樣接受這杯啤酒,巴納巴斯顯然很高興地接受了它并立刻喝了起來。然后,K就跟著店主走了。客棧的房子很小,只能向K提供一間小閣樓,即使這樣,也造成了一些困難,因為有兩個女仆一直住在那兒,得讓她們挪走。實際上并沒有做什么,只是把那兩個女仆攆走而已,屋子仍一如既往毫無變化,惟一的一張床上沒有床單、枕套等床上用品,只有幾個枕頭和一條粗羊毛毯,仍舊像剛起床時一樣胡亂地放在那兒。墻上有幾張圣像和軍人的照片。屋子甚至沒有通通風,顯而易見,人們希望新來的客人不會久留,因此并沒有留他住的意思。K倒沒有什么意見,用毯子裹住身子,便在桌旁坐下,在燭光下再讀一遍那封信。
這封信前后不一致,有的地方把他當做自由人,承認他自己的意愿,如稱呼的方式、涉及他的愿望的地方。但是有些地方卻公然或轉彎抹角地把他當做一個小工人,那個主任幾乎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他要盡力“密切關注他”,他的上司只是村長,甚至還要對他負責,他惟一的同事也許是村警。這些毫無疑問都是前后矛盾的地方,這些矛盾是這樣明顯,因此一定是有意的。K難以想象這是搖擺不定造成的;針對這樣一個機構,這樣想是荒唐透頂的。相反地,他把這些矛盾看做是坦率地提供給他的選擇,讓他從信里的安排選擇他所喜歡的一種,是愿意做一名鄉村工人,同城堡保持著總算是特殊的但只是表面的聯系,還是做一個名義上的鄉村工人,實際上他的全部雇傭關系卻由巴納巴斯傳遞的消息來決定。K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即使沒有經歷過那些事情,他也不會猶豫。只有當一名鄉村工人,盡可能遠離城堡里那些老爺,他才能在城堡里有所收獲。村里的這些人現在對他還疑神疑鬼,如果他成為他們的同村人,即使談不上是他們的朋友,他們也會開始同他交談,要是他一旦與蓋斯泰克或拉澤曼難以區別——這一點必須很快做到,一切都取決于這一點——,那么,條條道路一下子都會向他敞開,如果僅僅依靠上面那些老爺和他們的恩典,所有的道路不僅會永遠向他關閉,而且始終看不到。當然啰,這有危險,信里已充分強調這種危險,帶著一定的喜悅心情描述了這種危險,似乎這是不可避免的。那就是當工人。效勞,上司,工作,工資待遇,負責,工作人員——信里大談特談這些,即使還談到別的什么,談到私人的事情,那也是從那種立場出發的。如果K愿意當工人,他就可以當工人,但是那就得完全當真,沒有到別處去的任何希望。K知道并沒有真正的強制,他也不怕這種強制,在這兒就更不怕了,可是使人氣餒的環境的威力,習慣于失望的威力,每時每刻覺察不到的影響的威力,這些倒使他害怕,但是他必須敢于同這種危險作斗爭。信里也沒有故意不提,如果要進行斗爭,K得有挺身而出的膽量;這一點說得很微妙,只有一顆焦躁的良心——焦躁而不是內疚——才能覺察,那就是提到他受聘為伯爵效勞時所用的“如您所知”這四個字。K已經報到了,從此以后,正如信中所說的,他知道他已被錄用了。
K從墻上取下一幅畫,把信掛在釘子上;他將住在這個房間里,這封信就應該掛在這兒。
然后,他下樓來到店堂里。巴納巴斯和那兩個助手坐在一張小桌旁邊。“喔,你在這兒。”K說,沒有什么緣由,只是因為見到巴納巴斯心里很高興。巴納巴斯立刻一躍而起。K剛一進來,那些莊稼人就都站起來,向他靠攏;他們老是跟著他轉,這已經成為他們的習慣了。“你們干嗎老是跟著我?”K嚷道。他們并不生氣,慢慢吞吞地踅回去,重新坐到自己的坐位上。有一個在踅回去時,臉上露出難以解釋的笑容——有幾個人也露出這樣的表情——,隨口說了一句話進行解釋:“總是有一些新聞可以聽嘛。”邊說邊舔嘴唇,仿佛新聞是一道菜似的。K沒有說什么表示和解的話,他們對他有一點兒尊敬才對,可是他剛在巴納巴斯旁邊坐下,就感覺到有一個莊稼人在他身后喘氣;那人說他是來拿鹽瓶的,可是K卻氣得直跺腳,那個莊稼人也沒有拿鹽瓶就跑開了。要對付K確實很容易,比方說只消把這些莊稼人煽動起來反對他就行了,他們的胡攪蠻纏比別人的冷淡更使他覺得可惡,另一方面這種冷淡也真叫人煩惱,因為只要他坐到他們的桌子上去,他們肯定就不會留在那兒。只是因為巴納巴斯在場,他才沒有大吵大鬧。但他還是轉過身去怒視著他們,他們也轉過身來望著他。他看到他們這樣坐在那里,各人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彼此并不交談,也看不出有什么明顯的聯系,只不過全都盯著他看。他覺得他們老是跟著他并非出于惡意;也許他們真想從他那兒得到什么,只是說不出來,如果不是這樣,那就也許只是天真,看來天真在這兒已司空見慣了。就說客棧老板吧,他雙手捧著一杯應該給某一位顧客送去的啤酒,一動不動地站著看K,沒有聽見從廚房的小窗口探出身來的老板娘的呼喊,難道他不是也很天真嗎?
