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5778字
- 2022-02-22 11:32:21
她默默地快步走著,垂著頭,也不看我。可是在穿過街道走到濱河街的時候,她驀地站住,抓著我的一只手。
“真悶啊!”她低聲說,“心里憋得難受……悶啊!”
“回去吧,娜塔莎!”我驚慌地叫道。
“莫非你還沒有看出來,萬尼亞,我是永遠出走了,離開他們了,而且永遠不回去了?”她用難以描述的苦惱神情看著我說。
我的心沉了下去。還在我到他們那里去的時候這一切我就預感到了。也許在這一天之前很久,我就已經像在霧中那樣朦朦朧朧地看到了這一切;但是她的話現在仍像一聲霹靂那樣使我震驚。
我們郁郁不樂地在濱河街上走著;我無話可說;我思索著、想象著,茫然不知所措。我頭昏目眩。我覺得這簡直是太可怕、太不可思議了!
“你責怪我嗎,萬尼亞?”她終于說道。
“不,可是……可是我不相信;這是不可能的!……”我答道,也不知我說的是什么。
“不,萬尼亞,這是真的!我離開了他們,而且不知道他們將會怎樣……我也不知道我將會怎樣!”
“你是去找他的!娜塔莎?是嗎?”
“是的。”她答道。
“可這是不可能的!”我發狂似的叫道,“你知道嗎,這是不可能的,娜塔莎,我可憐的人兒!這簡直是發瘋。你會把他們急死,也會毀掉你自己!你明白這一點嗎,娜塔莎?”
“我明白。可我又該怎么辦呢,不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她說,從她的話里可以聽到一種無比絕望的感情,仿佛她是去上斷頭臺似的。
“回去吧,回去吧,現在還不遲,”我懇求她,我對她的懇求越是熱切,越是堅決,我就越清楚地認識到我的規勸完全是徒勞的,在當前也是十分荒唐的。“你明白嗎,娜塔莎,你會使爸爸怎么樣呢?你想過這一點嗎?要知道,他的爸爸是你爸爸的仇人;公爵侮辱了你的爸爸,懷疑他偷了錢;他說你爸爸是賊。他們在打官司……天哪!這還是最無關緊要的事呢,你可知道,娜塔莎……(哦,天哪,你當然全都知道!)——你可知道,公爵懷疑,當阿遼沙在鄉下你們家中做客的時候,你的父母故意把你和阿遼沙弄到一起?你想想看,你只要想想,聽到這種誹謗,你爸爸當時有多么痛苦。這兩年以來,他的頭發全都白了,——你瞧瞧他吧!主要的是:這一切你全都知道,娜塔莎,我的天哪!至于永遠失去了你,會使他們付出多大的代價,那我就不必說了!你是他們的掌上明珠,是他們在老年所剩下的一切。這一點我都不想說了:你自己也應該知道;你要記住,你爸爸認為你無緣無故受到了這些傲慢家伙的誹謗和侮辱,還沒有報仇雪恥!可是現在,就在現在這個時候,這一切重又激化了,所有這一切舊仇宿怨都更加強烈地被翻騰出來了,原因就在于你們家接待了阿遼沙。公爵又侮辱了你的爸爸。老人受到這次新的侮辱,正在氣頭上的時候,突然發生了這一切,所有這些責難如今全都成了事實!凡是知道這件事的人,如今都會替公爵辯護,責怪你和你的爸爸。唉,現在他會怎么樣呢?這立即就會把他置于死地!羞愧,恥辱,究竟是誰招來的呢?都是由于你,他的女兒,他唯一的寶貝孩子!還有媽媽呢?她不會活得比老頭長久……娜塔莎,娜塔莎!你在做什么呀?回去吧!醒醒吧!”
她默然無語。末了,她仿佛帶著責備的神色瞥了我一眼,她這一瞥流露出一種肝腸欲斷的痛苦和悲哀,于是我明白了,即使我不說上面的那一番話,她那顆深受創傷的心現在已經是鮮血淋漓的了。我明白了,她做出的決定使她付出了多么大的代價,我那番白費唇舌、為時已晚的話,又使她受到了多大的折磨和痛苦;這一切我全都明白,可我依然忍不住要繼續說下去。
“你不是方才還親口對安娜·安德烈夫娜說,也許你不會離家……去做禱告。那么,你也曾想留下來;那么,你還沒有完全下定決心?”
