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書名: 城堡作者名: (奧)弗蘭茨·卡夫卡本章字數: 10050字更新時間: 2022-02-21 11:02:14
K抵達的時候,天已很晚了。村子被厚厚的積雪覆蓋著。城堡山籠罩在霧靄和夜色中毫無蹤影,也沒有一絲燈光顯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仰視著似乎虛無縹緲的空間。
之后,他去找住處。客棧里的人還沒有睡,店主對晚來的客人深感意外和困惑,雖然沒有空房,但他還是愿意讓K睡在店堂里的草墊子上。K同意了。有幾個莊稼人還坐在那兒喝啤酒,但是K不想和任何人交談,便自己到頂樓上拿來草墊子,在火爐旁邊躺下。這里挺暖和,莊稼人不言不語,他用疲憊的眼光還打量他們一會,然后就睡著了。
可是,沒過多久,他便被人叫醒了。一個年輕人,穿著像城里人,長著一張演員般的臉,細眼睛,濃眉毛,正和店主一起站在他的身邊。莊稼人還在那里,有幾個把椅子轉過來,以便看得聽得更清楚一些。年輕人因為叫醒K而彬彬有禮地表示歉意,自稱是城堡總管的兒子,接著說:“本村隸屬城堡,在此地居住或過夜就等于在城堡里居住或過夜。未經伯爵準許,誰也不得在此居住或過夜。可是您并沒有獲得伯爵的批準,至少您并未出示這樣的證明。”
K抬身半坐半躺,用手理理頭發,抬頭看著他們說:“我這是走錯路闖進哪個村子了?這兒有一座城堡嗎?”
“當然啰,”年輕人慢慢吞吞地說,這時店堂里的人都不以為然地對K搖頭,“是西西伯爵老爺的城堡。”
“在這兒過夜一定要有許可證嗎?”K問道,仿佛想要肯定自己剛才聽到的通知也許是做夢。
“一定要有許可證,”年輕人答道,并伸出胳膊向店主和客人問,“難道就可以不要許可證嗎?”語氣里含有對K的強烈譏諷。
“那么,我就得去弄一張來啰。”K打著呵欠說,一邊推開身上的毯子,像是想要起來的樣子。
“向誰去申請呀?”年輕人問。
“向伯爵老爺呀,”K說,“只能這樣做啦。”
“現在深更半夜去向伯爵老爺申請許可證?”年輕人倒退一步,喊道。
“這樣做不行嗎?”K冷靜地問道,“那您干嗎把我叫醒?”
這一來年輕人火了。“流氓習氣!”他嚷道,“我要求您尊重伯爵的官府!我叫醒您,是通知您必須立即離開伯爵的領地。”
“別再做戲啦,”K說得非常輕,躺下蓋上毯子,“您有點兒過分啦,年輕人,明天我還會提到您這種態度的。只要我需要證人,店主和那兒的幾位先生都可以作證。不過,還是讓我來告訴您吧,我是伯爵請來的土地測量員。我的助手明天帶著儀器乘馬車來。我不想放過在雪地里步行的機會,可惜走錯了好幾次路,所以才來得這么晚。在領教您的教訓之前,我自己就知道現在去城堡報到已太遲了,因此我只好在這兒將就住一夜。可是您——說得婉轉一些——卻不客氣地把我吵醒了。我的話完了。先生們,晚安。”說罷,K向火爐轉過身去。“土地測量員?”他還聽見背后有人猶豫不決地問,接著便是一片沉寂。但是那個年輕人一會兒就恢復了自信,把嗓門兒壓低,表示顧及K在睡覺,不過聲音還是高得能讓他聽清楚,他對店主說:“我要打電話去問。”什么,這個鄉下小客棧還有電話?真是一應俱全。個別的事情使K感到意外,不過總的說來并不出他所料。電話機幾乎就在他的頭頂上,剛才他昏昏欲睡,沒有看到。現在年輕人要打電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驚動正在睡覺的K,問題僅僅是K是否讓他打電話;K決定讓他打。不過這樣一來裝睡也就沒有意思了,于是他翻過身來仰臥著。他看見那幾個莊稼人戰戰兢兢地靠攏在一起竊竊私語;來了一位土地測量員,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廚房門打開了,女店主站在門口,她那龐大的身軀把整個門洞都堵住了。