K心情平靜了些,轉向巴納巴斯;他很想把那兩個助手支走,但找不到借口,再說他們正默默地瞅著他們的啤酒呢。“這封信我已經看過了。”K開始說。“你知道信的內容嗎?”“不知道。”巴納巴斯說,他的眼神似乎比他的語言更能說明問題。也許K看錯了巴納巴斯的善良,就像看錯莊稼人的惡意一樣,可是見到巴納巴斯總還是令人感到舒暢。“信里也提到了你,由你有時傳遞我和主任之間的消息,所以我想你知道信的內容。”“我只是奉命送信,”巴納巴斯說,“等你看完以后,如果你認為有必要,就把口頭或書面答復帶回去。”“好吧,”K說,“不需要寫信,請你向主任——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我看不清他的簽名。”“克拉姆。”巴納巴斯說。“那就請你向克拉姆先生轉達我的謝意,感謝他的錄用和他的厚意。作為一個在這里還根本沒有經受考驗的人,我很珍視他這番厚意。我會完全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今天我沒有什么特別的要求。”巴納巴斯仔細聽著,請K準許他把這口信復述一遍。K同意了,于是巴納巴斯便一字不差地復述了一遍,然后便起身告辭。
K一直在端詳他的臉,現在最后又打量一次。巴納巴斯身高跟K差不多,可是他似乎居高臨下地望著K,但幾乎含有一種謙恭的神情,說這個人會羞辱任何人,那是不可能的事。當然,他僅僅是個信差,不知道他所傳遞的信件的內容,但是他的眼神、笑容和走路的姿勢似乎透露一種信息,盡管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K跟他握手道別,這顯然出乎他意料之外,因為他本來只想鞠躬告退的。
他一走開——他在開門之前還把肩膀靠在門上呆了一會兒,向店堂里掃了一眼,并沒有什么具體目標——K就對他的助手說:“我到房間里去把筆記拿來,然后我們商量一下下一步工作。”他們想跟他一起去。“你們呆在這兒。”K說。他們仍然想跟他一起去。K不得不更嚴厲地重申了他的命令。巴納巴斯已經不在走廊里了。可是他不過剛剛走出去。然而,在客棧門前——雪又在下了——K也看不見他了。他大聲呼喊:“巴納巴斯!”沒有回答。他是否還在客棧里?看來沒有別的可能。盡管如此,K仍然使出全部力氣呼叫他的名字。喊聲在黑夜里震響。現在,從遠處傳來了微弱的回答聲。巴納巴斯已經走遠了。K叫他回來,同時迎面向他走去;一直跑到客棧里的人看不見他們的地方,他們才碰上頭。
“巴納巴斯,”K說,禁不住聲音發抖,“我還有事要對你說呢。如果我需要城堡辦什么事,僅僅靠你偶爾來一次,我覺得這種安排不很妥當。要不是我現在碰巧還趕上了你——你跑得真快,我以為你還在屋子里呢——誰知道我得等多久才能再見到你。”“你可以請求主任,”巴納巴斯說,“讓我總是按照你指定的時間到你這兒來。”“那也不夠,”K說,“也許我一年沒有什么要說的,但是正好在你離開一刻鐘以后卻有什么緊急的事。”“那么,”巴納巴斯說,“是不是要我報告主任,在他和你之間應建立另一種聯絡來代替我呢?”“不,不,”K說,“完全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順便提一下這件事,這一次我還算運氣好,追上了你。”“我們是否回客棧去,”巴納巴斯說,“你就可以在那兒把新的任務交給我?”說著,他已經朝客棧的方向邁了一步。“巴納巴斯,”K說,“不用了,我陪你走一段。”“為什么你不愿去客棧?”巴納巴斯問道。“那兒的人妨礙我,”K說,“你親眼看見那些莊稼人糾纏不休。”“我們可以到你的房間里去。”巴納巴斯說。“那是女仆的房間,”K說,“又臟又悶;就因為我不愿意呆在那兒,我想陪你走一會兒。”為了徹底打消他的猶豫,K又加了一句:“你只要讓我挽著你的胳膊,因為你走得比我穩。”說著,K就挽起他的手臂。這時天已經很黑,K看不見他的臉,他的身影也模糊不清,K摸索了一會兒才摸到他的手臂。[7]
