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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戰(zhàn)俘

  • 戰(zhàn)俘
  • 艾偉
  • 23838字
  • 2014-08-21 18:07:47

上部 俘虜

我決定就此死去。我躲在山洞里。洞里無比黑暗,只有左方有一縷光線,刺眼得像美國人的探照燈。我不看那光,那光讓我心煩。我一直閉著眼,饑寒交迫,希望死亡快點來臨。在鉆進山洞之前,我看到遍地的尸體,那都是我的戰(zhàn)友,他們剛才還是活蹦亂跳的。他們在槍林彈雨里沖鋒,相信自己一定會贏。我像他們一樣,從來沒想過會全軍覆滅。只有我還活著,在黑暗中,我感到羞辱和困惑。我渴望在敵人到來之前死去。我已準備了子彈,如果敵人到來,我準備一槍結果自己。

我睡著了。等我醒來的時候,一群南韓人正圍著我,他們的槍口對著我的腦殼。我這才知道我是被弄醒的。我意識到自己被俘了,我迅速拿起身邊的槍,但他們的反應很快,把我的雙手架住,讓我無法動彈。我掙扎了一下,可我已沒有一點力氣,我沮喪地喘著粗氣。他們哇啦哇啦叫著。在參戰(zhàn)前,我們學過幾句簡單的朝語,我聽懂其中的幾句。他們叫我安靜,不要反抗,否則要斃了我。我愿意他們一槍斃了我。

我想不通。我從來沒想過失敗。我們跨過鴨綠江的時候沒想過這個,至少沒想過會被抓起來,做俘虜。在我的腦子里,俘虜是個同我無關的恥辱的詞語,這支部隊從來沒有教過我們舉手投降。現在我卻被活捉了。

他們把我?guī)У揭粋€哨所。他們開始審問我。我當然什么也沒有說。那些南韓人氣壞了。我看到他們眼中的殺機。我要激怒他們,讓他們斃了我。要激怒這些南韓人很容易,只需用眼神。他們見我眼神中的鄙視,怒不可遏。他們就把我拉出去,威脅說要殺了我。我求之不得。他們把我拉到一條積冰的河邊,把槍頂在我的頭上。我想象我的血在冰面上流動的情形。老實說,這個時候,我是有點恐懼的,我的腿有點發(fā)軟,我靈魂出竅,有一種窒息的感覺。我想,我應該喊幾句革命口號,就像狼牙山五壯士一樣。喊口號也許可以消除恐懼。可就在這個時候,美國人托馬斯出現了。

托馬斯是急匆匆跑著過來的。他穿著美國野戰(zhàn)服,手上端了一支沖鋒槍。他一路大喊大叫,對那些南韓人指手畫腳。后來,他用胸膛擋住南韓人的槍。他伸出手指在搖動。我不知道這個美國人在說什么,但我意識到這個美國人把我從南韓人的槍口下救了下來。當時,我的胸口充滿了喜悅,這喜悅非常飽滿地在身體里膨脹。但喜悅迅即消失,沮喪馬上占據了我的心頭。因為活著對我來說是屈辱的沒有尊嚴的。南韓人不敢違抗美國兵,他們讓托馬斯把我?guī)ё吡恕N冶粠У揭还镏獾拿绹鵂I。

托馬斯是負責管理戰(zhàn)俘的,能說漢語。戰(zhàn)俘營有十九位戰(zhàn)俘,他們看上去很茫然,只有一個叫李自強的家伙,似乎比較樂觀。托馬斯經常找他,向他交代相關事情,然后再由他傳達給我們。我很小看這個家伙,認為他相當于是一個漢奸。反正就像電影里描述的,幫鬼子干活的沒一個好東西,不管這鬼子是小日本還是美國佬。戰(zhàn)俘營里其他人卻非常尊重李自強,也愿意聽李自強的指揮。一個難友見我不說話,勸慰我,李自強剛開始同我一樣,黑著臉不說話,關了一段日子,他也就適應了。那難友還說,原本,他們的伙食不好,但通過李自強的交涉,現在伙食好多了。難友勸我想開點,戰(zhàn)爭總是有輸有贏的。我冷冷地看了那難友一眼。

