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晨光微曦(2)
- 冬獵
- 酔影清秋
- 8175字
- 2024-03-15 20:37:23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散落下來,菊池與我走到特高課宿舍的木質樓梯上,他仰著臉去迎接溫暖。良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這才轉頭對我說,“對不起啊,江寒,耽誤你一整夜的時間。”看著他既解脫又虛弱的模樣,我善解人意道,“您能寬心就好。”
菊池扯起嘴角笑了笑,又往身后看了看,“我們趕快走吧,昨天晚上驚動了鄰居們,這時候見到的話太尷尬了。”我默不作聲,隨著他往樓下走。昨晚菊池毀了畫作之后哭的撕心裂肺,呼天搶地,直到引來了鄰居敲門。我好不容易應付走了幾位鄰居,又寬慰了菊池好一會兒他逐漸平復。之后我們席地而坐,他與我說了很多話。大多也都是倒苦水,訴說著這么多年的艱辛云云。有一件事我上了心,他曾經只求過一個日本女孩,不僅被拒絕了,那個女孩還告訴他說,寧愿一生不結婚也不會找一個雜種。
這件事情很重要,關乎到事態的走向......可具體會有什么影響,我是無論如何都想不出來了。昨天下午到現在耗盡了我所有的能量,現下只覺胸口發悶,腦子木然一片,神思也恍惚到九霄云......
“啊!”
“江寒!沒事吧。”菊池及時扶住踩空的我,并關切的問道。我說著沒事,腳踝卻傳來陣陣刺痛。還未等我去看,菊池就搶先一步蹲下身去看我的腳踝。這動作著實嚇了我一跳!飄到九霄的神思也回來了不少。他動了動我的腳問我覺得怎么樣,我趕忙說沒事。菊池竟然幫我揉了揉,然后起身扶著我說,“沒傷到骨頭,大概就是閃了一下,走幾步試試看。”
我隨著他的攙扶下樓,心里不禁對雅茹姐更加五體投地。她教我的操控人心沒想到作用竟然這么大!菊池,竟然崩潰到連人格也破碎掉的程度。他成為了我的傀儡。想及此心里難免有些惴惴。
“早上好啊!”
一聲呼喚打斷了我的心緒,抬頭看竟然是橫煙站在路對面。菊池瞬間冷下來,面無表情的淺鞠一躬,“早上好。”橫煙并不生氣,反而是笑瞇瞇的看著我們。擦身而過的時候,他迅速與我交換了眼色。菊池絲毫未覺,扶著我走到路口叫了輛黃包車。
在警察廳這一整天,我除了困的五迷三道,就是分外焦急。不知道我這一宿沒回家花駒會怎么想,又會怎么樣。偏又不能表現出一點兒不自然,只能一分一秒的挨著。好容易熬到了下班時間,又和吳桐煙打半天哈哈,萬幸的是腳踝已經好了,不影響快步走路,
終于是到了家樓下,看著黑漆漆的窗口莫名不安起來。鼓了口氣上樓,開門......陰冷的氣息告訴我屋子里已經許久沒生爐火了。開燈,一眼便見花駒端坐在沙發上,那俊朗的面容映襯在暖色的燈光下,眸子卻如房間里的空氣一樣冷峻。
“咋不生爐子呢?”我生澀的問道,繼而把包掛好,換了拖鞋,打算去把爐子生上。一系列動作流暢自然,“昨天去哪兒了?一天一宿都不回來。”他沒有任何情緒,既不是責怪,也不是審問。我木然的腦子開始緩慢的運轉,“在吳桐煙家。”花駒停了一秒,說道,“今早你沒和她一起上班。”我腦子嗡鳴一聲兒,他今早一定是守在警察廳門口,也一定看見了菊池扶著我走進警察廳的大門,加之一天一夜未歸足以讓他衍生出各種想象......
“她有事,請假了。”
“特意中午回來和你散步?”
