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夏本從熙載處聽說了真寂的謀算之后,想到宿敵即將敗落,心中一日賽一日十分暢快,對諦教大選的期待已經遠高于新皇登基了。
不過他心里也有些犯嘀咕:“雖說毗沙門恐是這世上最了解玄懿之人,可常言道:‘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他們斷絕音信多年,人之觀念想法亦是與時俱進,玄懿真的會退出大選?且看這登基大典她有何作為吧?”
虞室皇帝的即位儀式分為兩個階段:“皇帝即位”和“天子即位”,由于虞仹的登基是非常時期的非常之舉,所以御前會議時官員為了這次的儀式流程爭得面紅耳赤。
彼時玄懿法師雖已陪著永安公主離開,但是她還有門生們在場傳達她的意思。最后,經過一兩個時辰的激烈爭論,官員們決定在本月十五日舉行“皇帝即位”禮。而本月十六日又恰好是冬至日,故在十六日舉行“天子即位”禮。
御前會議一結束,西京朝廷發(fā)布了監(jiān)國玄懿公主制,文曰:
“先帝圣德淑茂,勤政愛民,賞功弗吝,有君天下之德而安萬世之功也。朕侍圣皇,殷勤效死,瞻望日月。豈意卒然顛沛,震蕩播越,王道喪亂,悲痛斷心。圣皇久厭天位,南巡之際,寄以大事。以朕眇身,逢此百罹,受命以來,夙夜憂嘆,唯恐不效。朕以薄德,謬當重任,依功行賞,論罪責罰。朕聞孝莫大于繼德,功莫大于中興。念宗廟之重,思繼嗣之統(tǒng),唯燕王仹質性忠孝,篤學樂古,仁惠愛下。年已十三,有成人之志,倫序當立。親德系后,莫宜于仹。今俯從群議,其以仹為世祖文皇帝嗣,奉承祖宗,案禮儀奏。”
夏本收到這制書,只是不發(fā)一言。
倒是經濟看得云里霧里的,向一旁的宿瑜道:“伯玉兄,這寫得都是些什么啊?”
宿瑜知道經濟不好讀書,也只是識得四六的程度,便笑道:“正是為了‘公私兼顧’!立新君絕非是一家之事,而是一國之公事,然這帝位卻是由血緣之私來傳承。如何能服眾?”
“自然是要選一個德才兼?zhèn)渲藖碜龌实哿耍 ?
“是了!所以玄懿公主發(fā)布此制書,一是言她自己克己奉公,二是言燕王德才兼?zhèn)洌盀樾戮!?
經濟點點頭,又道:“這玩意叫‘制書’?和詔書有何區(qū)別?”
“天子之言曰制,書則載其言。制書乃是頒布重大制度時所用,遠在詔令之上。”
經濟聽了心下十分高興,又追問道:“這公主竟敢自稱為‘朕’?這不是只有皇帝才能說的么?”
“這的確是帝王自稱之詞,然太后臨朝時亦能如此自稱。今下是公主臨朝,她自可如此,即所謂‘臨朝稱制’。臨朝——當朝理國政,稱制——頒布制書,行皇帝之權。”
經濟“嘿嘿”笑道:“她老子在迢吳知道了,不得氣死!”
宿瑜聽了,心下吐槽:“她老子氣不氣不知道,你老子定然氣得不輕!”
兩人正說得起勁時,熙載從帳外進來,微笑道:“今日都是下帖子了不曾,你二位都在?”
經濟于是說起適才與宿瑜的討論。
宿瑜笑道:“如今二郎也當涂掌事,不可似從前般不讀書!大郎是否給二郎請位先生?”
經濟忙道:“軍中事務多,哪有這個閑情逸致?”
“二郎不既要進太學做博士,也不參加科考做進士,不過是了解往事罷了!大將軍府非軍國大務,均由大郎決斷。二郎多務,豈甚于大郎?大郎亦手不釋卷。大郎以為呢?”
