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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避禍少年悟禪境
南唐太子李弘翼一心想殺弟弟李煜。
為什么哥哥要殺弟弟呢?因為在李弘翼看來,這個六弟實在是生得太好了,廣額,豐頰,高鼻,重瞳,駢齒,天生一副帝王相,不僅父皇李璟常夸,朝廷百官、民間術(shù)士也流傳著李煜將來要做南唐皇帝的說法。而李弘翼的長相,旁人是不敢輕易恭維的。他和李煜同父異母,他抱怨已故母親的容貌遠不如本朝的鐘皇后,而李煜卻是母儀天下的鐘皇后所生。另外,李弘翼曾隨父征戰(zhàn),臉上、脖子上有箭傷和槍傷留下的疤痕,他微笑就像獰笑,獰笑時幾乎是魔鬼。居太子宮真是寢食不安:今日儲君的位置,保不得他日后做君王。
于是對李煜動了殺機。骨肉要相殘。
李弘翼也曾猶豫,殺弟弟下不了手。他大李煜好幾歲,未做太子時,喜歡逗小李煜玩兒,教李煜用“袖箭”射鳥,帶李煜到金陵城外的長江邊上釣鱘魚。大江之上,一葉扁舟,釣上鉤的鱘魚活蹦亂跳,李煜興奮得手舞足蹈,大聲呼叫哥哥的名字,白皙的面孔反射金色的陽光……然而李煜玩袖箭并不射鳥。袖箭是專為小孩子學(xué)習(xí)箭法而制造的一種小型弓箭。李煜九歲,玩袖箭很上手了,十步之外箭穿錢孔。他彎弓卻從不射殺樹上的小鳥。李弘翼強命他射,他就射偏,讓鳥飛走。做哥哥的示范給他看,一箭洞穿畫眉鳥或白頭翁多肉的胸脯,命他去草叢中撿回來。他把死去的鳥兒捧在手中,感覺它即將變冷的溫?zé)岬娜馍怼⒔q毛,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性情暴躁的哥哥罵他,他一般不回嘴的。有一次,李弘翼一箭二鳥,射下兩只靈動多彩的“紅嘴綠觀(冠)音”,李煜最愛這種鳥了,終于忍不住,漲紅了脖子大叫:
文善禪師教誨不可殺生!
文善禪師是為南唐皇室主持重大佛事的高僧,父皇母后的朋友。李煜咿呀學(xué)語時,就對文善禪師高大的身材、紅臉膛錦袈裟留有很深的印象……
李弘翼入主東宮的第二年人就變了,在一群幕僚的日夕慫恿下,鐵了心腸,百計殺李煜,殺他的叔叔景遂。
景遂是南唐手握重兵的人物,深得皇帝李璟的信任,他是弘翼的另一塊心病。而李煜有奇表,那一對重瞳,令人聯(lián)想治水的大禹、西楚霸王項羽。李煜字重光,說明父皇很重視這對歷代王室罕見的重瞳。李煜長到十三歲,漸漸的面如冠玉,雙眸清澈,身子修長而挺拔。連太子宮中的嬪娥也悄悄議論他陽光燦爛的面容與舉止。
東宮幕僚說:李煜頭上有一團王氣!李煜不倒,王氣難消!
弘翼犯難說:莫非叔叔、弟弟一并要殺?只殺一個不行嗎?
可是殺誰呢?
南唐東宮的位置,其實是景遂讓給弘翼的。叔叔于他有恩。而李煜是他逗玩多年的可愛的小弟弟。揮刀砍向親骨肉,弘翼的決心也委實難下。
幕僚說:皇上近來召見李煜是家常便飯了,皇上對李煜的賞賜多于殿下!這說明什么?殿下要三思!王氣初現(xiàn)尚可消除,時日一長,李煜頭上的王氣增而為瑞云,刀火攻不進!
金陵人歷來重視王氣之說。李弘翼性格又多疑,他臉色鐵青,一拍幾案,咬牙說道:爾等從速謀劃,給我滅了這團王氣!
