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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江邊邂逅

  • 李煜傳
  • 劉小川
  • 13703字
  • 2021-12-31 11:40:20

次日李煜潛出宮門,到江邊垂釣,他脫下錦袍,穿上宮外買來的布袍。內侍慶福說,這樣的穿戴能混淆市人眼目。他的坐騎也顯得普通,是慶福騎過的那匹灰馬。不帶一名隨從。

李煜直奔當年文善禪師帶他去的地方,那兒江面寬闊,江邊因荇藻交錯而水流緩慢,拋出魚線,守著清風,異常的舒服。身后半里地有個村莊,渴了,不妨去討杯茶飲,買口酒喝。

他帶的東西可不少,漁具,蓑笠,酒葫蘆,一支簫,一卷《唐人樂府》。他大致察看過,沒有宮中物什的印記。球狀魚餌是他自己調制的,用了面粉、香料。

魚餌沉入水下時,太陽升起來了?!叭粘鼋t勝火……”

李煜望著水草間金黃色的浮標。水中云在動,浮標一動不動,心也不動。紅太陽照著他白皙細膩的面孔。

浮標動時心亦動。李煜輕輕一拉,手上有點沉,于是欣然發力,魚竿彎曲、彈直,一條巴掌寬的鱸魚被拉出了水面。魚在空中蹦跳,直欲躍回江心,魚鱗反射著陽光。

李煜自語:一尾清蒸鱸魚。

他把魚放進魚簍,半舊的魚簍也是慶福從市井買來的。

他釣起來一條一斤多重的鯉魚,魚竿彎曲得很厲害。手感真舒服,魚的劇烈晃動宛如心兒顫動。垂釣者陶醉于這個剎那。這是民間常有的樂趣。宮中池塘垂釣,哪有這豐富的、天寬地闊的感覺?鯉魚是要放生的,還是多釣鱸魚好,讓從善也嘗嘗清蒸鱸魚的味道。

太陽攀上了頭頂,空中幾朵大白云。停云。云之飄矣,云亦停。白云易停,黑云易散。來點兒雨也不錯,“斜風細雨不須歸”。張志和,一百多年前的那位身在仕途的“煙波釣徒”。

李煜又釣了幾條鱸魚,一條鯰魚。

他想:老禪師是個釣魚的大行家吧?這一灣靜靜的江水,鱸魚多釣徒少。

日色向午,金黃色浮標動靜少了。幾個戴草帽的農夫模樣的精壯漢子在遠處徘徊。李煜想:他們是誰呢?

農夫身后是村莊,炊煙已升起。

江心依然是波翻浪涌,江邊的荇草直立于水中,隨波搖曳,婀娜多姿。

浮標分明未動,李煜卻“無端”迎來了一點心跳。

綺思來得突兀。

色之既起,熠熠生輝。天地為之一變。

李煜心思細,自然而然地尋思這些,惜乎圣賢書中罕見這類思緒、情狀的命名。詞語難以抵達人性之幽深。

“色”的緊要關口,“空”來照面了。這里有母后的良苦用心嗎?

對眾多的皇子來說,女色得來太容易:宮闈中到處是她們火熱的情懷與青春軀體,一點就著。

李煜也曾小試鋒芒,母后及時發現了,讓文善禪師帶他到廬山去讀書,與和尚做伴數月。他從廬山回金陵,已染得一身山林氣。視線投向久違的少女們,不知是少女變了呢,還是他自己變了。他欣賞而已,并無折花之念。后來他又避禍去了鐘山蓮峰寺……

這兩三年,他出落得神清氣爽??歹r花是鮮花,望佛陀是佛陀。他在色與空的連接點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寫字畫畫的時候,指間腕底似乎也有“色”的流動,撫琴更不用說了,觀燈賞月皆情事……

泛色。

色的地盤和空的領域一樣大嗎?

十八歲的李重光,生命是如此飽滿,不管走到哪兒,隨身攜帶著很多問題。包括命運的極端形態:哥哥弘翼三番五次想要弄死他。

溫柔富貴鄉的男孩兒,也在烈火中錘煉著。

午后,李煜坐到一塊石頭上。他灌了幾口酒,將酒葫蘆放在腳邊。他望著波光閃爍的江面。

野地垂釣妙不可言啊。心里天寬地闊的,吃酒抓肉的感覺爽極了。

禪境真好,慧眼一開天地寬,諸般美妙呈現。而對一個佛門的俗家弟子來說,尚有各種世俗的樂趣。美食,美服,美器,美色……

無執乃隨心,隨心即自由。

人人都有佛性。弘翼的佛性卻在哪兒呢?還有江北的那些長年躍馬揮戈的征服者嗜血者,他們的佛性又在哪兒?

菩提即煩惱,李煜亦憂郁。玉是生輝之玉,也是煩惱之玉。

老禪師仿佛在云中看他,憐愛他。那一年的桃花時節,一老一少扁舟垂釣的情景歷歷在目。

手執魚竿的年輕人站起身來,口占一首《漁父》: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煜興起,正凝神尋思第二首,身后十步之遙卻響起了一個女子的聲音:好詞,好詞,晚唐張志和的《漁父》讓你翻出了新意。

李煜驚回首,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子笑盈盈立于陽光下。不遠處的官道上停著她的漂亮馬車,仆人和車夫膀大腰圓,目光沉穩,一望而知是她的侍衛。

而在稍遠處,那幾個戴草帽扛鋤頭的精壯農夫在觀望。

李煜暗忖:如果這些人是弘翼的手下……

那陌生女子純潔的笑容使他打消了疑慮。

事實上,二人面對面時都吃了一驚,都被對方的儀容鎮住了,視線倏然相交,一時挪不動。笑容趨于凝固,讓位給剎那間襲來的某種東西。

李煜見過多少漂亮女子?可是這一位,竟然令南唐諸宮所有的粉黛黯然失色。哦,她的雙頰泛紅了,她的長睫毛黑眼睛撲閃著嬌羞。午后的陽光與八月的秋風勾勒她的體形,“天水碧紗”織成的裙子隨風輕飄。

陌生女子掩飾不住的嬌羞,則把她所受到的震撼和盤托出。

四目挪不開。空氣中似乎有響聲。

她垂了眼瞼,瞥向他的簫和書卷。又望一眼他的看上去普通的良駒,目光停在那浸泡在水中的半舊的魚簍上。

她不大自然地朝魚簍走過去,一面顫聲說:你釣的魚真不少啊。鱸魚!

