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前言

十五、十六世紀,是大航海的時代,是世界地理大發現的時代,是世界走出了中世紀、新時代的曙光映現在地平線、新的生產方式展現出生命力的時代。

十五、十六世紀,也是中華文明——這存續了近五千年的文明,在歷史進程中,開始從世界的領先集團中脫落的時代。

在這個時代,在東亞的中國大地上發生了些什么變化?

為什么會這樣?作為中華文明代表的知識分子階層,面對社會的變化,在現實中,是如何活動的?他們的夢想和追求是什么?他們的精神世界如何面對世界變化?他們的思維模式和知識結構是怎樣的?這樣的模式和結構在社會變化過程中起到怎樣的作用?

五百年后再回首,面對著當今的世界,面對著未來的云天,我們應該有怎樣的反思?可以吸取怎樣的經驗和教訓?

這些就是我在提筆時,一直縈繞在腦海中的問題。

毫無疑問,我不可能完全回答這些問題。但我在思考,在反思。

思考和反思,應該有具體的對象。王守仁,恰恰就生活在十五、十六世紀這個時代。

王守仁(1472—1529),字伯安,號陽明。明代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進士。《明史》卷一九五有傳。他是那個時代中國最有代表性的政治人物、思想家、詩人。通過對這樣一個典型的追尋和剖析,或許可以為探討上述問題,提供一些有益的啟示。

這就是寫這本書的出發點。

那么,就讓我們把鏡頭的聚焦點,對準王守仁這個人。鑒于王守仁多以“陽明”自稱,故以“王陽明”為傳名。

說到明朝的王守仁,套眼下時髦之詞,叫做“有很高的知名度”,可以說,讀過點書的人大概不會不知道。然而,進一步追問:他究竟是怎樣一個人?似乎又未必那么清晰,那么簡單可以回答。

談到王守仁的生平,近年出版的各種傳記,幾乎都津津有味地述說一個流傳已久的故事:

王守仁原先是個六品主事,因為仗義上疏,反對太監劉瑾,結果被打了屁股,貶斥到貴州的龍場當驛丞,變成了相當于現今招待所兼郵局的“所長”或“主任”,低于公務員中最末等“從九品”的“勤雜”人員。

當時在京城管事的太監劉瑾是一個做事很絕的人。對于王守仁,不肯就此甘休,他特地找來了殺手,準備在王守仁離京赴任途中殺掉他。

王守仁料到劉瑾不會放過他,便在經過杭州時玩了一個把戲,把自己的帽子和鞋子丟進了錢塘江,還留了封遺書,大意是我因為被人整得很慘,精神壓力太大,所以投江自盡了。

殺手們聽說這人已經自盡,就回去交差了,更可笑的是連杭州的官員們也信以為真,還專門派人在江邊給他招魂。

而與此同時,魂魄完好的王守仁已經漂泊到了福建,他雖然保住了命,卻面臨著一個更為麻煩的問題——下一步怎么辦?

在武夷山,王守仁找到了問題的答案,因為在這里他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他的這位朋友思考了很久,給了他一個天才的建議:“還是算一卦吧。”

算卦的結果出來了:利在南方。

那就去南方吧。

王守仁告別了朋友,踏上了新的征途。

這個故事,有各種文本,基本都是根據明代的《皇明大儒王陽明靖難錄》改寫而成。這是一個流傳了近五百年的傳說,很吸引人。

這個傳說,筆者所見的最早的記載,乃是從王守仁的弟子中流傳出來,到明代嘉靖年間,趙時春所寫的《王守仁傳》已可見。此后,又被《高坡異纂》等“小說家”流的筆記記載,被傳說為馮夢龍所作的《皇明大儒王陽明靖難錄》(有日本排印本),進一步加以渲染,流傳海內外。多年來,一直被某些學者認為是真實之事。近年出版的日本岡田武彥的《王陽明大傳》也相信這一傳說,可見其影響。

然而,這畢竟只是個故事。《三國演義》并非《三國志》。我們總不能把小說《三國演義》中那位過五關斬六將的關云長,當作三國時代的真實關羽吧?(當然,小說形象的產生,也有歷史真實的影子,那是另一回事。)

其實,早在明代,湛若水寫的《陽明先生墓志銘》中,就已經點明此傳說不可信。清代也有學者指出過。但這個故事畢竟有趣、有料、驚險、奇特,所以流傳不絕。

歷史人物的傳記,若不建立在確鑿的史料之上,容易深陷個人主觀的泥沼,無法支撐起人們長久的信念。真實,才是最頑強有力的要素。

在當今文化快餐風行的潮流中,要對上述傳說加以辨析,或被認為“冬烘”,或被反問一句:“憑什么說,你認為的就是真的歷史,人家說的就是傳說故事呢?”我絕對不認為自己所寫的,便完全真確地再現了歷史——那只是我追求的目標。

希望通過同志者不斷地相互批評探討、切磋琢磨,逐步接近歷史的真實。

理想和現實總有差距,但歷史研究,歸根到底,還是要讓事實和理性說話。

要撰寫王守仁的傳記,首先應當了解,在此之前,有關研究達到了怎樣的地步,處于怎樣的水平。

早在王守仁去世后不久,就有其墓志銘、行狀、年譜等生平資料的整理。在近年出版的《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浙江古籍出版社新編本)中大致可見。

