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允禎的身子尚未完全康復,耐不得長路,幾人為了逃避追兵,在崎嶇的路上兜兜轉轉了兩三個時辰,才漸漸地行到了江水旁。
日光西斜,映照在粼粼水波上,老者見形勢已然無虞,跌坐在地上,揉搓著發酸發脹的雙腿,雖說是冬日,但眾人額上也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陳延卿舉目遠眺,目光所及,見前方不遠處恰好有個可供通行的渡口,眼神瞬間一亮,顧不得勞累,招呼眾人加快腳步,以免錯過渡船。
老者見狀,心下頓時有些躊躇,生怕眾人不知如今身在何處,急道:“各位公子,這過了河可就是淮安府的地界啦!”
老者從未遠行,更不知河那邊是什么光景,方才被韓屠那慘烈的死狀所驚,連帶著溫允禎幾人的危言聳聽,腦袋一熱便跟著幾人亡命天涯,此時行了將近一天的路程,疲累不已,又見并未有追兵趕來,心中不禁涌上悔意。
幾人面面相覷,靜待下文,只見老者略微停頓,繼續道:“幾位公子是有本事的人,可咱們這小老百姓,能混一口吃食已是不易,若能攢下些家當更是艱難。”
“那韓屠著實可惡,各位公子殺了他,那是替天行道,可說到底,咱這小老兒卻沒有出手,想必官府也不會怪罪,如若這樣,各位公子遠走高飛,小老兒定不會向官府透露一分一毫,可我們爺孫便不再跟著各位公子,家中那間老屋,若是白白送與他人,也是可惜了…”
溫允禎幾人聽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吳煜登時氣憤難耐,瞪圓眼道:“你這老東西,我們出手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你!如今卻說這等是非不分的話!看我不連你一起打了!”吳煜舉拳便打,幸虧程信朱敬一左一右架住了他。
一旁的李清晗也是急道:“爺爺,你糊涂啊,那韓屠都說了官府有他的表兄,如今做下了命案,那表兄怎不會那我爺孫倆出氣,何況那間屋子韓屠不拿,以后便不會有鄭屠王屠去拿嗎?君子無罪,懷璧其罪,咱們手無縛雞之力,這等家當擱在手里也是保不長久的呀!”
溫允禎聽聞此言,心中頓時對李清晗多了幾分好感,能把這事情看得如此透徹,斷不是平庸之人。
陳延卿此時也站了出來,說道:“方才李姑娘說的是一方面,還有一方面老丈你有所不知。”
他望向溫允禎,見溫允禎點了點頭,這才說道:“我們幾人不是什么公子,這位乃是當今天子的親弟,信王溫允禎!”
說罷他又指著吳煜,說道:“這位,是當今成國公世子。”
他又將目光望向朱敬程信二人,二人心領神會,朱敬上前一步,拱手說道:“咱家王府奉承司奉承正朱敬!”
“浙江道監察御史程信!”
“這…”老者聞聽這么多官名,雖然他不知曉奉承司和御史都是什么官位,也不知道成國公是什么人,但他聽說溫允禎是天子的親弟弟時,心中還是驚訝不已。
而一旁的李清晗雖說有些吃驚,但卻不至于失態,她從昨日見溫允禎幾人言談舉止中隱隱察覺幾人定然不是凡夫俗子。
吳煜看陳延卿自報家門,如今也不再隱瞞,上前怒氣沖沖地說道:“你那破房子才值幾個錢,等我回京,便是賠你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可老者眼神中卻又透著一絲狐疑,心道:若真如此人所說一般,這幾人卻又為何如此落魄?
陳延卿見老者神色猶豫不決,知他心中有惑,則將幾人來歷一一訴說,老者聞言頓時心知如今是上了賊船再也回不去了,只得跟著溫允禎幾人向渡口走去。
只不過他望了望李清晗,又看了看溫允禎,眼睛滴溜溜一轉,不知又打起了什么算盤。
........
