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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晨光微曦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766字
  • 2024-02-06 22:29:50

“姐,我決定申請去山上,跟同志們一起,和鬼子正面較量。”江北樹林深處,我直視著陳雅茹的眼睛,鄭重又決絕的告訴她。雅茹姐淡然的看著我,繼而微微一笑,“你是為了消滅鬼子,還是想以犧牲自身的性命對那家人有個交代?”

“我......”

我語塞。

“江寒,犧牲人人都可以。拿起槍,咬緊牙關什么都不想,只沖冠一怒奔向熱烈,可之后呢?”

“我不想之后的事,我只想和那些畜牲拼了!只有他們會敲碎人的腦袋?只有他們會使用武力?只有他們懂得殘忍?我也可以!”我說著情緒也波動起來,許久以來壓抑的怒火終于爆發,“姐,我不想再虛以委蛇的面對那些畜牲!他們憑什么在我們的國土上肆意妄為?憑什么視我的同胞牲畜都不如?我受夠了!”

“我明白。”雅茹姐語氣溫柔,眼中滿是對我痛苦的感同身受,“曾幾何時我也如你現在這樣悲憤,可是江寒,拼殺是最簡單的。這些事義勇軍天天都在做。你想上山和他們一起不難,難的是我們上哪兒再去找一個優秀的地工呢?當然,我們可以再培養,可你是知道的,那將要花費大量的時間與精力。日本人會給我們那么多時間嗎?”

“可我咽不下這口氣。”

“不是只有壯烈犧牲才算出氣,我們可以憑自己的力量,讓在山上同志們少犧牲。”

少犧牲?我的情緒平靜了幾分,認真思考著她的話。雅茹姐上前一步,“江寒你愿不愿意為了山上的同志們而屈就自己,甘愿做好背后的影子呢?藏好鋒芒,只為了讓更多的戰士們少流血,少犧牲。”我抬眼與她對視,雅茹姐眼中的光芒熾熱而堅定,像是有什么魔力一般,瞬間讓我醍醐灌頂,“我愿意。”

“好,我們一起努力。”雅茹姐微微一頷首,繼而張開雙臂將我擁入懷里。我的心瞬間融化開,陣陣溫暖與力量溢滿心田。許久,雅茹姐輕慢的聲音傳入耳朵里,“你知道嗎?其實對于那家人而言,你是做了一件溫暖的事。”我不解,“什么?”她放開懷抱,“警察隊長要是知道是自己人送走了他的家人,他會很欣慰的。”

“謝謝你安慰我。”我不禁苦澀一笑。雅茹姐認真的看著我,“我說的是真的。江寒,如果有一天,我也被逮捕......”

“那是不可能的!”我拒絕想象那樣的畫面。雅茹姐微微一頓,繼而清淺一笑,“真到了那么一天,如果是你送我最后一程,我會走的很安詳。”她的眼眸里盡是溫暖與欣然,如同跟閨蜜在盛夏夜晚窩在沙發里小酌一樣。我的心里悄然一驚,接著一股不祥的預感彌漫開來。雅茹姐帶著那份溫暖與欣然向前走,我像是被牽引著,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邊。

“不會發生那樣的事,”片刻,回過神兒來的我笨拙的安慰她,“我不會允許發生那樣的事。”雅茹姐轉過頭看小孩子似的對我說,“這是孩子話。我們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注定了與危險相隨。我,老顧,小楊,還有圖書館的線人,真要走到了那天,我們都希望是自己人送一程,沒有人甘心死在敵人手里,你也一樣。”她似乎要看進我的靈魂深處,“送自己人最后一程,也是地工的宿命之一。”

靈魂似乎震動了一下,我許久說不出話來。

“說說最近的情況吧。”雅茹姐的話打斷我的心境,我回過神兒,這也才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兒,于是就跟她詳細的說了......

休假后的周一上班,橫煙就把我單獨叫去了特務科。彼時白科長并不在,橫煙帶著我去了他的辦公室。給我倒了杯熱茶,又噓寒問暖一番,便進入了正題,“江寒,你很讓我佩服啊。我沒想到,目睹了那么慘烈的事情,你不但迅速挺過來了,還能去醫院看吳桐煙。”我心里一涼,只覺他在懷疑我。橫煙打量我一番,“我很好奇,你是如何挺過來的呢?”

