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傳來沉重的腳步聲，然后一個身影出現在洞口，遮住滿天霞光。

秦蕭的眼前暗了一暗，他不用垂眼去看，僅憑著腦海中殘存的記憶，他立刻就從步音分辨出來，來人是弈。

而殘存的記憶，也讓他不自覺的對對方生出親近之心，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垂下眼簾，將目光投向洞口道：“弈，你回來了！”

“蕭！你醒了？！”

簡單的對話，秦蕭卻從中體會出一種濃厚的情誼。

弈欣喜的驚呼著，就連步伐似乎也變得輕盈起來的快步來到他身旁跪坐下來，低頭看向他，情難自禁的垂淚道：“蕭！你終于醒了！我還以為你……我……”

瞧著他激動下的無語凝噎，秦蕭心中瞬間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兩人的毫無交集，讓他面對這一切顯得有幾分冷靜，但另一種思維卻能十分清晰的感受到對方的真情實意，并為此生出深深感動。

這是一種極其復雜的情感。

秦蕭默默消化片刻，輕聲道：“弈！你是男人，你不該哭！”

弈驀地頓住哭聲，詫異的怔怔看向他。

眼前的他依舊還是他，可是弈的心底又覺得他不是他，以前的他并非這樣，弈總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

到底是哪里不對？

弈從疑惑中醒轉，眼泛不解的滾了幾滾，恍然大悟中連忙伸手探向他的額頭。

據那個從未見過面的巫醫說，人在受傷后會被鬼神附體，以至神志不清，而額頭火熱就是鬼神附體的表現。

“弈，我沒事。”

秦蕭艱難地搖了搖腦袋躲避他放在額前的手掌，腦中依稀憶起他中午曾來照料過自己，那時或許還在上工時段，于是岔開話題道：“監領今日可有責罰你？”

監領，負責管理類似他們這樣一群奴隸的人，這個詞語是他從蕭的記憶中得知，他還知道，這里是一個被稱作邙的巨山。

整個山體幾乎全由巖石組成，而他則是在這采石的奴隸。

面對詢問，弈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難為情的扭捏片刻，這才不在乎的安慰道：“監領只是罰我今晚不得用飯，不過不要緊，我剛才去山頂摘了許多野果，夠我倆今晚食用。”

說完低頭左翻右找，眼中泛出迷糊之色。

好一陣尋找，這才想起剛才因為激動得手舞足蹈，以至用褲裙兜住的野果也全部掉在地上，連忙跪行著把撒得遍地都是的野果一個個撿起，堆放在他身旁。

“很甜！”

弈撿出一個最為青澀的果子嘗了一口，甘脆爽口的吧嗒著嘴感嘆之際，眼睛都瞇成縫的沖他笑道：“蕭，我來喂你。”

瞧著他說話間從地上重新拿起遞到自己嘴旁的一個野果，縱然洞內昏黃一片，秦蕭也能看到對方抓著果子的手指黑乎乎的臟得不行。

他有點不想吃。

或者說他實在吃不下口。

但是他能感受到對方的情真意切，而且他的肚子也確實很餓。

微一猶豫，秦蕭暗自苦笑地嘆了一聲，我就是個奴隸！又裝什么富家公子？

然后下定決心般地閉上眼睛，一嘴狠狠咬了下去。

“哎喲！”弈在一聲尖叫中猛地縮回手臂，低頭捂著手指緩了一陣，笑瞇瞇地斜眼看向他道：“蕭！看來你是真的很餓！來，我再喂你。”

野果很甜，至少這副身體的味覺感受如此，秦蕭一邊吃著一邊憑記憶問道：“今天的山石崩塌死了多少人？”

聽他問起，弈立刻放下手中的水果認真地掰了好一陣手指，心有余悸又有點哀傷的道：“死了十五個。”

言罷卻又突然喜悅起來，看著他再計算了好半刻，這才欣然道：“不過現在是十四個，因為你活了。”

說這話時，秦蕭能很清晰的感受到對方此刻那發自內心的歡喜，不由沉默片刻，然后注視著弈的眼睛真誠的道：“弈！謝謝你救了我！”

他說這話并非無的放矢，而是在他的記憶中，最后是弈奮不顧身的將他從死亡邊緣拉了回來。

不對，蕭還是死了！

那我……

那我到底又算誰？我究竟是活著的秦蕭？還是活著的蕭？

他有點弄不清這個由蕭的身體，自己的思維組成的生命體到底算怎么回事，只得無奈的放棄這種無謂的糾結，然后他看到——

弈面對他的注視以及道謝先是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接著變得不高興起來，語含責怪道：“我們兩人，又說什么感謝？”

秦蕭沖他淡淡一笑，避開這個話題，然后兩人用野果將就著填飽肚皮。

天色漸漸暗沉，直至漫天的夜幕變成一種藍黑的背景，無數的星體遠遠點綴其間，就如一件鑲滿閃耀鉆石的華裳，璀璨奪目，蔚為壯觀。

“好累！”弈丟下一句簡單的話語，徑直走到石洞的另一端就身一躺，很快進入夢鄉。

熟睡的微鼾響起。

透過洞口瞧向外面的一隅星空美景，秦蕭卻是毫無睡意，一天之內接受了另一個人如此多的記憶，他覺得很有必要好好消化一番。

思索間，他無意識穿過薄薄枯草在石板上輕輕撥動的手指忽然摸到——

類似文字的痕跡。

這個反饋到腦海的信息讓他不由一愣，思緒也隨之而回。

然后他用手指順著筆劃走勢，慢慢的在腦海中勾勒出“地、皇、十、五、年、六、月、十、四、日”的字樣。

地皇十五年六月十四日？！

秦蕭再通順的快速默念一遍，剎時徹底震驚！

因為他相信自己就算死去，也不會忘記這幾個文字，而是將這個日期的記憶帶到幽冥地府，仔細琢磨，細細品味！

六月十四日！

六月十四日！！

六月十四日！似乎就是他的一種冥冥宿命！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心里究竟什么感受，什么滋味，但是當他從震驚中醒來，他首先想到的是——

這是我……

不對！

應該說是蕭今早的刻畫。

奴隸怎么可能認識并書寫文字？！

秦蕭努力回憶。

然而半天之后，得來的結果卻只有令人無比沮喪。

他除了能將這個時代的文字一一想起并表示全部認識，在腦海中關于某些年的那段記憶竟全部丟失！

他敢肯定如果是在有意識的情況下，他絕不會舍棄如此重要的身份信息。

那么——

這一切究竟是無意識的誤操作，還是那些記憶不堪回首，就連蕭自身都不想擁有，而故意遺棄？

再或者是那些記憶太過美好，蕭不愿留給他人，只想帶走永遠獨享？

昏迷中發生的事情，誰又能找到答案？

洞內另一端弈的沉睡鼾聲越來越響，秦蕭暗暗嘆了口氣再沉思片刻，然后默默撿起一塊尖銳石子，下意識的以當代字體沉而無聲的在“地皇十五年六月十四日”后反復刻畫，續寫道：

“晴轉多云。”

“蕭死，吾存，天意弄人。”

是的，天意弄人！

而他也永遠都不會忘掉這個天意弄人的6月14日——

地球日的公元2093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