李煜張口卻無聲,咽喉部好像有異物。

漂亮的陌生女子沖著半簍魚搖頭:可憐的魚,可是又好吃。

李煜這才擺脫了“執”的局面,笑道:姑娘若喜歡,我就賣給你,省得我馱到坊市去叫賣。

陌生女子望他時,臉又紅了。也許她暗忖:多么明亮的笑容,卻如同這秋空,掠過一絲灰色的云影。

她勉強笑道:你是個賣魚郎嗎?

李煜說:不像嗎?

她搖頭,笑得比較自然了。她拿起《唐人樂府》,翻了幾頁說:貞元年間的抄本,褚遂良的書風……這本書值得滿船好魚。

李煜說:祖傳的東西我也不懂。我這人沒出息,靠釣魚維持生計。

她莞爾,櫻唇微啟:我只聽說過打魚維持生計。

李煜嘆息:去年還有一條打魚船,有漁網……

話未說完他自己先笑了。他從未說過謊的,卻無師自通說了一回。

陌生女子注視他,說:你釣魚維持生計,還守著祖傳的寶物。這魚我買了,一千錢夠嗎?

李煜瞧瞧她系在手腕上的精致荷包,遲疑了一下說:姑娘施舍,不才銘記。

她細眉往上一挑:你剛才隨口吟出的小詞,不讓晚唐張志和。

李煜受她鼓勵,略一沉思,第二首《漁父》向江面鋪開。

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M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陌生女子驚喜莫名,叫道:太好了!有禪宗意境,更有人間煙火!二者相連絲絲入扣。我要譜成曲子,傳遍金陵城。

李煜說:隨口胡謅而已。

女子笑道:你這話可不夠謙遜。隨口胡謅都這樣,若用心填詞,豈不是要冠絕古今?

她又說:只一點我不大明白,眼下已是秋季,你卻吟詠春日垂釣的情形。

李煜說:幾年前我到這兒釣魚的時候,正是煙花三月。當時留下的印象太深了。

她問:也是只身前來?

李煜說:一位可敬的老禪師帶我來的。

她點頭:噢,一位老禪師……

陌生女子別過李煜,朝官道上的馬車走去。步態依然呈現著羞澀,陽光下藏不住的。仆人和車夫垂手侍立,可知她門第不俗。李煜本想問她芳名,又擔心唐突了她。

有簾帷的馬車遠去了。

李煜在江邊立盡斜陽。那幾個農夫模樣的漢子在原地徘徊,不時朝他張望。李煜知道了,他們是從善安排的宮中武士。也許從善躲在暗處指揮呢……

落日圓圓地下去,月亮彎彎地上來。江北煙樹迷離,依稀傳來狗吠聲。

李煜下午不復釣魚,魚簍沒了,釣上來也無處擱。他盤腿坐于石頭上,傾聽江聲與心跳。他本無意回味,她卻不請自來……江水讓夕陽染紅了,又被月色漂白,紅與白都是屬于她的顏色。哦,那步態!睜眼閉眼是她,乾坤為之倒轉。

心跳蓋過了江聲。這可蹊蹺。

綿綿情思如江水,一彎新月照幽人。李煜對自己的反應一再驚奇:他身上潛伏著的那股力量竟如此之大。稀世之美照面,禪心避退三舍。

禪心并不能化解春心嗎?宮闈深處的那些女性妖嬈,原來滯留于他的靈肉之中。禪宗的廣闊天地,原來亦通向茫茫情海。

做俗家弟子真好。

哦,她先前是這么說的:隨口胡謅都這樣……

發音真舒服,語態乃是情態。步態亦然。

李煜站在江邊的石頭上迎風吹簫:《蓬萊三弄》。綺思纏綿的簫聲直送石頭城。

他相信,她能聽見的。

秋空如洗,南唐皇子打馬回金陵。身后那幾條精壯漢子不知何時也騎上了馬,薄暮中影影綽綽地跟隨著。

南唐金陵分外城內城,皇城巍峨,有馳名江南江北的百尺樓、綺霞閣。王公大臣的豪華府第緊挨著宮墻。

大司徒周宗的宅院,有女名周娥皇。

娥皇生長在豪門,卻對錦衣玉食興趣有限。三歲聽琵琶,她能聽入神。一年四季,家中有各式聚會,佳肴名點使人饞,娥皇嘗一口便跑開了。樂工演奏處,總有她的小身影和靈動的大眼睛。五歲,正式拜名師學琵琶。家妓們隨她的琵琶聲起舞,她對舞蹈又感興趣了。小女孩兒舞長袖,眾人贊嘆。

雕梁畫棟芳菲園,娥皇在四季不敗的鮮花中生長。

父母欣然注視她。

家中有個老仆人臥病在床,少女娥皇親伺湯藥,每日鉆進他那低矮的柴房。老仆是越州人,記得許多水鄉小調,撐了病體也要唱給娥皇聽。管家對這事兒有意見,找時機向主人匯報了,司徒大人說:娥皇向善,甚好。