我還是不說話。很少吃東西。我想死去。到了晚上,死亡的誘惑更加強烈,就好像這黑色的夜晚就是死亡本身。我幻想一覺醒來我已不存在,像空氣一樣消失了。有時候,我的眼前會出現死亡的景象,令人奇怪的是,腦子里出現的死亡圖景并不陰森,而是有著天堂般燦爛的光芒。這樣的夜晚我會想另一個問題:如果我死了,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嗎?會有靈魂嗎?我又會在哪里呢?這是個令我困惑的問題。

經常有飛機從兵營飛過,還能聽到遠處的隆隆炮聲。戰(zhàn)爭就在不遠處展開,但對我來說,戰(zhàn)爭像是發(fā)生在另一個世界,已與我無關了。難友們也都沒有睡著,他們豎著耳朵,傾聽著外面的一切。我聽到睡在李自強身邊的難友在悄聲說話:

“你說這戰(zhàn)爭什么時候完?我們會贏嗎?”

李自強沒吭聲。

“如果我們贏了,我們算什么?功臣嗎?”

“睡吧睡吧。”李自強惡聲惡氣地說。

“也許他們會在戰(zhàn)爭結束前把我們殺掉。”那難友一臉憂慮。

又一撥飛機從頭頂掠過,但兵營里沒有人動一下,就好像那些飛機并不存在。我感到恐懼在難友們中間彌漫開來。其實每個人的心頭都存在這些疑慮和擔憂。這疑慮和擔憂令我感到絕望,有一種生不如死的極度的挫敗感。

第二天,我是被一陣尖叫聲驚醒的。我看到遠處的地上流著一攤血,蜿蜒曲折,散發(fā)著幽暗的神秘的光芒。那血就是從昨晚說話的那位難友的手腕上流出來的。那難友的右手緊緊攢著一張玻璃片,他的左手無力地伸展著,手腕上的那被玻璃切割成疤痕已腫得像一只隆起的饅頭。他的臉白中帶青。難友們無聲地立在一旁,沒人吭聲。光線從窗外照進來,安靜,和平,亙古不變,就像死亡一樣永恒。

一會兒,托馬斯來了。他的眼中有一絲悲傷。他和李自強嘰里呱啦說了幾句。

“把他埋了吧。”李自強說。

李自強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臉頰偶爾會抖動一下。難友們開始干活。他們在兵營外的山谷里挖了一個坑,然后把難友埋了。一會兒,亡者就這樣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這就是死亡。如此安靜,不著痕跡。我抬頭望天,這片土地上的天空高邈深遠。我的心像突然被消融了一樣,就像死亡突然降臨到了我的身上。

幾天以后的早晨,李自強拿了一大堆罐頭,對難友們說:

“快吃早餐,吃完后,今天去修路。”

李自強帶來的是牛肉罐頭。我很少吃東西,基本上處在半絕食狀態(tài)。我很久沒吃到肉了。今天,當罐頭打開來時,空氣中飄蕩的肉香令我渾身顫抖。我于是吃了起來。我的肚子漸漸瓷實起來。本來,因為我的身體,李自強沒安排我去修路。但我突然想去了。

路過那個山谷,我想起難友那張慘白的死亡的臉。難友死得很難看,但死亡依舊給我誘惑。自從難友出事以來,托馬斯采取了嚴厲的措施,我們不能隨帶任何器具進入俘虜營。我們的勞動工具有專門的安放間。這意味著我連死亡的機會都失去了。

石子鋪就的公路已被炸得不成樣子。美國兵不會走路,他們向北挺進一定得坐在汽車里,否則他們一步也前進不了。這路每天都有蘇軍的飛機來轟炸,但炸完后,美國人就安排戰(zhàn)俘去修筑。想起從這條路上北進的美國人在和我軍作戰(zhàn),我為修路這樣的行為感到可恥。

托馬斯對我愿意參加筑路感到意外。他問我身體是不是吃得消。我惡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沒理睬他。托馬斯的目光一直跟隨著我。

