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婚禮,夏本想風光大辦,好叫軍閥們都看看他抱上了諦教的大腿;而玄懿想一切從簡,畢竟這種事情想低調都低調不了。
“這是諦教教宗選道侶,不是皇帝大婚。”夏本的婚禮方案很快就呈遞上了奉慶殿,對于這種暴發戶般的婚禮方案,玄懿只覺得頭疼。
官員們只得賠笑:“夏丞相是怕委屈了法師。”
“回去轉告夏丞相,婚禮之事交給諦教來辦,之后會有僧官去相府商議。”玄懿道。
這些事情都有僧官們安排處理妥當,當下正逢年關,朝廷中也有許多公務要處置,玄懿根本無暇顧及婚禮,于是全權交由下屬操辦。
“法師與相府合作之后,一路所向披靡,現如今已經有十八郡九十六縣派遣使者,以表歸附。有了它蠶之地作為后盾倉儲,法師一統北方,指日可待!”岑頤在匯報完工作之后,忍不住賀道。
“所以,為了一統北方,轉移京都內部的矛盾,夏本決意東征——我要對虞室忠臣、自家侄子開戰……”玄懿心中一嘆。
“武家與相府攻城略地,諦教安撫懷柔,雙方配合無間,才有了今日的盛況。”玄懿可不想一個人把功勞全攬了,“況且,如今北方最大的割據勢力可是呂端嚴,他的實力不可小覷。”
此時,隨喜進來稟報說有八百里加急的軍報。
玄懿接過軍報,展開閱讀,蹙眉不語,而后冷笑道:“獫狁冊封呂端嚴為‘定虞單于’,呂端嚴得了名號之后,立刻稱帝改元!定虞?就憑他?”
“獫狁之心實在歹毒!”在場官員無不義憤填膺。
“一家子關起門來,誰要爭當家都不要緊,可不能讓外人進來指手畫腳!十幾個軍閥與獫狁勾結,三個受封為獫狁單于。現如今這華夏大地都快淪為胡人的朝廷了!”玄懿目光深沉,渾身散發出強大的威壓。
“可連我的合作伙伴、大丞相都向獫狁稱臣,拿華夏女子和百姓財產作軍費,我卻無法懲處此國賊,還要委曲求全與其聯姻!我又算得上什么好領袖?”玄懿不由得暗自神傷。
官員們走了之后,玄懿仍然悶悶不樂,翻來覆去地看那份軍報。
“師父,你怎么了?”棲筠不知何時進來了,她怯怯地問。
“棲筠,你知道獫狁人在咱們的土地上都做了什么嗎?”玄懿放下軍報,只覺身心俱疲。
棲筠知道玄懿師父有話對自己說,所以只是靜靜的專注地看著玄懿,聆聽她說話。
“他們掠奪我們的糧食、牲畜和人口,致使百姓貧苦,甚至家破人亡。”玄懿道。
棲筠聽到此處,心想:“那和從前害我養母的土匪沒什么兩樣,同樣是作惡,華夏的土匪和獫狁的胡人有什么區別呢?”
只聽玄懿續道:“他們屠殺我們的百姓,燒毀村莊和民居,所過之處無人生還。他們想要華夏人做他們的奴隸,為他們輸送物資,因此他們索要巨額進貢,依附他們的軍閥則強征徭役,將這重擔壓在百姓身上。”
棲筠不由得攥緊了拳頭。
“他們還索要我們的女孩,作為他們取樂的工具。他們肆意地欺辱女孩們,把她們送給士兵,作為枯燥行軍路上的泄欲之物!”說話間,玄懿雙目通紅。
“所以,之前夏本送給大單于的十個女妓……不是去和親的?”棲筠瞪大了雙眼,捂住了嘴。
“若她們運氣好,被大單于看中,或許可以免于此災。可即便能留在大單于身邊,獫狁人何時看得起我們華夏人了?在他們眼里,華夏女子甚至不如他們的牲畜。”玄懿嘆息道。
棲筠的淚珠如斷線珍珠般落下。
“現在還不是哭的時候,若我們就這樣氣餒了,誰去拯救她們?”玄懿伸手擦了擦棲筠的眼淚。
“法師,梁王差人送了封信來……”這時,隨喜上前道。
玄懿掃了一眼那信封,心頭一顫——這不是虞薈寫的!而是她的母親,萇皇后!終于,終于,她終于收到來自遙遠的南方的消息!