后來老仆死,娥皇大哭一場。司徒周宗吩咐管家厚殮,對老仆遺孀厚加撫恤。并說,日后下人病歿,皆依此例。

園子里有死去的小鳥,娥皇是要親手刨坑埋葬的。

日復一日,娥皇在園子里長大了,白皙,高挑,皮膚細嫩,五官精致,胖瘦適度。她可不知道自己美到什么程度,受人贊嘆她也習慣了。漂亮是什么意思呢?都說她鼻子眼睛好看,耳朵卻又如何?對五官要一視同仁……她走路像舞蹈,夢里也唱歌。她收集了好多唐人樂譜,挑燈研究,一對深思的眸子映照燭火。凡不懂處,她請教樂人。父親還從宮中請來高明的樂工指點娥皇,花重金買下孤本樂譜。

娥皇十八歲了。

娥皇十九歲了。

閨中女兒的情絲有如秦淮河畔的柳絲。府中上上下下都在議論:娥皇何時出閨呢?金陵成千上萬的富家子,誰有福分消受她?有老媽子悄聲問娥皇,娥皇說:家里多好,我才不想出閣呢。

可她早晨起床對鏡發愣:夜來做綺夢,染得簾帷一片粉紅。黃昏里她獨自漫步,長時間俏立于晚風中。老媽子最敏感這個了,說:娥皇有了心事!

心事飄出去又彈回來,寸寸蹭著肌膚。十七歲的心事,十九歲的心事……

老媽子終于忍不住對人嘀咕:翻過二十歲便是老姑娘!

父母似乎不急于將娥皇嫁出去。

娥皇喜歡秋游,帶幾個隨從走遠郊。她扮作小生模樣,騎白馬穿城而過,揮鞭馳騁官道,揚起一路輕塵。市井女子紛紛猜測:誰家少年這么俊啊?娥皇以女兒裝出游,要坐軺車、遮簾子的。老媽子千叮萬囑:城中切不可打簾子,傾城之貌萬萬露不得。世上劫匪有兩種,一劫財二劫色……

出得城門自由了。

天高云淡。楓葉流丹。

娥皇在蜿蜒的沙路上瘋跑,芳心噗噗跳??墒欠夹奶徒o誰呢?芳心如同小鳥,心房是它的窩巢,它有了翅膀能翩飛,卻不得一展羽毛。

唉,天下多少女子,俏也好丑也罷,誰不是系于一個情字?

情之發端矣,如長江之發源,流出萬千江河湖汊,繪就無數的“情圖”。其間的阻滯、迂回、暢流,誰在埋頭做研究?

娥皇的這個情字又不比尋常。是的,她成長的每一個細節都堪稱完美。十九年毫不經意的孕育,情如稀世之珠。

江邊那個布袍釣魚郎……

那一天的下午娥皇輕快地回家,忽然轉覺惆悵:情絲像魚線一樣拋出去了,卻發現魚鉤上空空如也。金陵城幾十萬人呢,叫她到哪里去尋?

娥皇本不知男女邂逅為何物。當時在大江之畔只知和他說話了,說一句想說十句呢。她是陌生女子,他是陌生漢子,居然一見面就你一句我一句的,這可令人費解。很奇怪。她買下了他釣的魚,連魚簍都帶走了。她是南唐國大司徒的女兒,據說擁有傾城之貌,不可能由著性子待在江邊問東問西。她走了,馬車輕搖,心也在搖。遠遠地回頭瞅那釣魚郎,哦,那才叫玉樹臨風:江風卷起他的做工考究的細麻布袍。一路上她自言自語,自己對自己說著悄悄話……

回家她的紅唇還在動,老媽子緊張地研究她的表情。吃晚飯她扒了兩口,放下筷子走開了,在園子里靠著一棵桂樹呆望月亮。彎月如鉤,鉤出的全是江邊的畫面。

惆悵來了。

情思。情絲。未曾經歷過情事的少女,沒有一點經驗。當時也未曾想,別后如何去尋他。而尋思他的言談笑貌,他的簫,他的書,他的馬,娥皇幾乎能肯定:他不是尋常人家的子弟。

尋思半天惆悵依舊。金陵富人密如櫛。

第二天她換了男裝,騎馬出北城直奔江邊,唯見萬頃波浪。

花滿渚,酒盈甌,萬頃波中得自由。

江邊撲了空,娥皇又在皇城邊逡巡,留意每一扇朱漆大門。她對自己的行為都感到好笑了:江邊跟人家說了幾句話,就忘不了,就四處找……即使碰上了又能怎樣呢?她敢學那崔鶯鶯私訂終身嗎?

娥皇“通書史”,也愛看閑書。閨中的女兒看閑書,唐朝就很普遍了,南唐風氣更甚。《李娃傳》《鶯鶯傳》《烈女傳》《長恨歌傳》……街市上有售,各種各樣的抄本。娥皇自己也抄書,一年總有兩三本,多年累積下來有半人高了,整齊的蠅頭小楷,偶有行楷。父親夸她的字“媚中見骨”。她學過褚遂良,也學過柳公權。

白香山的幽怨情詩《井底引銀瓶》,娥皇不知抄過多少遍了?!版嗝窇{短墻,君騎白馬傍垂楊。墻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幾天前,周娥皇也是一見知君嗎?君騎灰馬傍大江……

男女本是素不相識,卻能夠一見相知。見過一面之后,憶他千回百回,這太奇怪了,這就叫不可思議!