東北亞的冬天出奇的冷,路邊的河面上積了厚厚的冰。在陽光下,冰面閃爍著華美之光。填埋道路的石塊要去河對面的山谷搬。石塊放到冰面上,然后,難友就可以推著石塊從冰面上滑過來。托馬斯要我們控制好滑動的速度,以免撞傷別人。我的目光一直盯著冰層。我用腳踹了踹冰面,冰層像大地一樣堅實。我想象冰下的水,想象水中的魚。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一條魚。一條自由自在的魚。我將從這里出發(fā),游入大海,然后游回自己的祖國。

這個想象讓我渾身發(fā)抖。我捧起石塊撞擊冰面。大地有自己的軟肋,冰面也有它的穴位。我只聽得“豁”地一聲,冰被砸開一個口子,接著我看到一股熱氣從水面上涌出。熱氣散去,水非常清澈。我感到自己突然變得無比柔軟,我就像所羅門瓶子里的怪物,化成了一縷煙,鉆入冰層之下。

死亡也是一件困難的事。托馬斯又一次救了我。這一天,他一直古怪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會突然殺了他。他是見我鉆入冰層而奔跑過來的。他沒脫衣服就跳進冰窟窿里。當時,我的難友們都還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他們站在冰層上,呆呆地看著這邊。

我在向水下沉。托馬斯粗大的手臂像一條鯊魚那樣追了上來。他的手抓住了我。我沒有反抗,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不反抗,我蜷縮著。托馬斯帶著我緩緩上升。那一刻,我像一個嬰兒一樣軟弱,淚流滿面。當我快出水面時,光線強烈得令人暈眩。我感到自己好像剛剛結束一次越野拉練,沒有一點點力氣。我像一條死魚一樣閉著眼睛躺在冰面上。難友們冷漠地圍著我,一聲不吭。

托馬斯叫人把我抬到他的房間。天太冷,我的濕衣很快就結了冰。托馬斯的房間里燒著炭火,托馬斯把我的衣服剝去,替我換上了一件寬大的睡袍。然后讓我躲在他的床上。

我茫然地睜著雙眼,身體在慢慢變得暖和,但我的心頭卻在打顫。我知道我的眼中此刻帶著惶惑和不安。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對生的留戀。當我意識到自己也是個貪生怕死的人之后,我對自己充滿厭惡。

“你為什么要死?你這么年輕。”托馬斯說。

托馬斯顯得有些激動,他從床下拖出箱子。他拿出一疊照片,遞給我。我不知道是什么東西,一看原來是韓國女人的裸照。我的頭轟地一聲,就像一顆炸彈在腦子里炸響,我于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堆。很久以后,我再次回憶那些圖片,我才依稀記得那些光溜的大腿和胸脯,但它們是分離的,就好像我的神經系統(tǒng)分裂了,無法把它們合在一起。

“你為什么要死呢?你瞧瞧這些美人兒,生活是如此美好。”

我閉著眼睛,想,這個美國佬真他娘的是個下流坯。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來這些照片的,這個人一定糟蹋過不少朝鮮姑娘。我參戰(zhàn)前,聽老兵們說過,美國人的口袋里往往放著一些裸體女人照,要么是愛人的,要么是明星的。總之,美國人都很流氓。

托馬斯見我閉著眼,憤怒地把照片摔到我的頭上。我用手把這些照片擋了回去。托馬斯像是很心疼他的照片,彎下高大的身軀,撿拾散落在地的照片。

我有氣無力地說:

“你太下流了,你太太要是知道你這樣,肯定饒不了你。”

托馬斯露出天真的笑容,那雙眼睛有著孩子般的純真,他說:

“她只會更加愛我。”

托馬斯的坦然,超出我的經驗。我想,我如果藏著這樣骯臟的東西,我一定不敢拿出來給人看,如果被人發(fā)現了,我一定會覺得無臉見人,羞愧難當的。但這個美國鬼子神定自若。他的態(tài)度刺痛了我,令我郁悶和憤怒。我不想再看見這個流氓。我從床上爬起來,披上自己的濕衣服,沖出了托馬斯的房間。

