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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同村長的會談沒有煞費周章,這幾乎使K感到驚奇。對此他試圖這樣去解釋:根據他迄今的經驗,同伯爵當局正式打交道對他來說十分容易。這一方面是由于顯然官方曾經就如何對待他的問題一勞永逸地發出過一個表面上對他十分有利的明確指示,另一方面是由于辦理公事的那種值得欽佩的一元性,他猜想這種制度尤其在人們看不見它存在的地方表現得特別完善。有時只要一想起這些事情,K就不免以為自己的處境令人滿意,盡管他在產生這種滿意心情后總是很快告誡自己,危險恰恰就在這里。

同當局直接打交道并不太困難,因為當局不管其組織多么嚴密,永遠只是以遙遠而不可見的老爺們的名義維護遙遠而不可見的事情,而K卻在為近在眼前的事情、為自己而斗爭;而且,至少在開始的時候是主動的,因為他是進攻者;不僅僅他一個人在斗爭,而且顯然還有他不知道但根據當局的措施來看他相信其存在的其他力量在斗爭。但是,由于當局一開始就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至今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上遷就了他,因而就奪去了他輕而易舉贏得小勝利的可能性,從而也奪去了他隨之而來的滿足感和由此而產生的進行新的更大斗爭的有根據的自信。相反,他們讓K愛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當然只限于村子內,就這樣縱容他,消耗他的精力,完全排除任何斗爭,把他放到非官方的、完全不明不白的、異樣的生活中去。這樣下去,如果他不時刻提防,盡管當局是那么和藹可親,盡管他充分履行一切輕松得過分的官方義務,但也有可能發生這種情況:被自己所受到的虛假恩寵所迷惑,在日常生活中不小心謹慎,使得他在此地垮了下來,而當局還是那么溫和友善,仿佛違背自己的意愿,但礙于某條他所不知道的公共條例,不得不把他弄走。那種日常生活,在這兒到底是什么呢?K還從來沒有見過什么地方像此地這樣公務和生活如此緊密地交織在一起,結合得如此緊密,有時可能使人覺得公務和生活已經錯位。例如,克拉姆對K的工作行使的權力到現在為止只是一種形式,與克拉姆在K的臥室里實際上擁有的權力相比,那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便發生了這樣的情況:在這方面可以采取一種比較漫不經心的做法、某種放松的態度,只消直接面對當局就行,而在其他方面卻必須總是特別小心,每走一步都得先瞻前顧后、左顧右盼。