店主踮著腳尖向她走去,告訴她發生了什么事情。現在電話中的對話開始了。城堡總管已經就寢,不過一位副總管——幾位副總管之一——弗利茨先生還在那兒。自稱施瓦采的年輕人向他報告發現了K,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衣衫不整,正安靜地睡在一個草墊子上,用一個小小的旅行背包當枕頭,手邊放著一根多節的手杖。他自然對此人產生懷疑,由于店主顯然疏忽職守,他,施瓦采,就有責任來查究此事。他叫醒了這個人,盤問了他,并忠于職守地警告他要把他驅逐出伯爵領地,可是K對此卻不以為然,最后情況表明,也許他有道理,因為他聲稱自己是伯爵老爺聘請的土地測量員。當然,核實這種說法至少是例行公事,因此施瓦采請求弗利茨先生問一問中央辦公廳,是否真有這么一個土地測量員要來,并將查詢結果立即用電話告知。
之后,屋子里靜悄悄的,弗利茨在那邊查詢,年輕人在這邊等候回音。K仍像剛才一樣,甚至沒有翻一下身,似乎滿不在乎,只是睜大眼睛在發愣。施瓦采的報告混合著惡意和審慎,使K對城堡中甚至像施瓦采這種小人物也輕而易舉地掌握的某種外交修養有所了解。而且他們那兒勤于職守;中央辦公廳有人值夜班。顯然很快就來了回音,因為弗利茨已經打電話來了。不過他的答復似乎非常簡短,因此施瓦采馬上氣呼呼地扔下聽筒。“我早就說過!”他叫道。“什么土地測量員!連個影子都沒有。一個卑鄙的、撒謊的流浪漢,說不定還更糟。”有片刻之久,K以為所有人——施瓦采、莊稼人、店主和女店主——都會向他撲來。為了至少能躲過第一次沖擊,他完全鉆到被窩兒里去了。這時電話鈴又響了,在K聽來,鈴聲似乎特別響亮。他慢慢地又伸出頭來。雖然這次電話不大可能又涉及到K,但是所有人都停頓下來,施瓦采又拿起聽筒。對方說了一大通以后,他低聲說:“是弄錯了嗎?我真為難。主任親自打了電話?真稀奇,真稀奇。我該如何向土地測量員先生解釋呢?”
K豎起耳朵聽。如此說來,城堡已經任命他為土地測量員了。一方面這對他并不利,因為事實表明,城堡里的人已經掌握他的一切必要情況,權衡了力量對比,欣然開始這場斗爭。可是另一方面對他也有利,因為這證明——按照他的看法——他們低估了他,他將會有更多的自由,超過他一開始所能希望的。如果他們以為用承認他的土地測量員身份這種確實棋高一著的做法就能永遠使他驚慌失措,那他們就錯了;這使他感到有一點不寒而栗,僅此而已。
K揮了揮手叫正怯生生地向他走來的施瓦采走開;大家敦促他搬到店主的房間去住,他也拒絕了,只是從店主手里接受一杯安眠酒,從老板娘手里接過一只臉盆、一塊肥皂和一條毛巾。他甚至根本不用提出讓大家離開店堂的要求,因為所有的人都轉過臉,爭先恐后地跑出去了,生怕他第二天還能認出他們來。燈熄了,他終于得到安寧。他酣睡到第二天早晨,連老鼠在他身邊一溜煙地跑過一兩次也沒有把他吵醒。
早餐后店主告訴他,早餐以及他的全部伙食費都由城堡支付。他本想馬上進村,但店主——想到其昨天的表現,K到目前為止只限于跟他說最必要的話——含著默默的請求老是圍著他轉,他對店主產生了惻隱之心,便讓他坐在自己身邊一會兒。
“我還不認識伯爵,”K說,“據說他對活兒干得好的付給優厚的報酬,是不是?像我這樣遠離老婆孩子的人,都想掙些錢帶回家去。”
“先生不必為這擔心,沒有人埋怨工錢掙得少的。”
“唔,”K說,“我并不是膽小怕事的人,就是對伯爵也會說出我的意見,不過和和氣氣地同老爺們把事情解決,當然就更好了。”
店主面對著K坐在窗臺邊上,不敢坐在比較舒適的地方,他那雙棕色的大眼睛流露出焦慮的神色,自始至終盯著K。起初他擠到K的身邊,而現在似乎又巴不得跑開。他是否害怕K向他打聽伯爵的情況?他是害怕他認為是“老爺”的K不可靠嗎?K必須轉移他的注意力。他看了看鐘,說道:“我的助手快要到了,你能給他們在這兒安排住處嗎?”