“你這是干什么?你們那間屋子是多么冷啊。”托馬斯在我身后說。

那些裸照一直停留在我的腦子里。我怎么驅趕都無法讓它們在意識里消失。當天晚上,我沒睡著,腦子里都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整個身子像是沸騰了一般,既柔軟又緊張。我想,我看來是中了資產階級的毒了,我感到害怕。可我無力抵御它們。后來我就不抵抗了。我的心突然變得安詳起來,我的身子也舒展開來。我像是落在溫暖的水中,生命的感覺突然降臨,淚水奪眶而出。

我的身體一直非常灼熱。我不知道自己后來是睡著了還是失去了意識,有一些幻覺一直纏繞著我,讓我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后來,我才知道那夜我燒得厲害,燒得我失去了知覺。等我醒來的時候,我躺在一間簡陋的病房里。醒來的一剎那很奇妙,最初感到自己的身體沒有重量,輕如鴻毛,四周光線強烈,后來,光線慢慢暗淡,我的身體也變得越來越沉重。一種無力的沉重。托馬斯站在我的身邊,他見我醒來,顯得很高興。他告訴我,我得了傷寒癥。

“不過,你放心,醫(yī)生已經給你注射了綠霉素。”托馬斯說。

治療傷寒是個漫長的過程。但我的體質好,恢復非常迅速。美國人不是人人都像托馬斯那樣好心腸。這是一個專門收治俘虜的治療所,有時候一整天美國人都不來看我一下。托馬斯倒每天來看我一次。他一來就摸我的額頭,就好像他是個醫(yī)生似的。

“我懂醫(yī)。”托馬斯說,“我父親是個教會醫(yī)生。”

我知道美國人相信上帝,他們的部隊中也有教士。在一次行動中,我們還抓到過一個美國傳教士。他膽子特別小,見到我們就把手舉得老高,恨不得舉到上帝那兒。頭幾乎埋到了土里。他說,他只是個教士,他反對戰(zhàn)爭。

也許是因為生病,我顯得很軟弱。我對托馬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討厭了,有時候,也會同他聊聊家常。我問:

“你信上帝嗎?”

托馬斯搖搖頭,他天真的眼里浮現一絲困惑。他說:

“不知道。”

“你呢?”他反問。

“不信。”

“我開始信的。我小的時候每個星期都要去教堂。我是我們那個教區(qū)的童子軍成員,每周都去做義工。”托馬斯說到這兒,停了一下,說,“后來,我就有點疑惑,我不怎么去教堂了。我父親為此非常傷心。”

“你太太是干什么的?”我問。

托馬斯見我問這個問題,一臉快活。他說:

“我太太很了不起,她是一位教授,是專門研究性的。”

聽到托馬斯說他的太太是研究性的,我的頭大了。怪不得托馬斯這么下流。我想,托馬斯接下來肯定要說下流話了。我趕緊轉移話題:

“我什么時候回難友們那里?”

“呆在這里不好嗎?”

托馬斯不知道我內心的隱秘。我怕難友們懷疑我。我回去時,他們一定會用奇怪的眼神看我。這種眼神會讓我感到不舒服,令我感到我的清名在他們的眼神中已不復存在。

在病房呆了四天,我就回到難友們中間。我恢復得還可以,只是身體還有點虛弱。難友們去筑路的時候,我可以在規(guī)定的范圍內活動。李自強很關心我。他經常從托馬斯那里給我弄來一些可口的罐頭。但我還是對他很不滿。我聽一個難友說,美國人曾專門培訓過李自強,讓他來管理我們。難友們中,只有李自強擁有一把刀子和一根棍子。當然他從來沒用棍子打過一個難友。有人說,他可能已是美國人的奸細。這個我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會出賣我們。經過這段日子的觀察,我發(fā)現戰(zhàn)俘營其實還是有很大的空間的,美國人根本不知道難友們在想什么,他們又聽不懂中國話。托馬斯這個白癡倒是聽得懂一些,但他把他管著的戰(zhàn)俘當成一群聽話的綿羊。想起托馬斯,我又想起那些裸照。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裸照。我上次沒看清楚,頭腦中模糊一堆。隨著身體的恢復,那些圖片又開始騷擾我了。那種模糊的印象令我有再看一次的渴望。我得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途,托馬斯回來了一趟。見到他,我的這種渴望變得更為強烈。我下了好大的決心和托馬斯打招呼。