“你看錯了。”我捅著爐子頭也不抬的回答,繼而清晰的感受到花駒徒然變色的臉,以及那要把我刺透的眼神。爐火緩緩燃起,還未等我放下爐鉤,就被一股忽然的大力拽了起來,接著就看見花駒因暴怒而瞪的分外大的雙眼,以及眼中根根血絲。“周木槿,你是不是把我當傻子了。”他幾乎是從牙縫里一字一句的逼出來這句話。
心口忽然傳來難忍的絞痛,想是熬了一天一夜的心血所致。我閉了閉眼,把疼痛壓下去,聽到花駒接著說,“我知道吳桐煙家在哪兒,你根本沒去。今早和你一起下黃包車的男人是誰?”我明白今晚是如何都糊弄不過去的了,必定要給他一個答案的,“菊池副科長。”他一聽是日本人抓著我手臂的手指瞬間發力,我登時疼出冷汗,不禁抬起另一只手撫住他的手。而同時我也已經想好了接下來的說辭,只是這個借口雖然有助于勸他離開,可也會讓他對我......
“你昨天去找他了?”
“......”
見我默認,他手指的力度又加重了幾分,我頓時覺得胳膊像要斷了一樣,“啊!”他絲毫不松勁兒,“周木槿,從我回來天天窩在這兒跟個耗子似的!依著你我順著你。可你呢?你跟我藏了多少心眼兒?我一心一意守著你,你凈裝毛病連碰都不讓碰,卻打扮成這德行和小日本子出去一天一夜!你把我當什么了你!”他低吼的話語憤怒中包含著一直以來的壓抑,而他本就不是隱忍克制的性子。
“是工作的事兒......只是工作的事兒......”我疼的要支撐不住,噙著淚水迎上他的眼眸,柔弱中帶了一絲委屈。花駒的手指終于松了松,可眼里卻疑云密布。我知道他不會輕易相信,于是接著說,“還記得從齊齊哈爾帶回來的那家人嗎?菊池要我去誘供。”他打量我一眼,“誘供用得著穿成這樣啊?”
“誘供的是母女二人,菊池說要我打扮的溫柔點。當然,這也是最后一次審問......”我略帶深意的看了看他,花駒皺著眉略一思索,緩緩放開了手。他似乎想問,卻又想回避著什么。“誘供無果之后,菊池下令把那一家四口帶到城郊,秘密處決。”我話音剛落,花駒呼吸忽然局促一下,瞳孔不由自主的收縮。他看我良久開口,“是你執行的?”
“嗯。”
花駒眸色驟然一暗,繼而看著我的眼神中多了幾分陌生與懼意。我趁此對他說,“我跟你說過,周木槿早就死了,死在一九二八年的奉天了,是你一直不肯相信。如今你仔細看看,站你面前的還是你的故人嗎?”周木槿會雙手粘滿人血嗎?一時悲從中來,心口的疼痛又加劇了幾分,我不禁用手撫住心口。
“木槿,現在還回得了頭。”花駒從齒間逼出一句。我聽出這是他在內心掙扎之后的妥協。抬眼,見他眸中的陌生與懼意已然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和我一樣的悲傷。“我不會回頭,也沒路可走。”我也一字一句告訴他,而這話像燒紅的鋼針精準刺進自己的心房。沒路可走,從蘇聯踏上火車回來那一刻,就已絕了所有的后路。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人的眼睛可以瞬間結冰,又自那凝結成寒冰的眼中升騰起一絲殺意。那雙鳳目也恢復了狹長,嘴唇繃成一條直線,咬肌不自覺的抽動了一下。我預感到了危險,他說過的,花家絕不許出漢奸。他在醞釀,也在猶豫,在對我的愧疚與對漢奸的憎惡之間討價還價。而我不能死,我有肩負的責任,以及要完成的許多任務。于是我打出了最后一張牌,“如今也只能嘆造化弄人,只是這輩子唯一遺憾的是那天沒能和咱娘好好告個別。”
他先是不解的一蹙眉,繼而想到了什么似的忽然張大雙眼。我苦澀一笑,不疾不徐的告訴他,“我第一次殺人,是在奉天。”花駒緊繃著的面容終于松動,他微張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那眼眸里的寒冰也逐漸消融,卻未見許多驚訝,反而是一直以來的猜測終于得到印證之外,帶有那么一絲絲悲涼。
“木槿......”