“我想好好活下去。”我凄然的看著他,悲涼的回答,也傳達了示弱的意思。橫煙果然輕輕一挑眉,眼底劃過一抹不明的情緒。他點頭嘆道,“是呀,人都想活下去,活著多好啊。”我聽出了后半句似乎有所指,于是便垂下眼眸,等著他繼續發話。果然,他接著說,“活著可以呼吸清晨新鮮的空氣,可以吃想吃的東西,還可以賺好多錢去享受生活。你知道嗎,我并不喜歡這個工作,可這是父親的要求。人生有很多不得已啊!越想偏居一隅,越會有人不順你的意。”

“橫煙科長......”心驚于他今天的話似乎有點兒多。橫煙只是意味深長的一笑,自沙發上起身走到辦公桌處,從一個檔案夾里拿出一張紙走回來,翩然放在我面前的茶幾上。我低頭去看,只見上面打頭赫然寫著三個子:賣身契。

拿起來仔細一看,竟然是闌珊的,最后看到所賣之處,恍然明白了什么,隨即渾身一涼......

“你們中國妓院的規矩,我懂。”橫煙帶了絲得意,“那天我親眼看見的你和菊池闖進來,也是我放你們走的。可是你們走的太急了,這賣身契忘記向我們要了。”我心里冷冷一笑,一邊收起那張契約一邊看著他說道,“那就謝謝橫煙科長了。”橫煙一擺手,“謝就不用啦,不過還真有個事情要你幫忙。”

“您說。”

說是幫忙,與命令有什么區別?真是沒想到,那個方便屋也是橫煙的產業。不禁猜想他在哈爾濱到底有多少產業?

“幫我也是幫你們警務科去好好勸勸菊池,別那么少年氣。大家都是為了好好活著,誰也沒想跟誰過不去。或許你不相信我的話,但我從來就是這么想。”橫煙說完等著我的回答。而我除了點頭答應似乎沒有第二種選擇,“好的,我盡力。”橫煙科長滿意一笑,隨即慵懶的往沙發上一靠,“江寒,我明白你,不是個一根筋的人。我也一樣,而且我很討厭一根筋的人!整天高呼著天皇萬歲效忠帝國,呵呵,天皇知道你是誰?”

我面無表情,低垂著眼眸,以此告訴他我可啥也沒聽進去!不過他的話的確讓我詫異不小,轉念一想也不奇怪,歷史有記載,滿是瘋子的日本也有那么幾個清醒的。

“你別害怕!”橫煙提高了音量,“我這是肺腑之言,而且我也不會傻到出去說。這個世界瘋啦,想像人一樣活著的沒幾個。大家都在為一個虛無縹緲的東西憤怒著,直到被怒火燒死也不明不白。那樣的人生真的是無趣啊!”他說著從茶幾下面拿出一沓錢放到我面前,“除了廳里一份,這是我額外給你的。”

“橫煙科長,這......”

“先聽我把話說完,”他擺了擺手,“雖然菊池生長在異國他鄉,可我一直沒有把他看作外人。如果看作外人,我大可以把他悄無聲息的處理掉,沒人會追究他去了哪兒,更不會查到我頭上。就像這次他舉報我,我依然安然無恙的回來了。所以換一個角度來說,我們這么做也是在幫他不是嗎?”他說完瞬也不瞬的看向我。

“您說的對。”

橫煙這才滿意一笑,想了想,又帶了絲意味深長說,“說服那個倔強的家伙不容易,不管用什么方法,把他變成自己人。”他說著眼中又浮現出不容拒絕的森然,并拍了拍我的肩。我后背一片汗毛乍起,心跳莫名加速,繼而一股怒火自心底升出,又迅速壓制在胸口。橫煙卻恢復如常,又放松的往后一靠,“江寒,白科長和我一直想調些女警進特務科,我們都很看好你。而我也覺得你只有在特務科才會有前途。”

“我一個女人要啥前途啊,能安穩過日子就好。”我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無奈接受,甚至露出窩囊相。然而我心里想的卻非如此。想讓我用美人計?且不說我沒有美色,就算有我也不會犧牲自己。更何況菊池那個段位的,用不著如此費心思。

橫煙伸出食指搖了搖,“不不不,江寒,你不要這么想。你可不是吳桐煙那一類的女人,你很適合在警察廳,所以,我們也不會埋沒這樣的女警員。你一直很內向寡言,我不知道是你本性如此,還是在警察廳的自保之策呢?”他真誠的樣子也掩蓋不住眼底的試探,我扯起嘴角苦澀一笑,“誰年輕的時候不是鮮衣怒馬,可惜歲月催人,人都是從心開始老去的。”

“唔,的確是這樣,我年輕的時候也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他點著頭感嘆道。我見時機成熟便站身告辭,橫煙直送我到辦公室門口。待門關上那一刻,我終于承受不住這沓錢的重量,手臂瞬間垂落,繼而不禁凄然。若換做從前有人跟我說讓我犧牲色相去達成什么目的,我一定會毫不猶的抽他個大嘴巴。可如今,我終于學會了把憤怒調成靜音模式。無關刻意偽裝,而是在歲月的打磨中悄然換了性格......