托馬斯見我鬼鬼祟祟的樣子,警惕地問我什么事。我說沒什么事。托馬斯不相信,他說你一定有事。我早已憋紅了臉,支吾道:

“我想看看那些圖片。”

托馬斯一臉天真壞笑,他在我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快活地去取箱子里的照片,一臉的滿意,就好像他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引誘我提出這個無恥的要求是他這段日子以來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現在我看清楚了。我還沒碰過女人。在入伍前,我喜歡過一個姑娘,她是一位護士,比我年紀大,我偷偷跟蹤過她,但她一直不知道有人暗中喜歡她。除此之外,我沒有任何經驗。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我還是看得渾身發(fā)顫。托馬斯在一旁得意地笑。我的臉羞得發(fā)燒,很有點無地自容的感覺。

我回去的時候,托馬斯要送我一張。但我拒絕接受。我一臉不以為然,我說:

“你以為我喜歡這種東西?我會干這種丑事?”

托馬斯一臉的疑惑,就好像我是從地上突然鉆出來的怪物。

我感到自己確實像怪物。因為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我就后悔了。我應該帶一張來。那些圖片有強烈的魔力,它們占據我的腦子。這回當然更清晰了。這清晰令我有不真實之感。我想看圖,以驗證自己的記憶。但我不會再向托馬斯提這個要求了。那樣的話,我真的成了資產階級下流坯。

我確實下流。我竟然這么下流。我整日想著那事。我的身體充滿欲念。我看到附近兵營里那幾個美國妞,眼睛都會發(fā)直。這時候,我就在心里批判自己。我經常閉著眼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詞,像一個打坐的和尚。難友們不知道我怎么了,不過他們對我的行為不感興趣。我閉著眼睛,驅趕那些圖像,口中罵的是我自己。我一遍一遍說:

“你這個下流的東西。你這個下流的東西。你這個下流的東西……”

有一天,托馬斯碰到我,向我意味深長地眨眨眼,說:

“現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不會自殺了。”

我和托馬斯說話的時候,李自強總是微笑著看我們。我不喜歡這個人的笑。我雖然不認為他已變節(jié),但我不喜歡這個人。他在托馬斯面前點頭哈腰的樣子令我覺得丟臉。

托馬斯說得對,我現在確實已經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后,想起他救過我兩次命,我就對他有些感激。他給了我兩次生命啊。況且我得傷寒的時候,他這么關心我。

托馬斯好像很喜歡我。干活的時候,他喜歡和我說說話。

有一天,筑路休息期間,托馬斯來到我身邊。這時,剛好有一群美國女兵走過。托馬斯咽了一口口水,問:

“你還沒同女人睡過吧?”

我的臉紅了。

“你如果睡過女人,你就不會想到死了。”托馬斯說。

那群女兵慢慢走遠了,就像一群天鵝消失在天空中。托馬斯顯然感到遺憾。他突然回過頭來,問我:

“他們說你打仗非常勇敢?”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問這個問題。我沒回答。

“我可不想殺人。”他聳聳肩,一臉自嘲,“所以,我管俘虜。”

我不可知否。

他好像對我滿懷好奇。他認真地問:

“你殺過多少人?”

我殺過多少人自己都記不清楚了。我白了他一眼。

他吹起口哨,說:

“同我說說沒關系,我又不會報復你,你已經是美軍的俘虜,我們美軍優(yōu)待俘虜。”

美國兵都愛吹口哨。他們喜歡把自己搞得像個小流氓。他們以為這就是個性。我在心里冷笑。我問:

“你中國話說得很好,哪里學的?”