巴納巴斯讓步了,他們離客棧越來越遠。可是K覺得,自己縱然使出吃奶的力氣,也趕不上巴納巴斯的步子,還妨礙他自由活動;在通常的情況下,這種小事就會使一切都落空,更不用說走上午那樣的小巷了,他曾陷在那兒的雪地里,只有靠巴納巴斯背著才能出來。但是他現在并不存在這種擔心,巴納巴斯的沉默也使他感到寬慰;既然他們默默地往前走,那么對巴納巴斯來說,也只有繼續往前走本身才是他們在一起的目的。
他們往前走,可是K不知道是往何處去;他什么都辨認不出來,連他們是否已走過教堂也不知道。光是趕路就已很費力,所以他無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他的思想不是始終對準目標,而是被弄亂了。他的心頭不斷涌現出故鄉的情景,充滿了對故鄉的回憶。在故鄉,中心廣場上也有一座教堂,周圍有一部分是一片古老的墓地,墓地四周圍著一道高墻。只有很少幾個男孩曾爬上去過,K還沒有能爬上去過。他們想爬上去并不是出于好奇,墓地在他們面前已不再有什么神秘了,他們經常從它的小柵欄門里跑進去過,他們只想要征服那道又高又滑的圍墻。一天上午——空曠靜寂的廣場上陽光燦爛,在這以前或以后,K又何曾見過這樣的美景?——他出人意外地輕而易舉爬上了圍墻;有一處地方他曾經在那兒滑下過多次,這一回他用牙齒叼著一面小旗,第一次攀登就成功了。碎石還在他腳下轱轆轱轆往下滾,而他已經站在圍墻頂上了。他把旗子插在墻上,旗子迎風飄揚,他低頭往下看并四下張望,還掉轉頭去看那些插在地里的十字架;此時此地沒有一個人比他更偉大了。后來老師恰巧從這兒經過,以惱怒的目光把K趕了下來。K跳下來的時候把膝蓋碰傷了,費了好大的勁兒才走回家去,可是他登上了圍墻。當時這種勝利的感覺仿佛使他終生受用,這倒并不是很傻,因為現在事隔多年,在雪夜里挽著巴納巴斯的臂膀時,這種感覺給了他很大的力量。
他更緊地挽著巴納巴斯的胳膊,巴納巴斯幾乎是在拖著他走,沉默沒有打破。至于他們現在走的這條路,K從路面判斷,只知道他們還沒有拐進小巷。他發誓,不管路多么難走,甚至也不管自己對回去的路多么擔心,他也決不停止前進。到頭來能讓別人拖著走的氣力總還是足夠的。難道路會沒有盡頭嗎?白天城堡像是一個很容易達到的目標近在眼前,而且這個信差一定知道最近的捷徑。
這時巴納巴斯站住了。他們到了什么地方啦?前面已沒有路了嗎?巴納巴斯要送走K嗎?那他是做不到的。K把巴納巴斯的胳膊抓得那么緊,幾乎自己的手都疼起來了。要不就是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情,他們已經進了城堡或者到了城堡門口?但是,就K所知,他們并沒有上坡呀。或者是巴納巴斯領他走了一條覺察不到的上山之路?“我們這是到了哪兒啦?”K低聲問道,更像是問自己,不像是問巴納巴斯。“到家了。”巴納巴斯同樣低聲說道。“到家了?”“現在請留神,先生,不要滑倒。現在往下走。”“往下走?”“只有幾步路了。”巴納巴斯又說了一句,說罷就敲起一扇門來。
一個姑娘打開了門:他們站在一間大屋子的門口,屋里幾乎是黑糊糊的,因為只有在左邊后面一張桌子上方吊著一盞小油燈。“跟你一起來的是誰,巴納巴斯?”姑娘問道。“土地測量員。”他說。“土地測量員。”姑娘提高嗓門兒向著桌子那兒重復了一遍。緊接著,那兒有兩個老人,一男一女,站了起來,還有一個姑娘。他們向K問候。巴納巴斯向他一一介紹,那是他的父母親和兩姐妹奧爾加和阿瑪麗亞。K幾乎看不清他們。他們取走了他濕漉漉的上衣,拿到火爐上去烤。K聽之任之。