熙載知道經濟自幼喜好弓馬,不加學問,要他讀書比受車裂腰斬還難受,便微笑道:“伯玉之言甚是在理,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提多羅,經你伯玉兄指點,可看明白這制書的用意?”
“玄懿公主是個英雄!”經濟不假思索,見熙載沒有出聲贊同,便連忙請教。
宿瑜一旁揶揄道:“書中自有顏如玉!”
“這制書只有一個目的:解釋燕王為帝之合法。制書中最關鍵一句是‘圣皇久厭天位,南巡之際,寄以大事。’昔者帝王,父死子繼。至尊‘久厭大位’,弦外之音是其早有傳位之意。‘寄以大事’是提醒世人:至尊臨行前已將京畿軍國大事托付玄懿法師,如今玄懿法師所頒布之制書亦為至尊授意,合理合法。
“故而此制書當注意之處有四:其一,燕王登基是‘俯從群臣’之無奈而為,并非有意僭越;其二,至尊早有內禪之心,燕王即位符合皇位繼承之原則;其三,燕王即位意在平叛;其四,賞罰分明,彰顯新朝廷誓平叛亂、重整乾坤之決心。”
經濟不由得對兄長愈發(fā)佩服,暗嘆:“就這么幾句話,阿兄竟然能看出這么多用意,真是厲害!”
三人又一起閱讀了余下公文。西京朝廷對大將軍府諸人的官職已經定下來了,熙載被任命為尚書右仆射,經濟為京兆尹,四弟介祉仍為澤平留守。
宿瑜看了登基大典的流程后,思忖道:“公主極疼愛這侄兒。”
經濟問:“此話怎解?”
“公主瞧不上那些繁文縟節(jié),大侄兒卻能安排的都安排了,各種矯揉造作的流程也要走一遍。除了頒布制書外,又遣有司以玉帛告圜丘方澤,以幣告廟。可不就是為了讓他的路走得順一些?”
帳外日光彈指過,席間人影座前移。終于到了十五日登基大典。這一天,宮內戒嚴,御道兩旁都陳列著法駕鹵簿和宮廷樂隊,格外莊嚴肅穆。太極殿內設有中和韶樂樂隊。
夏本與鐘離順引著帝王所乘的象輅(lù)、扈從的儀仗隊,持節(jié),率百官至太極門下。玄懿法師已經將鐘離順和夏本二人升職:鐘離順為門下納言,夏本為太尉并錄尚書事。
太極門之南,文武百官身穿朝服,面向北方而立。
早有使者進入太極殿,稟告虞仹和玄懿法師:“百官已至。”
只見虞仹身著親王禮服,頭戴空頂幘。因為虞仹尚未行冠禮,所以只能戴這種空頂的童冠。玄懿法師戴五寶天冠,披千秋樹皮袈裟,配悲鴻寶劍,持九環(huán)錫杖,立于虞仹身側。
玄懿法師對著待命的禮部官員微微點頭,禮部官員便上前來,請虞仹移步。
虞仹邁著大而慢的步子,隨著禮部官員,從殿內而出,玄懿法師跟在后,一起來到前殿東廂。
夏本奉策書,鐘離順奉璽紱,依次從官員隊伍出列。這時,官員出行前導的儀仗隊進入庭中。
虞仹對著夏本與鐘離順所持皇帝符節(jié)作揖,至庭中左側。夏本等入門,至庭中右側。百官隨入庭中。
夏本轉身面向南方,宣讀皇帝策文,然后跪授虞仹。鐘離順亦跪呈璽綬。
虞仹面向北而再拜,再三推辭,稱不敢奉詔。
納言鐘離順以玄懿法師制書,領著百官勸進,虞仹只是搖頭不接策書。
于是,夏本捧著策書進而敦勸:“如今國家罹難,殿下當以社稷為重,順從民意,帶領我等收復山河,中興虞室!”