這些天娥皇一念接一念的,晨念午念黃昏念,念念有個釣魚郎。

她想:看來門第是匹配的,他佯裝布衣漢子,倒表明家境不俗。哈,他裝得不夠像!不過門第差一點也無所謂,父親不會計較。當然,娥皇也不會去考慮張生或元稹式的男子,貧寒而輕薄,徒有其表。養尊處優的女孩子嫁入詩書仕宦之家,叫作門當戶對。

這是生活的常態。

娥皇陷入癡迷了,一線希望勾起無限憧憬。十九歲了,委實怨她不得。春心一旦亮相,就要翻波涌浪。清純,端莊,嫻靜,卻原來——孕育著火熱的情懷。也許端莊嫻靜的女孩兒更能燃燒哩。

情火由來燒不盡,不須春風吹又生!

娥皇依稀記得,母親曾對父親說:咱們的女兒天生麗質……

重陽節快到了,一場秋雨洗凈了秋空,滿園菊花斗鮮爭輝。娥皇專心干一件事:將釣魚郎的兩首《漁父》譜寫成曲子詞?!耙粔鼐?,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她的旋律要配上他的詞句。二者妙合,流傳市井。他會聽到的,他將循歌訪問,輾轉托人敲響司徒之家的朱門。

娥皇心中有旋律,繞籬倚石自沉吟。筆端蘊秀,口角噙香,亦能抬手叩問禪境。恰好去年她抄過一卷《六祖壇經》。莫非其間有因緣?

這天傍晚,父親從朝廷歸來,讓母親對娥皇講了一件要緊事:近日皇上與皇后娘娘將在瑤光殿賞菊,詔令部分命婦隨賞,御制名冊上有娥皇。春秋兩季,宮中常有類似的活動,或祭祀,或游玩,或行佛事。娥皇未曾入宮,自然是有期盼。

母親暗示說,她被列入御制名冊不容易,因宮中的名冊分了好幾種呢。娥皇要把握好機會。

什么樣的機會呢?娥皇不大懂,母親又不明說。

娥皇是有教養的女孩兒,她不問的。母親不明說,自有不明說的道理。即使是母女之間,有些事只能暗示。

娥皇忙起來了,選衣飾,定發型,挑歌舞和琵琶演奏的曲子。她曾自創“云高髻”,用了漢宮李夫人的玉搔頭、唐宮楊玉環的金步搖,高髻半聳,配她的臉型與身材,十分惹眼,轉動照人。去年除夕她亮了一回相,百余雙眼睛全被她照亮了。她五官俏身段也俏。這已經了不得了,卻還有一件寶貝貫穿這一切,叫作典雅的氣質。

到了入宮的前一夜,娥皇萬事齊備只等登場。母親看過了她的“彩排”,含笑稱是,但未多說什么,只囑咐她早睡,翌日早起理盛妝。

娥皇在沉香木桶中洗了梅花浴,用的是年初埋入地下的臘梅雪水。明晨起床,再入浴,身子便有幽香,幾個時辰不散。她上床熄燈,閉眼好一會兒,聽見自己在嘆息。

窗外懸著半輪月。君騎灰馬傍大江……

宮廷畫師衛賢按李煜的《漁父》作《春江釣叟圖》,李煜看了很滿意,將詞句題寫在畫上。這衛賢是長安人,官居內供奉,號稱金陵丹青第一。他這幅畫作,將春江、春意、春情傾瀉到長卷中。煙波釣徒臨江獨釣,與世無爭。李煜將這幅長卷呈送父皇,是希望哥哥弘翼能看到它,明白他的心志。他志在江湖,而不是志在廟堂,此心昭如日月。他是佛門的俗家弟子,號鐘山隱士、蓮峰居士。若問他平生志向,只在禪境與美境。東宮龍椅之類,于他如浮云。和他美妙而豐富的世界相比,區區三尺龍椅算什么呢?坐龍椅多累呀,整天忙著盤算,御筆揮個不停。父皇李璟也曾擴張版圖,打荊楚,滅閩國,結果又如何呢?錦繡江南平添了多少墳頭?百姓嗚咽,父皇染疾,太子哥哥為?;饰痪姑粤吮拘?,屠刀一舉再難放下,頻頻揮向骨肉兄弟……唉,真是的。萬里江山何足道?以禪宗觀之,亦不過宇宙間一微塵耳。人性俱有佛性,有些人卻為何執著于殺性?

人事無常而天道有常。李煜相信,無論江南還是江北,終有佛性廣被之日……

五代十國打了幾十年,毀滅了無數生靈,催生了李煜式的和平思想。

就人類歷史而言,戰爭與厭惡戰爭,殺性與痛恨殺性,從來就是兩股巨大的潮流。而后者從未在歷史的境域中退場。文明因之而延續,人類因之而異于禽獸。

佛教傳入中國后,寫下的是一部慈悲史。不同的教派之間,沒有大規模的宗教戰爭。

南唐李煜之向佛,為何要受到學者們不厭其煩的責備呢?

若以成敗論英雄,哪里還有人性崇高的價值可言?

這一年的秋天,十八歲的李煜收獲了釣徒與情郎的雙重角色。釣徒意味多多,情郎風光無限。誰的情郎呢?不知道。江邊那個俏女郎……轉眼已是九月天,李煜卻不能忘懷。這使他吃驚不?。耗信忮司谷挥羞@么大的魔力!情愫這種東西,原來深藏在他的血液中。文善禪師當年說他:“天資好,又生得漂亮,感受周遭事物遠勝于常人。”大師深知他的天性,無意誘他遁入空門。大師想做的,無非是在他的美目之上覆蓋一雙慧眼。

禪境何其廣闊,情心似猶過之。陌生女郎占據了他的意念,低頭是她抬眼是她。她究竟憑借著什么呢?看來無非是:一笑語一舉步一轉身……尋常嗎?卻又如此神奇。她臉上的一抹嬌羞居然染得山林皆醉。莫非情心也稱禪境?