縣衙與韓大家相去不遠,他今日本不當差,只是總有些魂不守舍,故而吃過早飯后依舊穿戴整齊來到衙門當中。
夕陽西下,韓大揉了揉酸澀發脹的雙眼,放下手中的卷宗,一日無事,韓大松了一口氣,可卻依舊沒來由地感到不安。他百思不解,只得歸咎于自己近日操勞過多所致。
到了散衙的時辰,韓大收拾收拾相應物事,剛一出門,便看見縣令也恰好歸家,趕忙換上了一幅殷勤的笑容,向縣尊問好,可縣令大人還未回應,目光便順著街頭遠眺而去,韓大心生疑惑,也扭頭望去,只見煙塵滾滾,他定睛一瞧,眉頭不由皺了皺。
他看清了來者的面孔,都是些在當地無所事事的潑皮無賴,不知何時與他家那堂弟勾搭在一起,整日游手好閑。平素也鬧出了不少事情,苦主告到縣衙,韓大靠著他在衙門里多年耕耘的幾分薄面,也都將事情壓了下來,只是他也時常告誡堂弟要低調行事。
今日韓大見這般陣仗,心知定是又弄出了幺蛾子,來央求他出面去平息事端。心中雖是千百個不愿,但終究是自己家的堂弟,依舊板著面孔,迎了上去。
那幾個潑皮見到韓大,宛若見了救星,你一言我一嘴將今日早上的情形訴說了一遍。
韓大聞言目眥欲裂,這韓屠雖說有些厭煩,但終究還是自己骨肉親人,如今驟然陰陽兩隔,韓大不僅怒從心生,并未細問緣由,回府招呼著一干打手,便要往村子趕去。
本欲回家的縣令見了此番輕情形,差人過來詢問,那幾個潑皮見是官差也不敢放肆,便添油加醋將事情又重新敘述了一遍,縣令聽得后,心中驟然一驚,趕忙問道:“爾等再將那幾人樣貌細細道來。”
“那個率先動手的有些瘦,殺了韓屠那個有些胖,還有兩個書生模樣的人,哦,對了,還有一個高個子,看起來歲數也不小,只是沒有胡子。”
縣令聞言捋須沉思,隨即掀開轎簾,吩咐韓大定要活捉幾人,復又吩咐師爺道:“速速稟報丁府尊,就說他明令緝捕的那幾個賊人已然現行,恐賊人負隅頑抗,請府尊大人派兵來助。”
“是!”師爺抱拳而去,縣令望著韓大和師爺離去的背影,心想自己可憑這一功勞晉升,內心便不由一陣激動。
......
大江之上,一艘小船正在飛速向前。因為船行順流,所以不必揚帆搖櫓,只消把控一下后舵,茫茫水波自會裹挾著小舟前行。
溫允禎孤身一人待在船尾,手控舵把,眼神木然地望著早已遠去的揚州。在他身后,陳延卿蜷縮在船頭,連睡著了都眉頭緊皺;朱敬緊挨著陳延卿,此時也陷入夢鄉。篷艙里傳出吳煜和老者此起彼伏的鼾聲;李清晗以手托腮,努力保持著坐姿,斜倚著篷邊也陷入安眠。
整艘河船隨水波緩緩搖擺著,一片靜謐。
他們原本乘坐的小船,只是一條巡湖用的舢板,根本經不得江中風浪。幸虧吳煜隨身依舊攜帶了一袋銀兩,陳延卿拿來后,從江邊漁家換到一條烏篷河條,才算解了燃眉之急。
無論來路還是去路都晦暗不清,偏偏在頭頂,生死懸于一線。
一想到這里,溫允禎頓覺胸口發悶。他不得不輕輕放開舵把,直起身來。
其他幾人足足酣睡了兩個多時辰,直到日頭初升,方才醒來。最先起來的是李清晗,她俯身用江水撲了撲臉,掏出一方錦帕細細擦拭。
溫允禎一夜搖櫓操船,身子已經有些吃不消,額頭沁出了細細的汗珠。
李清晗見狀蹲到溫允禎身邊,一手托起拆開的布條,一手按摩著傷口。她的眼神專注,手法輕柔細膩,讓溫允禎頓覺舒爽。
日光從篷隙斜斜地照進來,李清晗的額頭泛起一層慈柔的光澤,有若觀音圓光。
陳延卿是最后一個醒過來的。他翻身爬起后的第一件事,是挺直了脖子,極目觀望江景。
此時,小船已經越過江心,朝北岸靠攏而去。從這個距離看過去,河岸景色變得清晰可見。潤翠色的草坡高低起伏,一叢叢共生的細葉水芹與棒頭草覆蓋著水線邊緣,形成一條不規則的綠線,連起一長串細小零碎的不規則淺灘。
他見眾人都已經醒來,走到溫允禎身邊,道:“預則立,不預則廢。咱們從揚州府算是僥幸脫身了,但接下來如何返回京城,也是個頭疼事,得提前籌謀才好——允禎你意下如何?”
溫允禎“嗯”了一聲。兩京之間相隔兩千余里,如何迅速北上,確實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他轉向吳煜,開口道:“咱們這幾個人里,只有你多次往返兩京,可有什么想法?”
吳煜略微思索,眼神一亮,道:“咱們可以先去淮安府嘛!淮安府有守備駐軍,只要允禎亮出親王身份,說明來意,定會得到淮安府的全力支持,這些根本不成問題。”
陳延卿淡淡道:“淮安府,與揚州府又有什么區別呢?”
吳煜頓時噎住了。
這一場橫貫兩京的大陰謀,淮安府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誰也不知道。溫允禎在淮安現身,留守有可能起兵勤王,親自陪護上京;也有可能把他一捆,送到京城去給新君討賞。
還是那句話:事涉帝位之爭,人心格外叵測。
陳延卿唯恐溫允禎還存幻想,振聲提醒道:“返回京城之前,我們不能驚動沿途任何一處官府,尤其不能泄露身份。只能白龍魚服,潛行匿蹤。”
吳煜忍不住抱怨道:“又要極速奔馳,又要喬裝匿行,兩個要求根本背道而馳。那你說怎么辦?”