“你真的打算聽橫煙的話,對付菊池?”雅茹姐不無擔憂,我冷冷一笑,“我是會對付菊池,但也不會全聽橫煙的。”接著從大衣的里懷掏出兩沓錢遞給她,“一份是警察廳長特批的獎金,說是獎金,其實是封口費。一份是橫煙給的,算是收買我吧。我不愿意用這個錢,把它都捐給義勇軍,去買武器,買冬衣啥的。”雅茹姐并不接過去,“你把錢給了我,你就沒有了。剛發下來的獎金,按理說,應該給自己添點兒行頭首飾什么的。”

“我那還有呢,”我說著托起她的手,把錢放到她手里,“實話跟你說吧,這些年我也沒少拿,邵庭霖指我看著菊池呢,沒少給我機會賺外快。哪天買套化妝品什么的也就對付過去了。”她這才收下,“那我就拿著了。不過你要時刻保持警惕,千萬別松懈,警察廳里沒有簡單的人物。”我一點頭,“你放心。不過,如果特務科真的來調令,你說我去嗎?”

“去特務科的確更有利于我們的工作,但是也更加危險。我是主張你自己拿主意,只是如今看來,他們盯上了你,你是推不掉的。”雅茹姐說著面色有些凝重起來。“那就只好認命了。”我故作輕松道。雅茹姐扯了扯嘴角,又問,“那你打算如何對付菊池呢?”我把大致的計劃跟她說了,最后說,“從前我一直猶豫,覺得不該禍連無辜,那個鄰居再爛,可終究不過是茍且偷生而已。菊池不無辜,可也算是心地單純的一個人,有相信與熱愛的東西。可如今我明白了,與這世道同流合污的沒一個值得心慈手軟!而菊池所有的相信與熱愛都是為了那個所謂的天皇,為了幫助日本更好的欺負我們。我從未見過他憐憫過那些即將送上刑場的中國人,小孩老人婦孺,他簽署處決令的時候眼皮都不眨!我的同胞受苦受難,他們一個也別想好過。”

“江寒,你在外化心里的仇恨。”雅茹姐面無表情的看著我,我不禁頓了頓,“什么?”她接著對我說,“仇恨外化會使你偏激,蒙蔽你的雙眼,你會出錯。我教過你的,盯住你的目標,內心卻要凍結住任何情緒。”我腦中一涼,心中的怒火瞬間熄滅了多半,“我,我知道。”雅茹姐看了看我,輕聲嘆道,“誰能不恨日本人呢?只是我們比常人多了一份責任,就要多一份隱忍。要時刻警醒著呀。”

“嗯,記住了。”

“也是我不好,在你最難的時候不在你身邊。老顧跟我說起你獨自在地下室吃了那么多豆腐與腐乳,我真是自責。是我把你帶到這條路上來的,卻沒能及時保護你。”雅茹姐說著微微低垂下頭,“我沒事,這不都過來了么。再說工作要緊,就算你要回來我也不能讓的。”我趕忙說道。她抬頭看向我,竟是微紅著眼眶,“還好你沒事,那樣的場面的確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還不是你教的好!”我努力扯出個笑臉,只為了讓雅茹姐別再為我難受,“和你在蘇聯那幾年,我學會的最寶貴東西就是堅強。你不是說過,只要人不倒下就什么都有希望。”雅茹姐原本鎖著的眉頭逐漸舒展開了些,喘息一下囑咐道,“你好好調整一下狀態再進入工作,既然決定要有動作了,就不能有半點疏忽。”

“嗯,我知道。”

“對了,陶楚晗快放寒假了吧?”

“是呀,”我說,“她給我寫了兩次信,我沒回。后來又給我打了個電話,好在那丫頭機警,電話里也沒說啥有的沒的。”說完我偷眼看了看她,只見雅茹姐點了下頭,并未再問別的,這才稍微放心。陶楚晗去奉天上學之前拜托給她的那件事,不知道她辦好了沒有......