虞仹聽了,向北再拜,然后俯身接受策書與璽綬,隨即交給尚書右仆射熙載和中書令岑頤。
這即所謂“三讓而后受之”——為了讓虞仹少一些輿論的譴責。即便現在虞帝遭受諸多質疑,他依舊是虞室正統(tǒng)的帝王,沒有經過他的同意登基,的確名不正言不順。玄懿法師可以不顧臣道,但虞仹不能。
在官員隊伍中的經濟冷眼旁觀,心道:“果然是些‘矯揉造作的流程’!要就要,不要就不要,真煩人!”
接下來,將由玄懿法師為新君虞仹加冕。
這一項是玄懿法師單獨要求加入的,官員們?yōu)榇藸幊沉嗽S久。這個禮節(jié)并無先例,硬要說來源或許就是“天子加元服禮”,也就是天子的冠禮。但即使是天子的冠禮也從來沒有由諦教之人抑或是女子來給天子加冕的。
而官員們畏懼玄懿法師的權勢都默不作聲,反倒是大將軍府的幾位十分不悅。夏本自然是不用說了,若按照“天子加元服禮”,理當是由他來出這個風頭。于是他示意麾下司馬行謐替他引經據典,進行申訴,無奈官員們大都是玄懿法師的門人故吏,最后也只能隨玄懿法師之意了。
除了大將軍府,當時還有人對此不滿意。討論禮儀流程時諦教七僧均在場,那真寂心道:“皇帝即位時,由諦教高僧加冕實開先河,無異于暗中提升了諦教地位,若能因此成為慣例,我諦教之威勢必然蒸蒸日上!這是天大之善事!可這玄懿卻也可借勢競爭教宗,真乃一箭雙雕!今日參與政論,方知玄懿權勢之盛,輕易壓過了夏公。我雖得到夏公青睞,想要虎口奪食亦非易事!下一步該如何走呢?”
經濟不懂這些禮儀,卻也隱約能猜到為皇帝加冕的分量——那日在帳中閱讀公文時,一向嬉皮笑臉、難窺心事的宿瑜臉上閃現了無比震驚的神色,那一幕經濟至今都揮之不去。
待經濟回過神來,只見虞仹已經坐在事先準備好的御床之上。
一個肖似彌勒佛的宦者捧上金盆,玄懿法師盥洗玉手畢,為虞仹脫下頭上戴的空頂幘,為其加冕。玄懿法師為虞仹擺正冕冠,取過玉簪,輕輕穿過冠身,系好帽帶,退至一旁。
經濟見這冕冠前后各有十二白珠旒,兩邊垂著黊(huà)纊(kuàng)和朱絲組帶,不由得濃眉上挑,雙目精光四射,心中嘆為觀止:“這就是皇帝的冕冠啊!真氣派!不過看著怪沉的,一直戴著脖子不會斷掉嗎?”
這時,只見門下納言鐘離順恭謹地走上前來,為虞仹脫下親王禮服,換上天子袞服。天子袞服為玄衣纁(xūn)裳,上衣是黑色,下裙為淺紅色。袞服上共有十二種花紋,稱為“十二章”:衣有日、月、星、山、龍、華蟲、火、宗彝八章;裳有藻、粉米、黼、黻四章。其中日、月分列兩肩,星辰位于后背,意指天子“肩挑日月,背負星辰”。
待虞仹換上袞服,佩戴好配飾,終于輪到夏本表現了。
只見一個宦者捧上一個用五色琉璃交錯制成的劍匣,虞仹伸出修長的雙手打開。開匣瞬間,一道青光現于庭。
饒是見多識廣的夏本都不由得在心中嘖嘖稱奇。
經濟聽熙載說過,此劍名為鎮(zhèn)岳,為皇室重器,乃是虞室開國之君首倡義舉時所用。歷代虞帝登基時都會將此劍交付太尉。
虞仹虔誠地取出寶劍,只見那劍上裝飾有七彩珠九華玉,劍雖未出鞘,在場之人無不感受其磅礴之劍氣。
經濟暗自嘀咕:“怪道劍是百兵之王,原以為阿兄的麟淵已經夠嚇人了,竟是我有眼無珠,真正的絕代神器在這兒呢!”