這是公元950年的秋天,李煜剛過了十三歲的生日。
金陵的初秋天朗氣清,穿城而過的秦淮河,綿延橫亙的鐘山,滔滔不息的長江,城外百余里的江防要地采石磯……李煜登百尺樓極目遠眺。這座樓是父皇登基時建造的,和澄心堂、瑤光殿呈大三角布局。它有七重飛檐,高達三十多米。雕梁畫棟,堆金砌玉,極盡江淮能工巧匠的看家本事,一度號稱天下第一樓。
這是午后,太子哥哥弘翼傳令,要李煜上百尺樓,“觀大唐版圖”,給他上一堂國情課。李煜帶了父皇賜予的內(nèi)侍慶福趕到百尺樓,上樓卻不見弘翼哥哥。有東宮侍從告訴他,殿下叫他稍候。
少年憑欄不知愁。望大江渾闊,聽江濤拍岸。
百尺樓的頂層四周皆有雕欄,李煜轉(zhuǎn)著圈兒望了多時,不見樓下哥哥的車駕。做弟弟的更不相疑,學(xué)著唐詩意境拍欄桿,一身華麗的錦袍迎著呼呼而來的秋風(fēng)。
欄桿不高,李煜探頭看了看樓下的風(fēng)景。這么高的地方,他還是第一次來。
這時,有個高瘦侍從蹭到李煜身旁了,說是護著六王子,背靠三尺欄桿和李煜說閑話。趁李煜不備,這侍從忽然往后仰,半截身子懸了空,叫聲不好,伸出長臂要李煜拉他。李煜急忙上前抓他袖袍時,對方卻一把攥了他的手,長臂猛一發(fā)力,仿佛要將他拋出樓去。李煜一個趔趄,撲到欄桿上。
欄桿結(jié)實,李煜的腳又鉤住了一根柱子,雖然大半個身子已在樓外,卻好歹穩(wěn)住了身形。那長臂侍從還緊緊攥著他的一只手,剎那間表情奇怪。
內(nèi)侍慶福聞聲奔來,臉都嚇白了。
李煜笑了笑,整理他的錦袍。
這是一個意外的事件。他還安慰那個似乎嚇壞了的東宮侍從,拍拍侍從哆嗦的瘦肩膀。
他說:幸虧太子哥哥平日里教我騎射。我的身子夠敏捷呢,一伸腳鉤住了欄桿柱子。
他對慶福表演了剛才的危險動作。
二十多歲的慶福并不喝彩。他不離李煜左右,斜睨那瘦侍從。慶福身高七尺,壯如牛,敏如兔。
樓下響起一陣馬蹄聲,一身戎裝的太子李弘翼飛馬而來。
有內(nèi)侍向他報告剛才發(fā)生的事,他勃然大怒,拔劍要砍那瘦高侍從。李煜趕忙上前拉住哥哥的手。
李煜說:事發(fā)突然,他呼我救他,亦在情理之中。
李弘翼指著縮了脖子的瘦侍從罵道:你一萬條命也抵不上我弟弟的一根頭發(fā)!
他一個大巴掌扇過去,瘦侍從頃刻“胖”了半邊臉,退一邊去了。
太子轉(zhuǎn)而安撫弟弟,夸弟弟臨危不亂,身手敏捷。
李煜說:多虧哥哥帶我到澄心堂的練武場,教我騎馬射箭。
太子沉吟道:改日再去練武場,哥哥教你幾個騎射絕招。
李煜喜得作揖。弘翼皺皺眉頭,用他漂亮的馬鞭指著大江之北,給李煜上起了國情課。他是眼下的太子和將來的君王,他有責(zé)任讓包括李煜在內(nèi)的幾個弟弟知曉天下大事。
李煜凝神傾聽,目光隨著哥哥的馬鞭所指,向北向南復(fù)向西……弘翼指著采石磯方向說:我擊敗過后周柴榮的三萬水軍!
江淮之北的周世宗柴榮,是南唐國最大的威脅。
五代十國后期,南唐“三千里地山河”,版圖含今之江蘇、江西、安徽、湖南等,遼闊而富庶。李煜的祖父李昪,廟號“南唐烈祖”,本來姓徐,曾經(jīng)輔佐楊吳國主楊行密,長期以禁軍首領(lǐng)的身份坐鎮(zhèn)金陵。后來他勢力大了,廢楊吳,自立南唐國,易姓李,亮出大唐王室后裔的旗幟。南唐烈祖登基后,罷兵戈促農(nóng)商,以一系列休養(yǎng)生息的舉措,在短短的幾年間,讓數(shù)百萬南唐百姓受惠。
七年前(公元943年)烈祖崩,李璟繼位。而北方的強國后周,隔淮水虎視南唐已久……
李弘翼不愧是儲君,三言兩語講清大勢。他的白金盔甲閃閃發(fā)亮,他的馬鞭子透出一股英雄氣。李煜崇敬地望著哥哥的面孔,感到哥哥左眼下的那一條傷痕寫滿了沙場光榮。
日頭偏西時,兄弟二人攜手下高樓。弘翼說,他還要去澄心堂陪父皇視察軍威;一面翻身上馬,鞭子一揮腿一夾,棕色駿馬絕塵而去。
少年李煜癡癡地望著哥哥在馬背上的身影。
回王府的路上,他對慶福說,希望明天就去練武場,向太子哥哥學(xué)本領(lǐng)。一向話多的慶福卻囁嚅著,仿佛有話難出口。
李煜笑道:慶福啊,我看出來了,你這人身雖壯而膽子小。先前在百尺樓上,你臉都嚇白了。
慶福想了想說:百尺高樓,小心為好。王爺?shù)骄毼鋱鰰r,也須謹(jǐn)慎,弓箭可是沒長眼睛!
李煜說:練武傷點皮肉,算啥呢?你沒看見太子臉上的箭傷?
慶福說:奴才只怕小王爺傷了性命。
李煜拍拍慶福:有哥哥護著我呢,哥哥渾身都是本事。即使虎豹豺狼躥出林子,也難傷我性命!
慶福不作聲了。一路上尋思著什么。
澄心堂是南唐皇帝與朝廷百官議政的宮殿,方圓幾十里,分宮殿群和練武場兩大塊。練武場錯落分布于叢林之間,可容納數(shù)萬大軍。大臣們每日到澄心堂光政殿早朝,卻不見旌旗,不聞號角。大面積的森林遮掩著千軍萬馬。
南唐隱蔽練兵之處,只為麻痹敵國奸細,如后周與吳越派到南唐的使者。
林子深處有野獸。皇帝或太子秋狩,有時不須去鐘山、秀山。
這一天早晨,秋陽初升,李煜束腰帶,綰頭發(fā),穿長靴,挎寶劍,帶了慶福,揮鞭縱馬,穿林過河,直奔澄心堂后東南側(cè)的練武場。太子手下的校尉已于轅門處等候多時。
弘翼走出中軍帳,卻是一襲長袍,不戴盔甲。
他對疑惑的弟弟解釋說,兩軍決戰(zhàn)沙場,如果像他這樣的主帥都需要全身披掛的話,那還不如不戰(zhàn)而退呢。以后再有戰(zhàn)事,他一定只穿長袍,揮扇如刃,談笑間擊敗強虜!
