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欲曉,晨光熹微。
恰逢歲末,山寒水冷,萬木凋零,唯遠處幾股炊煙若隱若現......
李清晗熱了些吃食,單單幾碟菜蔬配上幾個粗糧餅子,在眾人眼中不過雞黍之膳,但在這般農戶人家,足以算作招待貴客。
吳煜倒是長了張好肚皮,幾個囫圇間,面前飯菜便已光了大半。溫允禎卻沒甚胃口,端起米粥,剛一入口,便雙眉緊蹙。吳煜不拘細行,并未察覺到溫允禎的異樣,將米粥一飲而盡,可還未等在唇齒間稍作停留,他便“哇”的一聲盡數吐了出來。
“這粥怎生得一股霉味!”吳煜心道:我昨日方與那老兒幾兩白銀,今日他竟拿這等糟糠搪塞我等,真乃欺人太甚!
他胸中頓感不忿,“啪”地一聲將碗筷齊摔于案上,起身去尋那老者質問,可溫允禎卻挽臂勸住了他。
溫允禎低聲吩咐朱敬去尋那老者。
老者怕攪了溫允禎興致,故而特在外間石階上吃飯,見朱敬臉色凝重,問明來意后,便亦步亦趨緊隨朱敬進了里屋,李清晗不明所以,也緊隨二人身后。
老者甫一進屋,便瞧見吳煜那張臉皮,心中頓時打起鼓來,暗自回想自己哪里招待不周,溫允禎卻和顏悅色地手指米粥,輕聲問道:“老人家,你們平日里...便吃些這個?”
老者聞言便恍然,面露苦色,抬眼打量溫允禎臉上并未稍有慍色,這才鼓起膽量支支吾吾地說道:“平日里不吃這個,只有過年過節才肯將積攢的一點白米白面拿出來享用,我怕公子們吃不慣莊稼漢那些吃食,這才用白米熬了一點粥。”
吳煜頓時啞口無言,他萬萬沒想到這泛著少許霉味的粥食竟是老者平日求而不得的美食。
“那你們平日里都吃些什么?”溫允禎追問道。平日里溫允禎身居王府,并無太多機會似這般了解民間疾苦,只是偶爾聽府里那些文官們閑談,了解一二。
“平日里都靠雜糧和野菜熬成的稀飯或硬面餅配上一些腌菜吃。農忙時,吃的就相對好一些,菜肉會多一點,飯會干一些,每天也有兩餐,農閑時嘛,基本只有一餐,還得喝稀的。”老者如實答道。
溫允禎聞言若有所思,他始料未及,老者竟過著如此三饑兩飽的日子,何況是在有魚米之鄉美稱的揚州府治下,若是在北方,連年饑荒,老百姓還能有幾口飽腹的吃食?
幾人忽聽得街上人聲鼎沸,嘈雜的聲音由遠及近,逐漸清晰,夾雜著哄鬧聲,哭訴聲,直到門外方歇,老者聞聲頓時心下惴惴,臉色大變。
溫允禎納悶問道:“今日為何這般嘈雜,可是什么日子?”
溫允禎見老者似是有苦難言,又忽然記起昨日李清晗那淚眼婆娑下所說的“韓屠”,不由問道:“老人家,昨日我聽你家孫女說什么韓屠,好似是個麻煩,可有此事?”
老者說道:“的確,不瞞各位公子,清晗她娘染病,家中一年到頭卻又攢不下幾分,只得向那韓官人借二兩銀子,買了些好藥材,可后來她娘不治身故,我們爺孫便用剩下的銀兩給她娘置辦了喪事,本想著今年少了一口人,能攢下些銀兩還債,可官府催逼的緊,辛苦勞作也只攢了一兩多白銀,這幾日那韓官人日日差人來要,要不是昨日承蒙各位公子照顧,小老兒我今日還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呢。”
未等老者說完,門外傳來了幾聲呼喊:“老頭兒!在不在家!”