這么說,并不是他們到家了,而只是巴納巴斯到家了。可是他們干嗎要到這兒來呢?K把巴納巴斯拉到一邊,問道:“你干嗎回家來?莫非你就住在城堡區不成?”“城堡區?”巴納巴斯重復了一遍,好像不懂K的意思。“巴納巴斯,”K說,“你不是要離開客棧到城堡去嗎?”“不,先生,”巴納巴斯說,“我是想回家;我清早才去城堡,我從不在那兒過夜。”“哦,”K說,“原來你并不想去城堡,只想到這兒來。”——他覺得他的笑容似乎更淡漠,他本人也更不顯眼了。——“為什么你不早告訴我呢?”“你沒有問過我呀,先生,”巴納巴斯說,“你只是要再給我一個任務,可你既不愿意在客棧的店堂里又不愿意在你的房間里說,于是我想,你可以在這兒我的家里不受干擾地說給我聽。要是你下命令,他們都可以馬上走開;要是你更喜歡我們這兒,你也可以在這兒過夜。難道我做得不對嗎?”K無言以對,原來這是一個誤會,一個低級的小誤會,而K卻完全為它所左右。巴納巴斯身上穿的那件絲綢般閃閃發光的緊身外套曾使他著迷,現在巴納巴斯解開外套以后露出了一件又粗又臟、滿是補丁的灰色襯衫,襯衫里面是一個仆人寬闊結實的胸脯。周圍的一切不僅與此相稱,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那位患著痛風病的年邁父親,走起路來與其說是用兩條僵直的腿慢吞吞地移動,還不如說是靠兩只手在摸索前進,那位母親兩手交叉著放在胸前,由于身體肥胖,也只能邁著極小的步子。打從K進屋以后,這老兩口子就從他們的角落里迎了上來,可是直到現在離他還遠著呢。兩個金發姐妹長得相像,也很像巴納巴斯,只是面容比巴納巴斯更嚴厲,是兩個高大結實的少女,她們站在兩個剛來的人周圍,期待K向她們說一句問候的話,但K什么也說不出來;他曾以為,這個村子里的每一個人對他來說都很重要,情況也的確如此,惟獨眼前這幾個人他毫不放在心上。[8]如果他能獨自回客棧去,他就會馬上離開這兒。明天早晨同巴納巴斯一起到城堡去的可能性,對他也毫無吸引力。他原本想現在在夜里由巴納巴斯領著,人不知鬼不覺地闖進城堡去,迄今巴納巴斯在他心目中比自己至今在這兒見過的所有人對自己都親近,同時他也相信,巴納巴斯同城堡關系密切,比他那可以看到的地位要高得多。可是,作為這個家庭的兒子,他完完全全屬于這一家人,并且現在就同他們坐在一張桌子上,像這樣一個典型的連在城堡里留宿都不允許的人,在大白天同他一起到城堡去,那是不可能的,簡直是一種可笑而毫無希望的企圖。
K在窗臺上坐下,決心坐在這兒過夜,不再接受這一家人的任何其他照顧。村里那些攆他走或者害怕他的人在他看來倒不怎么危險,因為他們其實只是要求他依靠自己,有助于他集中自己的力量;而這些表面上幫助他的人,卻通過一次小小的騙人把戲把他帶到他們家里來,而不是領他到城堡去;他們轉移他的目標,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正在消耗他的精力。他全不理會這一家人邀請他一起進餐的呼喚,低著頭,坐在窗臺上不動。
