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娥皇與慶奴
- 李煜傳
- 劉小川
- 9459字
- 2021-12-31 11:40:20
公元十世紀中葉的這一年孟春,十九歲的娥皇嫁給小她一歲的李煜,幸福到家了。婚禮隆重不消細說,宮廷上下一片喜慶。一人向隅亦不消細說,此人是入主東宮已數年的李弘翼。
李璟警告弘翼,如果他再敢算計李煜,立刻廢了他的儲君資格;如果李煜有個三長兩短,不管緣由,只拿他是問。
弘翼嚇縮頭了。
李煜在結婚的這一年,終于有了安全感。
也許上帝是這么安排的。美神初入愛河,不受干擾,讓一朵鮮花淋漓盡致地呈現。
李煜、娥皇是如何互相盯著看的?美與情,是如何越積越多,又催生多少華章?
晚妝初過,沈檀輕注些兒個。向人微露丁香顆。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繡床斜憑嬌無那。爛嚼紅絨,笑向檀郎唾。
“嬌無那”三個字,說盡娥皇風流。
詩句停在欲望的邊緣上。而類似的情景,尋常巷陌,不管雕窗下還是柴門內,男女喧鬧、追逐、俏罵、撲打,誰家沒有呢?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皺。
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笙鼓奏。
徹夜歡歌曼舞,舞得地毯打皺,爐中香獸完了再添。把香料做成獸狀,小貓小狗小獅子之類,始于晉,盛于唐。佳人踏著鼓點,有曼舞更有勁舞,佳人頭上金釵,不是掉地,而是溜出去。一個溜字,又傳神了。這戀愛中的李煜的神來之筆,有些人奮斗終生得不到,他倒好,隨手一劃,佳句來了。
周娥皇比楊玉環如何?二人俱是出色的舞蹈家,音樂家,服飾的設計者和宮廷“模特”,修養又好,性格單純。
單純駐顏,復雜損容。
楊玉環生在霧蒙蒙的四川盆地,周娥皇生在煙柳畫橋的江南,都有官宦人家的背景,從小養尊處優。娥皇裊娜,玉環豐腴。美與愛,彌漫了她們的日常生活。
柔情似水,激情如火。水與火的性情特征,似乎當為佳麗所必備。
不過,楊妃善妒,有幾個善于弄權搞陰謀的哥哥姐姐,她的情愛格局乃是“老夫少妻”,與娥皇不能比的。
也許女人皆善妒,尤其當她愛得激烈的時候。女人之于情愛,乃是全副身心地投入,從一頭青絲愛到滿頭銀絲。牙齒缺了,皮膚打皺,走路用拐杖……她還要愛!
愛人者,能愛是個前提。有修養的、單純的男人女人,一旦愛起來,雖能耗大而能持久,表明那燃燒的物質非同尋常。
娥皇真能愛。娥皇亦善妒否?