“我從小學中文,我父親本來想讓我去你們國家傳教的。后來,我自己都困惑。再說,你們國家成了共產國家,也沒了機會。”

我“噢”了一聲。我想,美國人就是想麻醉中國人民的精神。

我心里對托馬斯有了一些親近感。我總是不自覺地觀察托馬斯。有一天,托馬斯帶那群美國女兵到他的房間。托馬斯高興得像一只得到主人食物的狗,全身的毛發(fā)都變得服帖,好像隨時準備著主人的撫摸。我不知道托馬斯是不是在給她們看他收藏的南韓女人的裸體照。他下流得如此光明正大,這一點令我羨慕。我做不到。我的下流是真下流。我只能批判自己。

憑良心說,托馬斯待俘虜不錯。因為修路消耗的體能很大,他經常向上面要求一些可口的食品給我們吃。大家也都很配合他,盡量把活干好。

對托馬斯的好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不該如此。我從來沒想過會對一個美國鬼子、一個敵人有親近感。我在托馬斯面前從來沒有笑臉,眼中依舊是那種對待階級敵人的你死我活的兇狠。我不想讓托馬斯知道我感激他。不能讓這個美國鬼子得意了。我們之間界線分明。

有一天,在筑路的時候,李自強來到我身邊。他態(tài)度十分嚴肅。他假裝干活,對我說:

“我觀察你一段日子了。我已相信你。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么。我看著他。我一直對李自強有點反感,這個人認為自己是俘虜們的頭,當仁不讓地配合托馬斯管著我們,他干活時的積極勁兒令我看輕他,我覺得他好像想在俘虜營里待一輩子似的。他要同我商量事情,我感到很奇怪,我平時都不理睬他。

“我這樣做是冒風險的,關系到這十九條生命。但我已信賴你。”他說。

我不知道他要說什么。沒反應。他顯然也在觀察我。他想了想,又說:

“聽說你是一個偵察兵?”

我是一個偵察兵。但我從來沒說過自己的身份及部隊的番號,我不知道他是從哪里打聽來的。我很奇怪。

“我準備帶同志們逃走。我需要你配合。”他說這話時,雙眼變得十分銳利。

聽到他的話,我的眼睛一亮。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逃走,不做俘虜。如果到戰(zhàn)爭結束,我還關押在這里,那意味著俘虜這個名號會跟我一輩子。以后人們就會叫我俘虜。我的屈辱將是一輩子的事。他捕獲了我眼中的光亮。滿意地點點頭。但一會兒,我眼中的光亮就暗淡了下來。我有點不相信他。我覺得根本是逃不走的。我們不知道自己的部隊在什么地方,而這一帶早已是美國人的地盤。但他看上去像是認真的。他見我沒表示,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他說:

“跟我來一下。”

我跟他來到河邊,和李自強站成一排,假裝撒尿。李自強同我說出了他的計劃。他說,他一直在找機會逃走。這事他沒同難友們商量過。他認為機會不是沒有。雖然我們筑路的四周都是崗哨,但美國人似乎已對我們放松了警惕。當然不能一下子全跑掉,得一個一個消失。李自強說,因為托馬斯整天端著沖鋒槍跟著我們,他是個最大的障礙。我們想要逃走的話,必須先把他殺了。

聽了他的話,我有點吃驚,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光像刀子那樣切割過來,我從未見過他的如此兇狠的眼光。他說:

“怎么?不對嗎?”

“我們往哪逃?這里到處都是美國人和南韓人。”

“往北,就能找到我們的部隊。”

“天這么冷,我們能活著找到部隊嗎?”

李自強的臉突然漲紅了,他發(fā)火了:

“我難道就沒想過會餓死、凍死?沒想過會找不到部隊?但這總比在這里當俘虜好。就是死也得闖一闖。”

我從來沒見過李自強發(fā)過火。他的態(tài)度一向很和藹的,像美國人的一條走狗。看來我看錯了他。他的發(fā)火讓我重新評估了他。我開始信任他。我說:

“好吧,我們干。”

這時,托馬斯端著槍朝我們這里走來。他好像嗅到了一些異樣的氣味。李自強馬上露出特有的媚笑,和托馬斯打招呼。我則黑著臉走了。

李自強對托馬斯說:

“這個傻瓜,現在還想著死。”

托馬斯不信,他搖頭說:

“不,不,不,不,不。他不會再去死了。他還沒活夠呢。”

李自強開始在難友們中間傳播他的出逃計劃。某種隱秘的希望在俘虜營里浮動,這使得空氣中有了一種令人振奮的東西。每個人的臉看上去都有一種故作的平靜。天地之間好像突然變得安靜了,干活的時候,喧嘩聲少了,遠處的槍炮聲會變得特別刺耳。這份寂靜令人不安。托馬斯對現場氣氛好像有所警覺,他開始認真地端著槍,觀察我們的一舉一動。李自強還像往常一樣同托馬斯開一些玩笑。