K首先在村長那里完全證實了他對此地當局的看法。村長是個和藹可親的胖子,胡子刮得很干凈,正患著嚴重的痛風病。他在床上接見K。“您就是我們的土地測量員先生啰。”他說,想坐起來表示歡迎,但是坐不起來,便又倒在枕頭上,抱歉地指了指他的腿。那間屋子的窗戶很小,而且又遮上窗簾,所以光線很暗,朦朧中一個不聲不響、幾乎像影子般的女子給K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床前。“請坐,請坐,土地測量員先生,”村長說,“告訴我,您有什么要求。”K把克拉姆的信讀給他聽,同時加上幾句議論。他又一次感到同當局打交道非常容易。他們簡直可以肩挑任何重擔,什么都可以讓他們承擔,自己輕松自在,什么都不用管。村長似乎也有同感,他在床上不舒服地轉來轉去,最后說:“土地測量員先生,就像您已看出的那樣,這件事我全都知道。我自己還沒有作出任何安排,其原因一是我生病,二是您姍姍來遲,我已認為您不干了呢。可是現在承您大駕光臨寒舍,我自然必須把令人不快的全部真相告訴您。如您所說,您已被錄用為土地測量員,可是很遺憾,我們并不需要土地測量員。這兒根本用不著土地測量員。此地小塊地產的界線都已劃定,全都已登記在案。很少出現變更產權的情況,小的地界爭端我們自己會解決。那我們還要土地測量員干什么?”K雖然從前對此沒有想過,但他內心深信他已料到會得到類似的通知,[11]正因為如此,他才能立刻說:“這使我深感意外。這使我的算計全都落空了。但愿這是發生什么誤會了。”“可惜不是,”村長說,“事實就像我說的那樣。”“可是這怎么可能呢?”K喊道,“我千里迢迢來到此地,并非為了現在又讓人給打發回家!”“這是另一個問題,”村長說,“這不是我所能做主的,不過這次誤會怎么會發生,這我倒能向您說明。在伯爵當局這樣大的衙門中有可能偶爾發生這一部門規定這件事,另一部門規定那件事而互不通氣的情況,上級的監督盡管十分嚴密,但由于其性質的緣故來得太晚,因此總還是會出現小小的差錯。當然,那只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例如像您這種情況。在重大的事情上,我還沒有聽說發生過差錯,不過小事也常常使人夠難堪的啦。現在就您的情況而言,我愿意坦率地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給您聽,不保守公務秘密——我也夠不上是公務員,我是莊稼人,將來也永遠是莊稼人。很久以前,那時我當村長才幾個月,上面來了一道命令,我記不起是哪個部門的了,這道命令以上面老爺們所特有的那種斷然方式通知我們招聘一名土地測量員,并指示村公所準備好他的工作所需要的一切圖表。這道命令自然不可能與您有關,因為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要不是我現在生病,有這么多的工夫躺在床上想這些最可笑的事,我就不會想得起來。”“米齊,”他突然停下來,對那個一直還在房間里晃來晃去不知在干什么的女人說,“請你到那個柜子里找找看,說不定能找到那道命令。”他向K解釋道:“那是我上任初期的事,那時我還什么都保存。”那個女人立刻打開柜子,K和村長都看著。柜子里塞滿了文件。柜門打開時有兩大捆文件滾了出來,那些文件都捆成圓圓的一捆,就像人們平時捆木柴一樣;那女人驚恐地跳到一邊去。“也許在下面,在下面。”村長在床上指揮著說。女人順從地用兩只手把文件全都從柜子里抽出來,以便尋找下面的文件。現在文件堆滿了半間屋子。“辦了不少事啊,”村長點點頭說,“這只是一小部分。主要的文件我都存放在谷倉里,不過絕大部分都已經丟失了。誰能把這一切都收藏在一起呢?可是谷倉里還有不少。”說罷,他又轉過去對他的妻子說:“你找得到那道命令嗎?你得找一份在‘土地測量員’這幾個字下面劃藍線的文件。”“這兒光線太暗,”女人說,“我去拿一支蠟燭來。”說著便踩著文件走出屋去。“辦理這些麻煩的公事,”村長說,“我的妻子是我的得力助手。而這些事只能捎帶著搞。我還有一個助手幫我抄抄寫寫,就是那位小學教員,可盡管這樣還是應付不了,總有許多事情來不及處理,這都擱在那個柜子里,”他指著另一個柜子,“現在我病了,那就更是越積越多了。”他說,疲倦而又得意地往后躺下。K看到女人已拿來蠟燭,這時正跪在柜子前面尋找那道命令,便問:“我能幫您夫人找嗎?”村長搖搖頭微笑著說:“我對您說過,我對您不保密;可是讓您本人查看這些文件,我可不能做得這樣過分。”現在房間里變得靜悄悄的,只聽見翻閱文件的窸窣聲,村長也許甚至還小睡了一會兒。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門,K轉過身去。這自然是那兩個助手。他們總算受過一些教導,沒有馬上沖進屋來,起先只是從門縫中悄悄地說:“我們在外面太冷了。”“是誰?”村長驚醒了,問道。“只是我的兩個助手,”K說,“我不知道該叫他們在哪兒等我,外邊太冷了,可是到這里來又使人討厭。”“他們不會打擾我的,”村長和善地說,“您就讓他們進來吧。再說,我認識他們,是老相識了。”“可是我討厭他們。”K直率地說,把目光從那兩個助手身上移到村長身上,又從村長身上移到助手們身上,發現這三人的笑容都一模一樣,毫無二致。“你們既然來了,”接著他試探地說,“那就留下來,幫村長太太找一份在‘土地測量員’這幾個字下面劃了藍線的文件。”村長沒有提出異議。不允許K干的事,倒允許這兩個助手去干。他們馬上就撲到文件堆上,可是他們更多是在文件堆里亂翻而不像是在找東西,只要一個拿起一份文件一個一個字母地拼讀,另一個就會立即從他手里把文件搶過去。與此相反,那個女人跪在空柜前面,似乎已根本不再尋找了,至少蠟燭放在離她很遠的地方。