娥皇十九歲入宮做了鄭王妃,又住在皇后娘娘的瑤光殿,能歌善舞的漂亮女孩兒到處都是。娥皇今日壓倒群芳,卻保不住明日輸給新秀。年齡是她的弱項,轉眼就二十出頭了,再一轉眼,已是李煜長子仲寓的媽媽。
母以子貴,皇宮尤甚。
娥皇的王妃之尊牢固了,卻可能失掉情愛地基。她得努力。孩子有奶媽帶著,她得以恢復舞蹈身材。她有兩個優勢:一是她的天資,二是李煜的稟性。
可是她的年齡畢竟一天大似一天的。愛欲之軀始于夏季,整個春天都交給漫長而豐富的“青春助跑”:十三初萌女兒心,十九嫁入帝王家。婚禮乃是雙重盛宴:酒醉更兼色醉,洞房之夜是個開端。羞羞答答消耗著羞羞答答。又要燃燒又要“持駐”,委實兩難哩。娥皇的“縱情一躍”,乃是勢所必然。
不用說,情勢會變得復雜。
而復雜的情勢會產生曲折的故事。
慶奴長大了。
慶奴十五歲,出挑得十分水靈。她是揚州人,家貧,兄弟姐妹多。皇宮里的太監到揚州選宮女,哄她來到金陵。慶奴十歲入宮時已識得幾個字,次年“進階”近侍李煜,般般周到;也學著讀書寫字,拜空王,下圍棋,弄絲竹。她又是個小孩子,得了空便瘋玩,上樹捉鳥下水摘荷,到鄭王府的頭一年夏天,差點淹死在荷池中,李煜給她好一頓訓。她眼淚汪汪的,轉過臉去就笑,長睫毛上還閃著淚珠。
慶奴現在長高了,知羞澀了,心里嘴上,唯知她的鄭王爺。李煜似無知覺,出宮應酬也帶上慶奴。有一回在北苑獵場教她騎馬,扶上抱下的。慶奴身子亂顫,臉比楓葉還紅,從善看見了,對李煜感慨說:慶奴不是小姑娘啦。
美少女情竇初開,且與她的偶像如影隨形。她伺候李煜的一年四季,李煜更衣,入浴,慶奴不離左右。頑皮的小女孩兒,仿佛一夜之間變成了會臉紅的嬌滴滴的姑娘家:碰碰李煜的手,居然不勝情狀,“低頭向暗壁,千喚不一回”。
……
宮中的輿論認為,慶奴和鄭王爺多半有事。
慶奴擔著虛名呢,她倒巴不得!
慶奴去年就有了心事,漣漪般層層鋪開。毒日頭下她會怔怔地立半天;疾風暴雨不知回;伺候李煜,沒甚由來地縮手縮腳,不是拿錯了東西,就是捽碎了東西。
這慶奴寫在臉上、寫在語音里和步態中的心事,李煜看不見。
李煜的濃情只在別處。濃情與另一團濃情氤氳著,如青煙之裊裊,風流百端。
娥皇卻能看見慶奴的心事。
少婦何嘗不知少女的憧憬?娥皇初入瑤光殿中的鄭王府,慶奴對她有抵觸呢。王妃的美貌與典雅折服了多少人,唯獨慶奴對王妃的魅力口服心不服,她不試纖裳,不梳云高髻,不贊鬢朵妝……總之,她渾身上下是個“不”字,她“不”給娥皇看哩,“不”字中間寫著屬于她的“要”。她已經作好準備了:王妃縱然以身份壓她,她照樣是以前的那個慶奴,既能上進悟性高,又能調皮瘋跑頓足噘嘴。王妃是王妃,慶奴是慶奴!王妃和王爺糖人兒似的粘在一塊兒了,慶奴卻也知道,她的鄭王爺同樣離不開她。
慶奴早在十二三歲,便已摸索到自己的“生存基點”。
小女孩兒憑借著對“世界之為因緣聯絡之整體”的良好直覺,把握到這個基點。她一個南唐小女子,本不知“理性分析”為何物。
“不”給娥皇看,慶奴故事多。
慶奴將滿十五歲這一年,娥皇二十三歲。主仆走在一處,個頭幾乎一般高了。慶奴卻不知何時開始了踮腳走路,個頭還冒過王妃娘娘。娥皇佯裝不知。慶奴想要高,就由她高唄。娥皇還捏她腿骨脊柱,掂量長度,夸獎說:你這身子比例,不出半年就比我高啦。
豈知慶奴身子一顫,退后說:奴婢不敢與娘娘比身高。
旁邊站著內侍慶福,打趣說:你走路踮腳,足足高了一寸,把王妃娘娘給比下去啦。
慶奴漲紅了臉,喊道:公公胡說!