“繼續穩住她,我們的事情也不要跟她講。”雅茹姐告訴我。我立刻回應,“是,知道了。”

與雅茹姐分開后,連續幾天沒有下雪,天空藍的澄澈,沒有一絲風和一絲云,陽光直射下來倒讓人覺出幾分暖意。

我換上昨天剛買的厚呢白色長裙,用一根水粉色發帶把頭發看似隨意的束起,耳上戴了一雙素雅的珍珠耳釘。只可惜這個年代沒有豆沙色口紅,我就只能拿著顏色最淺的一支,對著穿衣鏡輕輕的往嘴唇上點著涂。打扮好了往后退兩步看了看自己,嗯,挺像......

“跟個日本娘兒們似的!”

花駒不悅的聲音自沙發處傳來,透過穿衣鏡,看到他冷著臉嫌棄的看著我。我不理他,繼續打量著鏡中溫婉如月的自己,看沒什么不妥了,便走到門口自衣架上取下淺棕色大衣,拿下手提包,最后穿上日本產的白色小皮靴。

“去哪兒啊?”

“和吳桐煙逛街。”

我打開門,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彼此的不快來自于昨兒個晚上,他又與我說起辭職離開哈爾濱的事兒。當時因為滿腦子都是今天的計劃,一來二去語氣不耐了些,于是就別扭起來。然而沒走出兩個路口便發他跟蹤我,著實費了一點功夫才把他徹底甩掉,白白多繞了兩條街。

日本的大熒幕實行起有聲電影,不久前才傳到了滿洲國。人們競相去電影院買票觀看,大多數都是圖個新鮮。于我而言,看黑白電影無論有聲無聲,都跟促眠曲沒啥區別。可我今天必須要來,因為我的目標是一會兒來電影院觀影的菊池。

還是他跟別人說起來看電影的事兒被我無意聽到了,這才給了我套路他的機會。此前我想過多種穿這身衣服出現在他面前的方式,可總覺得刻意。電影院播放有聲電影,出于新奇來觀看從而偶遇,倒真是附和天時地利人和。距離電影開始還有一個小時,我手臂上搭著大衣和包,站在簡介處看介紹。看似百無聊賴,實則一直在凹造型。既要挺拔后背,又要顯得端莊溫婉,著實累慘了。

這是一部日本電影,叫東京物語,講述的是一個俗套而又無聊的家庭故事。

“江寒?”

可算來了......我心里不禁一笑,面兒上故作懵懂的轉身,下一秒立刻驚訝道,“菊池科長!”菊池先是打量我一番,隨即眼中流露出意外與驚艷。他笑著走上來,“你也來看電影嗎?”我抬手看似隨意的理了理鬢角,“嗯,滿洲也有有聲電影了,就想來看看。”菊池因為我這撩發的動作眼神越發的柔軟,“是啊!我也是這么想的,前一陣看電影的人太多了,我特意等到現在,想人少點再來。”

“我也這么想,而且前幾天一票難求,最近還好。”

“你今天打扮的很適宜,也很漂亮!”菊池夸贊道。我故作出幾分羞澀,“是嗎,謝謝您的夸獎。”菊池越發肯定,“是實話!對了,你是幾排幾號呢?”我拿出電影票看了一眼,“三排九號,您呢?”他也拿起票看了一眼,然后說,“我是五排六號。你比我幸運啊,買到了正好的位置。”我立刻說,“那我和您換吧,其實我來就是想看看有聲電影是什么樣子的。”菊池連連搖手,“啊,不必!再說我個子高一些,坐的太靠前會擋住后面人的。”其實影院里是階梯式的,他的中等身材就是坐第一排也沒多大影響,他只是尋常的謙讓與客套罷了。

“那好吧。”我說。恰此時傳來可以進場的聲音,我和菊池便一起進了放映廳。其實我沒想到會這么幸運,能夠坐到菊池的前方。這樣他時不時的就會看見我的背影——和他辦公桌上的,黑白照片里的母親有六七分相似的背影。

電影結束,自然而然的約了吃晚飯。全程我節奏控制的很好,既沒有像從前那樣拒人千里,也沒有過分熱情,只是淡淡的與他閑聊,時不時的展現出善解人意的溫婉一面,以及不著痕跡的對他給予贊賞與鼓勵,這也促使他多喝了些酒。晚飯后走出料理店,他對我說,“江寒,能去我的宿舍一趟嗎?”

“嗯?”