回到俘虜營,大家都不說話,各自安靜地干自己的事,就好像大家都成了啞巴,就好像發(fā)出一點聲音后,秘密就會被泄漏。這寂靜令人沉重,令人喘不過氣來。

我躺在床上。天已經完全黑了。俘虜營外面,美國人的探照燈在不停地掃射。當探照燈掃過群山時,群山被戰(zhàn)火烤焦的黑色令人驚駭。自從李自強告訴我準備出逃的計劃后,我的心已活動開了,我經常想起我的故鄉(xiāng),想起那個護士。如果我能活著回去,我一定要去找她,把她的衣服全剝去,要讓她像那些裸照上的南韓女人一樣,呈現在我的面前。這時,托馬斯那些照片又在我的眼前晃動起來。

我聽到身邊有聲音。原來李自強躺在了我的身邊。我迅速把腦子里的圖片驅趕掉。我的呼吸有點急促。“我得到消息,我們過幾天就要轉移到釜山戰(zhàn)俘集中營。這樣的話,我們就沒有機會了。”李自強說到這兒,停了一下,然后堅定地說,“不能再拖了,我們明天早上實施計劃。”說完,他塞給我一把刀子,“明天,到了筑路工地,你想辦法把托馬斯殺了。其它事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李自強丟下刀子,就悄然移開了。我都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他說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失眠了。我整個晚上握著那把鋒利的刀子。我當然已經明白我在這次行動中扮演的角色。夜很黑。朝鮮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要黑。我有點驚恐。因為,此刻我只要一想起托馬斯,腦子里浮現的就是他微笑的天真模樣。我無法想象托馬斯的死亡,想起精力充沛的高大的托馬斯將在我的刀子下結束生命,我感到不安。我很困惑。我是個殺過無數敵人的人,我不該這樣啊。后來我想明白了,在戰(zhàn)場中,我殺的那些人我并不認識,他們對我來說是抽象的,只是敵人。但托馬斯就不同了,我已認識他。他同我想象中的敵人是如此不同,這個人雖然下流,但天性和善,思維簡單,像一個沒長大的孩子。可我明天就要殺了他。我覺得自己難以下手。

我對自己的怯懦感到困惑。我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怎么會變得毫無信念呢?怎么會變得是非不分、敵我不分呢?我真是辜負組織多來年來的培養(yǎng)和教育。面對這樣一個任務,我的內心竟然充滿了矛盾。我不能這樣,也不該這樣啊。我開始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待托馬斯。他確實是一個流氓,是敵人。他來到朝鮮,不知糟蹋過多少朝鮮姑娘。我們出征前,看過一些新聞資料片。那資料片有一集專門講美國大兵強奸朝鮮姑娘的事。那片子說,美國大兵在全世界各地到處駐軍,駐軍到哪里,強奸到哪里。駐在國的婦女經常受到美國大兵的騷擾。美國兵是多么不義。想起那些資料片中的場景,我心中的怒火就被激發(fā)了。托馬斯在我眼里開始變得可惡起來。我開始把他想象成一個十惡不赦的混蛋。

我走向托馬斯。托馬斯有一張陽光般的臉,他對我意味深長地笑著。他的笑充滿了和平的氣息。在我的感覺里,托馬斯不像是軍人,更像一個和平使者。我跟著他。我們倆有著十分曖昧的表情,就好像前面等著我們的是一張張令人敵血脈噴張的裸照。刀子就在我的棉衣里面。我的右手伸進棉衣,已緊握住它。我一直盯著他的心臟。我將把刀子插入托馬斯的心臟。