“當然,先生,”他說,“不過他們難道不跟你一起住在城堡里嗎?”
難道他這么樂意放走客人,特別是K,一定要把他送進城堡去住?
“這還沒有定下來,”K說,“我得先了解人家要我干什么工作。如果比方說要我在這兒山下工作,那么住在這兒下面也就更好一些。我也怕山上城堡里的生活不合我心意。我總愿意自由自在。”
“你不了解城堡。”店主低聲說。
“當然,”K說,“不應當過早下判斷。目前我所知道的城堡情況僅僅是他們那兒懂得怎樣挑選合適的土地測量員。也許那兒還有別的長處吧。”他站起來想擺脫正心神不定地咬著嘴唇的店主。要得到此人的信任并非易事。
K走出去時,墻上有一幅放在深色鏡框里的黑不溜秋的人像引起他的注意。他在他的鋪位上睡覺時就已看到,但由于距離遠看不清是什么,以為木框里的原畫已被取走,只看得見一塊黑色底板。現在可以看清楚,這確實是一幅畫像,是一個年約半百的男人的半身像。他的頭低垂到胸前,低得連眼睛也幾乎看不見,又高又大的前額和大鷹鉤鼻子似乎重得使頭抬不起來。由于腦袋的姿勢,他臉上的大胡子被下巴壓住了,再往下去才又分散開來,左手張開放在濃密的頭發里,但是無法再把腦袋撐起來。“這是誰?”K問,“是伯爵嗎?”K站在畫像前,根本不回頭看店主。“不,”店主說,“他是城堡總管。”“城堡有一個漂亮的總管,千真萬確,”K說,“可惜他生了一個那么沒有教養的兒子。”“不,”店主說,他把K拉近一點,悄悄地對他說,“施瓦采昨天言過其實,他的父親只是個副總管,而且還是職位最低的一個。”此刻K覺得店主像個孩子。“這小子!”K笑道。但店主沒有跟著笑,而是說:“他的父親勢力也不小呢。”“滾開!”K說。“你認為誰都是有權有勢的。我是不是也有權有勢?”“不,”他膽怯又認真地說,“我并不認為你有權有勢。”“你的眼力還真不錯,”K說,“私下里說,我確實不是有勢力的人,因此我尊重有勢力的人或許并不亞于你,只是我沒有你那么老實,不大愿意承認這一點而已。”說罷,K在店主的面頰上輕輕拍了一下,想安慰安慰他,讓自己表現得更友善些。這時店主果真微微一笑。他其實還很年輕,嬌嫩的臉蛋幾乎沒有胡子。他怎么會娶一個塊頭大、年紀大的老婆呢?從旁邊一個窺視孔里能看到她正手忙腳亂地在廚房里干活。不過K現在不想再追問他了,不想把終究引出的微笑嚇跑。因此,他就僅僅再向他示意,叫他把門打開,接著就走出屋去迎接冬天明朗的早晨。
現在他看得見山上的城堡了。襯著藍天,城堡的輪廓很鮮明地顯現出來,由于到處都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銀裝素裹,千姿百態,使城堡顯得分外明晰。此外,山上的積雪似乎比這兒村子里少得多,K在村子里行走并不比昨天在大路上好走一些。這兒,積雪一直堆到茅舍的窗口,再往上又沉重地壓在低矮的屋頂上,可是,山上一切都輕松自在地屹立著,至少從這兒看是這樣。
從遠處看,城堡大體上符合K的預想。它既不是一座古老的騎士城堡,也不是一座新的豪華府邸,而是一個龐大的建筑群,由幾幢兩層樓房和許多鱗次櫛比的低矮建筑物組成;如果不知道這是城堡,就會以為是一個市鎮呢。K只看見一座尖塔,它屬于一所住宅還是屬于一座教堂,就無法斷定了。一群群烏鴉正繞著尖塔飛翔。
