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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老陶一家住進了一家部隊招待所。來這里過夜的何止他們一家?有四五十戶,都是明天要下放的。招待所的院子里頓時熱鬧起來。大家在食堂里吃了晚飯,之后,就按性別長幼分開了。男人們住在一起,女人帶著孩子住在另外的房間里。每間房間里都有十來張床鋪,上面鋪著雪白的床單。
熄燈以前可以互相串門,老陶、陶文江來到蘇群、陶馮氏所在的房間里。那兒簡直就像一個母系社會。一個老太太坐在床沿上,她的女兒或兒媳婦正端著腳盆伺候她洗腳。一個年輕的女人撩開衣服,在給寶寶喂奶。那些半大的孩子則繞著床鋪追逐打鬧,喧嘩不已。其間夾雜著母親呵斥孩子的聲音、祖母無奈的嘆息以及嬰兒哇哇的啼哭。咳嗽聲、打嗝聲、自言自語和拉家常的聲音不絕于耳。
老陶和陶文江坐在一張單人床上。這張床的規格大小和房間里的所有床鋪一樣,今晚完全屬于老陶家,蘇群將帶著小陶睡在上面。陶馮氏被分配在旁邊的另一張床上,與另一家的一個老太太合睡。這張床老陶家今晚只擁有一半,當然是靠著蘇群、小陶那張床的一半。
老陶和陶文江坐了一會兒便出來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那里同樣放置著十來張床。房子里空空蕩蕩的,氣氛遠不如蘇群她們那邊熱烈。離熄燈尚有十幾分鐘,各家的男人們還在串門。十來分鐘后,他們紛紛回來了,迅速地洗漱上床。黑暗中老陶久久不能入睡。已經三十年了,他沒有和陶文江在一張床上睡過了。此刻,隔著衣褲和被子,父子倆緊挨在一起,彼此能感覺到對方的體溫。
天沒亮的時候響起了軍號聲,招待所所有房間的燈都亮了。下放的家庭開始起身,忙著收拾行李包裹。之后,呼兒喚女地來到院子里的水池邊洗漱。七八只水龍頭這時一起擰開,冰冷的自來水嘩嘩地濺落在池底的水泥上。人們在黑暗中呼喊、辨認,終于找到了家人,然后扶老攜幼地去食堂吃早飯。
運送他們的大客車已經停在院子里了,有五六輛之多,整整齊齊排列著。依稀的曙色中,車頭前方懸掛的大紅花由灰轉紅,直到紅得不能再紅。這時,天已經大亮了。
下放的家庭按到達的目的地和人口多少,分成幾組,分別登上裝扮著彩旗花朵的客車。老陶家共五口,他們所在的那輛車上另有六家人,都是去洪澤汪集的,只是具體的大隊和生產小隊不同。據說相距也不是很遠,都在附近,也就是一二里、三四里而已。這以后他們就是一塊土地上的鄉鄰了。
就在他們聯絡感情、互留住址(前往的大隊和下面的小隊)時,車開了出去,駛上了招待所門前的馬路。接著來到南京的主干道——中山路上。沿途不斷地有車輛加入。接近南京長江大橋時整個車隊已綿延數里,不見首尾。在運人的客車后面是運送家具、行李的卡車。卡車隊伍更長,由于樹木和樓房的遮擋,一時還無法看清。
車窗兩側都是歡送的人群,人們呼喊著,揮舞著手臂。車上的人也都紛紛搖下車窗,探出身去,揮手作答。在長江大橋上,歡送儀式達到了高潮。無數的鑼鼓、鞭炮、旗幟和標語,兩側的隊伍也更加地整齊有序了。一些穿綠衣服戴紅袖章的年輕人跳起了忠字舞。
這陣勢,老陶只是在歡迎解放軍進城的時候才見過。當時他站在路邊,激動得如癡如醉。而此刻老陶待在車上,一臉的茫然。當年解放軍是進城,而他們這會兒是出城,也就是被掃地出門。既是被掃地出門,又何須如此隆重呢?老陶百思不得其解。
車行的速度很慢,比走路也快不了多少。全長兩公里不到(加上引橋也不超過五公里)的大橋,他們足足走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