玄懿連忙拆信閱讀,棲筠還是頭一次看到玄懿這么激動的樣子,可沒一會,玄懿便丟下信,閉目苦笑。
棲筠撿起那信,信上的文字十分奇怪,橫豎都讀不通。
“那是一種加密文字,是你祖母自創的,只有我和她看得懂。”玄懿似乎已經恢復平靜。
“你祖父知道我要與相府聯姻,勃然大怒,嚴厲譴責我,要與我斷絕父女之情呢!”玄懿對棲筠解釋,她微笑道,“你祖父不愧是當代第一才子,如此情勢寫下的絕交書也是言語犀利、用典辛辣、雄奇奔放。待何時我得空了,翻譯出來,供你們傳閱。”
這話有些出乎棲筠的意料,她本以為玄懿被父親責罵應該是十分難過的,可她轉念一想:“師父這等奇女子,受辱挨罵多了,早就不在意了。或許被親爹罵會難過一時,可很快就好了!我何時能修煉成師父這樣刀槍不入?”
正這般想著,只聽玄懿悠悠道:“你三姑姑也定親了。”
“恭喜三姑姑了!不知是誰家公子有這等福氣?”棲筠笑問。
“那人名叫陸議,乃是當地第一大族陸氏子弟。除此之外,上皇還為十萬菑( zī)丘軍娶當地女子為妻。”玄懿冷冷道。
“與當地士族聯姻,安定禁軍,祖父這是要深耕迢吳……不打算回來了?”棲筠吃驚道。
玄懿沒有回答棲筠,只是心中嘆息:“出家的,沒出家的,富貴的,寒微的,都逃不過一般的命運。”
次日,玄懿沒想到的是,郁穆竟然來了奉慶殿。
“你怎么來了?”玄懿微笑,她的笑容十分完美,看不出一絲端倪。
“有些話憋在心中,百轉千回,少不得來告訴法師。”郁穆答。
郁穆從袖中取出一對金環,苦澀道:“兄長在迢吳得知我已跟從夏丞相,送來此物,以做賀禮。并附書信,叫我以家族為念,安心侍奉,莫生枝節。我根本沒得選!”
玄懿心里一緊,握住郁穆的纖手,正欲開口寬慰,郁穆卻道:“上皇想必也有書信來吧?我與法師同病相憐,但法師只怕比我更難過吧?兄長在信中都告訴我了。”
原來,郁穆是來安慰她的。
“哎,法師本可脫離凡塵,逍遙自在,皆因上皇所托,卷入俗事。這連上皇都擺不平之事,法師都壓制下去了,只不過用了一些非常手段,卻被如此指責。”郁穆不住嘆息。
“坐這個位置上,哪有不被人恨的?”玄懿解嘲。
“犧牲雖然是不可避免的,”郁穆柔聲道,“但請法師不要忘了初心。”
“初心?”玄懿喃喃,隨即微笑,“果然還是你明白我。我如今的確有幾分迷惘:當年我入諦教,就是為了避免走尋常女子被困后院的老路,想要成就一番事業,不辜負自己的心氣與才華。兜兜轉轉,最后還是如此了。”
“法師,”郁穆認真地看著玄懿,輕輕地說,“既來之,則安之。隨心所欲,不逾矩。法師比我幸運,還能做自己的主,千萬不要被一時的迷霧遮蔽雙眼。”
玄懿點點頭:“我明白的。”
這時,隨喜來稟報,夏四娘前來謝恩。
原來,玄懿頗為欣賞絡秀,見夏本大賞功臣,唯獨忽略絡秀,于是做主冊封其為誥命夫人。
“賜夏四娘座,讓她去偏殿候著吧。”玄懿吩咐隨喜,又轉頭問郁穆,“柯家的人沒為難你吧?”
