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兒秤鉤一樣吊在西天邊上,星星一閃一閃地眨著眼,村子早都睡著了,只有斷斷連連一聲聲的狗叫。周鐵漢的一小隊,帶著一陣沙沙沙的輕輕腳步響,圍著馬莊在野地里繞了多半個圓圈,就停在村西北角一家房子后頭。周鐵漢伸出手來做個手勢,戰士們便成一列靜靜地蹲在房檐下。
大隊長錢萬里跟在周鐵漢后面,踮著腳在房前房后看了一遍。
周鐵漢問:“行吧?”
錢萬里點頭說:“行,就在這兒吧。”
周鐵漢走在隊前,在人群里仔細看了看,伸手把干巴拉起來。干巴摸不清頭腦,糊涂著跟在他后頭走,到了墻根底下,周鐵漢緊貼住他的耳朵說:
“你身子輕,又活軟靈巧,搭你爬進墻去,把我干娘叫起來,咱今兒個就住這。可小心,別鬧響動,驚動得雞鳴狗叫的,明兒個一天別想過得去了。”
因為住在自己村里來了,周鐵漢格外加了小心。干巴把槍靠在墻上,把小衣襟往腰里一掖,登住周鐵漢的肩膀,貓兒一樣翻上了墻頭。院里靠墻根恰好有個滑秸垛,干巴伸下腳去探探虛實,就無聲無息地落在院里了。
這一家,兩間半北屋,一間小西屋,柵欄門兒朝西開。干巴看了看,就奔北屋走去,把屋門輕輕推推,里頭閂得很牢實。扒住窗臺順破窗眼往里望望,黑咕咚什么也看不清。就用手指把窗欞嗒嗒嗒敲了幾下,聽聽,沒有動靜,再敲幾下,猛然一聲尖厲的老太太的聲音喊道:
“干什么的?誰呀?”
干巴嚇了一大跳,心說:這可糟了,真操蛋!心里一急,忽然一個招兒上來了,忙避開窗眼,捏住嗓子嬌聲細氣地說:
“大娘,是我,你別嚷啦,我膽小。”
等了好一陣,屋里聲音柔下來說:“啊,你是南院里他嫂子呀?”
干巴忙又捏住嗓子應了一聲:“嗯。”
只聽屋里嘆口氣說:“兩口子又鬧氣哩,三更半夜的也沒個安生,看把聲調都急變了。——你又是從房上過來的呀?”
干巴忙又嗯了一聲。里頭說:
“我這就穿衣裳,等等我給你開門去。”
窸窸窣窣,屋里好像正摸衣服,干巴趁這空子,趕忙躡手躡腳走到大門口,悄悄把門開了。
周鐵漢正等在那里,說:“怎么搞的?”
干巴把脖子一伸,吐著舌頭說:“我說先通知大娘,好去歡迎你們哩,誰知她來了一口‘當陽橋’,差點嚇掉我的魂。”
門吱一聲開了,披了一頭花白頭發的老大娘,扣著扣從門里探出身來。昏花的老眼,還正張望,周鐵漢沒等她開口,走上去說:
“干娘,是我,你可千萬別嚷。”
那老大娘猛一愣,往前走了一步又退了回去。
周鐵漢忙又接著說:“不用怕,我是鐵漢,干娘。”
老大娘呆了好一刻才說:“你是鐵漢,哎喲,真把我弄糊涂了,來,我看看你。”
周鐵漢走上去,把臉伸給她。老大娘用力睜睜眼,細細看了一下,就伸出手抓住他的肩頭,上下打量著說:
“真是你呀孩子,你怎么這會兒才來呀?”扭過頭朝屋里大聲喊道:
“菊,快起來,看你干哥來了……”
周鐵漢忙止住她說:“別嚷別嚷,我帶著隊伍來的。”
干巴已經一步一步把隊伍帶進院來。錢萬里看著隊伍進完,仍叫把門關好,派一個人守在門后,隨后趕上前來。
周鐵漢說:“這是我們錢大隊長,人們常念叨的,你見見他吧。”
老大娘把頭伸過來,雖是黑夜也看得見她笑著張開的嘴:
“噢——你就是那個錢大隊長呀?你們來了多少人哪?”
錢萬里溫和地說:“十五六個。”
老大娘立時沉下臉說:“可了不得,怎么只來這么點,哪兒搪得了人家呀?”
隨后就說前兩天向東去的鬼子可多了,這村里也斷不了來,人們說八路軍都叫轟散了,光剩些地狗子、蛤蟆老鼠成不了大氣候;又說,待不幾天,這一塊兒鬼子也要來“掃蕩掃蕩”,老百姓心里整天嚇得不行,村里有錢的人們直嚷嚷著要推倒合理負擔哩。
周鐵漢給她解釋了好一陣,最后把今天住在這兒,怎么住也說明了。
老大娘想了想說:“行了,住吧,你們先上屋里歇會兒,我給你們燒點兒水喝。”
閨女小菊也起來了,揉著眼把周鐵漢迎進屋去,就打火石點燈,又被人們止住了,燒水人們也不要,說怕叫崗樓上看見亮了,暴露秘密。
房子太窄巴,西屋是個柴火棚子,地下鋪上草也只能睡十一二個人,還有三四個實在擠不開。北屋除了外間做飯以外,只一條炕,老大娘本可以騰出來的,可是,白天要有個串門的就沒法躲。除此以外,還有個半間大的套間,里頭箱箱柜柜,糠囤谷簍堆得滿滿的。
錢萬里問老大娘:“鄰居幾家有沒有靠得住的,能騰間屋不?”
老大娘想了想說:“唉,鄰居倒是好鄰居,可是一來怕人家怕事,二來住在人家我也不放心,左右我是個窮老婆子,鬧了事,頂多把這兩間破房燒了,就在咱家里擠吧。”
說著,和小菊把套間的谷簍子、破箱子搬出幾個來放在自己屋里,把騰出來的一塊地打掃光了,抱了一抱滑秸鋪上,就叫錢萬里幾個睡在上面。
安定下來了,周鐵漢才發現干兄弟三生沒在家,原來他昨天被征到大陸村據點去修大溝,還沒有回來。
不知不覺雞叫三遍了,天就要明。周鐵漢告訴戰士們:白天只準在屋里,不許說話,各屋都放上個尿盆子,解手就在里面解。然后又跟干娘商量,白天叫小菊去街上探訪著點,有了什么事回來說一聲。小菊已經十二三了,很機靈,也膽大,沒等她娘張嘴,倒先答應下了。
周鐵漢把屋里院外又查看了一遍,把崗收到窗里來,一切都妥帖了,便給大隊長說了一聲,去西屋里地上挨著門口躺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