李煜對哥哥,真是崇拜得五體投地了。
兄弟并轡入了林子,那校尉帶了幾名士卒跟著。慶福騎一匹灰馬,一路緊隨。
林子越走越深了。
弘翼操了長弓在手,叫一聲:六弟隨我獵狐兔!
他快馬入密林,李煜揮鞭跟上。可是眨眼之間,不見了弘翼的馬匹。李煜喊了幾聲,無人應(yīng)答。后面的校尉等也沒有跟上來,也許他們走了岔路。
李煜緩轡而行。林中的小路枝葉縱橫,光影晦暗。少年不禁有些緊張。一只獾子忽然躥出來,坐騎受驚,揚蹄嘶鳴。李煜正悚然,聽得右側(cè)密葉中有機關(guān)的響聲,眼角捕捉到一支朝他面門射來的短箭,把頭一低,短箭射中左側(cè)的一棵老樹。
李煜驚而不亂。卻又有闊葉叢中拉機關(guān)的聲音,幾支短箭接連射他,噗、噗、噗……頃發(fā)五箭!李煜伏于馬背,左躲右閃,竟然躲過了,只被一支短箭洞穿了衣袖。
他知道遭了暗算,大喊:弘翼哥哥救我!
這時,幾匹快馬從側(cè)后朝他疾馳,騎灰馬的慶福奔在了校尉前,李煜大喜,一面狂呼慶福,一面尋那發(fā)射箭弩的機關(guān),卻見樹葉后有長袍一閃。正疑惑間,又聞強弩的破空之聲,五十步外的校尉似乎彎弓射他!
慶福的灰馬跑在前邊,他突然將身子豎直了,以身擋住李煜。他的肩膀被強弩洞穿,人從馬背上栽下來,滾入草叢。
李煜驚呆了。
校尉馬至,朝李煜的側(cè)后大吼:賊人哪里走!
他率領(lǐng)士卒追過去了,過一會兒策馬而回,說是兩個樵夫模樣的蟊賊已不知去向。
慶福在草叢中呻吟。李煜扶起他。幸好未傷要害處。
校尉連稱罪過,為慶福拔出箭頭,敷上止血藥膏;卻說,慶福若不是豎起身子擋他這一箭,蟊賊定會拋下一具尸體。
李煜說:我沒看見蟊賊啊!
校尉拱手道:六王爺有所不知,那蟊賊躲在樹后拿弩機對準(zhǔn)你。
李煜問慶福:你看見蟊賊了嗎?
慶福搖頭,瞥那校尉一眼。
校尉說:我馳過彎道時看見了,兩個短衣小蟊賊。
說話間聽得馬蹄聲響,太子李弘翼拎著一只野兔出現(xiàn)了,見慶福受傷,忙下馬問緣故。校尉作了解釋,李煜只不作聲。弘翼摸摸李煜被射穿的衣袖,說:這是弩機發(fā)射的短箭。六弟無礙,慶福有功。
李煜不說話,瞅著一邊。
弘翼又說:這一帶林子猛,確有幾個盜獵的小蟊賊。不過也好,六弟權(quán)當(dāng)它一次實戰(zhàn)演練吧。等我日后捉了蟊賊,交與你處置。
李煜仍不語,望了望哥哥寬大的袖口,把頭垂下。
慶福“哎喲哎喲”地呻吟開了。李煜趁機別過李弘翼,主仆二人出了兇險林子。也不去澄心堂報告父皇,徑回他的王府。
李煜陷入郁悶了,閉門不出,茶飯不思。
慶福奔入室對他嚷:太子要殺六王爺,須告知皇上!
李煜說:事雖蹊蹺,卻未必不是巧合。
慶福忍痛喊道:上次在百尺樓,那個東宮侍從是要將王爺拉出樓外摔死!
李煜搖頭:那也是偶然。
慶福頓足道:六王爺宅心仁厚,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王爺可知奴才的這匹大灰馬從何而來?是奴才向七王爺從善借的良駒,專為今日之用。若非灰馬快,小王爺命休矣!
李煜說:你救我一命,我會稟告母后的。只是哥哥殺我,我想來想去想不出理由啊。他打小帶我玩兒,抱我親我疼我,屢伏于地,讓我把他當(dāng)馬騎……
慶福說:可他現(xiàn)在是南唐太子。他嫉妒你高貴的相貌,怕你將來威脅到他的皇位!
李煜說:他為長我為幼,何談威脅?慶福,這事就罷了,不可告知其他人。
慶福再頓足,喊道:六王爺糊涂!奴才有鐵證,那支射中你的短箭是一支毒箭。
李煜急問:何以見得?