絡秀因為民亂而流產,民亂因夏本搶占郁穆而起,柯家不敢向夏本討說法,對郁穆就未必了。達阇氏雖為高官,但在武家內部卻始終被瞧不起,何況如今只有郁穆一位弱女。
“他們確實有些不滿,不過夏四娘替我說情,這才免于災難。”郁穆答。
“同為女子,夏四娘想必能體念你的不易。”玄懿頷首。
郁穆見玄懿已然寬心,于是起身告辭。玄懿便傳了絡秀進來。
絡秀身著朝服,起身跪拜。
玄懿親自扶住絡秀,微笑道:“我是出家人,受不得這大禮,娘子要謝,就謝陛下去吧。”
絡秀聽了,改行了一個諦教之禮,玄懿這才受了。
玄懿命賜座,打量著絡秀,道:“瞧娘子的氣色,已經大好了。”
“法師賜藥,藥到命除。”絡秀答。
“天不渡人,唯人自渡。娘子是想通了。”玄懿道。
絡秀神色一滯,道:“再不甘心又如何?我帶兵不全是為了個人揚名立威,有這么一次短暫的成功,我已心滿意足。”
“我十分敬佩娘子,娘子比我勇敢多了。娘子敢自立旗幟,招兵買馬,我卻只敢入諦教,假宗教之威,借聯姻之勢。”玄懿道。
“事實證明,我這種方式是行不通的,得意一時,卻無法長久。反觀法師,卻能長存。豈有高下之分?”絡秀答。
玄懿說得十分坦誠:“昔日與娘子對峙,我自知不如娘子,故義師入京后,我施以小計,卸了娘子兵權。我知女子不易,心中實在有愧。”
絡秀沉默片刻,微笑:“沒有法師推波助瀾,家父也不會允許我長掌兵權。”
兩人相視一笑,惺惺相惜。
絡秀對玄懿道:“妾有一言,出自肺腑,法師姑妄聽之。法師忍辱負重,折節聯姻,雖有裨益,懇盼法師切莫犧牲個人幸福。”
“娘子之意是?”玄懿情不自禁地將身子靠近絡秀。
“作為一名經過重挫的母親和軍人,妾以為,猛藥去疴,重典治亂,而非僅僅依賴婚盟。”絡秀眼露堅毅之色。
玄懿聽了,心下一動,如醍醐灌頂。
絡秀離開許久,玄懿仍默然不語。棲筠在一旁觀察,只覺玄懿在籌劃什么。
終于,玄懿眼睛恢復了光澤。
棲筠見勢便問:“師父,今日見到夏四娘我就想起愔姊姊,不知她近來可好?害她的人查出來是誰了嗎?”
“愔娘已經皈依諦門,帶發修行,選擇不婚不嫁。鐘離府內為她修建了一座庵堂,她就住在家中,依舊當家做主。”玄懿答。
“這樣啊……”棲筠喃喃,“挺好的。也不一定非要走老路,即便面對極端不幸,可以選擇有尊嚴地活著。”
深夜,在宮內某個不知名的閣樓中。
玄懿面前站立了十幾個身著布衣的男子,這些男子雖然衣著簡樸,面龐卻透露著一股堅毅決絕。為首一人正是玄懿身邊的暗衛首領,邛疏將軍。
他們異口同聲道:“臣等定當誓死完成任務。”
玄懿卻道:“此次任務九死一生,希望諸位都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謹慎。南方的將軍、太守能勸則勸,勸不動的,你們要以自己的安危為上,你們都是虞室最忠勇精銳之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莫要逞一時之勇。”
邛疏抬頭,擲地有聲道:“法師體恤我等性命,臣感激涕零,可如今乃是我華夏之族危急存亡之秋,茍利社稷,死生以之!”
