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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張志沂:清末遺少的浮世夢

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里什么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

——張愛玲《私語》

張志沂跟他的父親張佩綸一樣,也是七歲喪父。但是,他卻沒能像他的父親一樣,靠讀書平步青云,反而一生籠罩在祖輩的陰影中。

張志沂由母親李菊藕一手帶大,從小飽讀詩書,將四書五經倒背如流。可偏偏生不逢時,科舉制度一朝被廢,空有滿腔學問,卻無用武之地。

張愛玲一提起父親的背書之舉,便“覺得辛酸,因為毫無用處”。

張志沂16歲那年,母親李菊藕因病去世,他和妹妹只好投奔同父異母的哥哥張志潛,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這段生活并不如意,哥哥張志潛比張志沂大28歲,始終秉持著舊式家長的威嚴,平時不茍言笑,對弟弟和妹妹管教甚嚴。

另外,張志潛一家生活過于簡樸,他們用的是早已過時的取暖器,只有亮光,沒有熱氣;他們家的車子也經常拋錨,但仍舍不得換新的。

在《小團圓》中,張愛玲曾借蕊秋之語調侃道:“那時候你大媽當家,連肥皂都省,韓媽膽子小,都怕死了,也不敢去要。洗的被窩枕頭都有唾沫臭。還要我拿出錢來去買,拿出錢來添小鍋菜,不然都不能吃。”

張志沂對此頗有不滿,但不滿歸不滿,該忍還是得忍,只能獨自消化滿腹委屈。

作為一介書生,張志沂既無經商之才,亦無從政之愿。何況,他手不能提,肩不能扛,除了讀書,別無長物。幸好,祖上遺產頗豐,足夠他安度余生。

19歲時,張志沂與黃逸梵成婚,兩人一個是御史少爺,一個是軍門小姐,郎才女貌,成為轟動一時的金童玉女。

婚后,他們繼續住在哥哥家里。可是,兩家人同住一個屋檐下,進進出出難免有些拘謹。一旦哥嫂管教得嚴厲了,黃逸梵就使出撒手锏:回娘家去散心。

隨著張愛玲和弟弟張子靜的出生,日子愈發局促。

為了掙脫這種受人約束的生活,張志沂托在北洋政府做交通部總長的張志潭幫忙,在天津謀了份差事,并以此為由頭,舉家遷往天津。

這年,張愛玲2歲。

當張志沂擺脫兄長的束縛后,如同重獲自由的小鳥,滿心歡喜。初到天津時,他們住在張佩綸曾經購置的房屋中,有汽車,有司機,有錢有閑,用人成群,一家人言笑晏晏,生活好不愜意。

在張愛玲的記憶里,那段時間是橙紅色的,氤氳著“春日遲遲”的氣息。

不過好景不長,張志沂紈绔子弟的做派便顯露出來,他整日不務正業,吃喝嫖賭樣樣沾,還抽鴉片,包養姨太太。受新思想影響的黃逸梵,哪能容忍這些。她哭過鬧過,但于事無補。

很明顯,張志沂和黃逸梵不是一路人,一個腐化墮落,一個渴慕新潮,兩人成天爭吵不斷,家里暗潮洶涌。

看著丈夫依舊我行我素,黃逸梵逐漸心如死灰。

恰逢張愛玲的姑姑張茂淵要出國,黃逸梵便借機以監護人的身份同行,逃離這個讓人心碎的家。她縱有萬般不舍,但心意已決。

黃逸梵離開的時候,張愛玲4歲,弟弟張子靜才3歲。

不過,雖然張志沂有不良嗜好,但對孩子的教育還算盡心盡責。他請私塾先生來家里教書,第一天,便殷切地叮囑先生:“先要下功夫飽讀經書,不然也只是皮毛。底子打得越早越扎實。女兒也是一樣。我們家里一向不主張女子無才便是德,反倒要及早讀書。將來等她年紀大了再弛縱也不遲。”

從早到晚,姐弟倆穿著母親從國外寄來的衣服,搖頭晃腦地背書學習,抑或在院子里蕩秋千,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了。

大抵是看出了張愛玲身上的創作天賦,閑暇之余,張志沂喜歡給張愛玲講解詩文,互相探討讀書感想。他還會耐心地給女兒的文章做批注,并把這些文章裝訂成冊。不到八歲,張愛玲已在父親的指導下讀完《紅樓夢》和《三國演義》等作品,成為親友圈中的“小天才”。

