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之前
- 練習和植物對話的女人
- (西)馬爾塔·奧里奧爾
- 1719字
- 2022-01-19 10:05:21
我們還活著。
恐怖襲擊、事故、戰亂和流行病都距離我們很遙遠。我們可以從電影里看到關于死亡的浮夸表演,還有一些將其展現為因愛而生的行為,然而我們始終不曾觸碰死亡本身的意義。
晚上,我們有時會盤腿窩在床上,愜意地陷在蓬松的靠枕里,擺脫早應褪去的青年傲氣,在一片昏暗中看新聞。那時我們未曾察覺,死亡的場景投在毛羅的鏡片上,映出了藍光。巴黎的恐怖襲擊導致137人死亡,極端組織宣稱對此負責;某地24小時內接連發生了三起車輛迎面相撞的交通事故,共造成6人死亡;西班牙南部某小村莊河流決堤,已致4人遇難;敘利亞發生一系列襲擊事件,造成至少70人罹難。而我們,會震驚片刻,大概還會發出些類似于“天啊,真是一團糟!”或者“真可憐,太倒霉了!”的感慨。倘若新聞不夠聳人聽聞,當晚它就會消散在這對伴侶的臥室里,就像他們之間正在破裂的關系。
我們會換個頻道,趕上某部電影的結尾,我會邊看邊確認第二天的日程,或者提醒他記得去干洗店取那件黑外套,又或者,假如對最近幾個月而言,這晚氣氛不錯,我們也許會努力提起情緒勉強歡愛。如果新聞內容更轟動一些的話,它的效果也會延長一點兒:人們會在第二天上班的茶歇時間提起它,或者在超市排隊買魚時議論紛紛。不過,我們還活著,死亡屬于其他人。
緊張地工作一天之后,我們常會用“我要死了”之類的話表達自己有多累,而這種形容絲毫不會刺痛我們的心;我們還年輕,稚氣未脫,我們在最喜歡的小海灣里戲水,也會開玩笑地伸開四肢,漂浮在海面上佯裝溺水,最后以打鬧著親吻和放聲大笑結束。那時我們的嘴唇上沾滿海鹽和陽光的氣息。死亡那么遙遠,它不屬于我們。
小時候的我經歷過死亡,媽媽病了幾個月就去世了。不過我對這件事的記憶已經很模糊了,也不會再因此傷心。父親來學校接我時,我們才吃過午飯回到教室一個小時。數不清的男孩女孩離開食堂,伴著平日生活里的喧鬧,登上螺旋樓梯返回教室。這一切在某個時間點戛然而止。是校長陪爸爸來的教室,她敲門時,自然老師剛給我們解釋完存在脊椎動物和無脊椎動物這回事。于是,和媽媽的死有關的記憶,永遠與綠底黑板上的兩個白色粉筆字聯系在了一起,那是兩個單詞,將動物界一分為二。直到那時還與我沒什么區別的同學們,以一種全新的目光注視著我,而我,非常平靜,感覺自己仿佛去往了動物界的第三個領域,那里屬于永遠失去了母親的受傷動物。
醫生已經提前告知了母親的死亡,然而即便有了思想準備,我們也沒能減輕它帶來的恐懼。通知單上寫著大概的時間范圍,讓我們有機會向她告別、實現她的愿望、照料她、向她表達我們所有的愛。對那時的我而言,最重要的是相信天堂存在的純真信念,每個人都向我描繪過那個地方。七歲的我天真懵懂,因此從失去母親這件事中被解救了出來。
我和毛羅在一起很多年了,然后,我們分手只用了幾個小時。幾個月前,他突然死了,毫無征兆。一輛車奪去了他的生命,也帶走了許多其他東西。
沒有天堂也沒有解脫,有的只是成年人該體會到的令人厭惡的痛苦。為了避免以過去時態說起毛羅,我常常在思考和說話時使用“之前”和“之后”這兩個副詞。“之前”和“之后”無疑是存在的,它們之間是一道實實在在的屏障。那天中午他還活著,和我在一起。他喝了酒,讓人又端上來一點兒里脊;他接了幾個出版社打來的電話,一邊講一邊擺弄紙巾盒;他在餐廳名片背面空白處給我記下了某本出自法國女作家的書,熱情地推薦我讀一下;他撓了撓左耳垂,不知道是因為不舒服還是羞愧,然后就跟我攤了牌。他幾乎是結結巴巴講完的。幾個小時后,他死了。
那家餐廳的標志上畫著一段珊瑚,我經常盯著它看。我保存著那張餐廳名片,上面有他干凈的字跡,寫著他曾那樣喜歡的書的名字。大概每個人都有權利依照自己的心意,用紫、紅、黃、藍、綠等各種色彩美化自己的不幸,自從車禍那天,我就把我“之前”和“之后”的生活想象成大堡礁,就是那座世界上最大的珊瑚礁。每當我回想某件事是發生在毛羅去世之前還是之后的時候,我就努力想象大堡礁,想象自己在里面填滿五顏六色的魚和海星,把它變為分割生活的赤道。
當死亡不再屬于其他人,那就有必要在珊瑚礁的另一側細心地為它留出地方,因為不這樣做的話,它會肆無忌憚地占滿每個角落。
死亡一點兒也不神秘。死亡是可感知的,是理所當然的,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