慶福跳出門去,拿了一件衣袍回來,正是李煜回府時換下的那件。他把短箭洞穿之處浸入一盆水中,又去廚房抱了一只雄雞。雄雞飲了盆中水,“雞頭立垂”,翅膀撲幾下,死了。
李煜的眼睛直了。
慶福說:箭頭上涂的毒是鴆毒,偷獵的蟊賊絕不可能用這種價錢昂貴的毒藥。毒殺的野物吃不得!再說那連發(fā)短箭的弩機,乃三國諸葛亮所創(chuàng),做工極細,造價極高,宮中也少見,野地里的窮蟊賊焉能擁有?這弩機也叫袖箭,可隱藏于袖中。太子素喜甲胄,炫耀武功,今日到練武場偏偏穿了長袍。小王爺啊,你的太子哥哥要取你性命!奴才豁出這條小命,也要稟報皇后娘娘!
李煜眼前發(fā)黑,雙腿一軟癱坐在地毯上,背靠一根柱子。
那帶著箭傷的慶福,竟一頭奔鐘皇后居住的瑤光殿去了。
公元950年的這個秋天里的日子,太陽泛出了血光。
陽光燦爛的美少年,平生頭一回,領(lǐng)教了生命的哀愁。
他崇拜多年的親哥哥竟然要殺他!一次謀殺未遂,又來第二次……
秋風(fēng)卷來了秋雨,一夜夜敲打著雕窗。
少年憑窗一動不動,宛如一尊玉雕。
那弘翼哥哥穿長袍,只為袖中藏下弩機……
由于習(xí)慣,李煜在心里還叫他哥哥。
斷絕親情如抽絲。
抱他逗他的哥哥,為何突然向他舉起屠刀?
佛說,人人皆有佛性。禪宗六祖惠能法師說,連猴猿都有佛性。可是弘翼哥哥的佛性到哪兒去了?他不如一只猴猿嗎?佛性不存而代之以獸性,為什么?
李煜折斷了弘翼送給他的袖箭,把懸于壁上的御賜雕弓也收起來了,他不想看見任何兵器。
他翻開一卷卷的史籍抄本,聞到字里行間濃濃的血腥氣。父子交兵,兄弟惡斗,竟是歷朝歷代宮廷的常態(tài)!甚至后宮佳麗也相殘,脂粉翻作層層血污。男人的血,女人的血,如滔滔長江流到今……李煜在書頁的空白處,一筆一畫寫下他的讀史心得。說不定將來的某一天,他會被人暗箭射死,亂刀砍死,鴆毒毒死。
生命是如此美好,為何有人鑄造屠刀?
十三歲的南唐少年李煜,頑固地追問著。
問得痛苦,心在滴血。兩次險遭暗殺的細節(jié)一次次前來照面。他寧愿忘卻。可是怎能忘卻啊!向來親愛的哥哥,處心積慮要害他性命。
慶福說,弘翼還在南昌策劃了一起謀害景遂叔叔的事件,所幸叔叔警覺,方躲過一劫。太子多年羅織黨羽,朝中勢力盤根錯節(jié)。景遂身為皇弟,又手握朝廷禁軍,還是奈何弘翼不得。
慶福跟隨李煜兩年了,從未對這位單純明亮的少年主子講過陰暗的故事。現(xiàn)在他迫于兇險形勢,不得不講。
李煜聽?wèi)c福講陰暗故事,清亮的眼睛立刻黯淡下來。
甚至慶福剛一張嘴,他就把頭低了。
猶如晴朗的天空,轉(zhuǎn)眼便是陰云密布。
他不想聽,不敢聽,一聽便哆嗦。
善良而多思的美少年,心里揣著多少美好的愿望啊。然而一夜之間,邪惡登臺亮相,美好事物有了對立面……
李煜近乎本能地循環(huán)追問著,問了史籍問佛祖。府中寺廟有如來佛的丈八金身,寢宮墻上有空王的巨幅畫像,他每日早晚焚香叩拜。跪在蒲團之上,雙手合十,默默地念叨。瘦削的雙肩神經(jīng)質(zhì)地抽動。
如此頻繁拜佛祖,發(fā)疑問,祈禱許愿,長達七個月之久。
雷鳴電閃的夏夜,晚禱時辰一到,李煜戴個斗笠出門了,朝寺廟走去。仲夏持續(xù)暴雨,雷電劈開百年老樹,李煜仍去叩拜,虔誠禮佛,左右攔他不住。木屐踏著石板路上的雨珠,吧嗒吧嗒,步子緩慢而有力。
公元951年夏,李煜將滿十四歲了,清瘦的臉上有了一種沉靜的氣質(zhì)。
李煜的母親鐘皇后,看了這沉靜之色只是心酸。孩兒年幼,不該有這種表情的。她多次暗示太子李弘翼,不要妄動殺機;又提醒皇上,他的愛子李煜有性命之憂。李璟召弘翼到宗廟質(zhì)問,弘翼抵賴,還宣稱對六弟重光十分疼愛。李璟拿不到弘翼害李煜的確鑿證據(jù),只好不了了之。
而“弩機事件”之后,李煜不顧慶福等人的阻攔,幾番外出,賭氣似的,走到東宮外徘徊,專等弘翼來殺他,取他十四歲的性命。宮門外的持戟士卒好奇地打量他。門吏進宮報告太子。李煜徘徊良久,“立盡斜陽”。
弘翼無動靜。也許鐘皇后遏止了他謀殺弟弟的念頭。
這一年的夏末,李煜的緊張與激憤緩解下來。仍是每日拜空王,卻比較隨意了。他回到生活的常態(tài),讀書寫字,畫畫彈琴,園子里散步,欣賞鮮花、魚蟲、飛鳥。他目注飛禽棲鳥,能達半個時辰,癡迷于禽鳥的自由與欣悅。
成長著的年輕的心,將美、善包裹于其中。
他試圖在心靈的某個角落悄悄地原諒太子哥哥。
佛經(jīng)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內(nèi)視”哥哥那張有箭傷疤痕的臉,與哥哥對話,喃喃說了許多,大抵訴說兒時的無窮溫馨。說到動情處他美目含淚,他是要感動哥哥呀。人生在世不足百年,豈能舍棄骨肉之親?