“這兩個助手,”村長得意地微笑著說,似乎這一切都是他一手安排的,可是誰也沒有料到,“這么說,您討厭他們,可他們是您自己的助手呀。”“不,”K冷冷地說,“他們都是在這兒才跑到我身邊來的。”“什么,跑到您身邊來的,”村長說,“您的意思是說,他們是派來的吧。”“就算是派來的,”K說,“不過他們也可以說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派他們來沒有經過多少考慮。”“這兒沒有一件事情會不經過考慮就干的。”村長說,甚至忘了腿痛,坐了起來。“沒有一件事情,”K說,“那么聘請我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聘請您來也是經過仔細考慮的,”村長說,“只是因為發生了一些不重要的情況,才把事情搞亂了。我要用文件來向您證明這一點。”“文件找不到啦。”K說。“找不到?”村長喊道,“米齊,請快點找!不過沒有文件我也能先把事情的經過講給您聽。對于我已提到的那道命令,我們感激地回答說,我們不需要土地測量員。可是這一答復看來并沒有送回到原來的那個部門,我想把它叫做A,而是錯誤地送到了另一個部門B。因此,A部一直沒有收到答復,可是不幸B部也沒有收到我們的完整答復,是我們沒有把文件的內容送去呢,還是中途遺失了——反正肯定不是在部里丟失的,這我敢保證——,總之,B部收到的只是一個裝文件的信封,信封上只注明信封里實際上不幸已丟失的文件涉及聘請一名土地測量員之事。在此期間,A部一直在等待我們的答復。關于這件事,他們雖然留有記錄,但是正如這種情況可以理解常常發生,即使所有工作都安排得非常精確也在所難免,那個辦事員以為我們會答復,然后他就去招聘土地測量員或者根據需要就這件事進一步同我們聯系。因此他并未注意那份記錄,把這件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可是,這個公文信封在B部到了一位以辦事認真出名的辦事員手里,他叫索迪尼,是意大利人;連我這樣一個知情人也不明白,像他這樣一個干練的人才為什么只擔任比較低的職務。這個索迪尼自然就把空信封退了回來,要求我們把文件補齊。如今,從A部第一次來函到現在,如果不說已有好幾年,那也已有好幾個月了;這可以理解,因為一件公文如果正常運轉——通常都是如此——,最遲一天之內就能送達有關部門,而且當天就得到處理;可是,萬一送錯了——在完美的體制下,就得嚴格按照規定努力去徹底追查,否則就會找不到——,那么,那么時間當然就會拖得很長。因此,當我們收到索迪尼的通知時,我們對這件事只剩下一點模糊不清的印象了,那時候只有米齊和我兩個人辦公,小學教員還沒有派給我,我們只保存最重要事情的文件副本。總之,我們只能含糊其辭地回答說,我們不知道招聘土地測量員之事,我們并不需要土地測量員。”

“可是,”說到這里,村長突然打住了,似乎自己過于熱心,扯得太遠了,或者至少是有可能扯遠了,“這事您聽了不感到無聊嗎?”