玄懿點點頭,對十幾個男子鞠了一躬,道:“華夏之興亡,就拜托各位了。”
十幾個男子也對玄懿行禮,道:“法師保重。”
說罷,閣樓內燭火一跳,十幾個男子連影子都沒有留下。
隨后,玄懿的精力都放在了東征上。
因為京都內部的矛盾太大,加上周圍軍閥的虎視眈眈,夏本決定東征。虞室一共有兩座都城,一座就是目前所在的京都,另一座則是位于東部的東都。
東都目前的首長是少帝虞仹的庶兄——韓王虞信。不過虞信也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真正掌權的是虞政安排的五個留守大臣。
玄懿和夏本擁立虞仹為帝時,給虞帝和虞信都發去了文書,當然兩邊都沒有回應——沒有回應就是不承認。
東都是虞帝登基之后才建立的新城,十分堅固,加之有巨大的儲糧,東都之外也有兵強馬壯的軍閥,圍攻了許久都沒有拿下,所以京都這邊也并非十拿九穩。
比起擔心軍隊的戰斗力,京都朝廷更擔心的是輜重能否跟上,因為這顯然是一場持久戰。
東征的兩位元帥是熙載和經濟。先與京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玄懿法師結為道侶,然后以元帥身份東征,經濟可謂是春風得意。
不過婚禮之前,兩人并不被安排見面,所以最后的軍事匯報還是由熙載去的。
玄懿聽完熙載的匯報,久久不語。熙載沒有出聲,只是靜靜地望著她。
過了一會,玄懿悠悠道:“群狼環伺,四面楚歌,這是一場艱難的仗,贏了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輸了,便是萬劫不復。”
熙載看玄懿神色嚴肅,微笑道:“法師今日是怎么了?”
玄懿望著熙載,沉默片刻,道:“沒什么,只是有些不好的預感。”
熙載語氣輕松,微笑道:“我只信人定勝天。”
“是么……”玄懿有些失神。
熙載對著玄懿行了一禮,道:“戰事結束之后,臣一定向法師面陳功過得失。”
即便戰事失敗,他也會保住性命,負荊請罪;若得凱旋,他不會居功自傲,依然甘做她的輔臣。但不論戰勝與否,他都希望她安居此位,正如他離開時那樣。
這既是承諾,也是約定。
玄懿會意,只是這個約定份量太重了,她微笑道:“卿若春歸,請以東都魏紫牡丹相贈;若夏回,遺我西池粉霞蓮子;若秋來,折南山天香金桂寄之;若冬返,攀北嶺銀霜綠梅以投。”
熙載認真聽她說完,微笑道:“好啊,屆時我一定八百里加急,以保晨露花香。”
光陰似箭,玄懿的婚禮很快就要來了。
要成為教宗的道侶,首先皈依諦教,經濟便在僧官的安排下受了居士戒。
婚禮當天,玄懿身著白色禮服,外罩玄??兩色華服,披玄色頭巾,戴飾有曳地白紗的毗盧寶冠,由皇宮乘車前往靖善寺,由禁軍護送,從新安門至肅章門十幾里,火炬和燈籠照亮了夜晚,沿途百姓紛紛駐足觀看。
在靖善寺內,經濟身穿戎裝,由僧人們引入。梵敏大長老作為證婚法師,在諦老像前領誦經文,對新人祝福。新人隨梵敏一起上香唱贊,交換信物。經濟還需要許下誓言,效忠國家與諦教,尊敬教宗。
婚禮上,玄懿看見經濟眼眸中閃爍著興奮和崇敬,面對眾人的祝福竟然還會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忍不住地微笑。她看他時,總不敢對視,卻總在偷瞄她,還有些迷醉。
玄懿見經濟這一幅情竇初開的模樣,不禁覺得有些好笑,心道:“到底還只有十八歲。此子雖年輕,然其潛力無限,必可助我一臂之力。但愿我能掌控此子,成為手中利刃,斬破荊棘。”
婚禮結束之后,兩人乘坐馬車回到皇宮,在城墻上向民眾揮手示意。
宴會設在了軍營,官員們在專門設立的彩帳中宴飲,而將士們則圍坐篝火旁。按照安排,玄懿法師需要登臺告誡將士,發表誓詞。
“砰砰”幾聲脆響,絢爛的煙花如流星般猛地沖向夜空,瞬間綻放,發出“嗖嗖”的輕吟,宛如天籟之音。
煙花的色彩斑斕奪目,紅如烈焰,綠似翡翠,紫像羅蘭,金如麥田,它們在空中交織、碰撞,發出“噼里啪啦”的歡快聲響,就像是天地間最動聽的樂章,奏響了將軍婚禮的喜慶序曲。士兵們的臉上洋溢著發自內心的笑容,他們相互對視,眼中閃爍著祝福的光芒,仿佛在這一刻,所有的疲憊與艱辛都被這喜慶的氛圍所融化。
就在玄懿準備登臺的間隙,隨喜悄悄在玄懿耳邊道:“法師,迢吳那邊有消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