老者朝幾人歉意地笑了笑,便轉身跑去開門。
溫允禎在屋里瞧得清楚,只見那單薄的柴門被野蠻地一腳踹開,門外站的是一個如煤球般黑凜凜的大漢,長得一身粗肉,交加一字赤黃眉。
溫允禎心下琢磨一番,又聽得他身旁兩個似潑皮無賴之人,擠上前來,分站韓屠左右,一臉諂笑,連聲喚道:“韓官人!”,便知此黑大漢就是那韓屠無疑。
溫允禎不由哂笑這黑大漢一番,吳煜“啐”了一口,低聲喝罵道:“什么鳥官人,不過一個殺豬的屠子罷了!”眾人并未應聲,繼續踮腳向外望去,只見那韓屠威風凜凜地左右掃視一圈,立時注意到院內還站有一人,來了精神,大咧地喚道:“老李頭兒,俺借與你那二兩銀子,今日便該連本帶利一并還于俺了吧!”
老者聞言不敢作聲,只是連連點頭,他從懷中取出吳煜昨日給他那小包裹,取出九兩銀子,向前遞與那韓屠。
韓屠接過一看,掂量一番,裝作大怒,喝道:“你這老不死的!那這點銀兩糊弄俺!嫌我打不死你嗎!”他又指了指圍聚在自己身后的一眾人等,“這點銀兩還不夠俺和兄弟們吃酒!”一旁的潑皮無賴們頓時呼喊作一團,聲勢咄咄逼人。
老者滿頭大汗,急忙說道:“韓官人,我一年前于你借二兩銀子,約好三分利,這一年下來還于你九兩,怎得錯了?”
那韓屠冷哼一聲,拍拍手掌,身后立時閃出一位破落書生,老者觀其模樣已近不惑之年,獐頭鼠目,撥弄算盤道:“二兩銀子,每月三分利,共計十二月,復利得四十兩。”
“什么!”老者如遭五雷轟頂。
韓屠見狀依舊不依不撓,趾高氣昂地說道:“你這老不死的可莫想賴賬,俺家大兄在縣衙辦事,你若是賴賬可躲不得一頓板子!”
他打量著老者身后這間小屋,隨即又說道:“可俺也不是趕盡殺絕之人,你若是還不得這四十兩,便拿你這房抵債,如何?”
老者心知這只是韓屠欺人的手段罷了,單不說二兩銀子如何變成四十兩,且他身后這間老屋,便比那四十兩值錢得多。
可這韓屠方才話語中分明表示,家中在官府有關系,這官司到哪里都打不贏,心想竟眼睜睜看著老屋被霸占,爺孫二人日后便要顛沛流離,不禁感到一陣天旋地轉。
躲在屋中的李清晗趕忙跑來,攙扶住搖搖欲墜的爺爺,眼中直滴下淚來,他望著韓屠,臉色一凝,狠聲說道:“你莫要欺人太甚!”
李清晗本就是弱骨豐肌,此時布裙荊釵,頭發散在額前,竟平添了幾分動人姿色。膨松云髻,插一枝青玉簪兒;裊娜纖腰,系六幅紅羅裙子。蛾眉緊蹙,汪汪淚眼落珍珠;粉面低垂,細細香肌消玉雪。
那韓屠看得呆了,竟說不出話來,李清晗平素極少出門,那韓屠整日凈與村夫鄉婦打交道,何曾見過這等人間絕色。
韓屠一臉淫笑地望著李清晗,摩挲著雙手,對著老者喝罵道:“你這老不死的,竟能有這般俊俏水靈的孫女,四十兩不還也罷,就讓這小美人做我的小妾如何?”
