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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渡口

  • 山河長興
  • 泰寧居士
  • 4069字
  • 2024-08-03 20:10:50

溫允禎一行人的小船是在申時進入淮安地界,但并沒有直驅(qū)江南渡口。江南渡口是大運河的南端起點,只許官船和得到官府允許的貨船在這里交兌轉(zhuǎn)運,其余閑雜的舟船一律不得在此停靠。

于是,這一行逃亡者停在了江南渡口南邊的八里鋪,尋了個客棧歇息。程信自告奮勇,前去渡口找船。

漕運自成一套體系:船有漕運總兵,水有河務(wù)衙門,貨有腳幫,閘有地棍,暗地里還有鹽商糧賈、當(dāng)鋪錢莊之流,勢力錯綜復(fù)雜。太子和蘇荊溪不消說,就連吳煜也只熟悉應(yīng)天府,真正有點漕運經(jīng)驗的,只有程信一個。

程信在成衣鋪買了套細葛道袍和布帽,扮作一個書生模樣,興沖沖地直奔瓜洲而去。

渡口是一處橫亙在邗江正中的沙洲,四面臨水,儼然是一道天然關(guān)口。上頭中央位置是漕運衙門和千戶所駐地,外圍一圈則是無數(shù)河庫、碼頭與工坊,伺候著來自各地的大船,異常繁忙。

在渡口想要找到一條夾帶四名乘客的進鮮船,說難不難,說容易也不容易。你若不知門道,徑直去問,個個都是嚴守律法的好船官,絕不會做半點通融;若知道門道,便會請一位有人脈的牙人,讓他私底下居中拉纖,兩頭說合。而這種牙人,一般都出自腳幫。他們天天在瓜洲搬運貨物,干起這件事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

此中關(guān)節(jié),程信作為行人很是清楚。他有意避開幾個離官府近的牙行,一路尋到這一處偏僻的河庫前。那幾個黝黑的腳夫調(diào)完石灰捻料,正要裝桶,就見一個書生走過來,拱手相問:“叨擾,你們的綱首可在?”

腳夫們朝河庫里喊了一聲,很快一個胖胖的閑漢打著哈欠走出來,一件油膩膩的粗褂橫披,走起路來,渾身白花花的肥肉直顫。他斜眼看著程信,也不說話。程信咳了一聲:“請教小哥兒,這里可有過水東岸的針路?”

腳幫的水詞里“東”指北,“西”指南,“岸”指終點,針路就是船路。這句話的意思是,有沒有能夾帶到京城的漕船。程信先前出使湖廣,對這些規(guī)矩略有所知。胖子聽他說出水詞,態(tài)度變得客氣了點:“有自然是有的,只是看先生想怎樣過。”

程信忙道:“四只鸕鶿,都是扎了脖。”鸕鶿兩條腿,指人,扎了脖子不能吃魚,即是說這次捎人不帶貨。胖子撇了撇嘴,伸出五個指頭晃了兩下。

這十兩是拉纖的費用,因為他這次不帶貨,腳幫從中賺不到搬貨的錢,就會把介紹費價碼抬高。至于給船主多少,還得另談。

程信無心討價還價,當(dāng)即從腰間取下那袋合浦珍珠,打開袋子拿出一枚,交到胖子手里,道:“散碎零頭不必找了,只是要快,今晚走最好不過。”胖子舉起珠子,透著日頭看了眼,臉色變得諂媚起來:“包有,包有,老爺要看看什么船?”

程信道:“自然是進鮮船,越快越好。”胖子很是殷勤:“這邊埠頭就有一條現(xiàn)成的,要小人派個跑腿去通知您那幾位伙伴嗎?”程信不想讓溫允禎拋頭露面,便說:“不必,先帶我去看看。”

胖子帶著程信離開河庫,一路恭維著引路。他們沿著一條滿是灌木的小徑走了半天,程信突然覺得不太對勁。這分明越走離河邊越遠,誰家的進鮮船會停在這里?又走了一陣,他聞到一股腥臊味道,再一看,眼前是一圈密不透風(fēng)的柳樹林,林子中間挖了幾道深溝,溝底堆滿了黃白污穢,邊緣溝頭浮著一堆堆白晶。

這里是瓜洲傾倒屎尿的地方,挖成溝渠是為了養(yǎng)硝土,平時根本沒人靠近。程信看到這里,哪里還不知道自己上當(dāng)了,轉(zhuǎn)頭正要走。適才那幾個腳夫已經(jīng)跳出來,各自手持一根粗長的抬棒,獰笑著圍成一個半圓形。胖子擦了擦額頭的汗水,笑瞇瞇道:“累我?guī)阕吡诉@么遠,給些茶錢也是應(yīng)該的。”