“啊,你不要誤會!”他說著看了眼手表,“占用你三個小時的時間就好了!我有件事情想你幫忙。”我不禁在心里一笑,可轉念一想,又猶豫起來。花駒本來就跟蹤我失敗了,如果大半夜不回去,他一定會有各種猜想,萬一發了脾氣......可眼下計劃出奇的順利,這個機會太難得了,俗話說打鐵趁熱......于是心一橫,“好的,科長。”

“唔,你坐到床上去......不行,站到窗前試一下......不對。”菊池站在畫架前,托著下巴皺著眉,想著如何構圖。而畫架上放著一幅長方形的不大的畫板。忽然,他眼睛一亮,把書桌邊的椅子搬到燈光下,又自書架上拿過一本書遞給我,“請拿著書坐在那里。”我接過書,聽話的坐到椅子上。“背過去一點點,對,把書翻開,低下一點頭去看。身體再稍微往右一點,多把后背露出來,脊椎挺直,就這樣,好啦,請不要動,堅持一下......”他說著拿起了畫筆,

這一堅持就是三個多小時,除了聞著顏料的味道,眼睛能看到的也只是手中翻開的書,日文的內容還一知半解。

直到聽到菊池長舒了口氣道,“好啦,基本完成了,江寒你可以休息了!”我渾身立刻卸了力一般,剛一松散脖子便傳來劇痛,不禁用手去揉。菊池一邊說著抱歉,一邊舉著畫板走過來給我看。太像了!和那張黑白照片的背影有九分像!只是那微微展露的側顏有些模糊,既像我又不像。我知道,一定更像他的母親。

“您的畫筆竟然可以讓我這么溫柔!”我贊嘆著,也在心里謀劃著接下來的語言。菊池有些羞澀的笑了笑,然后客套著說,“是你本身就很好。”我對他盈盈一笑,又去看著那幅畫,“可惜了,要是在京都的春末,梨花飄落的時候下讓您畫下來,那就更有詩意了。”菊池忽然微微一頓,似乎被什么觸動一般。我懵然的看向他,“您說是不是?”

“啊,對不起,我,我忘了,您是在滿洲長大的......”

“沒關系!”菊池淺笑著搖了搖手,卻難掩傷感,“我又不是沒在日本待過,至少念軍校的時候在東京待了四年呢!”他說著把畫放回了畫架上,動作透著些許落寞。我看了看那油畫,輕聲問,“您的故鄉是在東京嗎?”菊池望向前方的虛無,不無惆悵,“不,在奈良。”

“奈良?也是個很美的地方,您回去過嗎?”

菊池凄然而笑,搖搖頭回答,“沒有,只聽從奈良來滿洲的同鄉提起過,說奈良的櫻花很漂亮,成片成片,如霞似云。”我一邊觀察著他的神色一邊故作向往,“當年旅居的時候真該去看看,漫山遍野的紅白櫻花,風一吹,花雨輕輕飄落,美麗的會讓人落淚。”

“這么一說我也覺得遺憾,在東京念書的時候真該回去看看,畢竟那是我的故鄉。”

“您為什么沒有回去呢?”我開始步入主題。菊池眼光一閃,忽而又暗淡下去,“母親不允許我回去。”盡管已猜到他不受母親疼愛,可也沒想到會是這么備受冷落。還未等我說出安慰的話,菊池便自失一笑繼續傾訴,“說來真是荒誕,我和哥哥只差了兩分鐘出生,我就成了次子,你知道嗎,在日本只有長子才有權利。在長子之后出生的任何兒子都不會被重視。”

“我在日本聽說過,和中國封建王朝的嫡子與庶子一樣。”

“不!”菊池一搖頭,“不一樣!日本的次子更慘。在過去,次子是不允許讀書學習的,也沒有任何優待,無論你是王侯將相還是平民百姓的次子,都是長子的奴隸而已。”饒是在書中讀到過相關記載,可親耳聽菊池說出來,還是會覺得后背發涼,“奴隸......”