于是,奧爾加,兩姐妹中比較溫柔的一個,也流露出一點姑娘家的窘態,跑到K身邊,請他就餐。她說,面包和熏板肉都已準備好,她還要去買啤酒。“上哪兒去買?”K問。“上客棧去買。”她說。這正中K的下懷。他懇求她別去買啤酒,而是送他去客棧,說他在那兒還有要緊的事要辦。可是這時才弄明白,她并不是要走那么遠,到他住的那家客棧去,她要去的是另一家客棧,離這兒近得多,叫貴賓飯店。盡管如此,K還是請她讓他陪她去,心想也許在那兒能找到過夜的地方;不管那兒怎么樣,他也寧肯住在那兒,不愿意睡在這一家最好的床上。奧爾加沒有馬上回答,回過頭去望著桌子那邊。這時她的弟弟站起來,樂意地點點頭說:“既然這位先生想去,就帶他去吧。”這一聲同意,差一點使K撤回自己的請求;巴納巴斯只會同意毫無價值的事情。可是,當他們現在在討論人家是否會讓他進那家客棧,大家都對此表示懷疑時,他倒堅持要去了,但并不費心去為自己的請求尋找一個可理解的理由;這一家人不得不由著他去,他在他們面前可以說不會感到害羞。只有阿瑪麗亞那嚴肅、直率、堅定,也許還有點冷漠的眼光,才使他有一點兒不知所措。
在去客棧的短短的路上——K挽著奧爾加的手臂,奧爾加幾乎就像早先她弟弟那樣拖著他走,要不他就寸步難行——他了解到,這家客棧是專門為城堡里來的老爺服務的,他們到村子里來辦事,就在那兒用餐,有時甚至在那兒過夜。奧爾加低聲對K說著,就像知己好友一樣。同她一起走是愉快的,幾乎就像同她弟弟一起走一樣。K極力抗拒這種舒適的感覺,但是這種感覺卻始終存在。
從外表看,這家客棧很像K住的那家客棧。村里的房子外部根本沒有什么大的區別,但一些細小的區別一眼就看得出來:這兒門前臺階上有一排欄桿,門上掛著一盞漂亮的燈。他們走進去的時候,有一塊布在他們頭上飄動,那是一面繡著伯爵彩色徽記的旗子。剛走進門廳,他們就碰見了客棧老板,他顯然正在四處巡視;他在走過的時候用他那雙小眼睛——既像是在審視,又像是昏昏欲睡的樣子——打量K并說:“土地測量員先生只能去酒吧。”“當然啦,”奧爾加立刻幫K說,“他只是陪我來的。”可是K并不感激她,放開她的手臂,把客棧老板拉到一邊,這時奧爾加耐心地在門廳的盡頭等著。“我想在這兒住宿。”K說。“很抱歉,這不行啊,”客棧老板說,“看來您還不知道,這兒是專門為城堡里的老爺服務的。”“也許是這樣規定的,”K說,“可是讓我隨便在哪個角落里睡一夜,那準是辦得到的吧。”“要是能辦到,我會非常樂意照顧您,”店主說,“且不說規定訂得那么嚴格——您是外鄉人才會這么說——,從另一方面考慮,這也辦不到,因為那些老爺十分敏感;我相信,他們要是瞧見一個陌生人準會受不了,起碼毫無思想準備;要是我讓您在這兒過夜,偶然——而且偶然的事情總是發生在老爺們那一邊——給他們發現了,那就不僅我完了,您本人也就完了。這聽起來挺可笑,但卻是真的。”這個身材高大、衣服紐扣扣得緊緊的先生,一只手撐著墻,另一只手撐著腰,兩腿交叉著,向K微微俯下身去,推心置腹地對他說,似乎已不再是村子里的人,盡管他那身深色衣服仍然只像是莊稼人穿的節日服裝。“我完全相信您的話,”K說,“我也根本沒有低估這個規定的意義,雖然我說得不太聰明。我只是還想向您指出一點:我與城堡有著重要的關系,而且還會有更重要的關系,這能保證您不會因為留我在這兒過夜而冒任何風險,而且我向您擔保,我能充分報答您的小小的關照。”“我知道,”店主說,又重復了一遍,“這我知道。”現在K本來可以堅決地提出他的要求的,可正是店主的這個回答卻使他分心,因此他只問了一句:“今天有很多城堡里來的老爺在這兒過夜嗎?”“就此而言,今天倒是挺有利的,”店主說,仿佛帶著誘人的口氣,“只有一位老爺留宿。”K一直覺得不能強人所難,但現在也希望自己差不離已被收留了,于是就只問了一下那位老爺的名字。“克拉姆。”店主隨口說道,一面回頭望著正窸窸窣窣地走來的妻子。她的衣服非常破舊,式樣過時,綴滿褶裥,然而做工考究,是城里人穿的。她是來叫店主的,因為主任大人要什么東西。店主在走開之前還轉過臉望著K,仿佛留宿的問題不再由他本人,而是要由K來決定似的。