“娘對我好,我自然該報答,所以你無需謝我,更不必掛懷。至于其他的,我不關心窗外是非,也無所謂別人怎么看我,一切只為了好好活下去。哪怕雙手沾滿了血,不再算是個女人了,只要能安生的過自己的日子。世態炎涼,我只求自保。”雖然完全不認同殺過人就不算女人這個觀點,但為了斷他的念想我必須這么說,“所以,你也別再執著了行嗎?你離開吧。我們各自安好,互不相欠。”
不想花駒紅著眼眶,噙著淚水看我片刻之后搖了搖頭。一天一夜未合眼的我,也在此刻耗盡了所有的神思與精力,心口疼痛加劇,腦袋也越發的木然,終于支撐不住,捂著心口萎了下去。花駒趕忙扶住我,“這是咋了?”我緩了緩,扶著他的手臂慢慢直起身看向他,“回奉天開始新生活,還是一廂情愿獨留在前塵往事里,你自己做決定吧。我熬不住了,需要睡覺。”
說罷,我輕輕拂開他的手走進臥室,關上隔斷的下一秒就滑坐在地上。然而此時的我難受至極,已經顧不得感傷難過,連滾帶爬上床的同時想著殲敵一千自損八百這句話。勞心者治人,可這勞心者的身體與壽命消耗也不是常人能承受的。真是好奇雅茹姐是如何做到如今這般云淡風輕的......
警察廳漸漸傳出我和菊池的緋聞,描繪的繪聲繪色,內容大致就是我去特高課宿舍和菊池過夜了,不用想這是橫煙的杰作。只是我向橫煙說下一步計劃那天,還不知道他已經坑了我,“最好是日本本土來的高中或者大學的女學生,必須看起來很清純。”橫煙頓了一下,繼而一眨眼,“你是說美人計嗎?”我回答,“菊池科長心里有很多遺憾,這是其中之一。”
“哦......明白了。”橫煙點了點頭,思索了一下又說,“不過我還是覺得不夠,彌補菊池心里的遺憾就能徹底解決問題嗎?”我立刻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當然要多一重保險。”橫煙微微一挑眉,示意我繼續說下去。“一個鄰居坑了我的線人,我正想替我的線人出頭,倒是可以借此契機做些文章。”
“詳細說說。”橫煙越發來了興致。我把計劃大致說了一下,橫煙很是滿意,于是我更進一步,“最好是不留活口,做到死無對證。否則萬一日后菊池醒過來找后賬,再處理就麻煩了。”我說完,橫煙看著我許久不說話,我心下緊張起來,怕他覺察出什么似的,喉嚨也莫名的發緊,嘴唇也跟著發干。
“白科長還真是慧眼識人,”他忽然一句,我不禁一頓,怎么提到白科長了?“你不是知道嗎,他早就看好你,所以對你格外關心。”橫煙說著彎起眉眼,微笑著看我。一打眼以為那是欣賞,可細看卻不寒而栗。那瞳仁像是散開的黑洞,幾乎遮住了眼白,使得彎彎的眉眼和勾起的嘴角形成了接近圓形的‘面具’,像是取下一張人皮貼在了臉上,讓我瞬間想起一個詞,惡鬼。
“多謝白科長器重。”我挺直腰板,畢恭畢敬,實則后背一片汗毛乍起。那句格外關心到底是有多關心呢......