慶奴慶福,年齡相差二十多,平時卻很要好的。
慶福逗她:我胡說嗎?你偏于娘娘身邊踮起腳,腳尖走路似的,好看歸好看,就是有點比身高的意思。不信你問娘娘。
慶奴拿眼去望娥皇,嘴唇動了動,欲說又止。娥皇含了笑,搖搖頭說:我可不覺得,慶奴就是長高了嘛。
有李煜在場時,慶奴越發將身腰腿豎直了。她認為,嫵媚俏麗與身高有關系。
娥皇鼓勵她說:你提臀走動養成習慣,將來定有好身段。
慶奴應答:娘娘說的是。
到春天減了衣裳,慶奴的身子輪廓露出來,眾口稱贊她,肩是肩臀是臀腰是腰的。她心里高興,見了誰都笑吟吟,舉止嫣然,走路像練臺步。一日,主仆坐在園子里桃花樹旁曬太陽,娥皇又伸手捏量她的大腿骨,她彈簧似的蹦起來了,退開幾步,眼中閃著抵觸。
娥皇不解地問:你這是怎么啦?
慶奴說:不喜歡娘娘的手……
娥皇瞧瞧那只伸出去的右手,說:我的手難看嗎?
慶奴說:娘娘的手好看,可是慶奴不喜歡。
娥皇笑道:你跟我也有些日子了,你做錯事,我何曾動過你一個手指頭?
慶奴囁嚅著說:我、我不喜歡娘娘的右手摸我……
娥皇再瞧那右手,不禁有些疑惑了。她又望望左手,心想:兩只手不一樣嗎?
慶奴站在桃樹下,薄面比花紅。
娥皇伸手摸李煜,慶奴撞見過。她總共見過兩次,她看見的正好是王妃的右手。
娥皇右手的手尖碰到慶奴時,她感覺甚復雜,說不清道不明。歸結成一句話:不要娥皇摸她。
而有了春日桃樹下的這一回“觸摸事件”,慶奴竟越發敏感了,從娥皇手中接過物件時,指頭碰了碰,她也觸電似的把手一縮,把臉一紅。娥皇說:你和我也授受不親嗎?
慶奴瞅別處,只不應答。
娥皇心里也有氣呢,將這事告訴了喬美人。有一天,喬美人喚慶奴到僻靜處,問她:你咋回事兒啊?不要王妃觸摸你,還不要王妃碰碰你的手指頭。娥皇娘娘仁惠,若換了別的王妃,早把你降到下房去了。你這丫頭,可不能單敬鄭王爺。
慶奴翻眼皮兒頂撞說:我何時不敬王妃娘娘了?我只不喜歡她觸摸我。我身上要起雞皮疙瘩!
喬美人吐吐舌頭笑了:哎喲喲,雞皮疙瘩不好嗎?我倒巴望起一回。王妃娘娘那雙纖手兒,觸摸誰誰不受用啊?
慶奴說:美人這話,慶奴聽不懂。
喬美人摸她臉龐說:我的小美人,你到宮里才幾年?總有你聽得懂的時候。
慶奴憑她摸到下巴,脖子,不顫不惱的。喬美人奇道:我這手小時候干過粗活,進宮才慢慢細嫩了。娥皇娘娘是大司徒家的金枝玉葉,指間有樂曲,掌上有舞蹈,你不抗拒我,倒煩她的觸摸,這卻為何?
慶奴噘嘴道:我也不知道。你是前輩,你教教我。
喬美人皺細眉,思忖了片刻,才嘆氣說:我明白了,都是由于你深敬鄭王爺的緣故。
慶奴趕忙問:奴婢敬王爺,莫非就不喜王妃觸摸?喬美人當年對皇后娘娘也是這樣嗎?
喬美人點頭道:差不多吧。我都忘記了。只是沒有你這么敏感。
慶奴自語:原來我格外敏感……
喬美人回稟了娥皇,含蓄提到慶奴的“過敏癥”和李煜有關。娥皇恍然大悟,卻愣了好一會兒。
春日里,繁花中,娥皇“看見了”慶奴。
初夏的一天午后,瑤光殿中的鄭王府,幾重院子靜靜的。王爺王妃閉門小憩,慶奴出深院,到園子里打了一會兒秋千,看了幾眼蝴蝶,覺得身子懶懶的,有些春困。這個剛過完的春天不似往年,花開蝶舞仿佛在她身上。池魚擺尾,飛鳥追逐,她也看得癡癡的。心緒沒個準頭,忽東忽西。很想要什么,又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吃美味吧?咂咂嘴,把宮里好吃的東西想了一遍,唇舌卻咂出別樣美味了,這美味與盤子里的菜肴無關。
怪了。唇舌間咂不完的美味,究竟與啥有關呢?
