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愛玲:我站在原點只等你一人
- 林希言
- 4088字
- 2022-01-06 10:53:15
母親黃逸梵:一雙三寸金蓮,橫跨萬水千山
最初的家里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里了。
——張愛玲《私語》
在張愛玲的《對照記》中,有一張黃逸梵1926年在倫敦拍的照片,雖然是黑白照,但也掩蓋不住黃逸梵的萬種風情。只見她身穿一襲法式長裙,側身站著,頭發微卷,雙手交叉抵于下巴,眺望著遠方。黃逸梵的一生,正如她給自己所取的名字一般:一生飄逸,一世梵唱。
1957年,張愛玲收到母親從倫敦寄來的電報,上面寫道:“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見你最后一面。”
張愛玲收到電報后,并未前往倫敦,而是寄出一張100美元的支票。
當年10月11日,黃逸梵在帕丁頓圣盧克醫院溘然長逝。她死于卵巢癌,去世前沒有家人陪伴,孤獨地走完人生最后一程。
一世母女情緣,就這樣畫上句號。
如今,提起黃逸梵,人們總會在她的名字前,加上“著名作家張愛玲的母親”這個標簽。
活在女兒的盛名之下,黃逸梵大抵是不樂意的。她這一生最大的期待,便是掙脫家庭的束縛,真正做自己。
在婚姻與自由、兒女與自我的掙扎中,她不顧世人異樣的眼光,毅然選擇離婚,用一生時光書寫傳奇,成為中國第一代出走的“娜拉”。
張愛玲曾形容母親是“環球旅行家”,她這一生的精彩程度,絲毫不亞于天才女兒張愛玲。
1896年,黃逸梵生于南京朱狀元巷中,原名黃素瓊。
黃逸梵的出身非同尋常,她的祖父黃翼升,是水師學堂最早派到英國學習皇家海軍技術的官員,學成歸來后,曾出任首任長江水師提督,成為李鴻章的副手,被封為男爵爵位。
黃翼升去世后,兒子黃宗炎承襲爵位。在黃宗炎出任廣西鹽道前,因為沒有子嗣,家中便從農村買了一個女子給他做妾。沒想到黃宗炎去廣東后,不到一年就身染瘴氣而亡。
幸好,這時那名小妾已懷有身孕,全家上下都盼著生個兒子,畢竟如果是個女孩,則意味著黃家的香火從此斷了。
據說,在黃逸梵出生時,家里人一看到是個女孩,霎時無比失望。說時遲那時快,接生婆大喊了一句:“大家不要慌,里面還有一個!”
原來,是對龍鳳胎,大家長吁一口氣。不過,這個出生第一秒就受到歧視的女孩子,往后余生反倒活成了大多數人想象中“詩與遠方”的模樣。
黃逸梵出落得娉娉婷婷,皮膚極白,五官立體,像個外國人。22歲時,她帶著娘家分到的遺產,嫁給了李鴻章的外孫張志沂。
兩人都是名門之后,又是遠房表兄妹,在別人眼里,簡直是神仙眷侶,可事實上,他們性格極為不和,金童玉女成就不了一段完美姻緣。
黃逸梵不僅美麗,還有個性。她雖然出身于世家大族,但不是傳統的舊式女子,思想觀念并不保守。因為受新文化運動的新思潮影響較深,她痛恨丈夫身上腐敗的習氣。
而張志沂,則一天到晚只會讀古詩、吸大煙,還經常去逛窯子,花天酒地,胸無大志。
黃逸梵對丈夫的行徑不能容忍,干預無果后,索性逃離。于是,她和小姑子張茂淵一起出國,眼不見為凈。
上船那天,眼看與子女別離近在眼前,黃逸梵悲慟欲絕。用人催促了好幾次,她都仿佛沒有聽見般,只是大哭,不肯離去。馬上到了開船的時間,用人只好叫張愛玲走上前去勸她起身。
不過,遠渡重洋一時的不舍,很快就被新生活的歡樂沖淡了。黃逸梵在歐美如魚得水,每一天都過得眉飛色舞。因為身邊沒有丈夫萎靡,沒有小兒哭鬧,也沒有爭吵打罵,她把所有心思都放到了自己身上。她學唱歌,和徐悲鴻、蔣碧薇一起學畫畫,去阿爾卑斯山滑雪,優雅地穿梭于各界名流之間。黃逸梵覺得,這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