程信怒喝道:“這里距離千戶所不遠,你們吃了豹子膽,敢在這里劫掠?”胖子道:“邗江水波兇險,每年溺死幾個沒數(shù)的江里鬼,龍王爺都管不著。”說完舔了舔舌頭,顯然對這營生頗為慣熟。

程信暗暗焦慮,眼下這局面,自己折了不要緊,耽誤了行程可是要命的事。他暗自挪動腳步,心想著該如何脫身,胖子見這書生居然還不死心,嗤了一聲,肥胖的手掌往下一壓。

一個腳夫揮起棍子,直奔程信天靈蓋砸去。程信渾身猛然繃緊,只能閉眼硬著挨,可等了半天,也不見棍子落下。他一睜眼,發(fā)現(xiàn)一只大手攥住棍子,與那腳夫僵持住了。

“吳煜?”程信如釋重負。

吳煜冷冷道:“不是鷂子莫撲棱翅,學(xué)了幾句水詞就想混江湖了?”

胖子見橫里插來一人,先怔了怔,忙喝令腳夫們動手。一個是殺,兩個是砍,也沒什么分別。誰知吳煜一握手中新配的鐵尺,眼神森冷地往那邊一掃,那三個腳夫登時僵在原地。

吳煜一向喜歡速戰(zhàn)速決,見對方被震懾住,毫不猶豫,搶先出手。胖子只覺得眼前人影一晃,三聲“哎喲”同時響起,三個腳夫一起捂著手腕彎下腰去,三根木杠紛紛落地。他下意識轉(zhuǎn)身要逃,那人影已沖到跟前,狠狠一腳踹向小腹。

胖子的肚皮軟軟地凹進去一塊,竟然讓吳煜的腳微微陷住。吳煜再用力一蹶,胖子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叫,整個人撲倒在地,腦袋“咣當(dāng)”一聲碰在了硝土溝邊上。胖子還要掙扎著爬起來,吳煜抬起腳底踩在他腦袋上,狠狠蹍了幾蹍。

這里常年浸泡污穢,溝頭生著一層厚厚的白硝土,胖子這一滾,鼻孔和嘴里都塞滿了硝土,直辣得他涕淚交加。

“饒……饒命……”胖子含糊不清地告饒。吳定緣卻不肯放松,反反復(fù)復(fù)使勁,直到旁邊那三個腳夫反應(yīng)過來,紛紛跪地替綱首求饒,他才稍微松了松勁,容胖子抬起頭。

“小的污了狗眼,穿了爛心,上輩子九世為娼才敢動您的心思。”胖子也不含糊,一連串污言穢語沖著自己先潑過來。一看他就是經(jīng)驗豐富,知道自賤最能消去殺心。

果然,吳煜沒再下狠手,而是沉聲問道:“你怎么敢打他的主意?”

胖子忙不迭地答道:“我看這位爺爺手皮細嫩、脖頸白皙,雖然穿著尋常,可走起路來總避開污水泥濘,該是個有錢人家的少爺,不知為何喬裝私逃。我適才問他要不要跑腿送信,知道并無同伴跟隨,又見他掏出一袋珠子,這才……”

程信在旁邊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他沒想到自己渾身破綻,一搭話便早被看了個通透。

吳煜看向程信:“他拿走珠子了嗎?”程信掏出珍珠口袋晃了晃:“還沒來得及。”吳煜瞪了他一眼:“鈔銀不露白,下次你還是把腦子露出來顯擺吧,反正也用不上。”程信臉一紅,趕緊把口袋又揣回去了。

吳煜嘆了口氣,不怕沒江湖經(jīng)驗的雛兒,就怕自以為有江湖經(jīng)驗的人。這程信原來是官,走的是水馬官驛,自然一路順暢。如今逃亡在途,他還用官府那套做派,也忒小看萬里行路了。吳煜正是不放心程信辦事,悄悄在后頭尾隨,這才擋過一劫。

吳煜蹲下身子,拍著胖子的肥耳朵冷笑道:“俗話說,車船店腳牙,無罪也該殺。你一人獨占腳、牙兩行,死也不冤了。”

胖子嘴唇上抖著腥土,連連告饒。吳煜指著程信道:“你莫看輕這人,他可是朝廷命官。現(xiàn)在扭你去千戶所,輕易判個斬監(jiān)候。”胖子面如土色,只是不住磕頭。吳煜見火候到了,便松開腳底:“你若不想死也容易,去給我們老實弄條川上船,這賬便一筆勾銷,薦費也少不了你的。”

胖子帶著哭腔道:“兩位爺爺,我就是想唬點鈔銀,其實辦不來啊。”

“你一個腳行的綱首,連條想夾帶的船都薦不來?騙誰呢?”吳煜臉色一沉。

“真的,真的。”胖子急得要對天起誓,“爺爺,您可不知道。從前夾帶人容易,可漕務(wù)陳總兵剛剛改了規(guī)矩,可就難了。”

于謙大驚:“什么規(guī)矩?”