慶奴朝百尺樓方向走,懶懶的模樣,腿也繃不直,手也沒處擱。陽光照進薄衣衫,只覺溫熱……
慶奴走出里許,又回轉,慢慢朝著鄭王府走。鄭王爺該起床了吧。近來王爺王妃午后常小憩,少則半個時辰,多則兩三個時辰。慶奴不大明白,二人在屋里一關半日做啥呢?有時,他們日上三竿方起,午后又去掩上門,兩個身形齊齊消失,雙雙關在門內,半日不見出來。
慶奴很想不通。屋子里哪有大好春光?鄭王爺明明說過,莫要辜負造物。要細細打量春夏秋冬。
慶奴此時思緒,是傾向于埋怨了。
一對繡花鞋磨蹭著青石甬道,上假山下小橋,周遭全是怒放的鮮花,蜂蝶亂舞。
慶奴身在戶外,心思卻徘徊于戶內。
“觸摸事件”之后,慶奴開始向娥皇不經意地翻青眼、露笑臉了。而娥皇除了照顧她的處境,也體諒她的身子敏感癥,盡量不碰她;尤其是右手,不與慶奴肌膚相接。只是主仆朝夕相處,難免有忘卻:偏是那提防最緊的右手,從雪白手腕到纖指間,要出一點差錯。彼此稍不留意,手腕便挨上,指尖相觸。
這樣的時刻,娥皇、慶奴要紅臉的。夜里倒好,若是大白天日頭下,羞澀接通羞澀,眼也餳心也慌,不知要怎地。
不留意處偏是留意得緊。這現象委實叫人稱奇。
還有一個“事件”:觸摸未了,慶奴又盯上了娥皇的濕潤紅唇。慶奴琢磨鄭王爺的詞句:向人微露丁香顆。娥皇說話時,紅唇翻動,玉齒香舌逼近她,言語靠后舌香上前。
而娥皇被慶奴瞧到一邊去了,吩咐的事情還須重復,不禁問:你老看我嘴唇做啥?
慶奴驚醒了,忙低了眼瞼說:看娘娘說話呢。
娥皇搖頭:未聞看說話的。你把耳朵一味閑著,我怎么跟你說話?
慶奴說:奴婢的耳朵不聽話,娘娘罰它。
娥皇笑了:你叫我怎么罰你?你是碰不得,我這手也伸不得。
慶奴脫口而出:罰官伸得。
娥皇略一愣,右手已伸出去,手背滑過慶奴臉頰,捏了一下慶奴耳朵,權作懲罰。
娥皇自嘲:我這右手從今日起解禁啦。
慶奴只不表態。娘娘的右手是否從此解禁,不單娘娘說了不算,慶奴說了同樣不算。
那么,什么東西說了算呢?