虞仹將那寶劍鄭重地交予夏本。夏本雖未必多重視虞仹,然為此劍所震懾,不由得十分恭謹地受了。
那宦者又呈上玉具劍和隨侯珠授予夏本,并告群臣。
夏本再拜,道:“臣夏本向蒙國澤,必時刻謹記圣恩,以匡扶虞室為己任。今受此劍,日后當執(zhí)此劍為陛下斬除奸邪,收復我虞室山河!”說罷,退就東階位,然后稱觴上壽。
百官皆面北再拜,將笏板插于腰帶,三稱萬歲。
負責引駕的謁者臺官員請虞仹和玄懿法師登上準備好的天子法駕,百官們護送法駕車隊,隊伍浩浩蕩蕩地來到太極殿正殿。
謁者臺官員引導官員們依次進入殿門,庭下各式旗幟和兵器井然,戰(zhàn)車、騎兵、步卒和禁軍有序排列。
謁者朗聲傳言:“趨——”
于是,百官忙踩小碎步,迅速各入其位。
只見太極殿之下有數百郎中站立在御階兩側,功臣、列侯與武官依次排列于西,面向東;宰相與文官依次排列于東,面向西。
當下亦設九賓禮于庭,九個禮賓官自上而下依次傳呼。
這時,天子法駕車隊來到了殿門前,百官舉起旗幟傳聲而唱警。
虞仹下了法駕,穩(wěn)穩(wěn)當當地緩步行至御座,正襟危坐。
待玄懿法師在御座之側設的法座上坐定,百官才敢依照職位高低以次奉賀。親王以下至七品各級官員無不畢恭畢敬,莫不振恐肅敬。
禮部尚書進于東階之下,舉案呈上符命及祥瑞牒。門下納言接過托案,跪于御前,稟報虞仹及玄懿法師。中書令奉宣詔大赦,改元曰靖安。
至儀式完畢,復置酒宴大禮。諸侯百官具屏聲斂氣,垂首坐于大殿之上,等待著自己的次序。輪到自己時,方站起身子,向虞仹和玄懿法師祝頌敬酒。
斟酒九巡之后,謁者臺長官——謁者大夫朗聲道:“罷酒!”
最后,負責檢察官員的御史執(zhí)法,指出言行舉止不符法規(guī)之人,將其帶走。
自朝見至宴會結束,全程無一人敢大聲喧嘩、言行失當。
經濟望著眼前的場景,咽了咽唾沫,心道:“原來這就是皇帝元旦朝會的元會儀!我今日才知做皇帝的尊貴呢!狗屁的‘繁文縟節(jié)’,換我坐在上面,三天都不嫌多!”
隨后,虞仹與玄懿法師同詣太廟,行謁廟禮。祭畢,還宮。
次日,舉行“天子即位”禮。在城南郊的祭壇圜丘上,設置昊天上帝及五方天帝位,行如封禪禮。虞仹獨獻上帝,玄懿法師、夏本和鐘離順三人分獻五帝。
按理來說,五帝當由三公分獻,夏本和鐘離順自不用說了,可這玄懿法師并無官職,由她來進獻祭品,多少有些讓人議論。
這時的夏本心中已然動搖:“這兩日玄懿出盡了風頭,越俎代庖之事可沒少做,她當真會放棄囊中教宗之位?”
夏本心中活動,不禁瞟了一眼官員隊伍中的熙載。
熙載望著祭壇之上玄懿法師頎長的身影,心道:“一步又一步,你的路走得很穩(wěn)當。這么多年了,你做到了那么多不可能之事,日后還有什么能擋住你的腳步呢?”