K一面盯著城堡,一面向前走去,此外他什么也不關心。可是當他走近的時候,城堡卻使他失望,原來它只是一個相當簡陋的小市鎮,由許多村舍匯集而成,惟一的特色就是也許一切都是用石頭建造的,可是墻上的石灰早已剝落,石頭似乎也搖搖欲墜。K一時想起自己的故鄉小鎮,它不見得比這座所謂的城堡差。如果K僅僅為了觀光而來,那么,跑這么遠的路就未免太冤枉了,還不如重訪自己的故鄉,他已有很久沒有回故鄉了。他在心里拿故鄉教堂的尖塔同現在在那兒山上的尖塔作比較。家鄉那座尖塔巍然矗立,線條挺拔,由下而上逐漸變細,大屋頂,鋪著紅瓦,那是一座人間的建筑——我們還能造出什么別的來呢?——但是比那些低矮的房屋有著更崇高的目的,比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表現得更加明朗。這兒山上的尖塔——惟一看得見的一座高塔——現在可以看出是一所住宅,也許是主宅的塔樓,它是一座單調的圓形建筑,有一部分優雅地爬滿了常春藤,一扇扇小窗子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這有點兒瘋狂的模樣,塔頂像個平臺,上面的雉堞參差不齊,斷斷續續,支離破碎,在蔚藍的天空里,仿佛是一只孩童的手膽戰心驚或馬馬虎虎地畫出來的。它就像是一個憂郁成疾的居民,本來應該被關在屋內最偏僻的房間里,卻鉆出屋頂,站直身子,向世人顯示。
K又止步不前,似乎站住才能更好地判斷。但他受到了干擾。他立停的地方靠近鄉村教堂,這座教堂其實只是一座小教堂,為了能夠容納教區的全體教徒,被擴建成像座谷倉似的。教堂后面是學校。那是一座低矮的長方形建筑,看上去像是臨時性的,可是奇怪的是年代卻很久遠。它坐落在現已成為一片雪地的圍著籬笆的園子后面。孩子們正同教師一起走出來。他們把教師團團圍住,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他們唧唧喳喳說個沒完,說得很快,K根本無法聽懂。那位教師是一位窄肩膀的小個子青年,身子直挺挺的,不過并不顯得可笑。他從遠處就盯住K,因為周圍除了他那一群人就再沒有旁人了。作為外鄉人,尤其因為對方是一個司令官似的小個子男人,因此K首先打招呼。“早上好,老師。”他說。孩子們一下子都靜了下來,這種突然出現的寂靜也許正合教師的心意,他可以準備他要說的話。“您在看城堡嗎?”他問,語氣比K所預料的溫和,但是語調好像并不贊成K的所作所為。“是的,”K說,“我在這里人地生疏,昨天晚上才到此地。”“您不喜歡城堡嗎?”教師很快又問。“什么?”K反問道,他感到有點驚訝,并用緩和的口氣又問了一遍:“我喜不喜歡城堡?您為什么認為我不喜歡城堡呢?”“沒有一個外鄉人喜歡城堡。”教師說。為了避免說出什么不中聽的話來,K便轉換話題,問道:“您認識伯爵吧?”“不。”教師說,并想轉過身去,可是K緊追不舍,又問:“怎么,您不認識伯爵?”“我怎么會認識他?”教師低聲說,接著用法語高聲補充一句:“請您注意有天真無邪的孩子在場。”K以此作為理由問道:“我能來看您嗎,老師?我要在此地呆一些時候,現在就已感到有點寂寞了。我不是莊稼人,到城堡去怕也不大合適。”“莊稼人和城堡沒有太大區別。”教師說。“也許是吧,”K說,“這也不能改變我的處境。我能去看您嗎?”“我住在天鵝巷屠夫家里。”盡管這更像是告訴地址而不是發出邀請,但K還是說:“好,我一定去。”教師點點頭,便領著立刻又大聲叫嚷起來的孩子們走了。不一會他們就消失在一條十分陡峭的小巷之中。
可是K卻心神恍惚,這次談話使他惱火。來到這里以后,他第一次感到真正疲乏。長途跋涉來到此地,原先似乎并沒有使他感到很累;在那些日子里,他是怎樣從容不迫、一步一步走來的!可是現在卻顯出過度勞累的后果了,來得當然不是時候。他有一種不可遏制的渴望,想要結識一些新朋友,可是每結識一個新朋友只會增加他的疲勞。[4][5]不過在今天這種情況下,他強使自己往前走,至少走到城堡的入口,那就已是很不錯的了。