橫煙只是一笑,與我簡單的對了一下計劃流程,又做了些補充便讓我回去了。而我因為他那笑容,一直心驚膽戰許久不能自拔。第二天上午,我按計劃去跟菊池匯報,說是線人報告,發現了俄國間諜。此時的菊池正處于內核崩潰與重塑的關鍵階段,故而意志也很薄弱,未作他想就痛快的批示了逮捕令。
記得那天的天氣出奇的好,碧空萬里無云,也不見一絲風,太陽暖暖的照在身上。可惜我沒有心情感受美好的陽光,因為另一組人去了鄰居家里。饒是早上告訴了花駒出去躲躲,但還是不免擔心。
鄰居驚慌失措的哭嚎聲打破了外貿公司的安靜氛圍。他不住的向我們求饒,可跟我一起來的都是日本警察,怎么會容他分辨?他們個個面無表情,比我還要冷漠。一組人負責搜鄰居的東西,另兩個身材強壯的負責按住他,其余的警戒著其他職員。
“秋長官,咱倆是鄰居,你倒幫我說句話啊!我就是個本分的老百姓啊!”鄰居慘白了臉,涕淚橫流。我心生厭惡,于是別開眼。這時一聲蹩腳的中文聲音自身后傳來,“你好,請問出什么事了?”回身看去只見是一位西裝革履的外國中年人,我猜應該是個管事兒的經理。像這種一般都是人精,不壓住他就會被拿捏,于是也沒太客氣,“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他的上司。”外國人說道。我越發冷了臉,“這個人是反滿抗日分子,你們公司對蘇貿易,也有嫌疑。”外國人淺棕色的同仁里絲毫不見波瀾,“哦,警官,這是不可能的。”我立刻回懟,“可不可能你說了不算,等把他帶回警察廳好好審問就知道了。從今天起,貴公司歇業整頓,沒有警察廳的命令不許恢復營業。凡在公司上班的人全部回家等待警察廳傳喚,敢有私自出哈爾濱者,格殺勿論。”
這是我第一次蠻橫,說完這些話看著職員們一個個噤若寒蟬,心里不免有些發虛。怕再待下去會露怯,于是問日本警察查找出什么可疑之處沒有,日本警察也很是通曉人情世故,抱起桌面的一沓文件走過來說,“這些都有問題。”我一揚下巴說道,“帶走。”
鄰居一路哭嚎,日本警察可能煩躁了,押上卡車之前卸掉了他的下巴,直到進了刑訊室才給他復原。而他這時好像想明白了什么,指著我說,“你是在公報私仇!你是在給那個丫頭復仇!對,闌珊跟我說過你們認識!你,你這是草菅人命!”
“你喊什么?”我冷冷的看著他,要把他穿透一般。他嚇的不經意往后縮了縮。其實我心里也在打鼓,畢竟是鄰居,花駒雖然說過沒被他發現過,可萬一呢?萬一他真的就看見過花駒了呢?萬一他說出來那就麻煩了。行至此處,只能速戰速決,“沒有證據警察廳是不會隨便抓人的,不過你要真是冤屈的就好好說清楚,我們會還你清白。”見我一副通情達理的模樣,他情緒平復了些,不自覺的舔了舔已經干裂的嘴唇,說話的聲音低了很多,卻不住的有些發顫,“我,我真不是反滿抗日的!姐,咱倆也幾年鄰居了,你都知道的啊!”
“我知道不管用,得他們相信你。”
“那,那他們為啥懷疑我啊!”鄰居苦著臉問道。我一搖頭,“我也不知道,我接到的命令就是逮捕你。”
“可我真的不是反日分子啊!”
我一抱手臂假意嘆道,“這樣吧,我們按照程序走一遍,我問什么你說什么,越詳細對你越有幫助。我也可以以此和上級說得上話,還你清白。”他眼睛一轉,有些猶疑。我見此立刻說,“你不相信我可以理解,你可以選擇他們來問你,不過我是負責簡單訊問這一塊,要他們來問你的話過堂怕是免不了了。”他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秋姐你先問,你先問。”我滿意一笑,這才打開了錄音機。
訊問二十分鐘就結束了,錄音機關掉之后,負責記錄的日本警察和我交換了一下眼色,起身把記錄本放在錄音機上,連同著一起抱懷里走出刑訊室——他是橫煙的人。
不多時負責記錄的回來了,懷里抱著臺一模一樣的錄音機,錄音機上放著一模一樣的筆記本。接著他出去把隔壁等待刑訊的日本警察叫了進來......