“不,”K說,“我覺得挺有趣。”

村長接著說:“我講這事可不是給您消閑解悶的。”

“我覺得它有趣,”K說,“只是因為它使我看到,荒唐可笑的混亂有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您還沒有看到什么呢,”村長嚴肅地說,“我可以給您繼續講。索迪尼對我們的答復自然不會滿意。我佩服此人,盡管他給我帶來麻煩。他對誰都不相信,比方說,即使某人同他打過無數次交道,他知道此人是最可信賴的人,可是下一次他就不相信他了,好像他根本就不認識他,或者不如說,好像他知道此人是個壞蛋。我認為這樣做是對的,一個公職人員必須這樣做;可是遺憾的是,我的天性使我無法遵守這條原則,您早就看到,我對您這個外鄉人是多么坦率,把什么事都告訴您,我就是不能不這樣做。索迪尼卻相反,他對我們的答復馬上就產生了懷疑。從此就書信來往頻繁。索迪尼問我怎么忽然想到不用招聘土地測量員的。我借助米齊的好記性回答說,最早是辦公廳提出的(實際上是另一個部門提出的,我們當然早就忘記了);索迪尼反駁道:為什么我到現在才提到這份公函;我回答說:因為我現在才想起來;索迪尼說:這事很奇怪;我說:事情拖得這么久,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索迪尼說,這事確實奇怪,因為我記得那件公函沒有了;我說:當然沒有了,因為全部文件都丟失啦;索迪尼說:可是關于那第一封公函,一定會有一份記錄的,現在卻沒有。這時我頓住了,因為索迪尼的部門居然會發生差錯,我既不敢斷言,也不敢相信。也許,土地測量員先生,您心里會責怪索迪尼,聽了我這一番話,他起碼應該考慮到別的部門去查問這件事。但要是這樣,那就恰恰錯了,我不愿您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什么缺陷,即使您只是在心里想。當局的一條工作原則就是根本不考慮有任何差錯的可能性。由于整個工作組織得盡善盡美,所以這條原則是有根有據的;如果要求以最快的速度處理事務,這條原則也是必要的。因此,索迪尼也許根本沒有去向其他部門查詢,況且他們也根本不會回答,因為他們馬上就會發覺,這是在調查一個可能發生的差錯。”

[12]“請允許我,村長先生,打斷您的話,向您提一個問題,”K說,“您先前不是提到過有一個監督機構嗎?按照您說的話來看,整個體制是完美無缺的,怎么會沒有監督呢?簡直不可思議。”

“您十分嚴格,”村長說,“可是把您的嚴格增加一千倍,與當局要求自己的嚴格相比,您這種嚴格仍然算不上什么。只有一個十足的外鄉人才會提出您那樣的問題。有沒有監督機構?監督機構有的是。不過,它們的任務并不是查出廣義的差錯,因為差錯不會發生,即使偶爾發生一次差錯,就像在您的事情上,可是誰又能肯定這是一個差錯呢?”

“這真是聞所未聞!”K喊道。

“對我來說,這一點也不新鮮,”村長說,“我同您并無很大不同,我自己深信發生了差錯,索迪尼非常難受,大病了一場。我們得感謝一級監督機關,他們發現了造成這一差錯的根源,并且也認識到這個差錯。可是誰能斷言二級監督機關也會作出同樣的判斷,還有三級以及三級以上的監督機關也都會作出同樣的判斷呢?”

“也許是吧,”K說,“但我寧愿不介入這樣的考慮,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有這些監督機關,自然還不可能了解它們。但是我認為,這兒必須分清兩回事:一是在這些機關內部發生的事,對此官方又能作出這樣或那樣的解釋,二是我這個實際存在的人,我站在這些機關之外,受到他們侵犯的威脅,這種侵犯是那么荒謬,我一直還不能相信這種危險是真的。關于這一點,村長先生,您對情況非常熟悉,您說得頭頭是道,很有可能是對的,只不過我還想聽您說一說我的事。”