青春肌膚說了算。肌膚敏感到毫毛。
要躲避娥皇的右手(牽連左手),要盯她紅唇,要遺忘耳朵……總之,有近侍李煜夫婦資格的通房丫頭慶奴,平日里連連犯錯。恰好在她犯錯的地方,娥皇得以顯示大度。
日常細節多,不消細述。總之,慶奴對娥皇,漸漸有些親近了。
鄭王妃不拿架子,遇事不挑刺,對丫頭不偏心,言語行動倒像侍女們的大姐姐。有女孩兒脫口叫她娥皇姐姐,她笑吟吟答應了,并且吩咐說,日后只管這么叫。慶奴是一直稱“王妃娘娘”的,叫著叫著,那娘娘二字,竟也有姐姐的意思了。這可有點怪。她不是在或明或暗地抵觸嗎?抵觸卻是針對強硬之物,王妃處處溫柔憐憫,于是她“抵而不觸”,枉自使著拗勁兒。她拗得有些可笑哩。偌大的鄭王府,上上下下皆服娥皇,慶奴一人無端不服,算什么事呢?慶奴悄悄撤掉了抵觸,改抵觸為抵抗:抗拒王妃的魅力。這位王妃娘娘,真是美得有些霸道呢,“纖裳鬢朵云高髻”也還罷了,偏是日常穿戴、舉手投足也是韻味兒足,顯露出金陵大家女兒氣派。好像她的美才是大美,別的女孩兒全是小美。她跳舞,她譜曲,她誦書史,她用“點青螺”寫王右軍的行楷字,她撲蝶尋花蕩秋千也是與眾不同,更不用說她彈起那“宮中寶器”燒槽琵琶……唉,這王妃娘娘,叫人可望而不可即!別說鄭王府,就是瑤光殿、澄心堂、綺霞閣,她也堪稱鼎鼎大名哩。國主的千百嬪妃斗艷爭奇,未必能夠美過她。
美麗端莊吸附眾人,娥皇就是這樣。王妃二字誠然有光環,光源卻在她自身。魅力、韻味兒之類,平時眾人掛在嘴邊的,眼下才瞧得實實在在。韻味兒如同空氣,看不見摸不著,卻比木石之物更實在。慶奴不禁揣摩起李煜的口頭禪:靜致遠,虛致實……
慶奴過十五歲生日那天,頭一回梳起了云高髻,在專門為她辦的琉璃燈夜宴上大大露了一回臉。
小美向大美看齊了。
其實大美欲持存,也得學著各式“小美”。慶奴噘嘴挺好看的,呈現出她的特殊風情。娥皇有意無意間也要噘噘嘴了、也要頓頓足了。慶奴暗喜,越發模仿著王妃娘娘的端莊。
小美大美互相學習。誰在營造著良好的學習環境呢?誰是那位罩著大局的、毫不顯山露水的人物呢?
慶奴細看娥皇的端莊時,發現這“端莊”頗奇特,里邊藏了不少東西。娥皇捋發絲,撓撓耳朵或鼻孔,甚至開懷大笑,香舌亂顫,竟然并不有失端莊。
李煜結婚前有個浙東產的“竹夫人”,細膩光滑,形狀可人,長四尺多,竹窟窿有掌形有腿狀,線條起伏更如女子身體。夏季,李煜摟“她”睡覺很舒服,秋涼不肯放她走,小慶奴取笑過他好多次哩。自從娥皇來了,竹夫人便挪到了慶奴的床上。
唉,宮中少女情狀,竟是如此這般……
且說娥皇。
娥皇嫁給朝思暮念的釣魚郎,貴為南唐皇室中的鄭王妃,不用說是人生第一幸事,樂得半夜里笑醒。幸福如杯子滿盈。可是宮廷不比一般豪宅,皇權顯赫,“粉色如土金如泥”,娥皇的家族光環一下子減沒了。她曾為釣魚郎的門第擔憂,如今想起來也覺好笑。真人不露相哩,一露相竟是南唐皇子!