但身處異國他鄉,難免鄉愁如夢。她時常牽掛著一對兒女,于是,經常寄玩具和生活用品給他們。
在一張老照片中,張愛玲抱著黃逸梵從國外寄回來的洋娃娃,弟弟頭上戴著西洋帽,坐在一起。
安靜的留洋時光,被張志沂寄來的一封信打破,他在信中寫下對妻子的思念,并寄了一張照片給她,附帶一首七言絕句:
看到張志沂承諾痛改前非,黃逸梵決定回國。
母親回來的那天,張愛玲吵著要穿自己認為最漂亮的小紅襖,然而母親看到女兒的第一句話卻是:“怎么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小愛玲就有了新衣服,生活和往常迥然不同。
黃逸梵新氣洋派,清麗高雅。她接受過西方文明的熏陶,也帶回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給這個沉悶的家里帶來了不少活力。
不久,一家人還搬出了張家老宅,搬進了新式洋房,院子里有狗、有書、有童話書。而后,一批談吐優雅的文人學士被吸引而來,他們聚集在一起談詩論道。黃逸梵教張愛玲畫畫、彈鋼琴、學英文,希望在女兒身上看到自己未能從小便開始的洋式淑女模樣。
這個階段的一切,被張愛玲稱為“美的巔峰”。
她曾在《童言無忌》里寫道:“我一直是用一種羅曼蒂克的愛來愛著我的母親的。她是個美麗敏感的女人,而且我很少有機會和她接觸,我四歲的時候她就出洋去了,幾次回來了又走了。在孩子眼里她是遙遠而神秘的。有兩趟她領我出去,穿過馬路的時候,偶爾拉住我的手,便覺得一種生疏的刺激性。”
回國后,黃逸梵擁有了動蕩人生中,最其樂融融的一段日子。
但很快,張志沂舊態復萌,在大煙的吞云吐霧中,開始和妻子爭吵打罵,甚至故意不支付其生活費,他期待黃逸梵花光所有陪嫁后,讓她再無離開自己的可能。
所有這些,更加催生了黃逸梵想要徹底逃離的決心。
當然,壓垮他們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兩人在子女教育上不同的主張。
因為受西方教育觀念影響,黃逸梵堅持以新式教育方式教育女兒,指導女兒彈鋼琴,學習繪畫和英文,還提出送女兒去學校讀書。
但張志沂認為傳統私塾教育才是上策,兩人為此多次爭吵不止。
黃逸梵實在沒有辦法了,在張愛玲10歲時,只好像拐賣人口一樣,把她送到小學四年級插班。
在一次次吵架中,兩人的婚姻也走到了盡頭。
1930年,黃逸梵請外國律師協議離婚。辦手續時,到了簽字環節,張志沂大發雷霆,當著律師的面耍賴,把協議書和筆扔在地上。他圍著桌子一圈圈地亂轉,垂死掙扎著,咆哮著。英國律師好說歹說,再三勸解,終于把狂躁的張志沂逼回了桌子前,直面那張離婚協議書。張志沂拿起筆,猶豫片刻,他忽然立起身,竟然再次耍起了脾氣。英國律師氣得要揮拳打他,被家里的下人抱住了。
張志沂透過憧憧的人影,乞求地望著黃逸梵,他希望她更改心意,黃逸梵卻以一句“我的心意已經像一塊木頭”,明明白白表達了不肯回頭的決絕。
不過,在離婚協議里,黃逸梵“堅持張愛玲的教育問題,比如要進什么學校必須都需要先征求黃的同意”。而教育經費則由張父負擔。正因為母親的堅持,張愛玲才得以進入上海圣瑪利亞女校接受教育,這里一年的學費,相當于當時一個普通工人20個月的工資。
黃逸梵,成為民國時期第一個主動離婚的女子。
而張志沂的下半生,都活在對她的憎恨中,這憎恨甚至延伸到女兒張愛玲身上。
離婚后,張志沂特意搬去前小舅子家附近,有意挽回芳心,黃逸梵則絲毫不理會。
黃逸梵以一種更熱情與絢爛的姿態行走江湖,她生活精致,絲毫不肯將就。家里的地毯,要按照畢加索的畫去織;使用的瓷器,必須出自英國;就連梳妝臺,也是自己親手設計的。另外,她從不喝牛奶,只喝更為滋養的羊奶。