“我也正要談呢,”村長說,“可是,如果我不再介紹一些情況,您是不會理解的。現在我就提到監督機關,這還太早。所以我回過頭來談談我和索迪尼的分歧。剛才說過,我的反對漸漸地變弱了。可是,只要索迪尼對誰占上風,即使是占最小的優勢,那他就已勝利在握了,因為這時候他的注意力、干勁和機敏也都提高了,這時他對于受攻擊者來說是很可怕的,對于受攻擊者的敵人卻是了不起的。只是因為我在其他事情上也經歷過這后一種場面,所以我才能這樣談起他,就像我現在所做的。順便說說,我還從來沒有能見過他一面,他不能到下面來,他忙極了,聽說他房間里靠墻都堆滿了一捆捆摞在一起的公文,這些只是索迪尼正在處理的公文,由于不斷地從這些文件堆中取出文件,放進文件,而且又都進行得十分匆忙,因此那些成堆的一捆捆文件就不斷地掉到地上,正是這種持續不斷的、一陣緊接著一陣的嘩啦聲成了索迪尼辦公室的典型特征。是啊,索迪尼是個干事的人,不論事情大小,他都兢兢業業對待。”

“村長先生,”K說,“您總說我的事是最小的事,可是它讓許多官員很操心,也許開頭它是一件很小的事,可是通過索迪尼之類官員的勤奮,它已經變成一件大事了。很遺憾,這完全違背我的意愿,因為我的抱負并不是讓那一卷卷關于我的公文堆積成山并又嘩啦啦地倒下來,我只想當一個小小的土地測量員,在小繪圖桌上安靜地工作。”

“不,”村長說,“這不是什么大事。在這方面您沒有理由抱怨,它是小事情中的最小事情之一。一件事情重要不重要,并不取決于它的工作量;要是您這樣想,那您就很不了解當局。即使就工作量而言,您的事也是最微不足道的事之一;一般的事,也就是那些沒有發生所謂差錯的事,則需要進行多得多的、當然也有效得多的工作。再說,您還毫不了解您的事所引起的真正的工作,現在我才愿意講給您聽。后來,索迪尼先不讓我過問此事,可是他手下的官員來了,每天都在貴賓飯店對村里的頭面人物進行查詢并記錄在案。大多數人都站在我一邊,只有少數幾個人產生了疑心;土地測量是個會使莊稼人情緒激動的問題,他們察覺到這里面有什么陰謀和不公正行為,他們還有一個領頭的,索迪尼從他們的陳述中必然會得到這樣的信念,即如果我把這個問題提給村委會討論,那就不會是所有的人都反對聘請一名土地測量員。[13]因此,一件不言而喻的事情——即不需要土地測量員——結果至少變成了一件可疑的事。這方面有一個名叫布龍斯維克的人尤為突出——您大概不認識他——,也許他這人并不壞,只不過很傻,喜歡想入非非,他是拉澤曼的連襟。”

“制革匠的連襟?”K問,并把他在拉澤曼家里看到的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人形容了一番。