父親開玩笑說:倒是咱們的女兒釣了一條大魚。
江邊邂逅的那一幕,娥皇回味不盡。那午后的陽光,那跳躍的江面,那看似尋常的問答,那躬身向魚簍,那裊裊秋風,那蜿蜒官道……自行構成了她的極樂之境,思緒碰一碰就要眩暈。幸福的源頭竟是碰不得。娥皇碰過幾次,領教了它的厲害。暈。
大江渾闊,天高云淡,天地間只一男一女。情愛的極樂世界,這是古往今來永恒的畫圖。幻境亦實境。人類情力之無窮,是朝著這個方向的,“自足的愛情讓世界消失”。
娥皇入宮,“動手”組建她的生活世界。世界乃是動態的世界,“世界世界著”。世界的每一刻都在延展或收縮。
娥皇攜帶著自己的天資與習性,進入鄭王府的日常狀態。她這一入,當然是舉足輕重。一潭清水被她蕩起了別樣漣漪。夫妻恩愛有目共睹。李煜是她的一卷大書呢,她剛翻了幾頁,已覺意蘊深厚,情節、細節多多。這書卷的厚度卻是叫人留連的未知數。她同樣是他的一本書,裝幀精美的書,內容豐富的書……二人互相翻閱。
娥皇讀李煜,讀得滿心歡喜。
江邊的第一次接觸很有道理,每一個感覺的毛孔都豁然洞開,那高度凝練的瞬間是足以鋪向一生的。
情事開了頭,愛意無時休。男人女人一旦愛上,將發生許多事,多得永遠數不清。娥皇李煜又都“能愛”,潛力大,后勁足,情切切意綿綿奔向對方,一年年地“奔”不夠。娥皇是既歡喜,又有警惕性,王府中的小美人兒,尤其像慶奴這樣的,她留著一份心呢。慶奴小她七八歲,模樣身段怪俏,隨李煜多年了,伺候王爺頗“寫意”,未見一絲刻板而事事周到。靈動的美少女,顯然先是情動,然后才是手腳靈動。她竟然敢對王妃露出不恭順的樣子,后來才漸漸收起拗勁兒。
娥皇想:慶奴長成這模樣,和李煜的“縱容”有關吧?
鄭王府幾十口人,沒人活得忍氣吞聲,連廚子、雜役、老媽子都很自在。
娥皇在慶奴身上留了一份心,是有意拿這標致女孩兒做個試金石。慶奴十五歲后,若單論容貌身段,何嘗遜于她當年?慶奴戀著她的鄭王爺,府中幾乎盡人皆知。
閑言碎語議論說:慶奴早晚要做侍妾的。
甚至有人說:慶奴已經是個侍妾了,只等待明確身份而已。
娥皇將信將疑。慶奴日日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有時單隨李煜出宮去,卻未見二人有異常的情形。慶奴是直性子,若與李煜有事,那喜滋滋的羞怯情態如何掩飾得住?
動情的女人就是嫉妒的女人,娥皇與慶奴互相嫉妒呢。慶奴費了很大的勁才擺正自己的位置,拿青眼去瞧王妃。做王妃的,則努力消除對慶奴的猜疑。
娥皇這么想:即使李煜和慶奴有過某些親熱光景,也是曇花一現,流星一閃。
嫉妒的女人目光細膩。慶奴唱歌,慶奴奔跑,慶奴入侍靜悄悄……娥皇動了“統覺”呢,神經末梢總動員。慶奴房內的那位竹夫人,娥皇是早有耳聞。李煜用過的東西,慶奴日日放在枕頭邊,什么意思呢?
這一天她閑步過去,敲開慶奴的“閨門”,坐了慶奴的床沿,伸手撥那床中間的竹窟窿。慶奴頓時不開心,薄面漲成紫色。
娥皇順口說:這竹夫人……
慶奴打斷她:這不是竹夫人,是湘君。
娥皇笑道:你可知湘君、湘夫人的故事?
慶奴答:奴婢正讀著屈平的《九歌》,有不懂之處,鄭王爺教我。
娥皇趁勢說:我能教你嗎?
慶奴遲疑了,卷曲的長睫毛翻看著王妃娘娘,點點頭,噘了嘴說:娘娘什么都懂,連字都比我寫得好……
娥皇樂了:你的字也蠻好,你學褚遂良,有幾分神似。
慶奴也趁勢說:娘娘能不能賜我一支“點青螺”?