挺拔的李煜,剛勁的李煜,在這個秋天里綺思綿綿。大師給他的那雙慧眼又使他反觀綺思。不過,大師亦知綺思嗎?李煜一念及此,抿嘴而笑。大師早年亦是俗人,男女綺念不免。及至他老人家飄飄然入禪境,綺思漸消。當然啦,大師心中的那點綺念,斷斷不如此間的李煜。

風流二字當細察,切切不可一語帶過。多少人生之情態、生存之細節在其中。唐圭璋先生給李煜下斷語:風流糊涂天子。此語謬矣,謬矣。

這個神奇的秋天為李煜敞開了無限的風流。纏綿綺思亦見佛性?;蛘哒f,七彩綺思有佛性之無色光環。

想想那位寫下了《長恨歌》的白香山吧。香山居士亦諳情事:“暗想玉容何所似?梨花一枝春帶雨?!眰魃竦木渥佑珊味鴣??端賴一顆蓬勃春心!

春心這勢頭,直欲鋪遍一年四季。

唉,這情思也霸道。

李煜憑它霸道。自由之身逍遙。禪宗教人無執,無執便是自由。

瑤光殿的宮女們以八個字形容李煜:神清氣爽,玉樹臨風。

神清氣爽有來歷。李煜何嘗不知欲?欲望之花卻漸漸開成了心靈之花,這轉折也自然。根正苗紅,即使肉欲也能長出靈光四射的碩果。

陌生女郎的俏麗姿容風流體態……李煜時時想她,時時心跳而已。心跳是唯一的生理反應。

情、欲有個分界線。情思敞開一個世界,天地都變了。欲望是朝著肉身的收縮。情欲相連亦可分,而人之為人,分是具有決定性的。一切愛情的奇觀,均是“分”的結果。

像《詩經》這樣的中國文化的源頭,綺思已經是思無邪:“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思若有邪,美景會趨于消隱;思若邪得厲害,美景蕩然無存。

李煜派人出宮去打聽,坊間是否有《漁父》的歌曲流傳,打聽的結果令他失望。他想:不可能傳得這么快的。《春江釣叟圖》的若干摹本掛在金陵城中幾處有名的墨莊,也沒有特殊人物的光顧。以他的身份和處境,又不可能上街閑逛。

李煜每天都在想:她是誰家的女郎呢?她訂婚了嗎?如果已經訂了婚,那么她對婚約滿意嗎?

南唐的婚俗,比盛唐更開放。男女違背婚約的事情屢見不鮮。父母對兒女的婚事做主,卻往往不能一手遮天。閨中女兒也能活出軒昂:她的喜歡與否,不是無關緊要的。

南唐愛情比較多。

這當然與江南風俗有關,與南唐君主的倡導有關。中主李璟和他的大臣們都是懂生活的,修養好,情趣多。宮中府中,高墻深院,固然是笙歌曼舞讓人羨慕,民間的生活卻也是花樣繁多。各式節日,從年初要過到年尾的。上元節,上巳節,清明節,端午女兒節;夏至寵鳥,中秋賞月,重陽登高,冬至踏雪,除夕守歲……女人們的身影活躍于郊野和街巷。如此景觀,北方諸國罕見。

李煜這么想:如果她是仕宦人家的女兒,如果她尚未許配與人,那么,他和她之間就有可能。

但凡想到這種可能性,李煜的心就怦怦跳了。

他和她一旦……哦,那如何得了!

僅憑江邊的幾句含蓄的對話,他和她已然朝夕神交矣。

她對他,亦如他對她嗎?

答案似乎明擺著。男女情力相當。雙方的魅力都是不可抗拒,而這魅力的釋放只在一剎那。陰陽遇合,真乃人間奇跡:沒有比這更美妙的東西了。陌生女郎舉步嬌羞,李煜從中讀到了自己的魅力。他能確認這個。

他和她是這種情形:情之生也漫長,情之相吸自是非同小可。猶如兩塊大磁鐵。磁鐵不照面則已,一照面定然奔對方而去,牢牢地相吸。

權杖,禪杖,看來都不及男女情懷。

對十八歲的李煜來說,這何嘗不是一種頓悟?

臨近重陽節的這一天中午,悟情的男人在宮中漫步,滿園秋花為他盛開。宮女們穿梭著,鶯啼燕語,面如冠玉的皇子隨口滾珠拋玉:

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有宮女聽到了,迅速傳開去。她們猜測:六皇子這是寫自己呢,還是寫她們?

一個名叫慶奴的小侍女,只有十二歲,生得嬌小玲瓏,眼見是個美人坯子,又活潑,口齒伶俐,粗通文墨。李煜視她如同胞小妹妹,叫她隨侍左右。這慶奴也淘氣,眨眼之間不見人影了。遠處的百尺樓上,隱隱約約有笙歌傳來。

百尺樓在瑤光殿和澄心堂之間。中主李璟退朝時,通常乘輦到瑤光殿,與國后鐘氏一同用膳。鐘氏年近四十,儼然中年美婦,主持后宮十分得體。李璟敬重這位當初的皇后,現在的國后,每月總有幾日留宿瑤光殿。國主與國后同輦、同膳、同室,在宮中傳為美談。歷代皇后皇妃,一般未滿三十歲就靠邊站了,她們不得不以另一種方式釋放生命的能量:后宮弄權,向新受寵的妃子發動進攻。失意的皇后類似得意的太監,這兩種人都是用心專一而身子閑置。皇后更痛苦,因她欲望在。