她只是凄然一笑作為回答。我為什么要問她這個呢?我能夠明白,一切都已不可挽回。可是我也有點失去常態了。
“難道你愛他居然愛到了這般地步?”我心情沮喪地瞧著她嚷道,幾乎連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在問什么。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萬尼亞?你瞧:他要我上這兒來,于是我就來這兒等他。”她還是帶著那種凄然的微笑說。
“可你聽呀,聽呀,”我抓住了一根稻草,又開始懇求她,“這一切還可以挽回,還可以采取別的辦法,完全是另一種辦法!也可以不離開家。我教你怎么辦,娜塔舍奇卡[20]。由我來替你們安排一切,見面啦,別的什么啦……就是別離開家!……我會替你們傳遞信件。為什么不能傳遞呢?這種辦法比現在的辦法好。我會做這件事;我會使你們兩個都滿意的;你瞧著吧,會讓你們滿意的……你也不至于像現在這樣把自己毀掉,娜塔申卡……你現在是在徹底毀掉自己,徹底毀掉!你得同意我的意見,娜塔莎:一切都會十分美滿幸福,你們想怎么愛就可以怎么愛……一旦你們倆的爸爸言歸于好(因為他們肯定會言歸于好的)——那時候……”
“夠了,萬尼亞,別說啦,”她打斷了我的話,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含著眼淚笑了一笑,“親愛的好萬尼亞!你真是個又善良又正直的人!關于你自己你一句話都不說!我把你給拋棄了,而你卻原諒了一切,只想到我的幸福。你還想給我們傳遞信件……”
她哭了。
“我知道,萬尼亞,你是多么愛我,而且至今還愛著我,可是在整個這一段時間里,你既沒有說過一句責備我的話,也沒有說過一句埋怨我的話!而我,我!……我的天哪,我是多么對不起你啊!你可記得,萬尼亞,你可記得咱倆在一起度過的那一段時間?啊,真不如我從來不認識他,也沒有遇到過他!那么我就會同你一起生活,萬尼亞,同你,我好心的人,我心愛的人!……不,我配不上你!你瞧,我是個什么樣的人啊:此時此刻我居然還向你提起我們往日的幸福,而你本來就夠痛苦的了!你有三個禮拜不來啦:我向你起誓,萬尼亞,我一次也沒有想到過你會罵我、恨我。我知道你為什么走開:你不愿妨礙我們,不愿讓我們因為看到你而受到良心的責備。你看到我們不也是感到痛苦嗎?我是多么惦記你啊,萬尼亞,多么惦記你!萬尼亞,你聽呀,如果說我像一個瘋子、一個狂人那樣愛阿遼沙的話,那么我是把你當作我的朋友而愛著你,這種愛也許更為強烈。我已經感覺到,我也知道,沒有你我是活不下去的;我需要你,我需要你的心,你那黃金般可貴的心……啊,萬尼亞!一個多么痛苦、多么可怕的時期來到了啊!”
她淚如泉涌。她確是悲痛欲絕!
“啊,我是多么想看到你啊!”她抑制住眼淚接下去說,“你瘦多啦,你滿面病容,臉色蒼白;你真是病了嗎,萬尼亞?我連這一點都還沒有問呢!我一直在說自己的事。哦,你跟那些評論家處得怎么樣?你的新作怎么樣啦,寫得還順利吧?”
“現在哪有工夫去談那些小說和我的事呢,娜塔莎!我的事有什么要緊的呢!沒有什么,一切順利!可我要問你,娜塔莎:是他要求你去找他的嗎?”
“不,不光是他,還有我。當然,他是說過,可我也……你瞧,親愛的,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他們給他找了一個未婚妻,很有錢,門第也很高,親戚都是達官顯貴。他爸爸一定要他娶她,可你知道,他爸爸是個詭計多端的人;他把所有的發條都開動起來了:這樣的機會是十年中間碰不到第二次的。有錢有勢……據說她長得很漂亮;受過教育,心眼也好,——十全十美;阿遼沙已經被她迷住了。況且他爸爸又想盡快把他的事安排好,這樣他自己也可以結婚,所以他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把我們拆散。他怕我,怕我對阿遼沙的影響……”
“莫非公爵知道你們相愛?”我驚訝地打斷了她的話,“他只不過有懷疑,而且還是隱隱約約的。”
“他知道,全都知道。”
“誰告訴他的呢?”
