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一過橋北的橋頭堡,車行的速度就加快了。路邊沒有了歡送的人群,隱約的鑼鼓聲也只是隔江可聞。他們仿佛駛入一片寂靜中。窗外開始出現草垛、牲畜和農家院落。拐一個大彎時終于看見了后面的卡車隊伍。老陶家的衣櫥雖然顯赫,但此刻并看不出來。
后來車上的人開始吃午飯,嚼著餅干、面包,喝著水壺里的涼水。幾家人還彼此交換了食物,蘋果、鹵雞蛋、榨菜、豆腐干等等。吃飽喝足,加上車身顛簸,大家不禁昏昏欲睡。這樣不知過了多久,突然車停了。路途過半,該是下車方便一下的時候了。
丘陵地帶已經結束,眼前是一望無際的蘇北平原,大地圓得就像一只鍋蓋。所謂的廁所,不過是不遠處的一個草垛。大家分批前往,去草垛后面方便。
女人自然優先,她們紛紛跨過土溝,向金黃色的草垛而去。老年婦女則由年輕的女人攙扶著,一路跨溝過坎。一位老太太實在太老了,大概有九十歲了吧?由她的孫女(按年齡估計)背著,也向草垛奔去。她的頭發已經全白了,就這樣白發飄飄地移近金色的草垛。
女人方便的時候,男人們則站在路邊等候。他們伸長脖子前后張望,試圖看見車隊的首尾,最好能發現那輛運送自己家家具的卡車。可惜車隊實在太長了,這條路又不夠彎曲,他們只好作罷。
終于輪到男人方便了,他們亦跨過土溝,向草垛奔去。途中與解手歸來的女人們擦肩而過,彼此招呼致意。等他們到達草垛背后,只見一片泥濘,就像剛下過雨似的。坑洼之中注滿了尿液,上面還浮著一層泡沫。有的女人還大了便。便紙散落各處,有幾張像潔白的鴿子一樣被風吹著飄向前面青綠色的麥地。
在陣陣尿臊味兒中男人們解完手,系好褲子從草垛后面出來。他們回到車上,司機清點人數后繼續前進。
一路上,陶文江擺弄著一只收音機。由于行車方向不定,收音機里傳出吱啦吱啦的聲音。播音員的說話聲時斷時續,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陶文江忙于調整方向。
他收聽的是南京的某個電臺。這個電臺陶文江聽慣了,此刻正不厭其煩一遍遍地報道著這次下放的消息。鑼鼓口號聲縈繞在車廂里,但已不是窗外傳來的,而是出自那只收音機。最后,連鑼鼓聲也聽不見了。
后來傳來了當地電臺的聲音,說的是一種他們十分陌生的方言,語調生硬而突兀。大家意識到就要到了。老陶看了一下手表,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窗外的景色此刻也起了變化,開始出現草房、大片大片長著茅草的荒地。天空的顏色也更加灰暗,寒冷的空氣通過縫隙擠進車窗。
本來,這時他們已經達到洪澤縣城了。但由于前方興修水利,車隊不得不改道而行。他們從縣城的邊上繞過,沒有經過縣城,直接往下面的公社駛去。
上河工的農民在河堤上列成兩隊,看著車隊緩緩駛過。他們不是組織來的,也絲毫沒有歡迎的意思,只是打量著車隊,打量著車上的人,表情嚴肅而呆滯。他們看的時候,車上的人也在看他們(車窗這時已經全部搖了下來)。老陶不禁想起上午的歡送場面,雖然載歌載舞,熱鬧非常,但那些人的目光根本就沒有看被歡送的人。他們沉浸在自己的表演和歡樂之中,正是這點讓老陶感到很不踏實。但此刻,上河工的農民直勾勾地盯著他們,就讓人感到踏實了嗎?當然不。只是,這兩種不踏實是不太一樣的。
上河工的人穿得很單薄,衣服破舊,有的還光著脊背。他們中青壯年居多,手里握著鐵鍬、扁擔,一言不發。在他們的身后是已經挖掘成形的河床,既寬又深,只是還沒有引水。到處都是灰黃色的新鮮的泥土。散射的夕照使景物變得異常明亮,把眼前的一切(包括佇立不動的民工)都鑄成了一個整體。
車隊從臨時搭就的木板上通過。隨后,水利工地就被拋在了身后。當他們駛上一條顛簸不已的土路時,車隊已經大大地縮短了。在幾個岔路口,客車和運送家具的卡車按到達目的地的不同被分流。分流是不知不覺的,老陶只是覺得車隊的規模越來越小。將近天黑時土路上就只剩下了他們這輛客車。客車后面跟著四五輛卡車。那輛運送老陶家家具衣櫥高聳的卡車很容易地就能辨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