他走路也在念叨,睡覺也要傾訴,內(nèi)心獨白如江水,不舍晝夜。
夜里獨白之后,他會微笑著閉上眼,把笑臉帶到夢境中去。他夢見英武的哥哥背著幼小的他滿山轉(zhuǎn)悠,摘下甜果喂他……
次年暮春,弘翼派人給李煜送來兩只一大一小的紅嘴綠觀音。李煜驚喜莫名,提著鳥籠子去喚慶福。哥哥的善意,他心領(lǐng)神會了。哥哥想必是懺悔了惡行,要重續(xù)兄弟之好!
不過,老于世故的慶福認(rèn)為,這事還要看。
入夏時節(jié),又有消息說,東宮那邊,黜落了一個慫恿太子謀害叔叔景遂的“狗頭軍師”,并將其交給廷尉論罪。
針對這件朝野都在議論的事件,連一向謹(jǐn)慎的鐘皇后也在宮中表態(tài):太子弘翼或已改過從善。
鐘皇后的另一個親生子就叫李從善……
李煜興奮地對慶福說:這回你不懷疑了吧?太子哥哥下決心遠離佞人,揚善抑惡!
慶福變得結(jié)巴了,說:也許吧。
李煜說:不是也許,是肯定!
五月底,李弘翼生日將至,李煜盤算著送上一份厚禮:將大畫師衛(wèi)賢畫的牡丹圖,并一對御賜的玉麒麟送到東宮去,還要慶福親自去送。
慶福不大樂意,但還是去了東宮,受到太子“便殿召見”不說,還帶回來一卷墨寶:杜甫親筆寫下的《秋興八首》中的三首詩。李煜見墨寶重瞳生輝,又是焚香又是作揖的。杜甫的“硬瘦”書風(fēng),對李煜有極大的吸引力。他揣摩詩圣筆意,每每興奮異常,“亦嘗卷帛書之”,拿起手邊的絹帛便寫起來;宮里的書法曾被好事者傳到宮外去,引起轟動,世謂之“撮襟書”。
眉清目秀的南唐王子,其內(nèi)心朝向很固執(zhí),恰似沉郁頓挫的杜工部。
李煜對慶福說:太子哥哥其實是疼愛我的,他一時受了佞臣蒙蔽而已。人非圣賢孰無過錯?魔念生,魔念消,佛光萬世普照!當(dāng)初舜帝不也受到家人的惡攻嗎?哥哥嫂嫂陷害他,連父母都要置他于死地。舜帝卻始終默默忍受,以德報怨,大德終于感化天下。我李重光當(dāng)效仿之!
慶福忙道:小王爺宥太子可矣,千萬別說效仿舜帝爺爺,令太子聽了去,再生殺機。
李煜笑道:我在家里說說罷了。
臨近太子的生日,李煜興奮得有些緊張。自從十三歲那年確認(rèn)了弘翼的兩次暗殺,他受了多少內(nèi)心的煎熬!現(xiàn)在好了,冰山已消融,哥哥還是兒時的那個哥哥……
李煜吃飯時停箸自語:兄弟不復(fù)鬩墻,不復(fù)鬩墻,真好啊!
慶福也受了感動,對府中的下人說:咱們的小王爺,天生一副仁愛心腸。
這一天,七王子李從善到李煜府中走動,李煜留他住下,過兩日同去東宮祝太子壽。從善比李煜略小,喜歡弄槍棒讀兵書。他一向和六哥親近,不大愿意趨附太子李弘翼。
從善對李煜說:年年弘翼做壽,我應(yīng)個景而已。平時我懶得去東宮,除非父皇有命。
李煜說:太子哥哥本性不壞,他心里也裝著我們兄弟幾個。
從善憤然道:此人心里只有龍椅!他居然加害于你!
李煜說:都過去兩年了,太子已有悔意,母后也不予追究。咱們兄弟和睦相處,亦是南唐之福。
從善說:只怕六哥你一廂情愿。不說他了,這兩天好好與哥哥敘交,我觀摩你的書畫,你點撥我的槍棒功夫。
李煜笑道:你明知我外行,倒要我來點撥。
從善說:書法與劍法有相通處。李白不是號稱俠客嗎?公孫大娘跳劍器渾脫舞,“草圣”張旭觀之,書法大進。六哥雖是武術(shù)外行,卻能觸類旁通,正好點撥呢。
李煜點頭道:七弟一番話,打通文武之道。
從善笑道:父皇母后的孩兒,自是天資勝人一籌。這兩日還要與哥哥痛飲幾回。
李煜說:巧了,我正有御賜好酒,名“鹿胎酒”,讓你給碰上了。
從善問:父皇何時賜的鹿胎酒?誰送來的?
李煜說:昨天賜的呀,內(nèi)侍總管袁公公親自送來的。御封酒壇子,不會有假。素聞七弟好飲,要不這會兒先嘗嘗?