于是他又向前走去,可是路很長。因為這條路即村子的主要街道并不直通城堡山,它只是通到城堡附近,接著像是故意似的,改變了方向,雖然并沒有離城堡越來越遠,但也沒有靠近它。K始終期望這條路如今終于一定會轉向城堡,只是因為他抱著這個希望,他才繼續前行;顯然由于感到疲勞,他猶豫不決,不愿離開這條路。這個村子長得沒有盡頭,這也使他感到驚異,老是一座座小房子、結冰的玻璃窗、白雪,闃無一人。最后他還是甩掉了這條走不完的大街,拐進一條小巷,那兒積雪更深,把腳從雪地里拔出來十分費勁,他直冒汗,突然停下來,再也走不動了。
好在他并不是孤零零的,左右兩邊全是農舍。他捏了一個雪球朝一扇窗子扔去。門立刻開了——這是他跑遍全村所遇到的第一扇打開的門。門口站著一個老農,穿著棕色皮襖,腦袋向一邊歪著,態度和善,身體虛弱。“我可以到您家歇一會兒嗎?”K問。“我很累。”他根本沒有聽見老人說什么,便感激地踏上一塊向他推過來的木板。這塊木板立即把他從雪中搭救出來,他走了幾步就進了屋子。
屋子很大,里面光線暗淡。從外面進來,起先什么也看不見。K給一個洗衣桶絆了一下,一只女人的手把他扶住了。從一個角落里傳來了孩子的哭叫聲。從另一個角落里不斷涌出水蒸氣,使半明半暗的屋子變得黑黢黢的。K像是站在云海之中。“他準是喝醉了。”有人說。“您是誰?”一個盛氣凌人的聲音喊道,接著顯然是對老者說,“你干嗎讓他進來?能把街上轉悠的人都放進來嗎?”“我是伯爵的土地測量員。”K說,想要對那些他仍舊看不見的人為自己辯白。“哦,原來是土地測量員。”一個女人的聲音說,接著便是一片沉寂。“你們知道我?”K問。“當然。”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簡短地說。人家知道他,看來并沒有因此便對他友善些。
水蒸氣終于消散了一些,K漸漸看得清屋子里的情形了。這一天看來是一個大清洗的日子。靠近門口,有人在洗衣服。不過水蒸氣是從另一個角落里冒出來的,那兒放著一只大木盆,K還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大的木盆,約有兩張床那么大,兩個男人正在熱氣騰騰的水中洗澡。但更令人驚奇——說不清是什么令人驚奇的——是右邊的角落。屋子后墻上有一個大洞——墻上僅有的一個洞,慘淡的雪光從那里射進來,顯然是從院子里射進來的。白光映在一個女人身上,使她的衣服發出絲綢般的光澤。這個女人在角落深處懶洋洋地幾乎躺在一張高背靠椅上,正抱著一個嬰兒在喂奶,幾個孩子圍在她身邊玩耍,看得出是莊稼人的孩子。可是這女人似乎不像是他們中的人,當然,莊稼人生病或疲倦時也會顯得文雅的。
“坐吧!”兩個男人中的一個說。他長著絡腮胡子,唇上還蓄著小胡子,老是張著嘴呼哧呼哧地喘氣,從澡盆邊上伸手指了指——樣子很滑稽——一個坐柜,把熱水濺得K滿臉都是。坐柜上已經坐著那個讓K進來的老頭,他正在打瞌睡。K對自己終于可以坐下心懷感激。現在誰也不再去理他了。在洗衣桶旁邊的那個女人年紀很輕,長得豐滿結實,一頭淺黃頭發,邊洗邊低聲哼著歌兒。男人們在澡盆里踢腿蹬腳、翻來覆去。孩子們想走近他們,卻總是被他們使勁潑水給趕了回來,水甚至潑到K的身上。那個靠椅上的女人一動也不動地躺著,甚至不低頭看懷里的孩子一眼,而是茫然望著高處。