“對,就是他。”村長說。

“我也認識他的妻子。”K有點隨便地說道。

“那倒可能。”村長說罷就沉默下來。

“她很漂亮,”K說,“但臉色有點蒼白,病懨懨的。她是城堡里來的吧?”這句話一半帶著詢問的口吻。

村長看了看鐘,向湯匙里倒了藥,匆匆吞了下去。

“您大概只了解城堡里的辦公設施吧?”K粗暴地問。

“是的,”村長說,臉上帶著一絲嘲諷而又感激的微笑,“這也是最重要的。至于布龍斯維克:要是能把他逐出村子,我們幾乎全都會感到高興,拉澤曼也不會不高興。可是那時龍布斯維克頗有一些勢力,他雖然不是演說家,但是愛大聲嚷嚷,這一點也使某些人感到滿意。于是,我不得不把這件事提到村委會上去討論,順便說說,這只是布龍斯維克暫時的惟一的勝利,因為村委會的大多數自然不想聘請什么土地測量員。這也是幾年以前的事了,但是從那時候起,這件事就一直沒有止息過,部分是由于索迪尼的認真,他進行極其認真仔細的調查,想要摸清大多數人以及反對派的動機;部分是由于布龍斯維克的愚蠢和野心,他同當局有一些私人關系,他總是用他異想天開的新發現調動他們。可是索迪尼是不會受布龍斯維克蒙蔽的,布龍斯維克怎么能蒙蔽索迪尼呢?——但正是為了自己不受蒙蔽,就需要進行新的調查,而還沒有等調查完畢,布龍斯維克就已又想出一些新花招,他這個人鬼點子很多,這與他的愚蠢有關。現在我談談我們官方機構的一個特點。與其準確性相媲美,它也極其敏感。有可能發生這樣的情況:一件事情已經考慮了很久,盡管還沒有考慮完,突然閃電般地從一個無法預見而且以后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冒出了一個決定,使事情得到了結,盡管在大多數情況下是正確的,但仍然不免是武斷的。好像官方機構再也忍受不了這種緊張,忍受不了同一件也許本身無足輕重的事的刺激,不用官員們的協助,就自己作出了決定。當然并不是出現了什么奇跡,肯定是某個官員寫下了處理意見或者作了不成文的規定,但是不管怎樣,至少是我們這兒,甚至連官方都無法確定究竟是哪個官員決定的以及出于何種原因。監督機構在很久以后才發現這一點,可我們就不會再知道,而且以后也不再有人還會對它感興趣了。正是這些決定如上所述通常都是非常好的,惟一使人惱火的是,人們——事情常常會造成這種結果——知道這些決定時已為時太遲,因此在此期間人們仍然在熱烈地討論早已作出了決定的事情。我不知道在您的事情上是否有過這樣的決定——有些情況說明有,有些情況說明沒有;可是,如果真的有過這樣的決定,那么聘書就會早已給您送去,您就會千里迢迢來到此地,就會過去很長的時間,在此期間索迪尼還會一直在這兒為同一件事情忙得精疲力竭,布龍斯維克會搞他的陰謀詭計,我就會夾在中間兩面受罪。我只是略提一下這種可能性,但我確定知道如下的情況:有一個監督機構在這期間發現,許多年以前A部曾就土地測量員一事向村里征求過意見,可是至今未曾得到答復。于是再次向我提出詢問,這時候整個事情就真相大白了。A部滿足于我的答復即不需要土地測量員,索迪尼不得不認識到此事不由自己主管,他干了那么多徒勞無益、大傷腦筋的工作,當然責任不在他,要不是新的工作從四面八方蜂擁而來,要不是您的事只是一件很小的事,幾乎可以說是小事中的最小的事,我們大家也許都會松一口氣,我相信即使索迪尼本人也會如此。只有布龍斯維克很惱火,但這只令人感到好笑罷了。可是,土地測量員先生,現在,在整個事情圓滿地了結之后,而且打那以后又已過去很長時間,您突然出現了,看來好像這件事又要重新開始,您想想我會多么失望吧。就我來說,我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讓這樣的情況發生,這您大概會明白吧?”

“一點不錯,”K說,“可我也更明白這兒有人在利用我做文章,也許甚至是在濫用法律。至于我,我是會進行反抗的。”

“您想要怎么做?”村長問。

“這我不能透露。”K說。

“我不想強迫您,”村長說,“只是請您考慮一下,我是您的——我不想說是朋友,因為我們素不相識——不過在一定程度上是一個事務上的朋友。我只是不能錄用您當土地測量員;除此以外,您可以信賴我,有事盡管來找我,當然是在我掌握的不大的權力范圍之內。”

“您總是說,”K說,“要不要錄用我當土地測量員,可我已經被錄用了。這是克拉姆的信。”

“克拉姆的信,”村長說,“這是很珍貴的、令人敬畏的,因為有克拉姆的簽名,看來這簽名是真的,不然——我可不敢自己一個人對此發表意見。——米齊!”他喊道,接著又說,“你們在干什么呀?”