鐘氏破了這格局,對李煜的未來是個指引。

李煜這會兒朝百尺樓方向走去。他隨便轉轉。園子很大,午后到處靜悄悄。池塘中有殘荷,荷葉上立著一只翠鳥。

秋日的午后,與夏日的午后有不同。不只是景色不同,“統覺”也殊異。秋日午后的陽光仿佛有某種特殊的氣味兒。

而此刻李煜嗅到的,是秋陽中的情味兒。

一棵高高的銀杏樹上有大鳥飛翔。李煜抬起頭來,望望有太陽的秋空。

情思接上了靜悄悄……

小慶奴不知從何處鉆了出來,朝李煜這邊瘋跑,繡花鞋摩擦著青石板。她站定,捋捋裙子,擦了一把汗說:鄭王爺你躲哪兒去了?害我找半天。

李煜笑道:你跑去玩兒了,倒來怪我。

慶奴說:我敢擅自去玩兒嗎?

李煜說:只要好玩,你盡管玩去。別誤大事就行。

慶奴啟齒笑道:正好有一件大事。國后吩咐,明日不去鐘山過重陽節了,先在園子里賞菊花,然后與國主同登百尺樓。

李煜奇道:這件事昨天你就講過了。

慶奴眨著一雙眼睛。

李煜伸手點著她的頭說:國后今日另有吩咐吧?

慶奴捏住李煜的手,忍不住贊嘆:鄭王爺的手真好看。

李煜笑道:你才好看呢,快傳國后懿旨。

慶奴偏了腦袋說:一句話可以分成幾次說的。國后的懿旨有兩層意思,一是明天百尺樓上的筵席,鄭王爺務必要參加;二是游園子的時候,王爺想來就來,想不來就不來。

李煜點頭道:慶奴淘氣的時候是小孩子,講起話來有板有眼。

慶奴說:慶奴進宮都快兩年了。伺候鄭王爺,還能不長進?。?

李煜說:長進就好。今天寫字了嗎?

慶奴屈指一算,表情認真地說:今天寫了一首杜詩,加上題跋八十七個字。另外呢,我昨晚繡了一張手帕,有云彩和大雁。

李煜笑道:慶奴的題跋,我倒想看看。

慶奴又比畫手指,噘嘴道:八十七個字呢,可把慶奴累壞了。

李煜注意到,慶奴的幾根手指頭跟水蔥兒似的。

有一回,李煜與賓客談論書法,盛贊杜甫“硬瘦”的書風,并向客人出示珍藏的杜甫墨寶:《秋興八首》中的一首。慶奴也聽得入迷了,直愣愣看那墨寶,右手食指不停地畫。

慶奴寫字、繡花皆有悟性,侍女們很羨慕。慶奴近侍李煜,端茶倒水鋪床疊被的,多少侍女在瞧著。然而慶奴做事出了差錯,比如摔壞了貴重瓷器,李煜并不責怪她。她自己跟自己惱,李煜倒去哄她。年齡稍大的宮女說,鄭王幼年還鬧過幾回蠻脾氣,漸漸大起來,竟對誰都和藹可親。

其實慶奴近侍李煜,有國后鐘氏的一層考慮:李煜生得太好,舉止風度尤佳,十五六歲的女孩子靠近他,難免生出情愫來,控制不住的。

另有幾個近身小侍女,皆通文墨,能絲竹,會丹青。李煜的住處距母后的寢宮不太遠,稱偏殿,權作鄭王府,幾進大院兩座小樓,墨香,花香,脂粉香。侍女和侍女之間有競爭:或長期跟隨李煜,將來做他的偏房姨太也說不定;或在后宮選為才人、美人、保儀、昭儀、貴妃之類。也有嫁出去的,有在宮中的凈德庵落發為尼的。南唐崇尚佛教,各地僧尼衣食無憂。

國后宮中的黃保儀、喬美人,常到李煜這邊走動。黃保儀曾得李璟的寵愛,是個爽快女人,對書畫典籍很有鑒賞力。她和李煜言語投機,一聊半天。喬美人二十多歲了,卻與李煜身邊的小女孩兒嬉戲,打鬧,追逐。喬美人有觀察侍女的職責,表面上不露痕跡。

黃保儀、喬美人都看好慶奴,于是眾女孩兒議論說:慶奴是跟定李煜了。

她們有時在背后對李煜直呼其名,這兩個字叫著舒服。李煜佯裝沒聽見……

現在,李煜和慶奴信步走著。慶奴閑不住,往自己鬢邊插菊花玩兒。宮娥們柔柔的歌聲從遠處傳來:西風愁起綠波間,小樓吹徹玉笙寒。

李煜停下腳步,心想:百尺樓的笙歌是為明天的重陽節慶準備的。他眺望著百尺樓的幾重飛檐,鑲入藍天白云的玉樓有飛升之勢。

他做出了一個決定:重陽登高……

旁邊的慶奴,也拿眼去望百尺樓。

次日一早,李煜到后宮給母后請了安,略坐了一會兒便回,摘王冠,脫錦袍,換上了細麻布袍,打馬出城去了鐘山蓮峰。金陵人重陽登高多去鐘山,李煜只身匹馬,專往人多處轉悠,穿梭于遍布山道間、山岡上的香車寶馬。富人斗闊,平民爭歡,小販競賣,兒童瘋玩,蓮峰寺的香火好旺盛!