近年,國內已經出版的“王守仁傳”主要有:

張祥浩的《王守仁評傳》(南京大學《中國思想家評傳叢書》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7年)

周月亮的《心學大儒王陽明傳》(中國工商聯合出版社,1999年)

錢明的《儒學正脈——王陽明傳》(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等等。

在海外,最早有日本高瀨武次郎的《王陽明詳傳》(日本,廣文堂書店,1916年)。日本有關王陽明的著述還有:山本正一的《王陽明》(日本,中文館書店,1943年),山下龍二的《王陽明》(日本,集英社,1984年),近年有岡田武彥的《王陽明大傳》(此書已有中文版。重慶出版社,2005年,2018年修訂版)等等。

此外,日本吉田公平的《王陽明》(日本,角川書店,1988年)、北美華裔學者秦家懿的《王陽明》(臺北,東大圖書公司,2001年)、陳榮捷的《傳習錄詳注集評》(臺北,學生書局,1997年)也論及王守仁的生平。

當然還有不少著作,不再一一舉出。

筆者認為,在上述的傳記論著中,有一些值得注意的傾向。

(一)收集資料范圍的局限性。大致按照錢德洪等編的《王陽明年譜》,參照黃綰的《陽明先生行狀》、隆慶時期所出的《王文成公全書》編寫而成。而對于此外的資料,如《明實錄》、時人文集、筆記等史料,涉及較少。對王守仁的詩賦、行政文書等資料,研究有限。

(二)使用資料缺乏思辨考證。有關史料,未辨真偽。混淆傳說和事實,未放到當時歷史環境中去加以考辨。未考慮資料編纂者的局限。比如錢德洪等編《年譜》者,多系王守仁晚年所收弟子,他們雖然搜集了不少資料,但有的做了修飾,顯然偏頗。

(三)研究角度比較單一。往往只側重王守仁思想家的側面,而忽略了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作為一個有建樹的官員,作為一個詩人,作為一個生活在十五、十六世紀的中國人的不同側面,沒有把他放在不同時期的社會關系中去認識。

因而,這樣的傳記,令人感到僅限于資料的字面闡述發揮,缺乏立體感和真實性。

王守仁是個有情感、有理念、有思辨的人,他生活在當時的社會政治環境、家庭環境、交游環境中。只有不同角度理性之光的照射,才能比較立體地展現一個歷史人物的真實面貌。

要立體地展現一個有血有肉的真實人物,寫出一個活生生的、具體的人,絕非一件容易之事。

撰寫王守仁的傳記,困難在于:

(一)對于他的生平,已有許多先入為主的固定觀念存在,這些觀念是反復傳聞的積淀,要加以澄清和辨析,絕非易事。

(二)迄今為止,就明代歷史而言,初期(朱元璋、朱棣時期)和晚明(萬歷以后時期)的研究較多,中期比較薄弱。

好在近年,學界對于王守仁生平文獻資料的收集,有了相當的成績,最主要的成果,有新版《王陽明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版,浙江古籍出版社新編本),有束景南的《陽明佚文輯考編年》和《王陽明年譜長編》,匯集了作者多年的心血,是進一步研究的堅固基石。

此外,明代文獻也多有整理出版,為深入研究王守仁的生平提供了資料。

我并不完全同意上述有關研究的結論,但我完全尊重所有為此付出心血的研究者的貢獻。沒有前人的積累,就沒有筆者的著述,而筆者的研究,也不過是整個研究長河中一個階段的產物。

那么,具體而言,怎么寫呢?

傳記的形式,多種多樣。據筆者寡見所及,主要有這樣幾類:

(一)傳統史傳的傳記。自《史記》以來,“正史”中的傳記,是我們了解歷史舞臺上主要人物最主要的資料。

(二)流行小說式的傳記。作為文學作品的傳記,如《王陽明靖難錄》等。這樣的傳記,較易流傳,但多虛構成分。(關于文學傳記和學術性的歷史傳記,這兩者的界限和相互關系,是學術界討論已久的課題。在此不論。)

(三)編年考證性的傳記。列出具體史料再細加考辨分析,按照年代排列。

(四)評傳式的傳記。收羅史料,分析推斷,在此基礎上,描寫傳主生活、思想和各方面的活動,乃是受近代西方傳記影響的產物。如朱東潤先生的《張居正大傳》。(關于這種傳記的特點,可參見朱東潤先生《張居正大傳》的《1943年序》。)

各種類型的傳記,都有自身的特點,都有存在的理由。有的比較細密,宛如繪畫中的素描或工筆,纖細刻畫;有的則粗略勾勒,就像是速寫,傳神寫意。

筆者想吸取前人傳記的長處,既要比較全面地收集資料,又要剪除枝蔓,有所選擇;既要嚴格地考證其活動的時間和空間,又要顯示各種事件、人物的內在聯系,不僅僅按年代排列資料;既要描寫其思想、感情發展的軌跡,又不是單純思想觀念的符號演繹。