那兩個好久沒有被人注意的助手和米齊顯然沒有找到那份要找的文件,之后想把所有的東西放回到柜子里去,但是因為文件又多又亂,所以放不進去了。于是,可能是那兩個助手想出了什么主意,現在他們正在實現這個主意。他們把柜子平放在地上,把全部公文檔案都塞了進去,然后和米齊一起坐在柜門上,現在想這樣慢慢地把文件壓進去。

“這么說,那份文件沒有找到,”村長說,“真遺憾,不過您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的前前后后,其實我們不用再看這件公文了,再說文件肯定還會找到的,也許是在小學教員那兒,他那里還有很多文件哩。米齊,現在你把蠟燭拿過來,給我讀一讀這封信。”

米齊走過來,坐在床沿上,倚在這個身強力壯、生氣勃勃的男人身上,男人用手摟著她,這會兒她顯得更蒼白、更不起眼兒了。在燭光下,只有她那小臉引人注目,臉上鮮明而嚴肅的線條只是因為上了年紀才變得柔和了。她剛一看到信就輕輕地雙手合十。“是克拉姆的。”她說。說完他們兩人一起讀信,悄悄地咬了一會兒耳朵,最后——這時候那兩個助手正高呼烏拉,因為他們終于把柜門關上了,米齊默默地感激地望著他們——村長說:

“米齊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現在我可以說了。這封信根本不是一封公函,而是一封私人信件。這從信開頭的那句稱呼‘尊敬的先生!’就可以清楚地看出來。此外,信里只字不提您當土地測量員的事,而只是泛泛地說什么為伯爵大人效勞,就連這一點也說得不很明確,‘如您所知’,您只是被錄用了,這就是說,您已被錄用的證據要由您來提供。最后,官方只讓您來找我這個村長,讓我作為您的頂頭上司向您介紹一切詳細情況,這基本上已經做了。對一個懂得怎樣閱讀公函因而也就會更好地閱讀非官方函件的人來說,這一切是再清楚不過的了。您是外鄉人,不懂得這點,并不使我感到奇怪。總的說來,這封信的意思不過是,要是您被錄用為伯爵大人效勞,克拉姆本人想要關心您。”

“村長先生,”K說,“這封信經您這樣一解釋,就只剩下一張白紙上的簽名了。[14]難道您沒有發現,這樣一來您就貶低了您表面上很尊重的克拉姆的名字。”

“您誤解了,”村長說,“我并沒有看錯這封信的意思,我的解釋并沒有貶低它,而是相反。克拉姆的私人信件自然比公函重要得多;只是它恰恰沒有您給予它的那種意義。”

“您認識施瓦采嗎?”K問。

“不認識,”村長說,“米齊,也許你認識他吧?你也不認識,不,我們不認識他。”

“這就怪啦,”K說,“他是城堡副總管的兒子。”

“親愛的土地測量員先生,”村長說,“我怎么會認識所有城堡副總管的兒子呢?”

“好,”K說,“那么您就得相信我所說的他是城堡副總管的兒子。我來到此地的當天就跟這個施瓦采發生了令人不愉快的爭吵。后來他打電話去問那個名叫弗利茨的城堡副總管,得到的答復是,我已被錄用為土地測量員。這您又如何解釋呢,村長先生?”

“很簡單,”村長說,“您還從來沒有同我們的當局有過接觸。您的那些接觸都是虛假的,可是您由于不了解情況,就把它當成真的了。至于電話:您看,我同當局打交道可說是夠多的了,可是我這兒就沒有電話。在客棧這樣的地方,電話或許大有用處,就像一架自動奏樂器,也就僅此而已。您在這兒打過電話嗎?打過吧?那您或許就懂得我的意思了。在城堡里,電話顯然是挺管用的,聽說那兒的電話整天響個不停,這當然大大地提高了工作效率。這種不斷的電話,在這兒的電話機里聽上去就像一種沙沙聲和啾啾聲,您一定也聽過這種聲音。可是,這種沙沙聲和啾啾聲卻是這兒的電話機向我們傳送的惟一真實可靠的東西,此外什么都是虛假的。我們和城堡之間沒有專線聯系,也沒有總機接轉我們的電話;從這兒打電話到城堡,那兒最低一級部門的所有電話機都會響起來,或者更確切地說,要不是——如我確切知道的那樣——幾乎所有電話機上的音響裝置都被關掉的話,所有的電話機都會響起來的。不過,有時也會有某個疲憊的官員需要找一點兒消遣,尤其是在晚上或夜里,便把音響裝置打開;這樣我們就聽到了回話,當然這回話不過是開玩笑而已。這也是很容易理解的。因為那兒的人整天匆匆忙忙地應付最重要的公事,有誰竟敢為了自己的私人小事打電話去驚動他們?我也不明白,連一個外鄉人怎么都會相信,如果他打電話,比如說打給索迪尼吧,接電話的就真是索迪尼嗎?很可能是別的部門的一個小秘書而已。另一方面,有人打電話給小秘書,接電話的卻是索迪尼本人,這在特定的時刻也是有可能的。不過,碰到這種情況,最好是不等對方開口就跑開。”