寺中的幾個和尚認得李煜,他繞開寺廟,只站在高處向廟中看了幾眼。心里有個人影,目光搜索的范圍很小。秋天的太陽照著三三五五的、春花般的女兒容顏,李煜雖是尋常穿戴,卻已惹得她們注目連連。風是自由的風,包括她們的眼風。有女人還故意在山坡上迎風俏立,李煜暗暗有些吃驚呢。宮中只聽說金陵女子嫵媚多情而又大膽潑辣,不與她們照面,如何看得端詳?

幸福的社會生活,女子的昂揚與多姿是標志之一。江南山水偏于陰柔,陰柔正是女子本色。史家有此一說:盛唐女人不及南唐。想那繁華冠絕天下的長安城,若再延續二三百年,恐怕粗獷的西北漢子也會柔情似水。

李煜從一個山坡走到另一個山坡。

南唐皇子東走西瞧……

眼看過了正午,那人影還在心里,林下與坡上,乃是不相干的桃花面。她們五官好也罷,身段俏也罷,和她一比都黯淡了:五官只不過是五官,身段呢也僅僅是身段,缺了神韻。李重光何等的眼力?看神韻就像看五官,觀氣質直如瞧身段。修養是什么東西?修養就是——能直觀無形之物并使之有形化。

李煜坐地吃了兩塊糯米糕,喝下一碗粥。小販又向他兜售珍珠墜子、香木念珠,他看了看,放下了。俗物也有高下,那只半舊的魚簍就不錯。魚簍帶出她提了裙裾躬身探頭的模樣。

他忽生一念:此時此刻,她在何處尋他呢?

舉目巡視之后,再生一念:也許她早把他忘了呢。

李煜不禁有些緊張。

這使他回想八月那一天在江邊垂釣的情形,希望能夠在她的眼神中重新確認自己的男性魅力。他確認了,松了一口氣。

可是她為何不現身呢?重陽節是個好機會,他不錯過,似乎她也不該錯過。

年輕的王子癡望周遭。有些登高客已經吆喝著下山了。

一重山,兩重山,山遠天高煙水寒。相思楓葉丹……

他是皇子,婚姻由父皇做主。不過找到她總還有辦法,父母向來尊重他。找不到,一切都無從談起……

李煜騎馬回宮,有點泄氣的樣子。日頭已偏西,母后正帶著眾多嬪妃、命婦賞秋菊,慢慢朝百尺樓走。慶奴報告說,命婦中有一位大司徒的女兒,梳著云高髻,飾了鬢朵妝,纖裳緊束,舉步飄逸,眾人稱贊不已。

李煜笑道:你懂得飄逸二字嗎?

慶奴說:我是不大懂,國后是這么講的。

李煜說:既然國后都這么講,她可能真有幾分飄逸。

慶奴搖頭,很認真地說:不是幾分,是十分。

李煜樂了:嗬,十分飄逸!看來她是一位仙女。

慶奴略一頓足,噘嘴說:鄭王爺諷刺慶奴。

這小女孩兒,頓足噘嘴的模樣怪俏。喬美人曾以此打趣過她,她倒越發頓得好看了。

慶奴伺候李煜換了裝束,吩咐了宮車。李煜說,不需宮車,走著過去。慶奴吐吐舌頭:那還不走到太陽落山啊。

李煜拍她的腦袋說:太陽落下山,正好登高遠眺。

李煜喜歡在園子里閑游,冬雪夏陽,春花秋月。從不刻意看花,于是處處有鮮花。慶奴揣摩:或許跟禪境相關呢。她也學著焚高香拜空王。李煜鼓勵說:三載拜空王,心思自芬芳。慶奴喜不自勝,說:心思也能透出芬芳啊?拜上五年十年又會怎么樣呢?李煜笑答:還是芬芳。

此刻,主仆二人,繞假山,過池水,穿亭榭,掠秋花,悠悠晃晃朝著百尺樓走。李煜時時走神,把慶奴給忘了。這情形常有,慶奴也習慣了。李煜是個心思飽滿的男人,平時話卻不多。

慶奴崇拜他,模仿這風度。

百尺樓近了。一大群衣飾鮮亮的女人在樓前逗留。國后伸手指點著什么,從善在她身邊。不見太子李弘翼。少頃,一輛輦車幾輛宮車從澄心堂那邊迤邐過來,南唐國主李璟駕到,弘翼夫婦和幾個近臣跟隨鑾駕,近臣是徐鉉、馮延巳、韓熙載。

大臣馮延巳、韓熙載都是一大把年紀了,翰林學士徐鉉走在后面,他發現了百步開外的李煜,點頭示意。弘翼也看見了李煜,面無表情。

鐘氏率領著嬪妃命婦向李璟盈盈一拜。這種輕松的場合,向來免行大禮。

李璟剛過四十歲,夕陽照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國事紛擾,澄心堂耗去他的大量精力。

有個云髻高聳、鬢朵微顫的體形修長的女子站在國主面前,慶奴忙道:大司徒的女兒!叫娥、娥、娥……

李煜笑了:曲項向天歌。

慶奴也撲哧一聲笑出來。

那盛妝女子背朝李煜。李煜想:背影蠻好,面容想來也不錯。不過他對她興趣有限,宮外的命婦他見過幾次了,母后曾問他,可有中意之人?他不置可否。

而父皇是享有傳統特權的。看得出來,他對那盛妝女子很感興趣,問這問那的,“龍顏泛紅”。

李煜心在別處。再一層,弘翼的冷漠令他不愉快。弘翼看《春江獨釣圖》,多半又看偏了。

李煜走到金碧輝煌的大樓前,見過父皇母后、太子哥哥、幾位大臣。忽然感到肩背一熱:有目光從側后直射而來。

李煜轉身,看見了娥皇——那朝思暮念的、陌生又熟悉的女郎。他近乎本能地松了一口氣:終于找到了。

她也是。瞬間的表情變化,訴說了許許多多,紅唇卻是啟不開。眼睛格外明亮,含笑意,含緊張。

經過了一個月,視線再度交織。

國主國后安在?百尺樓退到天邊。

高貴典雅的娥皇“幾失態”。宛如波平如鏡的水面,忽掀巨浪,排山倒海,人,要窒息的。

鐘氏反應快,瞥他二人一眼說,你倆認識?。?