有一年假期,張愛玲仿照報紙的樣式排版,編寫家族的故事,還配上幾幅插圖。張志沂看了后很自豪,一有親戚朋友來到家里,便拿出來給他們看,得意地說:“這是小瑛做的報紙副刊。”驕傲之情溢于言表。

雖然母親不在身邊,但張愛玲并未感覺到太多缺憾。父親的陪伴和疼愛,給這段時光增添了不少暖意。

后來,張愛玲在小說《心經》中塑造了一個戀父的女子許小寒,小寒和同伴聊天時,總是習慣性提起:“我爸爸……”這個細節,或許正投射出張愛玲對父親的依戀。

黃逸梵走后沒多久,張志沂就把姨太太接進家門。

這名姨太太是妓女出身,成天邀請姐妹來家里,鶯聲燕語,好不喧鬧。

姨太太脾氣很大,用人稍有差池,便大發雷霆,把家里折騰得雞飛狗跳。有一次,她甚至拿痰盂砸張志沂的頭。家族里的人實在看不下去,執意攆她離去。

屋漏偏逢連夜雨,這一年張志沂又丟了官職,不得不帶著一對兒女重返上海。丟官一事對張志沂的打擊很大,他注射了大量嗎啡來麻醉自己,終日坐在陽臺上,目光呆滯地望著窗外。

張愛玲在《私語》中寫道:“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里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痛定思痛之下,張志沂寫信給黃逸梵,懺悔往昔過錯,承諾不再納妾,也不再吸食鴉片,央求她回國團聚。

三言兩語,紙短情長。黃逸梵收到信后,有些動容,隨即和張愛玲的姑姑一起從國外回來。

母親回來后,張志沂被送到療養院醫治,一家人也從石庫門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養狗種花,彈琴唱歌。生活再度明亮起來,日子溫暖而遲慢,就像老棉鞋里面,粉紅絨里子上曬著的陽光。

然而,甜蜜的日子總是稍縱即逝。張志沂積重難返,又撿起了抽鴉片的惡習。他心里打起了如意算盤——花光妻子的嫁妝,好讓她以后死心塌地跟著自己過日子。于是,他連生活費也不出,全部讓妻子支付。

黃逸梵識破了丈夫的詭計,爭吵再次成為家里的主旋律。

可能是耳聞目染,張志沂的這種做法,后來在張愛玲的小說中反復出現。在《金鎖記》中,姜季澤千方百計騙嫂子的錢;在《小艾》中,五太太的丈夫騙盡妻子的私房錢;在《傾城之戀》中,哥哥敗光妹妹的錢;在《多少恨》中,父親想方設法騙女兒的錢……

每當張志沂和黃逸梵大吵時,仆人便把張愛玲和弟弟拉出去,叫他們乖一點,少管閑事。姐弟倆只能躲在陽臺上,默不作聲,靜靜地蹬著三個輪的小腳踏車。

黃逸梵原本還對這段婚姻懷揣一抹期冀,這次徹底失望了。她厭倦了出爾反爾的丈夫,也受夠了無休止的爭吵,于是下定決心,與丈夫離婚,并搬了出去。

離婚后,張志沂續弦,娶了北洋政府國務總理孫寶琦的七女兒孫用蕃。

這段婚姻,讓張志沂和張愛玲的父女關系開始變得疏離。

或許,在她看來,是孫用蕃搶走了她心愛的父親。

張愛玲和繼母尚未見面,就已心存恨意。后來,又因為后母挑撥離間,張愛玲被父親監禁了半年之久,自此,父女之情煙消云散。

哪怕十年之后,兩人相見時仍十分淡漠。弟弟張子靜曾回憶說:“姊姊進門后,神色冷漠,一無笑容。在客廳見了父親,只簡略地把要入圣約翰大學續學的事說一遍。難得父親那么寬容,叫她先去報考轉學,還說:‘學費我再叫你弟弟送去。’”

這是父女倆最后一次見面,不過十多分鐘,就匆匆分開,形同陌路。

1953年,張志沂去世,享年60歲。

多年以后,張愛玲在文章中回憶起小時候父親帶她去買點心的場景。她喜歡吃小蛋糕,而父親不僅給她買小蛋糕,還會買自己喜歡的香腸卷,所以張愛玲每次不僅能吃到小蛋糕,還能吃到香腸卷。

多年后,當張愛玲在多倫多看見類似的香腸卷時,一下子買了四只,卻物是人非,再也吃不到曾經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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