眾人捧腹大笑,污言穢語脫口而出,老者須發皆張,護著李清晗在身后,直勾勾地盯著韓屠,韓屠心下一橫,伸手便是一個巴掌,直朝著老者臉上而去,老者趕忙用手護住,可韓屠平日里凈做些殺豬宰羊的勾當,養的一身都是力氣,老者瘦小的身子骨怎擋得住這一個巴掌,登時他變感覺一股巨力傳來,借著便是火辣辣的疼痛,倒在地上蜷縮做一團。
屋內的溫允禎早已按捺不住,方才那韓屠信口雌黃之時,他便心知今日絕非欠債還錢這般簡單,那韓屠來勢洶洶,若不將老者敲骨吸髓,絕不會善罷甘休,此刻見老者慘遭毒手,他正要奪門而出,一個手掌按在了他的肩上,他回頭一看,陳延卿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后,低聲說道:“允禎,萬萬不可。這里還是揚州府,那丁燦或有耳目,你我萬不可過多暴露身份!”
“可…!”溫允禎思前想后,最終還是止住了步伐,可眼神中卻滿是不甘,但是耳邊卻再次傳來韓屠的咆哮聲。
“給老子打!”韓屠指著地上疼做一團的老者,身后的小混混們應聲而出,也不怕出人命,拳腳直接照著老者身上要害處招呼。
“爺爺!”李清晗的眼淚奪眶而出,撕心裂肺地喊道,她正欲解救,卻感覺手臂被人抓住,回頭一看,原來是韓屠,臉上堆起那淫蕩的笑容,“小美人兒,來我這吧!”
韓屠用力一拽,“呀!”,李清晗腳下一個趔趄,便往韓屠身前跌,她閉上了雙眼,鼻中已經傳來韓屠身上的臭味,而韓屠早已經敞開另一只手臂,只等李清晗跌入他的懷中。
溫允禎見狀怒火中燒,忍無可忍,陳延卿再想阻攔卻是來不及了,吳煜在一旁也早已摩拳擦掌,看到溫允禎沖了出去,便也緊隨而出。
溫允禎隨手抄起一根木棍,三步并作兩步,直朝韓屠頭上打去。
韓屠猝手不及之下,萬萬沒想到這小院中還有他人,趕忙松開李清晗,雙手護住要害,躲是來不及了,一棍子結結實實打在韓屠小臂上,頓時讓他疼得呲牙咧嘴。
溫允禎順勢把李清晗拉到自己身后,牢牢地護起來。
韓屠本欲發作,卻見溫允禎器宇不凡,歷來不明,心下頓時有所躊躇,但他也不忍落了氣勢,便向身后遞了一個眼色,一個潑皮見狀上前問道:“見了韓官人還不跪下?何人如此大膽!”
未等溫允禎說話,跟出的吳煜冷哼一聲,嘲弄道:“不知如今是什么世道,阿貓阿狗般的東西也敢自稱官人,也不洗凈了臉皮回去瞧瞧,分明就是個干些腌臜活兒的屠子!”
他又看向潑皮,臉色更為不屑,說道:“有手有腳,卻不做些正經的營生,整日跟這種爛人廝混在一起,也不是什么好鳥!”
“你!”那潑皮聽得惱了,他平素在這村中也算做欺男霸女的主兒,何時受過這般欺辱,一個箭步沖上前來,揮拳便朝吳煜面門打去。吳煜躲也不躲,只是稍一側身,那潑皮一拳打了空,吳煜順勢一腳揣在他肚皮上,那潑皮便齜牙咧嘴蜷縮在地上,吳煜好歹也是武勛世家,雖說在京城號稱紈绔,但也習得了一身拳腳功夫,上陣殺敵或許力有不逮,但對付幾個青皮無賴可謂綽綽有余。
吳煜拎起那潑皮的領子,如提小雞般提起來,直接向前一扔,扔在了韓屠腳下,冷笑道:“若都盡是這些禁不住廢物東西,你這廝還是趁早滾回家去,這九兩銀子權當老丈開藥的費用!”
韓屠大怒,心頭那一股無明業火騰騰地按捺不住,從腰間系帶上取下平日所用的剔骨尖刀,吳煜早已扎穩步子在院中,左鄰右舍聽得動靜,看是韓屠便也不敢向前來勸,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
韓屠右手拿刀,左手便來揪吳煜,卻被吳煜就勢按住左手,往小腹上只一腳,便被騰地踢倒在地上,吳煜再上前一步,踏住胸膛,提起拳頭,看著這韓屠道:“你個賣肉的屠戶,狗一般的東西,也敢稱作官人!如何做這殺千刀的勾當!”