“是的,好聽點叫家臣,其實就是奴隸。”菊池又自嘲的一笑,“而我作為次子,沒有在家服侍哥哥,從小就被送到了滿洲叫大連的那個地方生活,遠離親人和家鄉,卻可以上學讀書,不知道這算幸運還是不幸。”我試探著說,“或許,這正是母親對您的期待呢?與其留在家鄉為人家臣,不如出來闖蕩一番。”

“真的嗎?”菊池看向我,眼中閃出些許希翼。我溫婉一笑,“母親總是希望孩子好的,不是嗎?”他微微一頓,慢慢垂下眼眸,眼中的光也逐漸暗淡,“或許吧。母親從沒有來看過我,我沒有機會問她。”我不禁心下一驚,不讓他回家,也不來看他,這是何等的心狠或者厭惡這個次子?沒想到菊池的身世如此悲涼......可轉念想起那些被殘忍殺害的無辜同胞,那抹心疼立刻淡了許多。始作俑者,其無后乎。

“如果您的母親來看您,您會跟她說些什么呢?”我輕輕移步,走到那片燈影之下。菊池的目光追隨著我的背影,“我,我......”我慢慢的轉過身,慈母般柔軟的眼神鎖住他。菊池的眼神瞬也不瞬,我知道,他通過我看到了他的母親。“我很聽她的話,為大日本帝國,為天皇而努力!”他此刻像是個等待母親夸獎的小孩子。我對他說,“您做的很好啊,永遠是來的最早走的最晚的那一個,對待工作的所有事情都事無巨細。”菊池眼中迸發出光,那是得到糖果之后的欣喜若狂。

“我在學校的時候每個學期都考第一!還得過很多獎!”

“嗯。”我贊賞的看著他,點頭予以鼓勵。他越發的收不住,“我學習中文很快的,來滿洲兩年就會說了!現在中文比日文還地道!”我繼續點微笑頭,“是呀,我的日文要像您的中文一樣就好啦。”菊池粲然一笑,“我還交到了很多中國朋友,有一些甚至至今都不知道我是一個日本人。”我隨著他的話拿出應有的興致來,“啊,那真是件有意思的事兒!不像我,在日本一張口就被聽出來不是日本人了,買東西價格都講不下來!”

他先是一笑,忽而那笑容一滯。我心無城府的看著他,暗自緊盯著他的面部表情。菊池的笑容就那樣停住,既沒有迅速收起,也不是逐漸淡漠,就那樣干巴巴的掛在光潔的臉上。最終他收攏起雙唇,抿了抿說,“是呀......一張口就聽出來不是日本人了......”我不做任何回答,只安靜的看著他。看著他逐漸的落寞,悲傷,思索,扭曲,掙扎,最終問出那句我最想要的話,“為什么把我送到滿州來呢......”

“您說什么。”我故意這么問,是想讓他重復,以此加深他內心深處的答案。菊池抬眼看向我,“那年我還不滿六歲,母親為什么要把我送到滿洲來呢?”我用慈母般的目光纏繞住他,輕聲問,“是呀,為什么呢?”菊池用毫無底氣的聲音對我說,“因為大東亞共榮,因為天皇需要我。”

“是這樣嗎?”我眼眸中帶了絲悲憫,他神情一頓,眼中最后一點光亮也消失了,“因為我是次子,可以被舍棄的次子。”

“這或許也不是答案。”

菊池繼續順著我的話思考,他囁嚅著搖了搖頭,豁然抬起眼眸向我跨前一步,瞬也不瞬的盯住我,“你說,母親思念過我嗎?”我自眼底傳達出一絲清冷,一字一句的告訴他,“您要自己找答案。”他再一次垂下了眼眸,思索之下漸漸慘白了臉,“二十二年......整整二十二年她都不來看我......”

“滿洲的冬季很長很冷,或許,母親是希望你堅強。”

“是啊,滿洲那么冷......那么冷......”他自顧自的說著,最后,緩緩抬起頭,說話的聲音都有些發顫,“母親根本就不愛我,對嗎?”我換上心疼與不解,不答反問,“我只是很疑惑,您這些年的努力與成績,到底是為了天皇陛下,還是為了證明給您的母親看?”

菊池猛然的一愣,瞳孔驟然一縮又逐漸放大。他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嘴唇微微顫抖著。接著,他漸漸癲狂起來,“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他邊笑邊哭,直至像被抽掉脊梁一般,彎著身蹲下去,最后跌坐在地上,身體隨著哭泣一顫一顫的。

許久,他不再癲狂,慢慢的仰起頭。而我用一個母親與兒子告別的目光,就那樣與他對視。忽然,菊池詭異的一笑,猛的竄起來,拿起桌角上的美工刀毫不猶豫的扎對著尚未干透的畫作劃下去。一刀,一刀,全都劃在了那個背影上。看著零落在地上的碎片,我的心如同墻上掛著的其他油畫一樣,漸變成黑白......

后來,天亮了。菊池倉介,被我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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