那天我強迫自己觀看了刑訊的整個過程,看著油頭粉面身著白襯衫的職員被折磨成血葫蘆,聽著一次次撕心裂肺的慘叫與哀嚎,直至聲帶破裂再也喊不出聲。而我除了異常冷靜之外,竟然還有那么一絲暢快。屠龍少年終成惡龍,我理解了這句話,而且看起來我還是那種有點兒變態的惡龍。
鄰居在供詞上摁完手印,我與記錄員再次交換了眼色,之后便拿著供詞去了菊池辦公室。菊池捧著帶血的供詞連連點頭,“這次干的很漂亮,江寒!”我溫婉謙和,“都是您的栽培。”菊池笑了笑說,“說實話我對你的那位女線人本來不抱什么希望,沒想到她居然能發揮這么大的作用!”我越發恭順,卻也不免有些心虛。真不敢想他要是知道整件事情的原委會是什么反應。鄰居在第二天上午就因為傷勢過重不治身亡了,當然,這都是那位記錄員的功勞,而我也可以開始下一步計劃了。
對于鄰居的死亡速度,菊池只是稍顯意外,在看到報告后他則緊鎖起眉頭,“這個人居然是你的鄰居!”我無奈嘆道,“是的,在抓捕他的時候我也很吃驚。”菊池狐疑的看向我,而我越發坦然無畏的迎著他的審視。良久,他終于開口,“江寒,這次的案子真的沒問題嗎?”
“當然,他已經招供了。”
菊池又看看手中的報告書,臉色越發復雜。我見此說道,“我最初也和您一樣懷疑,直到他承認了自己反滿抗日的事實。如今畫押的供詞與報告書都在這里,錄音和記錄也已經存檔,您若不放心的話,我把錄音和記錄拿來?”菊池先是看了看我,隨即重重一嘆,舒展開眉頭說道,“不用啦,看來他是真的有問題。”我放下心來,繼續公事公辦的問,“科長,這個人的財產怎么辦?充公嗎?”他想了一下,“唔,先想辦法通知家屬吧,如果沒有家屬就充公。”
“是。”
下午,負責聯系鄰居家屬的警察回來了,說他的妻子已經有了相好的,還懷孕了,知道他身故的消息只淡漠的關上了門......我不知道這消息是真是假,但經手這個案子的警察們聚在一起,討論鄰居遺產分配情況時臉上的興奮卻是真的耀眼。“江寒,這個反滿抗日的人竟然是你的鄰居!”一位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日本警察俯著椅背,一臉八卦的對我說。我淡定一笑,“是啊,我也沒想到,抓捕的時候著實很讓我很吃驚呢。”他們的笑容多了些意味深長與晦暗不明。看來都不是傻子。
“江寒,我們決定把那個房子賣掉!錢平分怎么樣?”另一位日本警察向我這邊抻著脖子問。我禮貌的應付道,“你們看著辦吧,我服從安排。”一位副組長噓了一口氣,“我覺得不如把房子分給江寒,她一直在租房子住,很不劃算呀。”他的中文很生硬,顯然是沒有用心學的緣故。而他所謂的把房子分給我實則就是賣給我,這也是警察廳的潛規則。當然,對于自己人價格比市價要低得多。
我知道他們此刻已先入為主的推斷我抓捕鄰居的目的就是想霸占他的財產,想來如果拒絕的話就會顯得有些違背常理,于是決定順水推舟,一則讓他們覺得我是個貪婪的人,會放松對我的警惕。二則也表達了與之同流合污的立場。“這個還是看大家的意思吧。”我說著掃視了一圈眾人,然后盡量讓眼睛冒出貪婪的光。這些日本警察不是住在指定的宿舍群,就是有自己的小獨棟,所以根本看不上這么個小小公寓,于是便很痛快的同意把這個房子‘分’給我。接下來就是走流程,先充公,再拍賣,最后由我出錢買下來。而在走流程之前,房契就已經到了我手里。
“哎,提前祝你喬遷之喜啦!”吳桐煙碰了碰我的肩膀,彼時又值傍晚時分,我們依舊走在霽虹橋上。“喜啥呀,我不搬。現在的房間面積大住著習慣了,那個小屋子我打算租出去。”我看她一眼說。吳桐煙想了一下,“但你現在住的是把東邊兒的廂房,現在這個是正房。聽我的還是正房好。”
“好是好,可我嫌晦氣。還是先租出去個一兩年,等差不多了再一賣賺一筆。”雖是搪塞,但話一出口我倒也覺得這主意不錯。吳桐煙也點了點頭,“你說的也對,那樣的人住過的,還是不沾染的好。不過怎么著也算是得了個便宜不是?走,喝一杯去呀?”