“陳總兵改的規(guī)矩,叫作兌運之法,才頒布沒半個月吧。從此以后,江南、湖廣、江西來的民船,不用跑全程了,只需要走到江南渡口和淮安倉,貨物轉(zhuǎn)兌給江北總的二十四衛(wèi)所,再由官船直運京城。漕運衙門說這叫啥體虛民力……”

“體恤民力。”程信沒好氣地糾正了一句,看向吳煜一臉無奈,少不得又解釋了幾句。

漕河原來用的叫轉(zhuǎn)運之法,從沿途船戶、農(nóng)戶中僉派漕役,讓他們從各地運糧到德州,再交給衛(wèi)所轉(zhuǎn)運。因為是徭役,官府不會給錢,但默許水手私自夾帶一些土貨和私客,以作為補償。

但從江南到德州距離太過遙遠,百姓苦不堪言。于是皇帝一手推動,促成從“轉(zhuǎn)運法”改“兌運法”。從此之后,百姓的漕役只需要從江南運到渡口即可,交筆銀鈔,貨物兌運給衛(wèi)所之后,再由衛(wèi)所的官船運至京城。

想不到,這個新漕法居然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實行了。它確實是一項德政,但對這幾個逃亡者來說,可就太不趕巧。規(guī)矩一改,渡口以北全是衛(wèi)所官船,而衛(wèi)所一向自成體系,水潑不進,外人很難置喙。

“難道衛(wèi)所的官船就一點不做夾帶?”程信不甘心。胖子看了看冷臉的吳煜,哼唧了半天才說道:“官船自然是要夾帶的,但您不在河上,可能不知道。如今是五月中,漕河的水力只有六分,發(fā)出去的漕船很少。要等過了六月,沿線農(nóng)地收完夏麥,各地才會放水入漕。水過九分,漕船方能大發(fā)。”

吳煜和程信相顧無語,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趕上這么個尷尬時段。漕船發(fā)得少,意味著夾帶名額更少,衛(wèi)所自己都未必夠用,更別說給外人了。

“不過……”

“不過什么?快說!”吳煜喝道。

胖子趕緊說:“如今渡口北去淮安的漕船,都在揚州所手里。他們一般會分出一部分薦書,留給當(dāng)?shù)氐挠辛兰摇!?

兩人一聽,頓覺柳暗花明。衛(wèi)所再崖岸自高,行船也得仰賴沿途的地方豪強配合,自然也得分潤出一些好處。若放在平時,程信早就出言斥責(zé)這種公器私授的勾當(dāng),可如今形勢所迫,

他強壓下內(nèi)心的煩躁,道:“那要登上進鮮船,得去找哪幾家?”

“進鮮船運的都是皇家貢品,一般人家可辦不來夾帶。能拿出薦書的不過松江徐家、湖州何家、海鹽錢家、會稽顧家……”胖子一口氣數(shù)出四家來,突然停住口,似乎想起什么來。吳煜不客氣地踢了踢他腦袋:“繼續(xù)說!別賣關(guān)子。”

胖子諂媚地請他先挪開腳底,然后像只烏龜抻起脖子,趴在地上沖那三個腳夫喊道:“長老三!你老去濫賭那個賭棚,今天不是斗蟲嗎?報條貼出來沒?”那個叫長老三的一聽賭字,臉上登時興奮起來,道:“一早貼了,今晚就有一棚,俺還盤算著去耍耍呢。”

胖子“呸”了一聲,罵了句:“你個王八早晚連婆娘也輸?shù)簦 比缓筠D(zhuǎn)回頭來,雙手連連作揖,道:“爺爺們平時一定從不殺生,果然現(xiàn)世……呃,現(xiàn)世福報來了。”

“什么意思?”吳煜不動聲色。

“這里有個賭棚,這時節(jié)正要斗文蟲。今天既然貼出報條,遠近的斗客都會來。揚州有個豪家的管事,最癡迷此道,每開必來,動輒幾十上百貫進出。他背后那家勢力可不小,若兩位爺爺手面夠硬,說不定能從他手里賺出四個進鮮船的薦書。”

程信大喜:“這是哪家的管事?”

胖子嘿嘿一笑,語氣里多了幾分敬畏,道:“自然是淮安本地的龍王爺,做鹽商的徐州吳家,家主叫吳金榮的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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