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被欺凌與被侮辱的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1636字
- 2022-02-22 11:32:21
她手中拿著自己的帽子,進來以后便把它放在鋼琴上,然后走到我跟前,默默無言地向我伸出一只手來。她雙唇微微顫動;她仿佛想對我說點什么,想說一兩句問候的話,可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有三周沒有見面了。我又驚又怕地瞧著她。這三周她發生了多大的變化!我看到那蒼白的雙頰陷了下去,嘴唇像患了寒熱病那樣干燥,兩眼在長長的睫毛下閃爍著火熱的光芒和無比強烈的決心,不禁一陣心酸。
但是,天哪,她又是多么美啊!無論是在這之前還是在這之后,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她在那個不祥的日子里的那種模樣。難道她就是那個娜塔莎,就是那個姑娘?僅僅在一年以前,這個姑娘在聽我朗讀我的長篇小說的時候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嘴唇隨著我的嘴唇翕動,進晚餐的時候又是笑得那么開心、那么無憂無慮,還同她的爸爸和我開玩笑。難道她就是曾在那個房間里低垂著頭、臉兒羞得緋紅、對我說“是”的那個娜塔莎?
傳來了低沉的鐘聲,召喚人們去做晚禱。她打了一個寒噤;老太婆在自己身上畫了個十字。
“你不是要去做晚禱嗎,娜塔莎,已經敲鐘了,”她說,“去吧,娜塔申卡[19],去祈禱吧,反正很近!同時還可以散散步。干嗎老坐在家里呢?瞧,你臉色多白,就像中了邪似的。”
“我……也許是……我今天不去啦,”娜塔莎慢吞吞地說,聲音輕得猶如耳語,“我……不舒服。”她補充了一句,面色蒼白如紙。
“還是去的好,娜塔莎。你剛才不是還想去嗎,你把帽子也拿來了。去祈禱吧,娜塔申卡,祈禱吧,求上帝保佑你健康。”安娜·安德烈夫娜勸道,一面怯生生地瞧著女兒,仿佛有些怕她。
“是啊,去吧;還可以散散步,”老頭子加上一句,他也忐忑不安地瞧著女兒的面孔,“媽媽說得對。萬尼亞會陪你去的。”
我覺得,娜塔莎的唇邊掠過一絲苦笑。她走到鋼琴旁邊,拿起帽子就戴上了;她雙手發抖。她的一舉一動都仿佛是無意識的,——仿佛她不明白她在做什么。爸爸和媽媽都留心地察看著她。
“再見!”她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說道。
“我的寶貝,干嗎要說再見呢,又不是上遠路!呼吸點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瞧你的臉色有多白啊。哦!我還忘啦(我什么事都記不住啦!)——我給你做了一個護身符;符上還繡了一篇經文,我的寶貝;那是去年基輔的一個修女教給我的;很好的一篇經文;我剛把它繡好。戴上吧,娜塔莎。說不定上帝會讓你健康起來的。我們只有你一個啊。”
老太婆從針線筐里取出了娜塔莎的一個貼身戴的金十字架;在同一條帶子上掛著剛剛繡好的護身符。
“戴上它你就會好起來的!”她補充了一句,一面給女兒戴上十字架,還在女兒身上畫了個十字,“早先我每天晚上都要像這樣祝福你一夜平安,還要讀一篇經文,讓你跟著我讀。現在你不是從前那樣啦,上帝也不讓你心里安寧。唉,娜塔莎,娜塔莎!就連我這媽媽的祈禱也幫不了你的忙啦!”老太婆哭起來了。
娜塔莎默默地吻了吻她的手,向門邊走了一步;可她猝然轉過身來走到爸爸身邊。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好爸爸!您也祝福一下……您的女兒吧。”她氣喘吁吁地說,在他的面前跪下了。
我們都站在那里,對于她這種出乎意料的、過于莊重的舉止感到莫名其妙,她的爸爸六神無主地把她看了好一會兒。
“娜塔申卡,我的孩子,我的女兒,我的心肝,你是怎么啦!”他終于叫了起來,不禁淚如雨下,“你為什么煩惱?你為什么晝夜啼哭?我全都看見了;我夜里不睡,站在你房間外面聽著!……把一切都告訴我吧,娜塔莎,把一切都說給我聽吧,我老啦,咱們……”
他說不下去了,把她拉起來緊緊地擁抱著。她渾身痙攣地貼在他的胸前,把頭埋在他的肩上。
“沒有什么,沒什么,我不過是……不大舒服……”她反復地說,壓抑在內心的眼淚使她哽咽了。
“上帝會祝福你的,就像我祝福你這樣,我可愛的孩子,我的寶貝!”父親說,“上帝會使你永遠得到心靈上的安寧,會使你擺脫一切痛苦。向上帝祈禱吧,我的寶貝,讓上帝聽到我有罪的禱告吧。”
“還有我的,我對你的祝福!”老太婆熱淚滿面地補充道。
“再見啦!”娜塔莎低聲說。
她在門口停留片刻,又看了他們一眼,還想說點什么,但沒能說出來就迅速走出了房間。我懷著不祥的預感緊隨在她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