陳延卿拍了拍船幫,笑道:“其實不必拘泥于騎乘,我有一個更好的建議。”
“什么?”
“漕路。”
吳煜一聽,眼睛登時瞪圓,問:“乘船?那也太慢了吧?”
“世子長居北方,對于舟楫之事多有誤解。若論短途,水不及旱;若論長途,則旱不及水。”
吳煜怒道:“不要胡說,漕船我又不是沒坐過!一個時辰最多能走出去十幾里就不錯了!它運貨勝于陸運,這個我知道,但船速怎么會比馬快?陳延卿你不要自己不擅騎馬就亂找借口啊!”
“我可不會為了一己私心。”陳延卿的眼皮一跳,“駿馬奔馳雖速,但中途需要歇腳落汗,喂料換掌。雨大了泥地難行,旱處又怕鼠洞絆折了馬腿,逢坑徐行,遇坡牽拽,麻煩極多。”
溫允禎勉強點點頭,他也知道騎兵動起來有多么麻煩,一匹戰馬起碼得三個輔兵伺候著,每天跑動超過兩個時辰,就得停下來休養。
“舟楫雖緩,勝在可以始終不停。就算一個時辰只有區區十五里,一晝夜可走十二時辰,就是一百八十里。兼之水路平穩,幾無阻礙,所以百里之內,舟不如馬;百里開外,馬不如舟。”
陳延卿隨后又加了一個砝碼,道:“再者說,殿下的箭傷在船上可以穩穩靜養,遠勝過承受鞍馬勞頓之苦。”
李清晗在一旁附和道:“陳大人說得不錯,單以養傷而論,乘船遠勝騎馬。”
“那這漕路,該怎么個走法?”溫允禎看起來已經放棄了。
“臣的建議是,先至淮安的渡口。漕船北運,那里是一處重要樞紐。我們只消使些鈔銀,搭上一條進鮮船,請辦船的百戶夾帶我們北上,到天津再改換馬匹,疾馳直入京城,便可及時討殺反賊!入繼大統!”
溫允禎環顧四周,道:“其他人可還有什么意見?”他這么一問,船上霎時安靜下來。三人都聽出來了,溫允禎這一句問的其實不只意見,還有態度。
李清晗后退一步,盈盈一拜,道:“民女已經無家可歸,銘感五內。唯有陪護殿下進京!”
溫允禎是看在眼里的,此時見她愿意跟從,內心頓感欣喜,連聲說好。
眾人議定行程,便不再言語,水波悠悠,很快便到了淮安的渡口。
這里是江北漕河與長江相連之處。在兩水交匯的江面之上,大大小小幾十條船桅帆林立,蟻行蜂聚一般交錯挪動著。有來自蘇松的白糧船,有來自湖廣的礦貨船,也有來自滇黔的木料、南海的香料……看似混亂不堪,隱隱中卻自有一套秩序。小船只要加入它們的行列,左轉進入邗江,前行不出十幾里,便能看到瓜洲。
溫允禎站到船頭遠眺,一日輪轉,物是人非。現在他舊地重游,可一切已截然不同。他下意識地微微仰起頭來,只有那一片穹空依舊碧藍如洗,不為人間福禍所動。一聲幽幽的嘆息,從唇邊滑出來。
此時凝望蔚藍的,并不只有溫允禎一人。
遠在千里之外的南昌府,太陽即將大升,黎明的陽光讓天地之間都仿佛鍍上了一層鎏金,橙黃的流光如夢如幻。一座規模龐大的建筑群屹立在南昌府的中央,來往的行人紛紛側目,不覺驚嘆世間竟有如此華美的宮殿。
王府堪比皇宮,巍峨的宮殿輪廓縹緲在云煙之間,恍若仙宮,湖光水影,蕩起綾羅綢緞一般的波光,奢華至極。
一位身穿紅色大團花綾羅的青年立于王府大殿的臺階之上,微微仰頭,看著夕陽出神。此人面部輪廓和溫允禎倒有幾分相似,只不過臉色蒼白,較之溫允禎更顯文弱。
“殿下”一聲呼喚將溫允祾從沉思中拉回現實,開口問道:“如何了?”
“丁大人回信說,一切按照計劃進行,只不過…”
“只不過什么…”
“只不過丁大人來信說,溫允禎前幾日趁亂逃出了府衙,只不過隨行人數不多,只有兩三人,丁大人已經全力緝捕。”
“唔...”溫允祾輕輕呼出一口白氣,又問道:“我那皇兄如何了?”
“咱們在京城的眼線來報,皇帝的病情已非藥石能醫。”
溫允祾聞言神色終于有些緩和,他摩挲著手里的檀木珠子,望著北方,說道:“走吧,屬于我的東西,我遲早會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