K大概看了她好久,這幅沒有變化的美麗而憂傷的圖畫,后來他準是睡著了,因為當有人大聲喊他,把他驚醒的時候,他的腦袋正靠在他身邊老人的肩上。兩個男人已洗完澡,現在正在澡盆里嬉鬧的是孩子們,由那個金發女人照看。男人已穿好衣服站在K面前。看來那個愛嚷嚷的大胡子是兩個男人中地位較低的一個。另一個是個沉默寡言、思想遲鈍的人,個子并不比大胡子高,胡子也少得多,長得虎背熊腰、四方臉膛,老是低著頭。“土地測量員先生,”他說,“您不能呆在這兒。請原諒我們的失禮。”“我也并不想呆在這兒,”K說,“只想歇一會兒。我已經歇過啦,這就走。”“我們這樣不好客,您大概會感到奇怪吧,”那個男人說,“不過我們這兒沒有好客的風俗,我們不需要客人。”由于小睡片刻,K精神恢復了一點,聽覺比剛才更靈敏一點,對這些開誠布公的話感到高興。他行動更自在了,拄著手杖走來走去,并走近那個靠椅上的女人。再者他也是這屋子里身材最高的。
“不錯,”K說,“你們要客人有什么用?不過有時還是需要一個客人,比方說,需要我,土地測量員。”“這我不知道。”那人慢騰騰地說,“既然請您來,就可能是需要您,那就又當別論了。而我們,我們小人物是照老規矩辦事的,您別見怪。”“不,”K說,“我對您,對您和這兒所有的人,只有感激的份兒。”誰也沒有料到,K突然猛一轉身,站到那個女人面前。她睜著困倦的藍眼睛望著他,一條透明的絲頭巾直披到前額,嬰兒在她懷里睡著了。“你是誰?”K問。她輕蔑地——不清楚是瞧不起K呢,還是鄙視自己的回答——說:“從城堡里來的姑娘。”
這一切只是一瞬間的事,這時兩個男人已經來到K的左右兩邊,一聲不吭地使出全身力氣把他推出門口,仿佛沒有其他辦法來與他溝通似的。那個老人不知對什么感到開心而拍起手來。洗衣服的女人也笑了,孩子們突然像發了瘋似地大吵大鬧起來。
但是,K很快就到了小巷里。那兩個男人站在門口監視著他。現在又下雪了,盡管如此,天色卻似乎亮了一點。那個大胡子怪不耐煩地喊道:“您要去哪兒?這條路是上城堡去的,那條路是到村子里去的。”K沒有答理他。另一個雖然高傲,可是K覺得還是他更隨和一些,便對他說:“您是誰?我該感謝誰接待了我?”“我是制革匠拉澤曼,”他答道,“可您不用感謝誰。”“好吧,”K說,“或許咱們后會有期。”“我不信。”那人說。就在此時,大胡子抬手叫起來:“阿圖爾,你好!杰里米亞,你好!”K掉過頭去;這么說,在這個村子的小巷里還是有人露面啦!從城堡方向走過來兩個年輕人,他們都是中等個兒,修長身材,穿著緊身衣服,兩人的臉也很相像。他們臉部皮膚是深褐色的,但漆黑的山羊胡子卻顯得突出。他們行走在這種道路狀況下速度快得驚人,邁著細長的腿合拍地走著。“你們有什么事?”大胡子喊道。他們走得如此之快,而且馬不停蹄,因此只有大聲叫喊才能和他們交談。“公事!”他們笑著大聲回答。“在哪兒?”“客棧里。”“我也去那兒。”K突然叫了起來,聲音超過其他所有的人。他非常渴望與他們結伴同行;雖然在他看來認識他們并不會有很大用處,可是他們顯然是令人愉快的好伴侶。他們聽到了K的話,但只是點了點頭,就跑過去了。
K還一直站在雪地里,不太樂意把腳從雪里拔出來,然后再把腳向前一步插入厚厚的雪中。制革匠和他的伙伴因為終于弄走了K而感到滿意,慢慢吞吞地側著身子穿過只開了一條縫的門走進屋去,邊走邊回過頭來看K。K一人站在雪花紛飛的冰天雪地里。“假如我只是偶然而非有意地站在這兒,”他想起,“這倒是一次小小的絕望的機會。”
這時他左邊的那所茅屋打開了一扇小窗戶;也許是雪光反射的緣故,這扇窗子關著的時候看上去是深藍色的,它非常小,現在打開以后,你都看不到朝外看的那個人的臉膛,只看得見兩只眼睛,兩只褐色的老年人的眼睛。“他站在那兒呢。”K聽見一個女人顫抖的聲音說。“那是土地測量員。”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接著,那個男人走到窗口,問道:“您在等誰?”他問話的口氣倒也并非不客氣,但仍然像是他很關心在自家門前的街上一切都正常似的。“等一輛雪橇把我順便帶走。”K說。“這兒不會有雪橇經過,”那人說,“這兒沒有車輛來往。”“可這是上城堡去的大路呀。”K提出異議。“盡管如此,盡管如此,”那人以一種毫不退讓的口氣說,“這兒沒有車輛來往。”接著兩人都不說話了。但是那人顯然在考慮什么,因為他一直還讓那涌出蒸氣的窗戶開著。“這條路真差勁。”K說,想引他開口。