“不久以前阿遼沙全都對他說了。他親自告訴我,說他把這一切都對爸爸說了。”
“天哪!怎么會弄成這樣!自己去把一切都說了出來,而且又是在這樣的時候?……”
“別責怪他,萬尼亞,”娜塔莎打斷了我的話,“別嘲笑他!不能像對別的人那樣來評論他。你得講公道。他跟你我不同。他是個孩子;他受的教育也跟咱倆不同。他哪里明白他在做什么呢?第一個印象,他遇到的第一個人對他的影響,可以使他背叛一分鐘以前他矢志不渝的一切。他性格軟弱。他發誓要忠實于你,但同一天他又同樣真摯而誠懇地表示要獻身于另一個人;而且他還會第一個跑來把這件事告訴你。他也可能做壞事,但卻不可由于他做了這件壞事而責備他,而只能為他惋惜。他也能做出自我犧牲,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樣的自我犧牲!可是只要他獲得一個新的印象,就又會把一切全都忘光。倘若我不經常和他在一起,他也會像這樣把我給忘了。他就是這么一個人!”
“啊,娜塔莎,說不定這一切都不是真的,人們只不過是這么說說罷了。唉,像這樣一個還是孩子的人哪能結婚呢?”
“我告訴你,他爸爸自有他的打算。”
“你又怎么知道,他的未婚妻長得那么美,他已經被她給迷住了?”
“這是他自己告訴我的。”
“怎么!他自己告訴你他可能愛上另一個女人,于是現在便要求你做出這樣的犧牲?”
“不,萬尼亞,不!你不了解他,你同他接觸不多;要對他做進一步的了解,然后才能對他做出判斷。天下沒有一個人的心能比他的心更加真誠,更加純潔!怎么?莫非還不如他是撒謊?至于他被別人迷住,那是因為只要他有一周不見到我,他就會忘掉我而愛上另一個女人,往后他若是又看見了我,便會再次跪在我的腳下。不!我知道這一點,他沒有向我隱瞞這一點,這畢竟是件好事;否則我會得疑心病死去的。是的,萬尼亞!我已下了決心:倘若我不是永遠地、經常地、時時刻刻地同他在一起,他就會不再愛我,忘掉我、拋棄我。他就是這么一個人:他可能被任何一個女人迷住。到那時我又該怎么辦呢?我只得去死……死又怎么呢!我現在也樂于去死!若是沒有他,活著對我又有什么意思呢?這比死了還糟,這比一切痛苦都糟!哦,萬尼亞,萬尼亞!有一樣東西促使我現在為了他而拋棄了媽媽和爸爸!你別勸我了:一切都決定了!他必須時時刻刻待在我的身邊;我不能回去。我知道我毀了自己,也毀了別人……啊,萬尼亞!”她驀地叫道,渾身顫抖,“倘若他果真已經不愛我了,那會怎么樣啊!倘若你方才談到他時所說的話(我從來沒有說過這種話)是真的,也就是說他只是騙騙我,只是裝出一副真摯和誠懇的樣子,其實他卻是個邪惡的、貪圖虛榮的人,那會怎么樣啊!我現在正在你面前替他辯護;可他此時此刻也許正跟另一個女人在一起,而且正在暗笑……可我,我卻這么下賤,居然拋開了一切在大街上跑來跑去找他……啊,萬尼亞!”