從善說:這鹿胎酒是御廚房新出窖的強體美酒,父皇偏心,倒先賜給六哥。我是巴不得開壇一嘗,不過還是等到明天再喝吧。我派人入宮問實了,弄些佳肴配美酒,開懷暢飲。
李煜說:七弟謹(jǐn)慎如此。
從善嘆息道:你我兄弟性命,干系非小啊。
翌日,兄弟二人,一個筆走龍蛇,一個劍吼西風(fēng),舞得盡興,渾身乏了,方坐下飲那強健精氣血的鹿胎酒。從善的隨從已去宮中問踏實,美酒確系皇上所賜。開酒壇時,一股醇厚的香味兒飄出來。
慶福先嘗,咂嘴說:真?zhèn)€好滋味,喝了做鬼也值。
李煜和弟弟對飲了兩盅,白皙面孔通紅。
從善拿著青銅酒盞說:哥哥不善飲,這酒器也尋常。
李煜說:父皇也賜了白金酒器,專配這鹿胎酒的。我倒忘了,取來便是。
慶福拿來了白金酒器,替兩位王爺斟上酒,退到一旁。
從善端詳酒壺和酒盞說:這是唐宮舊物,也許唐明皇楊貴妃用過呢。
他喜滋滋舉杯就喝,李煜說:七弟且慢。既然是唐宮用過的好酒器,須以唐詩配它。
李煜起身吟詩,身子微微晃了一下,鹿胎酒灑了幾滴在地上。他吟道: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
李煜、從善碰杯欲飲時,慶福忽指地上大叫:盞有毒!盞有毒!
慶福袖袍一揮,先將李煜手上的酒“揮于地”。從善眼快,停杯低頭去望桌下,只見灑在青石板上的鹿胎酒變了顏色,哧哧作響。少頃,石板竟開裂。
李煜頓時明白過來了,仰天嘆曰:酒器調(diào)包了,定是太子所為。太子買通了宮中內(nèi)侍!
從善大怒,拔劍在手,要帶人馬去闖東宮。李煜止住他。
李煜說:七弟,看來天佑重光。太白詩篇也救了我兄弟二人。且聽我一言,不怒,不查,不告。李重光與李弘翼,從今日起恩斷義絕!
李煜拿過從善的利劍,將桌上的青銅酒壺砍成兩半。
慶福傻了眼:原來六王爺能使劍……
這一天兄弟俱醉。李煜的臉紅如夏季的夕陽,血色垂垂欲滴。半夜酒醒時,同榻而臥的兄弟,抱頭痛哭一場。
少年李重光,初識哀愁恨,卻也平添了一份剛勁,日復(fù)一日悶坐黃昏,又在深深的郁悶中昂起頭來。
當(dāng)他的一雙美目緩緩地移向筆墨書卷時,心中涌動著從未有過的、巨大的親切感。不要血紅只要墨黑。墨之黑矣,倒能染得五內(nèi)鮮紅……詩之手,畫之筆,琴之音,向美向善亦向真。仁者堅定地走上了仁者之途。
何處悟得禪境?只在血污之中。
五代十國兵禍連年,干戈到處穿膛破肚。尸如山,血成河,漫山遍野鬼哭狼嚎。而南唐李煜細聽琴音和木魚。
生命的律動,自然的律動,連接了佛門的無邊寂靜……
李煜被母后送去了鐘山蓮峰寺,做了蓮峰居士;他又自號鐘隱居士,在一群和尚中間度過了兩百天。佛事之余,他常常獨自徘徊于林中路,望山峰,觀云霞,目送大雁,思接天地之廣袤。微雨不歸,任憑雨絲伴隨著一陣陣呼嘯而來的山風(fēng)撲面。
少年心事樁樁件件……
山中一日好比一年,李煜長大了。
佛門的無窮智慧,化解著人世的無限悲哀。
著名的蓮峰之上,他站立成一棵樹。蓮峰寺中的老和尚、小沙彌,欣賞著他挺拔的身姿。不息的山風(fēng)撩起他的衣裳。
母后派衛(wèi)隊接他下山,將他和李從善安頓在后宮瑤光殿。做母親的,將兩個親生兒子置于她的保護之下。并讓金陵大和尚文善禪師做了李煜的師傅,太子弘翼對文善禪師有所忌憚。
幾層保護傘,為李煜遮擋血光之災(zāi)。
瑤光殿中的李煜自在逍遙,撫琴讀書,踢球下棋。瑤光殿與澄心堂只一墻之隔,而弘翼的東宮在澄心堂的另一邊。弘翼屢害李煜,惹怒皇上,只得暫且收手,尋找時機再圖兄弟性命。
弘翼手下的幾個幕僚,把暗殺的重心轉(zhuǎn)向景遂……
李煜避禍于瑤光殿,半年不出去。
而李從善樂得追逐漂亮宮娥……
有一天,他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急忙告知李煜:宮墻外有可疑的精壯漢子走動,精壯漢子的袖袍中可能藏有短刀和袖箭。
李煜說:弘翼殺我,天不助他。
從善說:哥哥不妨習(xí)武自保。佛祖慈悲廣大,卻也降妖伏魔。
李煜說:那是佛祖的事。我只是個佛門信徒,手中只有幾卷書,一支筆。此生不愿識干戈。
從善笑道:哥哥排行老六,可以不識干戈。
從善望著李煜白皙而紅潤的英俊面孔,又說:哥哥這副模樣,真是羨煞小弟。我要長成你這樣啊,不知打動多少嬌娥。
李煜苦笑:你可別長成我這模樣,惹得人家對我下劇毒放冷箭。
李煜察覺了弟弟奇怪的表情,又說:從善,你才十五歲,不可對宮娥有綺念。
從善臉紅了,搪塞說:我沒干過壞事呀。再說哥哥是居士,我為俗人,動動綺念很尋常嘛。
李煜正色道:弘翼在東宮經(jīng)常糟蹋女孩兒,這種事傷天害理,你要引以為戒!