但是K一句話也說不出,特別是恰巧他的上司在這兒這一情況使他驚呆了。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么他在克拉姆面前不像在城堡其他人面前那么自在;若是在這兒被他發現,K雖然不會像店主那么害怕,但也會覺得不很合適,令人難堪,猶如他輕率地傷害一個他理應感激的恩人;同時,他看到,自己的這種忐忑不安心情顯然已表明他所擔心的當下屬、當工人的后果,而且在這里,當這些后果明顯表現出來的時候,他連抑制它們都做不到,這使他心情十分沉重。他就這樣站在那里,咬著嘴唇,什么也沒有說。店主在出去之前又回頭看了K一眼。K望著他的背影,一動不動,一直到奧爾加走過來把他拉走。“你要老板干什么?”奧爾加問道。“我想在這兒過夜。”K說。“你不是住我們家嗎!”奧爾加驚奇地說。“那當然。”K說,讓她去琢磨這句話的意思。
這時他聽到那個老頭子對巴納巴斯說:“城堡那個姑娘到這兒來過。”接著他們就放低聲音交談起來。K早就滿腹疑云,于是便觀察了他們一會兒,以便弄清這句話是不是故意講給他聽的。不過看來情況并非如此,那位嘮嘮叨叨的父親沒頭沒腦地對巴納巴斯講了好多,母親有時也補充幾句,巴納巴斯彎下腰去聽他講,邊聽邊對K微笑,好像要他同他一道對他父親感到高興似的。K當然沒有這樣做,但他仍有片刻之久驚訝地看著他笑。然后他轉向那兩個姑娘問道:“你們認識她嗎?”她們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們也有些吃驚,因為他無心地問得很快而又生硬。他向她們解釋說,他指的是城堡來的那個姑娘。奧爾加——兩人中比較溫柔的那一個,她也流露出一絲姑娘家的羞答答神情,而阿瑪麗亞卻用一種嚴肅、坦率、冷漠,也許還有點發呆的目光盯著K——回答說:“城堡來的那個姑娘?我們當然認得她。今天她來過我們這兒。你也認識她嗎?我想,你是昨天才來此地的。”“是昨天,不錯。可我今天就已遇見過她,我們交談了幾句,但后來就被打斷了。我很想再見到她。”為了使人不覺得那么突兀,K又補充道:“她有什么事想討教。”現在阿瑪麗亞的目光使他討厭起來,于是他說:“你究竟怎么啦?請你別老這么盯著我看。”阿瑪麗亞并不道歉,而只是聳了聳肩走開了,她走到桌旁,拿起一只正在編結的襪子,就不再理睬K。奧爾加想彌補阿瑪麗亞的無禮,便說:“明天她大概還會來我們家的,那時你就可以跟她談了。”“好吧,”K說,“那我就要在你們家住上一夜了;當然,我也可以在鞋匠拉塞曼家跟她談,不過最好是在你們家。”“在拉塞曼家?”“不錯,我就是在那兒遇見她的。”“那我們弄擰了。我說的是另一個姑娘,不是在拉塞曼家的那一個。”“你怎么不早說!”K嚷道,在屋子里來回走起來,毫無顧忌地從一頭走到另一頭。他覺得這些人的本性是一種奇怪的混合物;盡管他們有時和藹可親,但他們又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甚至可以不懷好意、詭計多端地以無名老爺的名義出現,然而這一切卻又至少部分地得到了調和——當然也可以說:得到了加強。但K并不這么看,這不符合他的本性——因為他們笨手笨腳,考慮問題就像孩子那樣遲緩,像孩子那樣膽怯,甚至有某種唯唯諾諾的習性。如果能利用他們本性中那友好的一面,避開那敵對的一面——為此當然需要十分機靈,為此恐怕可惜甚至需要他們自己的幫助——,那么他們就不再是絆腳石,就不會再拖K的后腿,就像他至今屢屢遇到的情況那樣,那時他們就會成為他的后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