發自她心底的這一聲嘆息飽含著那么深的痛苦,不禁使我一陣心酸。我明白,娜塔莎已經完全控制不住自己了。只有極度盲目與瘋狂的嫉妒才能促使她做出如此狂妄的決定。然而我也是妒火中燒,醋勁大發。我忍不住了:一種卑劣的感情纏住了我。
“娜塔莎,”我說,“我只有一點不明白:在你方才說了關于他的這一番話以后,你怎么還能愛他?你并不尊重他,甚至也不相信他的愛情,可你卻頭也不回地要去找他,難道你要為了他而把所有的人都給毀掉?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會折磨你一輩子,你對他也會這樣。你愛他已經愛得太過分了,娜塔莎,太過分了!這種愛情我不理解。”
“是的,我發瘋般地愛他,”她答道,仿佛是由于痛苦而面色蒼白,“我從來沒有這樣愛過你,萬尼亞。我自己也知道,我發瘋了,我這樣愛他是不應該的。我愛他是不對的……你聽呀,萬尼亞:我早先就知道,甚至在我們最幸福的時刻我就預感到,他只會給我帶來痛苦。可是,倘若我現在覺得,即便為了他而痛苦那也是一種幸福,那又怎么辦呢?難道我現在去找他是為了歡樂?難道我事前就不知道,在他那兒等待著我的是什么,我會從他那兒遭受到什么?他曾經發誓說他愛我,做出了種種保證;可我對他的山盟海誓一個也不相信,盡管我知道他沒有騙過我,他也不會騙我,可我根本不把他的保證當作一回事,早先我也是這樣。我親自告訴過他,親自告訴他,我并不想用任何辦法拴住他。和他相處,這是上策,因為誰都不喜歡受到束縛,我首先就不喜歡。可我還是喜歡做他的奴隸,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奴隸;我情愿忍受他的一切,一切,只要他能和我在一起,只要我能看到他!我覺得,即使他愛上另一個女人那也不妨,只要我也能在場,只要我也能在旁邊……這很下賤,是吧,萬尼亞?”她猝然問道,用熱病患者的那種紅腫的眼睛看著我。剎那之間我覺得她是在說胡話,“這種愿望不是很下賤嗎?不是嗎?我自己也說很下賤,可他若是拋棄了我,我會追趕他到天涯海角,哪怕追上了他以后又被他推開,趕走。你現在勸我回去,——這會怎么樣呢?我今天回去了,明天又得跑出來,只要他讓我出來我就會出來;他會像對待一條小狗那樣呼喚我,吆喝我,我就會跟著他跑……痛苦!他給我的任何痛苦我都不怕!只要我知道,我是由于他才受苦的……啊,這是說不清楚的,萬尼亞!”
“可她的爸爸、媽媽呢?”我想道。她似乎已經忘記他們了。
“倘若他不和你結婚呢,娜塔莎?”
“他答應過的,全都答應了的。他要我現在到這兒來,就為的是明天到城外偷偷結婚;可他不知道該怎么辦。說不定他都不知道結婚是怎么個結法呢。他會是個什么樣的丈夫呢?確實可笑。一旦結了婚,他就會覺得苦惱,就會開始埋怨……我可不希望他有朝一日會為了什么事情埋怨我。我愿為他犧牲一切,而不要他為我做任何事情。若是他會由于結婚而感到苦惱,那又何必使他苦惱呢?”
“不,這簡直是胡鬧,娜塔莎,”我說,“怎么,你現在徑直去找他?”
“不,他答應到這兒來帶我走,我們約定了……”
于是她焦急地引頸遠望,但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他還沒來呢!你倒先來啦!”我憤然叫道。娜塔莎像是挨了一拳,身子晃動了一下。她的臉上出現一陣痙攣。
“說不定他根本不會來了,”她凄然一笑,說道,“前天他寫信給我說,倘若我不答應他到這兒來,那他就只得放棄他的決定——不能到城外同我結婚了;他爸爸就會把他帶到他未婚妻那里去。他寫得那么簡單,那么自然,仿佛這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倘若他果真到她那里去了,那可怎么辦,萬尼亞?”
我沒有回答。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她兩眼熠熠發光。
“他去她那兒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他希望我不要到這里來,這樣他就可以到她那里去,事后還可以說他是對的,他預先通知了我,可我自己沒有來。他對我厭倦了,所以對我越來越冷淡……啊,天哪!我真是瘋啦!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他親口對我說,他對我厭倦了……我為什么還在這里等他呢!”
“他來啦!”我驀地看見他遠遠地從濱河街走來,便叫道。
娜塔莎打了個寒噤,驚呼了一聲,凝視著慢慢走近的阿遼沙,猛然放開我的手,向他飛奔而去。他也加快了步伐,過了一會兒,他已經把她擁抱在懷里了。除了我們以外,街上幾乎闃無一人。他們接吻,歡笑;娜塔莎又哭又笑,仿佛他們是久別重逢似的。她那蒼白的雙頰泛起了紅暈;她像是發了狂……阿遼沙看到了我,立即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