娥皇艱難地點點頭,還是說不出話。鐘氏微微一笑。

李璟率先登樓,過第三層,便讓內侍扶了,微微喘息。那弘翼健步而上,仿佛跟他父親比體力。

按宮廷的規矩,命婦們稍后登樓。

百尺樓上,占地數十里的皇城盡收眼底,宮殿巍峨,園林如畫。秋空如洗。君臣遠眺山脈與大江,那有名的兩山之間的采石磯似乎隱隱可見。采石磯是長江最狹處,南唐重兵布防。江北即是柴榮的后周,后來的北宋疆域。

長江天塹護著金陵王氣。

李璟與臣下指點著遠方,議論著國事,李煜在七步開外“隔柱而聽”。父皇的千里江山,他何嘗不關心?只是他不能參與議論。父皇若問他國事,李弘翼要起疑心。

命婦們上樓來了。佩飾、裙裾一陣響動。她們多為少女,也有少婦,像徐鉉的寵姬、以艷冶風流聞名于金陵上流社會的曾氏。無論少女還是少婦,都有侍奉君王的義務:如果君王看上她,她就屬于君王了。君王的兒媳婦也不例外。

曾氏艷名大,近來傳入皇宮,徐鉉不帶她入宮是說不過去的。徐鉉并不情愿。可是他也忠君,忠與情,難以兩全。

曾氏的姿色果然壓倒群芳,徐鉉很有些緊張呢。所幸有個大司徒的女兒周娥皇,端莊的儀態猶在曾氏的艷冶之上。

宴飲開始了,宮女們表演重陽舞,贊美司秋的神靈,祈禱五谷豐登。接下來,曾氏獨舞,模擬楊貴妃入浴華清池,長袖起落,龍椅上的李璟看得癡了,叫停樂工,親自為曾氏撫琴弄簫。

李煜和娥皇隔著幾張桌案?;仡^時,方與她目光相接??伤荒芾匣仡^,他得尊重父皇。

今日重陽佳節,百尺樓上的情勢比較復雜。

娥皇上場了。

她彈琵琶,彈殘缺不全的《霓裳曲》,取其斷章,翻出新聲,演奏這支悠長舞曲中的一小段,指法嫻熟而優雅。這一段,是她在家里精心挑選的。“輕攏慢捻抹復挑……”那李璟原是彈琵琶的行家,自謂宮中知音少,“如聽仙樂耳暫明”。娥皇美目流盼,李璟一聽三嘆:司徒周宗的女兒,琵琶如此出色,怎么以前沒聽說啊?

李璟下令,賜娥皇燒槽琵琶。

滿座為之動容。

內侍取琵琶的這一陣子,李璟下龍椅走近娥皇,與她談起琵琶來。娥皇于眾目之下雖然羞澀,卻對答如流。國主問她續的殘譜,又問她的指法,顯然十分在行。像是朋友間的交談,沒有尊卑之分。

這把燒槽琵琶,乃是南唐宮中的寶物。

《十國春秋》記載:“娥皇通書史,善歌舞,尤工琵琶……元宗嘆其工,以燒槽琵琶賜之,蓋元宗寶惜之器也?!?

元宗即是李璟。

據說這燒槽琵琶是東漢蔡邕所制,又稱焦尾琴。吳人燒桐木做飯,桐木入火炸裂,響聲格外清脆。蔡邕意外發現了,取未燒盡的桐材做成琵琶,琴尾猶帶焦煳色。這琴尾的焦煳色因出自音樂大師之手而傳于后世,一直傳到二十一世紀的今天。

娥皇的目光、手指接觸到燒槽琵琶的焦煳琴尾,激動得顫抖了。

娥皇將彈奏什么曲譜呢?剛才國主對她說,他最喜歡的曲子是《桃花渡引》,這是對她進一步的暗示和提醒嗎?

琴者情矣,指尖亦能送出孕育已久的春心。

此刻李煜念頭多,強自禪定。禪宗卻講究無執,一用強禪心自消,只剩一顆孤零零的春心激蕩。情勢很微妙,有變數。父皇是至高無上的,如果他看上了娥皇……

弘翼面有得色。他是不希望司徒的女兒和李煜搭上干系的。

弘翼敏感權力的變數,而李煜敏感情力的變數。

娥皇試弦三兩聲,又捋捋鬢發。抬眼望著咫尺之遙的君王,情勢一觸即發。

娥皇彈起了《漁父》。她自譜的曲調,悠遠,空靈,儼然一曲世外之音。她邊彈邊啟齒輕唱:

浪花有意千重雪,桃李無言一隊春。一壺酒,一竿身,世上如儂有幾人?

李璟詫異道:這不是重光的新詞嗎?竟然傳到宮外去了。

鐘氏趁機對他耳語。李璟點點頭,似乎略一躊躇,轉而笑道:重光與娥皇……好呀,好呀。

國主周圍的人都聽見了。

李煜幾乎合掌,道聲阿彌陀佛。

那弘翼作何反應,他無暇去理會了。

臺上的娥皇望著李煜,含情輕唱:世上如儂有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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