撲的只一拳,正打在鼻上,打得鮮血迸流,鼻子歪在半邊,韓屠掙不起來,那把尖刀也丟在一邊,口里卻還罵道:“直娘賊!若有膽便打死爺爺!”
吳煜聞言大怒,“還敢嘴硬!”提起拳頭來,就眼眶眉梢只一拳,打得眼棱縫裂,韓屠當不過,連聲討饒。
老者緩過些氣來,看韓屠眼見著就要只有出氣,沒了進氣,步履蹣跚地走來,把住吳煜勸道:“公子,住手吧!這韓屠家里有在縣衙當官的表兄,萬萬不能做出人命呀!”
吳煜乃是成國公世子,哪里會怕一個什么縣衙的小小胥吏,但此時非同往日,若是殺了此人,只會平白無故地招惹一身麻煩,故而停了拳腳,說道:“看在老丈的面子上,今日便饒你一命,識相的便趕緊滾。”
吳煜看時,只見韓屠挺在地下,口里只有出的氣,沒了入的氣,動彈不得。吳煜出了一口氣,轉身大踏步去了,誰料那韓屠竟騰地站起來,抄起一旁的尖刀,順著吳煜心窩便刺,眾人大驚,幸虧溫允禎在一旁瞧得清楚,手中短棍徑直朝韓屠扔了出去,韓屠被短棍所打,尖刀稍偏,并未刺到吳煜,吳煜又驚又怒,也未留手,照著韓屠喉嚨處便打,在場眾人只聽“咔嚓”一聲,那韓屠便捂著喉嚨,口吐鮮血,雙眼無神,倒在地上沒了呼吸。
看熱鬧的婦人拖著尖銳的嗓音“呀”的一聲喊了出來,一眾混混哪見過這般場面,頓時鳥作獸散。獨留李清晗爺孫與溫允禎幾人在院中。
老者驚駭欲死,顫聲說道:“糟啦,糟啦!”
陳延卿一直隱在身后,目睹了方才的一幕幕,心下飛快的盤算應對之策,此時站了出來,“允禎,這韓屠表兄是官府小吏,俗話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咱們若是和他理論,恐怕十天半個月也不見會有結果,何況那丁燦聞之也定會派兵抓捕,眼下之計不如速速收拾行裝,盡早北上。”
溫允禎思慮再三,也認同陳延卿的說法,只是她望向李清晗二人,心中頓時生出惻隱之心,自己走了,李清晗二人豈不是那砧板上的魚肉,任人宰割?他望向陳延卿,試探性地問道:“要不…帶上她們呢?”
打心眼里說,陳延卿是不想帶上二人的,他們不是出游,而是逃命,此行必定是險象環生,一老一小起不到任何助力,反而會是他們的累贅。可方才陳延卿深知若不是這李清晗,溫允禎也不會出手,吳煜也不會惹下這般禍事,自己是萬萬開不了拒絕溫允禎的口,只不過看向李清晗的眼光不知不覺中發生了變化。
…
此地離縣衙不遠,故而溫允禎幾人也不敢多作停留,叫老者只收拾重要的物什。一柱香的光景之后,幾人便站在了村口的大道之上,老者在這生活了一輩子,驟然離開,眼神中滿是不舍,他佝僂著身子,一步三回頭想再看看他的老屋,再看看他的鄰里街坊,年事已高,老者心知此次一別,便是永生。
李清晗興致也不高,他想不明白,明明受苦受難的是她們,為什么最后真正作惡的人反而高枕無憂。
溫允禎幾人則是感慨萬千,幾日前幾人還是在王府中呼風喚雨,今日竟被一惡屠逼得遠走他鄉,可謂造化弄人。
似乎陳延卿絲毫沒受到影響,依舊是那張喜怒不形的臉龐,他望著眼前一直延伸到視線盡頭的土路,拍了拍溫允禎的肩膀。
“走吧,真正的征途,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