他不禁想起十幾歲的玄懿法師,那時的她愁眉不展,消瘦憔悴。
旁人或許會認為玄懿法師身為帝女,衣食無憂,在諦法研究上又有天分,是毋庸置疑的天之驕子,理應瀟灑自如才是。只有熙載知道,那時的玄懿法師是如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猶豫徘徊。
當初陪著玄懿法師出家的侍讀小姐們都接受虞帝的善意,返俗嫁人了,玄懿法師為了表示自己皈依諦教之決心,嚴詞拒絕返俗,并且上表辭謝公主的一切俸祿和屬官,只留下從小就隨侍身邊的人。
而玄懿剛剛在諦教嶄露頭角,成為京兆的尼僧僧正,兼任“二十五眾主”。諦教內部競爭尤為激烈,不進則退,玄懿則想要一鼓作氣,沖擊“五眾主”。
先帝將諦學分為二十五種科目,召集天下有志學習的教徒來到京輦,令其各依興趣選擇科目學習。“眾主”類似世俗的學官,分領這二十五種科目之教學。
二十五眾學習的內容比較廣泛,程度較淺;而五眾專就諦學主流學說進行研習。五眾主之功力遠在二十五眾主之上,被膺選為五眾主的無一不是首屈一指的大師。
那個時候她剛著手進行《法華經》和《維摩經》的翻譯。沒有資歷,想要成為“五眾主”,就必須要有新穎的論著。很多同門對此都是觀望的態(tài)度——很難想象這么年輕的二僧,沒有經歷過什么大起大落之人,能對諦法有什么石破天驚的深刻理解。
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要做這個決定,也許是“趁興而來,盡興而歸”吧?突然有一天就想要試一試,當她把這個決定告訴恩師保乘大師時,保乘大師只是和藹地表示支持,但他也表示自己無法給予指點。
年輕的玄懿全靠自己摸索,很長一段時間都找不到方向。眼睜睜見那白駒過隙,手頭卻無絲毫進展。這個時候還要兼顧日常的講法,玄懿是“法師”,她的本職工作就是要向信徒講授諦法。
諦法上難以探索新路,生活上、工作上瑣事堆砌,有時候喘不過氣來,玄懿法師也會找從前的朋友見見面,聊聊天。
朋友們大多成家立業(yè),漸漸失去了聯系。偶爾的見面也只能聽她們談論家庭生活,談論育兒經驗,玄懿有時候也會懷疑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很多貴族小姐也沒有選擇返俗,但是她們過得卻是另外一種生活:頻繁出入各種上流聚會,身邊青年才俊環(huán)繞,“出家”似乎只是她們尋歡作樂的遮羞布。
她們都過得快樂,至少,快樂多于痛苦。
沒有收入,僅靠著寺院的奉養(yǎng)。除了自身的內耗,她還要接受寺院其余僧人明里暗里的不理解,同儕的冷嘲熱諷。玄懿法師是一個倔強到有些固執(zhí)的人,既然上表辭掉公主的一切待遇,就絕不會要父母的接濟。
母親萇皇后見她如此,也曾勸她不要太過要強了,能走到這一步就已經很好了。母親更希望她能夠知足常樂。
日子啊,漫長得看不到盡頭!痛苦,迷失,彷徨——成了玄懿那段日子的主調。
祭壇之上的玄懿法師回首,正對上熙載的眼神,她似乎從他的目光里看出心中所想。那是一種欣慰,是一種贊賞,她知道只有他是真心為自己高興的。
外人只會艷羨驚嘆你的成就,而不去想你背后經歷的辛酸。
思緒如潮涌,在玄懿記憶深處,那段最失意的時光里,陪伴在身邊的只有熙載。她從來沒有主動和熙載訴說。因為她以為熙載理解不了,他沒有站在這個位置上,他沒有走過玄懿的路,她以為他不懂。只有她自己一個人在咬牙堅持。
那時,熙載對玄懿道:“法師自疑無路,難以再上一層樓。法師不妨想想,你如今已經擁有許多珍貴的東西,何懼再往前走一步呢?也許就柳暗花明、豁然開朗呢?”