離婚后的黃逸梵搬離了原來的家,和小姑子張茂淵一起住進了上海郝德路的愛丁頓公寓。在上海生活了兩年后,她只身一人再次出走。
1936年,黃逸梵繞道埃及與東南亞回國,在馬來西亞買了一鐵箱碧綠的蛇皮,又四處搜集馬來西亞鱷魚皮,自己設計,然后四處尋找加工廠并與之合作,將這些皮類加工制造成各種皮具出售。
也是這一年,黃逸梵從法國回國前,攜帶的大量古董已在巴黎被戰火炸毀,留在國內的現金也被張茂淵挪用。即便在當時經濟并不寬裕的情況下,黃逸梵依然花高價聘請英國A-level(英國高中課程)的考官給張愛玲進行補習,張愛玲最終以遠東區第一名的成績考入倫敦大學。可惜因“二戰”全面爆發,張愛玲最終未能前去倫敦就讀,改入香港大學。可以肯定地說:張愛玲能有今天的成就,除了其自身的天賦,黃逸梵在教育方面的堅持和付出功不可沒。
在張愛玲的筆下,母親是“遼遠而神秘的”。
1937年以后,張愛玲和父親徹底鬧翻,開始和母親一起生活。這段母女相處正如張愛玲在《童言無忌》中寫的:“問母親要錢,起初是親切有味的事,可是后來,在她的窘境中三天兩天伸手問她拿錢,為她的脾氣磨難著,為自己的忘恩負義磨難著,那些瑣屑的難堪,一點點地毀了我的愛。看得出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盡管黃逸梵花盡心思送女兒去名校學習,也給女兒零花錢,但經濟的捉襟見肘,讓這份母愛顯得局促,黃逸梵經常無意間傷害了張愛玲,卻不自知。
黃逸梵一心想把女兒培養成淑女,可張愛玲偏偏在生活中“笨”得一塌糊涂,連削果皮都學不會,經過艱苦的努力才學會補襪子。
如此種種,讓黃逸梵恨鐵不成鋼,有時甚至口不擇言。張愛玲在《天才夢》中講她十六歲那年,母親曾對她說:“我懊悔從前小心看護你的傷寒癥,我寧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著使你自己處處受痛苦。”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扎傷了張愛玲敏感的心,也抹掉了她對母親的愛。兩人關系從此淡漠,以致一生疏離。
黃逸梵在張愛玲入港求學后,第三次出國,不久移居新加坡。珍珠港事件爆發后,新加坡淪陷,1943年她又去了印度,機緣巧合下,給印度的開國總理尼赫魯的兩個姐姐做了秘書。
1946年,黃逸梵第三次回國,在張愛玲的眼里,50歲的母親已經形神憔悴,這次在國內住了兩年后,黃逸梵第四次離開上海,從此再也沒有踏上回國的路。
1948年,黃逸梵來到了馬來西亞,此時,她的經濟情況已經大不如從前,需要工作來養活自己。新加坡南洋女中的校長劉韻仙將她引薦給吉隆坡坤成女中的陳玉華,她開始在學校教手工課。這段時間,她結識了當時只有23歲的邢廣生,在后來的交往中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友情,成就了一段忘年交。
晚年時,黃逸梵加入了英國國籍,籍證顯示她的職業為machinist(機械女工),這不禁讓人唏噓。可她自己卻對此毫不在意,反而很喜歡這種自食其力的活法。她在給邢廣生的信里寫道:“王太太覺得做工是很失面子的。我自己可一點不是這樣想。和以前的自傲性完全相反。”不僅如此,黃逸梵還心懷夢想,“想將來開中國cafe(餐館)”。可歲月不饒人,她最終沒能如愿。
裹著小腳,四處游走折騰的黃逸梵,活出了那個時代的女人從未有過的高度。不過,欲戴王冠,必承其重。她一生雖然走遍世界,卻最終獨自一人在異國他鄉去世,享年61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