“原來我可不是這樣看的,”K說,“這些細節我無法知道;本來我也并不十分相信這些電話內容,我一直明白,只有直接在城堡里經歷或實現的事才是真正重要的事。”

“不,”村長抓住一個字眼不放,說,“電話里的回答絕對很重要,為什么不重要呢?城堡里官員的話怎么會不重要?我在談克拉姆的信的時候就已經說過這一點;信上的話全都沒有官方的意義;如果您認為有,那就錯了。另一方面,私人信件的內容無論是友好的還是惡意的,卻又關系重大,往往比任何公函所能具有的意義更為重大。”

“好吧,”K說,“假定一切都是如此,那我在城堡里就有不少好朋友了;準確地說,許多年前,那個部門突然想起要請一位土地測量員,這對我是一種友好的行為,在這以后,友好行動一個接著一個,一直到后來,結局卻不妙,我被騙到這里,現在又威脅要攆我走。”

“您的看法有一定的道理,”村長說,“您認為城堡的意見不能照字面去看,這一點您是對的。不過謹慎小心到處都是必要的,不僅是在這兒,涉及到的意見越重要,就越是要謹慎小心。可是您說,您是被騙來的,那我就難以理解了。如果您更仔細地聽我說明,您就一定會明白,您應聘來此地的問題是個十分復雜的問題,不是我們在這里進行一次短短的談話就能說清楚的。”

“那么惟一的結論就是,”K說,“一切都很模糊不清,無法解決,包括攆我走在內。”

“誰敢把您攆走呢,土地測量員先生?”村長說,“正因為搞不清您是不是被請來的,所以才保證您受到最好的禮遇,只是看來您過于敏感。這里沒有人留您,但這并不是說要攆您走呀。”

“哦,村長,”K說,“您現在又把事情看得太清楚了。我給您舉出幾條讓我留在這兒的理由:我作出犧牲,離鄉背井,經過長途跋涉來到此地,由于受聘而對這兒懷著有根據的希望,我身無分文,如今不可能再在家鄉找到其他適當的工作,最后,并不是無足輕重的一條是,我的未婚妻是本地人。”

“哦,弗麗達,”村長毫不感到意外地說,“我知道。不過不論您到哪里,弗麗達都會跟您去的。至于您提到的其他幾點,這確實需要一定的考慮,我會向城堡報告的。如果有什么決定,或者事先需要再和您談一次,我會派人找您來的。您同意嗎?”

“不,絕對不同意,”K說,“我不想得到城堡的恩賜,我只要求得到我的權利。”

“米齊。”村長對他的妻子說。她一直緊緊依偎在他的身旁,心不在焉地擺弄著克拉姆的信,把它扎成一只小船。K驚恐失色,一把從她手里把信搶過來。“米齊,我的腿又疼得很厲害了,我們得換繃帶了。”

K站起身。“那我就告辭了。”他說。“好吧,”米齊說,她已經準備好藥膏,“過堂風也太大了。”K轉過身去;他剛說完要告辭,那兩個助手馬上就把兩扇門打開了,他們的干勁總是不合時宜。為了不讓病人的房間受到正在大量涌入室內的冷空氣的侵襲,K只好匆匆向村長鞠躬告別。然后,他拽住兩個助手跑出屋子,迅速把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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