從善翻翻眼皮說:是。
從善搬到瑤光殿居住后,受母后和六哥的約束,不敢有大動作,只于暗中招惹好看的宮女。李煜從嚴(yán)約束他,既是為他好,又為宮娥們的處境考慮。他知道,民間的女孩兒選入宮中,是頗費周折的。觀佛經(jīng),拜空王,使他悲憫著天下蒼生。而悲憫心腸落到實處,卻是一個個青春妙齡的宮娥。
從善并不十分理解這位“貌好”哥哥,認(rèn)為老天爺賜給李煜一副風(fēng)流相。他從宮娥眼中,讀出了她們對李煜的迷戀。
從善問:哥哥,你的心究竟寄放在何處呢?
李煜笑而不答。
心在文墨與禪門。至于女性的美好,宮娥的嬌艷……以后再說吧。
李煜避禍于南唐后宮,對文墨很投入了。
他的書法,楷字學(xué)柳公權(quán),行草學(xué)王羲之,兼學(xué)杜甫,筆力遒勁而飄逸,不帶一絲媚氣。小時候便這樣,父皇李璟頗為詫異。他生得眉清目秀,寫下的字卻如金錯刀。
李煜寫大字幾乎不用毛筆,“卷帛書之,皆能如意。”南唐的幾個大城市,金陵、南昌、揚州、武昌都流行“撮襟書”。深閨淺閣中的女書法家特別多,她們?yōu)槔铎系淖藘x和才華所傾倒,雖然她們當(dāng)中的大多數(shù)人未曾一睹李煜的風(fēng)采。
李煜曾出現(xiàn)在金陵的街頭,有好事者畫下他的肖像,閨閣中廣為流傳,摹本無數(shù)。
李煜畫竹石圖很內(nèi)行,一揮而就。
他走路富于節(jié)奏感,身姿優(yōu)美,像踏著詩詞韻律。身高七尺六寸,體格相當(dāng)勻稱。外臣內(nèi)侍都不怕他,宮女們則習(xí)慣了他陽光般的笑容。
瑤光殿中有座大慈寺,寺中常有鐘皇后母子的身影。
李煜兩三歲時,鐘皇后便帶他出入大雄寶殿、觀音堂。佛祖的金身,觀音的慈祥,香火的光焰、氣味,連同晨鐘暮鼓,無數(shù)次印入他的心靈。
一年當(dāng)中多有佛事,或為佛祖壽辰,或為觀音華誕,或祈南唐國運,或消不測之災(zāi)。李煜耳濡目染,最喜歡在城外舉行的放生儀式:他把一條條鯉魚放歸江湖,看它們迅速游走,沒入深水中。他凝視茫茫江面……
他也吃魚,但不吃鯉魚。
他崇拜著文善大和尚。
禪宗有南北之分,文善屬于南禪宗之法眼宗。他是得道高僧,門徒遍天下,又是很隨和的一個老人。
文善講佛家故事,李煜的眼睛就發(fā)亮。老禪師摩著他的頭頂說:這孩子有慧根。
南禪宗善于啟發(fā)人的慧根。這一年的暮春時節(jié),文善帶李煜外出垂釣,臨行前焚香沐浴拜空王,皇后鐘氏故意問:這垂釣與法事有關(guān)系嗎?
文善回答:垂釣即法事。
于是,李煜很期待了。
可是在江邊釣了一天的魚,老禪師并無一句特殊的言語,也沒有什么富于啟示性的動作。老禪師沖魚餌吐唾沫,還在三月的春風(fēng)中放了一串響屁。李煜忍俊不禁時,禪師已哈哈大笑。
為這事,李煜笑了好多天。
可他揣摩“垂釣即法事”,還是想不明白。他竭力回想那一天的情形:遼闊的江面,周遭的景物,有桃花的村莊,太陽,夕照,層云,小舟,被拉出水面的魚,嘩嘩的水聲,老禪師高大的身影、笑呵呵的面容……
一切皆尋常,可是又暗藏神奇。
禪宗是傾向于在尋常物事中悟得神奇的。有些南禪宗和尚,甚至不打坐,不念經(jīng)。“佛本是自心作,那得向文字中求”。
南禪宗講頓悟,對慧根的要求很高。和尚們在日常生活中不作高深狀,吃便吃,喝便喝,睡便睡,拉屎便拉屎,似乎沒啥佛門講究,與市井百姓無異。有高僧叫文偃的,門徒問他如何是釋迦身?他回答:“干屎橛。”干屎橛猶言刮屎棍。
七十多歲的文善禪師不愧是高僧,深知他自己對少年李煜的影響力,言語行事非常謹(jǐn)慎。垂釣即法事,有此一句足矣。李煜幾番欲問又止,又大又黑的眼睛里閃爍著靈秀之光。
李煜自創(chuàng)一偈云:垂釣非釣,澄明見性。
他寫成條幅掛在墻上。
母后鐘氏見了這偈子,只微微一笑,并不加以評點。
文善禪師又給李煜講了一個佛門故事:
一百多年前,有中原高僧名叫天然的,云游四海,一度寄居鄧州惠林寺,遇飯便吃,遇茶便飲,灑脫得很。寺院的院主對天然和尚頗不以為然,卻忌憚他的大名,暫且忍耐著。有一天終于忍不住,與天然大吵起來。是何緣故?原來天冷了,那天然和尚嫌僧房內(nèi)無炭火,取了佛堂中供奉的木佛便燒。院主聞訊大怒,奔去阻止。木佛卻已燒成黑炭。院主厲聲質(zhì)問:你為何燒我木佛?天然答:燒舍利子。院主說:木佛哪來的舍利子?天然道:既然沒有舍利子,又為何燒不得?天然和尚“更取兩尊(木佛)燒”,院主瞠目結(jié)舌。
李煜聚精會神聽完了故事,問道:天然和尚燒木佛,也是行法事嗎?