娥皇笑道:別說一支,三五支也行啊。
娥皇在意慶奴,慶奴在意娥皇,這是超越了她們的主仆身份的。
二人各拋各的情絲,編織著屬于自己的那張情網。又相互窺探,較著勁兒。
娥皇試探幾次后,對慶奴比較放心了。
小女孩兒情竇初開艷光四射,恰如紅花自芬芳,綠水自逶迤,可是由情到欲,還差得遠哩。“初開”開了多久,沒人知道。青春也漫長。情竇里溢出的東西,化作日常舉止,彌漫了少女的朝朝暮暮。
娥皇和李煜情投意合了,心心相印了,走了一段長長的探尋之路。情愛是個寶藏,欲望也有待探尋、開發,二者并不同步,有時還擰著,各唱各的調。情火和欲焰,有時燒不到一塊兒的。娥皇觸摸到鐘隱居士的一顆禪心。禪境天寬地闊,一步步引導七尺男兒的血肉之軀,引向神清骨秀,而不是饞貓似的偷腥劫膻。
娥皇對神龕里的空王多了一份崇敬,對圓寂多年的文善禪師充滿感激。
娥皇二十四歲,回復了舞蹈身材,受國后之命,領導一班瑤光殿的宮娥起舞,持彩練,飄霓裳,優雅復優雅,桃花面琵琶手,“一曲清歌,暫引櫻桃破。”小范圍巡回表演,北苑西苑,澄心堂,百尺樓,綺霞閣,國主國后驚嘆不已。她還帶著舞蹈隊去了東宮,祝賀太子妃的生日,弄得李弘翼“感與慚并”。弘翼酒后竟哭泣,呼喚李煜的小名從嘉,打了幕僚的嘴巴……
李璟聞報,“龍顏大悅”,厚賞娥皇。幾年前他于百尺樓初見娥皇,聽琴觀舞,“龍顏泛紅”,賜宮中寶器燒槽琵琶。過一陣他就會問國后鐘氏:娥皇在哪兒表演?
鐘氏當然知道他的隱秘心思,只不道破罷了。鐘氏命娥皇引領后宮嬪娥,原本有這層考慮。
金陵的上流社會傳娥皇美名,馮延巳韓熙載等人如何按捺得住?接二連三地找理由請入宮,還要帶上觀摩團。李璟讓這些老臣飽了兩回眼福,隨即下詔:鄭王妃不得歌舞勞累!
瑤光殿的嬪娥們散了。
娥皇卻正在興頭上呢,舞蹈之身歇不得。跳起來,唱起來,方有更多的領悟。南唐宮中多有漢唐殘譜,娥皇挑燈推敲,續上了好幾曲。而她最大的夢想,是攻破《霓裳羽衣曲》,再現那人間仙樂,那不可一世的富麗堂皇。周娥皇欲與楊玉環一爭高下!
可是國主詔令下,娥皇郁悶了。
這一天,慶奴忽然帶著幾個王府中的女孩兒,清一色的無錫紅舞鞋、天水碧紗裙,盈盈拜倒在王妃腳下。娥皇一愣,旋即笑道:想拜我做你們的舞蹈教習吧?請起,請起。
于是,王府中專辟了練舞廳,青磚墻上鑲了幾面大銅鏡,四周一圈燭臺。慶奴的腰腿原本有些功底,悟性又好,積極性又高,早練寅卯夜練三更的,還強拉姐妹們早起晚睡,儼然是個小領導。她走路也在比畫,就地轉幾圈兒,學燕子在雨中翩飛,口中還咿咿呀呀。這媚勁兒迷倒眾人,連李煜都放下書或筆,拿眼去追隨她。娥皇發現了這一幕,隱隱有些不樂呢。
她想:小慶奴也學著妖媚了。
而情愛之發端矣,原是枝節無定岔道多,縱是清純嫵媚女孩兒,屁股一扭便奔妖媚而去。所謂少女情懷,原是閃閃爍爍,一會兒風一會兒雨。越是情烈,越能閃爍。慶奴雖是青春少女,卻已戀了幾年,跟情愫打交道是行家里手了。夢境常是粉紅色,慶奴喜洋洋替下娥皇,和李煜成對成雙。
初夏,國后鐘氏由黃保儀陪著到鄭王府,適逢娥皇的舞蹈隊在練舞廳排練新曲,于是過去看了幾眼,隨口贊了慶奴幾句。
李煜說:慶奴善舞,都快要趕上娥皇了。