“算了吧,寒冬臘月的。”
“哎呀,走吧!”吳桐煙說著拉起我的胳膊,“寒冬臘月,天黑的早亮的晚,夜那么長,呆著干啥呀!”正因為夜長所以怕夢多......現在我恨不得隨時看著花駒。上次把話說開的第二天,花駒大早上紅著眼眶告訴我,正是因為我救了娘,所以他更不能一走了之,放任我當漢奸不管,不能眼看著我走上絕路,最后還帶了絲倔強的說,“娘說過,要我帶你回家。”我徹底無奈,“你愛怎樣就怎樣吧,我懶得再管。”本想靠他娘這張感情牌讓他離開,結果非但沒能讓他放下執念,反而更堅定了要帶我走。如此一來我的境遇只會更緊張......不過眼下也不好太拒絕吳桐煙,免得引起懷疑。雖然她不至于懷疑我的身份吧,可她總懷疑我有男人不告訴她。
“哎,馬上要元旦了,聽邵科長說警察廳要有宴會。”吳桐煙的話打斷了我的思緒。“哦。”我拿了片紅腸吃進嘴里。“而且到時候特高課課長也要來參加,還帶不少日本警察呢。”吳桐煙說著撇撇嘴。我先是感到一絲不悅,繼而又心念一動,覺得到時或許能收獲一些有價值的情報也說不定。“唔,挺熱鬧的。”我說道。
“我說跟我這就別裝了啊,眾所周知,廳里沒人喜歡特高課的那幫牛鬼蛇神!”
“嘖,瞎說什么?”我立刻嗔怪她,繼而迅速四下看看,見沒有什么疑似特務的人才稍稍放心。吳桐煙不屑的翻個白眼兒,“瞧你,兔子似的。進門之前我就觀察了,這里除了你沒人兒會出賣我!”我舒了口氣道,“小心駛得萬年船,邵科長從前告訴過我們的,不該說的話私下也不要說。否則成了習慣,不定哪天下意識的就脫口而出了。”
“得得,你說的對!”她拿起酒杯,明紅色的雙唇附上杯沿,微微仰起頭,一口口把晶瑩的液體滑進喉嚨。盡管認識這么長時間,我依舊看的有點癡。什么是大美女呢?就是不經意的動作也足夠驚艷。吳桐煙見我又是一臉癡漢相,噗嗤一笑,“噗!瞧你那樣兒,咱倆都老夫老妻了!”我呵呵一笑道,“誰讓你生的美呢,你要是丑一點兒,我就不會這么癡心一片了。”
“哎呀,那這么說,等將來我要是七老八十變得鶴發雞皮了,你還不一封休書把我掃地出門呀!”她逗我道。“歲月從不敗美人,你老了也是個風華絕代的老太太,我還擔心哪個糟老頭子把你搶走了呢。”這話說完我的心卻恍惚了一下,七老八十......這個年代不會允許我們的友誼走那么長遠的,十年都算是一種奢望。“哈哈哈哈哈,”吳桐煙笑的花枝亂顫,“不會噠不會噠!既委身跟了你,小女子便三從四德,嚴守婦道,忠貞不渝,絕不會多看那些糟老頭子一眼!”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被她搞怪的模樣和話語逗的哭笑不得。吳桐煙越發笑的燦爛,忽而眼神一轉,“呀,星空真好看!”我不禁順著她的目光向窗外看去,只見天幕下布滿星斗,猶如黑天鵝絨布上灑滿了碎鉆。“出去走走呀,到江沿就往回走。”她興致勃勃,又滿是期待的看著我。我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忍拒絕,“好。”
那天兩個犯傻的女人在江邊,看了好一會兒散落在天幕和江水之間的星群。我們找著北斗星,北極星,討論著這幾顆連起來像螃蟹,那幾顆遠看像圣誕樹。直到凍的關節都有些僵硬了才往回走。“呀,馬上就宵禁了!”吳桐煙看了眼手表,呲牙咧嘴的笑著說。我和她的表情差不多,也是被凍的合不上嘴,“是呀,快走吧,雖說有證件,可解釋起來也麻煩。”吳桐煙點點頭,把手抄進袖子里,緊緊貼向我。
后來我曾無數次回想起這一天,全然忘卻了冬夜的寒冷,只記得江邊的風是清甜的,身后是漫天星辰,前方一片燈火闌珊,還有相依取暖,興盡而歸的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