傳記的撰寫,按照現代“敘事模式”理論,還有一個作者視角問題。有的是作為歷史事件的參與者,用主觀感受的第一人稱寫作——作者和主人公在某種程度上,敘事的角度是重合的;有的是作為客觀的旁觀者來寫,而在這樣的“客觀”寫作中,又有作為“無所不在”的“見證人”的角度和作為“萬能的把握者”來寫的選擇。(參見王靖宇:《從〈左傳〉到〈史記〉——中國早期敘事藝術上的傳承與發展》,載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章培恒先生學術基金編:《中國經典新詮論》,上海文藝出版社,2014年,69—88頁)實際上,無論何種方式,目的都是盡可能地把傳主傳形傳神地表現出來。筆者主要采取客觀描述的方法,稍加整理和闡述。

王守仁,從中國歷史的發展來看,是十五、十六世紀中國社會和政治史的一個聚焦點,從中國思想的發展來看,也是那個時代儒學思想爭論的聚焦點。

筆者撰寫《王陽明傳》,力圖解決的問題是:

王守仁是個怎樣的人?在怎樣的時空中活動?過著怎樣的真實生活?

人的本質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所以,要探討他生活在怎樣的家庭,和哪些人有交往?在人生的關鍵節點,是什么因素促使他選擇或迫使他走上了這一條而不是另外的道路?

他的思想情感,有怎樣的發展過程?是什么因素,使得他在不同的階段,思想發生了變化,具體表現如何?

他的學說和思維模式是怎樣的?存在哪些特點和不足?

通過對這個聚焦點的分析,從更廣闊的人類文明發展的角度看,是否有值得借鑒的意義?

總之,要洗滌傳說、小說給王守仁描上的油彩,盡可能地顯現他各個側面的細節,重現一個十五、十六世紀中國土地上的現實人物的形象,重現他作為士人、官員、思想家、詩人的本來面貌,抹去后世加在王守仁身上的光環,找出他思想發展的基本脈絡,為分析他的思想,提供確實的根據。

這當然是一個非常高的要求,筆者水平有限,不可能完全達到這樣的目標。但筆者深信,只有這樣,我們才有可能漸漸迫近歷史的真實,而不是反反復復地在低水平的泥潭中翻滾折騰,毫無進展。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正確地吸取歷史的經驗和教訓,使我們的文化扎根在真實的土地上,經得起狂風巨浪。

想要寫作這本傳記,由來已久。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研究生畢業以后,筆者留在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工作。筆者的專業是文獻學,畢業后在章培恒先生的領導下,參與《全明詩》的收集、編纂工作,負責全國的明人文集目錄調查;同時,在徐鵬師主持下的《正史藝文志匯校匯輯》工作中,負責《明史·藝文志》的校理。因而,筆者進入了明代文史研究的領域,曾寫了一些論文。

在研究中感覺到,無論研究明朝歷史,還是中國思想、文學,王守仁都是一個不可回避的人物。

這就促使我逐步把研究集中到王守仁身上,注意收集有關資料。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應邀到日本教學研究。由于各種原因,研究的重點,轉到了《日本漢學史》的寫作和出版上。前前后后,經歷了約二十年,其間當然也在關注明代研究、王陽明研究,但畢竟無法全力投入。

直到《日本漢學史》出版后,才又回到明代研究或者說十五、十六世紀以來的文獻和思想研究中。當時曾寫過這樣的詩句表述自己的感觸:“寫就東瀛漢學史,重回華夏陽明天。”

經過多年對王守仁詩文的注釋考訂,撰成了《王陽明詩集編年校注》稿。在此過程中,對王守仁的生平,逐年逐月進行了考證,對這個歷史人物有了更深的感覺和認識。正如近代學者所說,“歷史學家必須學會閱讀和解釋他的各種文獻和遺跡——不是把它們僅僅當作過去的死東西,而是看作來自以往的活生生的信息”,應該把這些零亂的資料,“溶合在一起……澆鑄成新的樣態”(恩斯特·卡西爾《人論》224-225頁,甘陽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因此,筆者逐步構想、撰寫了這本傳記。

當然,離自己所追求的目標,距離尚遠,對王守仁的描述論說,是否準確,尚有待識者共同探討。然而,作為具體的著述,總要告一個段落。因此,不揣粗陋,交由社會和讀者去判斷。如蒙批判指正,則為幸甚。

李慶
2017年5月草
2018年10月改定

主站蜘蛛池模板: 靖宇县| 新营市| 南皮县| 日照市| 淮阳县| 阳江市| 惠东县| 汉寿县| 郸城县| 吴江市| 南江县| 广宁县| 金乡县| 泗阳县| 湖南省| 江门市| 新泰市| 体育| 正安县| 石屏县| 北宁市| 潮安县| 且末县| 西平县| 洛浦县| 额尔古纳市| 通道| 章丘市| 商洛市| 松滋市| 昭苏县| 凉城县| 枣阳市| 大理市| 长治市| 崇仁县| 江北区| 历史| 常熟市| 南充市| 苏尼特左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