鉛灰的云層低低地壓著,風里挾著潮濕的土腥氣,第一滴雨砸在茶肆青旗上時,陰云已吞噬了半片天空。
忽有驚雷閃過,雨勢漸大,青石板上浮起一層水光:“殿下不必送了,臣女自己回去就好。”
景沅點了點頭:“好。”說罷拉著景行先一步上了馬車。
白芷站在琉璃臺檐下,望著景沅與景行的馬車漸行漸遠,消失在雨幕之中,正準備離開,身后傳來一道聲音:“郡主真是厲害,讓太子與湘王兩位殿下都圍在你身邊。”
白芷眉頭微蹙,她與陸雨眠素無往來,見面時這陸小姐卻總是出言相譏:“我與你無冤無仇,說話何必夾槍帶棒。”
陸雨眠卻不理會她,自顧自道:“郡主近日風光無限,可曾想過……”她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銳利:“今日的風光,他日就不會成為禍端?”
“我若是你,就該好好珍惜現在的日子,畢竟……功高震主。朝堂風云變幻,今日為座上之賓,明日便是階下囚,這不過都是一紙詔書的事。”
白芷身形一頓:“陸小姐慎言,我白家世代忠良,何來禍端?倒是陸小姐此番言論,當心被有心人聽了去,到了陛下面前參陸大人一本。”
“你!”
白芷不再搭理陸雨眠,轉身進入馬車:“回府。”
馬車內,白芷閉著眼假寐,腦海里不斷響著陸雨眠方才說的話,她總覺得,陸雨眠好像知道些什么。
“商陸,查一下家里是不是多了些不干凈的東西,暗中行事,不要驚擾了父親與哥哥。”
“是。”
“小姐是擔心陸小姐說的?”
“陸雨眠說的不無道理,自古以來有多少人死于功高震主,不管她是有意提醒還是無心之失,咱們留個心眼總沒壞處。”
只是……若這事是真的,陸雨眠是如何知道的?她的祖父陸昭然為官正直,斷不會陷害忠良。惠仁帝真的忌憚白家,為何父親提出辭官,惠仁帝不但沒有借坡下驢,反而是加封為了護國公,大肆封賞?
“阿姐!”蘇茯苓正坐在回廊下翻看醫書,遠遠瞧見白芷,她合上書卷,撐著油紙傘快步迎上前去,繡鞋踏在濕漉漉的石板上,濺起的雨水打濕了裙角也渾不在意。
白芷見狀連忙快走幾步:“下著雨呢,怎么出來了?”她發間還沾著細小的雨珠:“今天跟著大哥學醫了?”
兩人挽著手回到屋子,蘇茯苓收起傘,從袖中掏出帕子替她拭去額前的水珠:“嗯!大哥教我認識了好幾種藥材。還說我悟性好,學得快。”她說著,從腰間的小布袋里掏出一株曬干的草藥:“這是黃芪,大哥說補氣最好,回頭我熬湯時放些,給阿姐補補身子。我還新配了安神的香囊,回頭給阿姐掛在帳子里。”她聲音清脆,早沒了初來府上時的拘謹。
白芷聞言失笑:“你整日跟著大哥學醫用藥,倒把我也當病人照顧了。”她說著從梳妝臺上取出個錦盒:“這對玉鐲是賞花會上作詩得的彩頭,咱們姐妹倆一人一個。”
蘇茯苓連連擺手:“不行不行,這是貴妃娘娘賞賜給你的,我不能要。”
白芷直接拉著蘇茯苓的手給她帶上:“給我了便是我的,該如何處置自是我說的算。”她端詳著蘇茯苓腕上的玉鐲,滿意地點頭:“好看。”
蘇茯苓低頭看著玉鐲,眼眶微熱。她想起自己剛來府上時,處處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錯,可白芷待她,卻始終如親妹妹一般。
“阿姐……”她聲音微哽。
白芷輕輕捏了捏她的臉:“好了,再這樣我可要笑話你了。”她頓了頓,又道:“對了,大哥前幾日還說,城西新開了家書局,有不少醫書,改日我帶你去瞧瞧?”
蘇茯苓眼睛一亮,重重點頭:“好!”
夕陽的余暉灑在兩人身上,映得那對玉鐲熠熠生輝。
晨光微熹,護國公府早已點起了長明燈,府中下人也早已忙碌起來,將祭品一一備好。
白術一身素色長衫,腰間只系了一條青玉帶,肅然而立。他平日征戰沙場,鎧甲加身,威嚴冷峻,可今日卻格外沉默。
“父親。”白芷輕聲喚了一聲,遞上三炷香。白術指尖微顫,卻穩穩地插進香爐,青煙裊裊升起:“子童,孩子們都長大了。”他聲音很輕,卻沉甸甸的,像是把多年的思念都壓在這句話里。
風吹過,紙灰打著旋兒飄向天空,仿佛有人溫柔地應了一聲。
白術目光落在站在白芷身后的蘇茯苓身上,少女一身素衣,低垂著頭,手指緊緊攥著衣角,他沉默片刻,伸手從案上取了三炷香,遞向她:“茯苓,給你父母上柱香吧。”
蘇茯苓身子一顫,眼眶早已泛紅。牌位上‘蘇子沐’三個字刺得她心頭發疼,那是她父親的名字。兩年前,父親戰死沙場,尸骨無存。她自幼長在邊關,親眼見過戰場的慘烈,卻始終不敢去想父親最后的樣子。香火明滅,青煙繚繞,她死死咬著唇,生怕一松口,哭聲就會溢出來。
“給那些死去的將士也燒些紙錢。他們無親無故,魂歸無處,咱們能做的,不過是多燒些紙錢,讓他們在下面不至于太苦。”
管家立即命人又抬來幾個銅盆,在祠堂門前一字排開。白術親手點燃了第一疊紙錢,火焰呼地竄起,映得他眉目深邃。
白蘇蹲下身,往火里添了幾張黃紙:“老趙最愛喝酒,回頭再燒兩壇給他。”
白芷抿唇,想起那個總愛逗她的絡腮胡校尉,眼眶微熱,將一沓沓黃紙放入火盆。
“李叔……”蘇茯苓輕喃,想起那個總把肉干塞給她的老兵,喉頭哽住。
紙灰被風卷著,盤旋而上,白蘞忽然開口:“今日風大,灰往西北飄。”他頓了頓:“是邊關的方向。”
祭奠過后,府中氣氛仍有些沉悶。白芨見蘇茯苓仍站在祠堂外發呆,便大步上前,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茯苓,今晚要不要去護城河放河燈?”他語氣輕松,試圖沖淡她眉間的郁色:“聽軍中老兵說,河燈順水而下,能寄去思念。你……要不要試試?”
蘇茯苓低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中那塊褪色的平安符——那是父親留給她的唯一念想。沉默片刻,她終于輕輕點頭:“好。”
白芨揉了揉蘇茯苓的發頂:“別苦著臉了,舅舅若還在,定不愿見你這般模樣。”
蘇茯苓鼻尖一酸,勉強扯出一絲笑:“嗯。”
檐角風鈴輕響,暮色漸沉,護城河畔的燈火一盞盞亮起,燭火映得水面粼粼如星河。
白芷與蘇茯苓并肩走在朱雀大街上。街邊紙錢紛飛,灰燼打著旋兒落在青石板上,又被行人匆匆的腳步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