文善點頭說:問得好。天然禪師燒毀了惠林寺的兩尊木佛,燒出了兩個字,無執(zhí)。
李煜說:弟子受教,謹(jǐn)遵無執(zhí)。
文善說:我再送你兩個字,隨心。
李煜頓首:弟子記住了。
文善說:你素有慧性,這四個字大約聽得進去。你貴為南唐王子,天資好,蘭心蕙質(zhì),又生得漂亮,感悟周遭物事遠勝于常人。唉,塵世多美好,只是你那執(zhí)迷不悟的太子哥哥屢起歹毒之念。南唐也受到北方強敵的威脅……
文善向北望,目光含著憂郁。
大師憂郁時,李煜也不禁憂郁了。
李煜十七歲這一年,文善禪師于清涼山報恩禪院圓寂。南唐中主李璟追謚:大法眼禪師。
而大師的音容笑貌,從此后越發(fā)盤桓于李煜的心中。
李煜在宮中的舉止是比較奇特的,比如他會對一朵鮮花微笑,會凝視地上慢慢蠕動的蚯蚓,會目送藍天上高翔的南飛雁。
宮女們鶯啼燕語,他手拿黃卷與她們擦身而過。情竇初開的少女忍不住扭頭瞧他呢,若恰好碰上了他的目光,少女臉一紅,李煜淺淺一笑。
宮女議論說:六王子的笑容是從內(nèi)心深處發(fā)出來的,猶如一樹盛開的鮮花。
小橋邊,大樹下,春意融融的秋千旁,李煜清瘦而挺拔的身影牢牢吸引著宮女。面白唇紅美少年,真是沒得挑呢,卻又舉止沉靜,目光平和,待人接物禮數(shù)周全。少女們暗暗崇拜著。而李煜又崇拜誰呢?這是所有的宮中女孩兒都想知道的。他崇拜自己的仁惠而端莊的母后嗎?
少女們?nèi)崛岬囊暰€環(huán)繞著李煜,而李煜常把視線從她們身上挪開,挪向悠遠。
宮女議論說:六王子的眼睛在云端……
這使她們有些惆悵。
夏日里,有女孩兒看見李煜用枯枝在沙地上寫畫。他畫下一個穿錦袈裟的、身材魁梧的老和尚,端詳許久,點點頭,又寫下七個字:大法眼文善禪師。他一直蹲著,寫大師的名字時跪下了,一筆一畫很是恭敬,未曾留意忽明忽暗的天光、傾盆而來的暴雨。暴雨抹去了沙地上的字畫,撲打著迎風(fēng)站起的李煜。李煜站起身,向天合掌,口占一偈:雨從天上來,師歸云端去。
女孩兒替他遮雨時,他推開她的手,連稱:不勞,不勞。
他竟然淋著瓢潑大雨走了。
宮女議論說:原來六王子心在禪門!
她們的惆悵流露在臉上。
文善禪師圓寂一周年的忌日,太子弘翼趁皇帝和皇后巡視南昌,利用他監(jiān)國的權(quán)力,在清涼山用兵,將報恩禪院團團圍住,要捉拿專程去清涼山祭文善的李煜。和尚們將李煜藏于柴房,一面密報七王子從善。從善帶卒入山,以突襲的方式,于夜間控制了一條山中小道,才把李煜救回瑤光殿,讓宮廷衛(wèi)隊嚴(yán)防太子的兵馬。
皇后鐘氏回金陵,怒不可遏。弘翼卻對皇帝辯解說,他發(fā)兵圍困清涼山報恩寺只為捕捉吳越國的奸細,根本不知道六弟重光在寺中。這事又不了了之。
李煜給弘翼寫長信,表明他絲毫無意于東宮。
弘翼不理他,不給他只言片語的回復(fù)。
李煜避禍于禪,可禪心也是無可奈何之心。
公元955年,十八歲的李煜被封為鄭王,仍居瑤光殿。
李煜待在宮中,又是幾個月不能出宮墻,甚覺郁悶。
八月的一天,他對弟弟從善說:鶯飛草長魚肥,我明天到江邊釣魚去。
從善想了想說:哥哥盡管去,早出晚歸,神出鬼沒。
李煜笑道:我們在明處也在暗處嘛。
從善說:哥哥放心垂釣,小弟自有主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