慶奴得了這一句,立刻熱情高漲,即興表演獨舞《采菱女》,模擬跳過小溪,身子搖晃顫動,足尖點了幾回地。國后看得入神呢,說:足尖這么點水,有趣。
慶奴神采飛揚,娥皇卻笑得勉強。黃保儀是最善于捕捉這一類微妙情態的,對國后耳語幾句。鐘氏微微一笑。
當天晚上,鐘氏召娥皇到她的寢宮,婆媳閑聊,鐘氏順便提起慶奴,問這丫頭是不是伶俐得有點過了。
娥皇說:我倒不覺得。
鐘氏笑道:慶奴若伺候不周,叫她到我這兒來好了。
娥皇說:慶奴跟隨鄭王五年了,屋里屋外很周全,挪動慶奴,鄭王恐不習慣。
鐘氏說:你這么大度,我也就放心了。
娥皇回府后,細思國后的“大度”二字,越發對慶奴上心了。主仆二人處得近,無人在側時,竟顯得別扭。主仆身份悄然退場,少女少婦亮到前臺。
這尊卑有序的地方,偏是人性能夠伸張,不獨是李煜營造的小氣候使然,更有南唐生活局面的背景支撐。
女子可以昂揚,北方殊難想象。
南人打不過北人,南方的生活氣息卻明顯強于北方。
娥皇與慶奴暗暗地、不自覺地斗艷,橫豎斗不出刀光劍影。這是為什么呢?蓋因李煜毫不經意地罩著大局。仁慈而優雅的男人,生活趣味純正的男人,既規定“品位”,又營造著樸素的民主氣氛。這也叫鄭王府的無為而治,沒有專制、獨裁。
歷史長河亦翻血浪,血腥催生了它的對立面:佛門慈悲。從南北朝到南唐,和尚道士何止千萬,城市與山林,廟宇宮觀數不清。李煜植根于歷史情景中的佛教情懷,禪境向往,今日之學者當能細察……
人類的善良天性至高無上,猶如人類的審美創造至高無上。
娥皇是善良的,慶奴也是善良的。也都是唯美的,能愛的。二艷相斗無大礙,倒是越斗越唯美,越斗越能愛。
到仲夏時節,慶奴與娥皇竟互相愛起來了。
黃保儀是有心人,她把國后欲召慶奴、娥皇又如何勸止的事兒在王府中傳開了,慶奴大為感動,不禁伏枕哭了一場。娥皇只消一句話,她就得搬出鄭王府,不得近侍李煜的飲食起居。別的侍女可能會視為莫大榮幸,對她卻是災難。三天不見她的鄭王爺,她會枯萎的!花朵怎能離開陽光雨露?
慶奴感激娥皇,有事無事地往娥皇身邊蹭,伺候周詳不說,又學舞,學詩,學書法,學琵琶,學佛事。娥皇每日拜空王,總有慶奴隨侍,娥皇合掌慶奴也合掌,口中還念念有詞。
炎炎夏日多舒服,慶奴緊摟湘君睡哩,夜來得了好夢,翌日滿臉生輝;滿園子地蹦跳,忽而足尖旋轉,忽而撒腿瘋跑。連娥皇都有些納悶:這丫頭怎么這么樂呢?
唉,娥皇畢竟是王妃,幸福如春水流淌。擁有人間至情,且能落到實處,萬千纏綿成常態矣,真是不消細說。慶奴卻是可憐見的,戀著戀著……跑著跳著舞著唱著瘋著,實是“情憋”所至。
這女孩兒天生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瘋勁,借著由衷的感激,與娥皇日益親近起來,直往娥皇身上蹭了,摟著娥皇叫了娘娘又叫姐姐,嬌媚之狀可掬。娥皇倒不煩她,洗澡換衣梳頭,憑她伺候。李煜隨父皇巡視南昌、武昌、湖州等地,往返兩個多月,慶奴轉入內屋伺候,越發盡心,讓娥皇格外舒服。
秋夜涼了,慶奴頑皮,噘了嘴央求著,跑到娥皇的床上,要試一回那圣物般的蘇繡衾珊瑚枕。娥皇只得由她。二人躺著說話,語聲和著院子里的梧桐雨,一聲聲滴到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