但那人僅僅說:“是啊,不錯。”
過了一會兒,那人還是開口了:“您要是愿意,我就用我的雪橇送您走。”“那就請您送我走吧,”K高興地說,“您要多少錢?”“分文不取。”那人說。K十分驚異。“您不是土地測量員嘛。”那人解釋說,“您是城堡的人。您要到哪兒去呢?”“到城堡去。”K趕緊說。“那我不去。”那人馬上說。“可我是城堡的人呀。”K連忙說。“那我不去。”那人立刻說。“可我是城堡的人呀。”K重復那人自己的話。“也許是吧。”那人冷淡地說。“那就送我去客棧吧。”K說。“好吧,”那人說,“我這就去把雪橇拉來。”這一切并沒有給人留下特別友好的印象,倒不如說是出于一種十分自私、恐懼、近乎謹小慎微的愿望:把K從自己家門口弄走。
院子的大門打開了,一匹瘦弱的小馬拉著一輛輕便的小雪橇出來了。雪橇很簡陋,沒有坐位,那人彎腰曲背、軟弱無力、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他的臉又瘦又紅,由于傷風鼻塞,頭上緊緊裹著一條羊毛圍巾,使他的臉顯得特別小。顯然他正在生病,只是為能送走K,這才勉為其難。K說自己很過意不去,但那人擺了擺手,示意他別說了。K僅僅得知他是馬車夫蓋斯泰克,他駕駛這輛不舒服的雪橇,是因為這輛雪橇正好是現成的,駕別的雪橇就得花過多時間。“坐上去吧。”他用鞭子指著雪橇后面說。“我可以坐在您旁邊。”K說。“我步行。”蓋斯泰克說。“為什么?”K問。“我步行。”蓋斯泰克重復說了一遍,突然咳嗽起來,咳得身子直晃,不得不用雙腿在雪地里支撐著并用雙手抓住雪橇的邊沿。K不再說什么,便坐在雪橇后面。那人的咳嗽慢慢地平息下來,于是他們便趕著雪橇走了。
那兒山上的城堡——K本想當天去那兒——已經奇怪地暗下來,又越來越遠了。但是,猶如要給他一個暫時告別的信號,那兒響起了一陣輕快的鐘聲,這鐘聲至少有一剎那使他的心顫動起來,仿佛在向他預示——因為鐘聲也使人痛苦——他內心隱隱約約地渴望的東西有即將實現的危險。大鐘聲不久就停止了,繼而響起一陣微弱單調的鈴鐺聲,可能仍然來自城堡,但也可能就是從村里傳來的。不過這丁零零聲,同慢慢騰騰地行駛以及那個既可憐卻又無情的車夫倒更相稱。
“我說,”K突然叫起來——他們已經走近教堂,離客棧已經不遠了,因此K可以冒點險了——“我很奇怪,你竟敢自己做主用雪橇送我兜了一圈,你能這樣做嗎?”蓋斯泰克沒有理睬,在那匹小馬旁邊靜靜地繼續走著。“嗨!”K叫道,從雪橇上弄下一些雪,捏成一團向蓋斯泰克扔去,擊中了他的耳朵。他這才停下步子,轉過身來;可是,當K如今看到他離自己這么近——雪橇又向前滑了幾步——,看到他那彎腰曲背、可以說受過虐待的形狀,又困又瘦的紅臉膛,雙頰不知怎么地不一樣,一邊平一邊凹,張著只有幾顆稀稀拉拉的牙齒的嘴巴在那兒聽他說話的樣子,他現在由于憐憫而不得不重說一遍自己剛才懷著惡意說的那句話:蓋斯泰克會不會因為用雪橇送K而受到處罰。“你說什么呀!”蓋斯泰克大惑不解地問,可是并不期望得到進一步的解釋,就向小馬吆喝一聲,于是他們又向前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