看著身影逐漸模糊的熙載,玄懿抬頭望向高懸天空的太陽,晶瑩剔透,金光粼粼。那一刻,心中壓抑許久的情緒乍然釋放,她似乎找到了內心的平和,不再焦慮、不再狂躁。
四個月之后,玄懿完成了《實相問》的撰寫和《法華經》的翻譯,一舉奠定了玄懿在諦教的地位。
打通了任督二脈之后,玄懿又陸續(xù)完成了幾部經書的翻譯,成功當選為五眾主之一。并且在四年之后升入“八僧會”,成為諦教史上最年輕的通統(tǒng)。
自那以后,無數的贊譽紛至沓來。
不過有人贊賞,自然也有人不恥。
儀式結束,長樂營許多幕僚對這兩日新聞議論紛紛,多是對玄懿法師的畏懼。經濟聽見了也不理論,人群之中卻有一人高聲不屑:“公主原無功德,以詐取朝廷也!”
經濟一愣,如晴天霹靂一般,細看那人,原來是自己帳下記室。此人名為左島,字九齡,以字行。
經濟忙將左九齡喚入帳中,道:“你適才在外為何那般說玄懿公主?”
九齡笑,道:“這三品以上官員任命還牢牢掌握在公主手中,朝廷之制,三省長官共任宰相,二郎可知這三省分擔之職責?”
經濟兩道眉毛團在印堂處,道:“你有話就說,還考問起來了!”
“三省為中書、門下和尚書——中書起草詔令,門下審閱,尚書下轄六部執(zhí)行。尚書亦稱為‘南省’,中書和門下合稱為‘兩省’或‘北省’……”
“知道你從前是進士,但我可不想聽你講課!”經濟十分不耐煩。
“如今主公雖名為大丞相,卻只錄尚書事,中書、門下這兩省機要之司卻還牢牢掌握在公主手中!”
“那又如何?”
“宰相多出其門庭,六軍供其指揮,合該知足,而擅改禮節(jié)!這足見公主野心勃勃,心術不正,乃是一奸雄!”
“放你娘的屁!”經濟從席上跳起來,“玄懿公主分明是個英雄!英雄就是能創(chuàng)立規(guī)矩!她老子把國家搞成這樣,灰溜溜地跑到南方去,是她一個人抗起了京畿的膽子。我外甥當面辱罵,亦得公主善待,連我四姊都佩服公主的勇氣和膽魄!”
“玄懿公主是四娘手下敗將,四娘是體面人,知恩圖報罷了。四娘以孝事主公,為主公掌兵而又識大體,懂得完璧歸趙。若至尊回京,公主安肯交出權柄?”九齡得意洋洋地回答。
“公主在御前會議上力保至尊帝位,免于被廢,足見其孝心!”
“非也,非也!二郎且看古往今來,豈有令公主臨朝者?一者,公主原為至尊愛女,理當如此;二者,若至尊不保,公主之權勢亦危,此乃私心耳!且至尊尚未南巡時,公主就與武家結盟,早已經站在至尊對立面,何堪‘孝’?”
“我曾聽兄長言,公主掌權之后未殺過一人。我五弟智度之死乃是汲助先斬后奏,公主先所不知。即便是敵人,投誠之后,亦能優(yōu)待。公主如此寬厚能容人,如何不堪稱英雄?公主慈愛幼侄,扶他上位,自該由她加冕!”
“二郎乃是天生王者,當有主見,若人云亦云,如何能成大事?”
“這就是我心中所想!”
九齡知辯不過他,乃故作會意一笑,低聲問:“二郎奈何這般維護公主,難道是對公主有意?”
“胡說八道!”經濟不禁嘴角上揚,面上卻滿是怒氣,喊人要叉九齡出去。
這邊爭得熱火朝天,而玄懿法師早乘車奔向新的旅程,將這些功過是非拋諸腦后。南郊禮畢,虞仹乘御馬疾驅回宮。玄懿法師則回到靖善寺,參加八僧會。
會議上,因為玄懿這兩日的大出風頭,諸僧對其又添了幾分敬畏。
眾人坐定過了好一會,保乘大師方道:“如今戰(zhàn)事告息,新君已定,人心安定,咱們也該準備明年的教宗大選了。今日就是來商討一下大選各項議程。”
玄懿法師起身,對著在場諸僧行了一禮,道:“玄懿也有一事想告訴諸位:我自愿退出下一屆教宗之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