可就在我舉起刀子,向托馬斯的胸膛刺去時,我聽到一陣騷動。戰(zhàn)俘營的大門突然打開了,早晨的光線從門框里射入進來。和光線進入的是五個美國兵,他們來到李自強面前,用槍對著李自強,叫他起來。一會兒,他們把李自強帶走了。李自強被帶走前,用銳利的懷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我想,我沒刺死托馬斯,我剛才是在夢中。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李自強的突然被抓,在難友們中間引起了不安。有人懷疑出現了叛徒。我發(fā)現早晨以來,很多人用懷疑的眼神打量我。這讓我感到屈辱。不過,我確實為自己感到害羞。我竟然因為那僅僅是一個夢而如釋重負。我對自己非常不滿。我像一個罪人一樣低著頭,好像李自強被抓真是我告密的。這天,美國人沒安排我們去筑路。也許他們正在審問李自強。戰(zhàn)俘營里,難友們都沒說話,剛剛燃起的希望瞬間就破滅了,這令他們感到氣餒。他們一個個都無精打采的。

我感到自己正身處危險之中。我不斷在心里盤算這次行動失敗的后果。也許我會受牽連,他們會因此把我殺了。要是以前,我不會害怕,但現在我不想就此死去。我還要去故鄉(xiāng)見我的小護士。我不知道誰是告密者,雖然戰(zhàn)俘營只有十九名難友,但人心難測,誰是奸細你很難判斷。我甚至想到奸細有可能是李自強本人。是李自強給我設置了陷阱。這樣一想,我倒抽一口冷氣。

難友們對我充滿了敵意。很多人開始相信我就是叛徒了。我感到很難在這里呆下去了。我要么被美國人殺死,要么被難友殺死。我有這個預感。整整一天,我的右手都握著棉襖里的刀子。我雙眼警覺,觀察著周圍的一舉一動。大家在靜靜等待正在降臨的風暴。

傍晚,送飯的南韓人把門打開時,我嚇了一跳。南韓人的后面跟著兩個端著槍的美國兵。兩個美國兵的出現使氣氛驟然緊張。往日只是南韓人送飯的。美國兵顯得比平日要警覺。我以為他們要把我?guī)ё吡恕]有,他們僅僅是來送飯的。當時天已黑了,我看到兵營里的探照燈開始來回搜索著。我看到門外的黑暗。我看到了把守戰(zhàn)俘營的哨所。哨所外更黑暗,但我知道哨所外的黑暗叫做自由。那黑暗在誘惑我。我的心狂跳起來。我甚至沒想自己的心為什么狂跳,我已站了起來。我迅速靠近那個美國士兵,那兩個美國兵警覺地看著我。他們開始本能地做準備。但還沒等他們準備好,我的匕首已插入了他倆的心臟。我在偵察學校時學過如何快速出手,在敵人沒反應時解決。那個南韓人見此情景,他把飯鍋放在地上,無聲地哭了。我怕他喊出聲來,我的匕首又刺入他的胸膛。

大家都驚呆了。他們沒想到我會這么干。我自己也沒想到。此刻他們的眼里有一種不知所措的神情。他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干什么。想起他們以前投向我的懷疑的眼神,我感到委屈,我的眼睛突然濕潤了。我說:

“我去把那個哨兵干掉,然后你們就跑吧,要是把我們送進釜山集中營,我們就再也回不到祖國了。”

我拿著匕首,向出逃必經的哨所潛伏過去。兵營的探照燈讓我無處藏身。我匍匐在地上,向哨所靠近。我離那哨所越來越近了。我已經看見哨所值勤的美國大兵。這時,哨所的燈突然亮了,美國兵從里面走了出來。他一臉疑惑。他顯然已經嗅到了一些不同尋常的氣味。我躲藏起來。

那美國鬼子終于來到我面前,我從后面抱住他,迅速地扭斷了他的脖子。然后奪走了他的槍。

我向身后的難友揮了揮手……

我是最后一個離開俘虜營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點想念托馬斯。這個人救了我兩次命啊。看來,我真的被資產階級糖衣炮彈擊中啦。

我來到托馬斯的營房前。他的營房外布滿了崗哨。但我還是想去看他一眼。我是從一個鐵絲網的口子進去的。這要冒很大的風險。我當過偵察兵,這點困難我對付得了。就這樣,我來到托馬斯的窗口。房間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見。我想托馬斯睡著了。我當然不能和他告別。我從地上拿起一塊石頭,在他的墻上寫了幾個字:

“再見了,托馬斯。”

寫完這幾個字,我就跑了。我跑了一段路,聽到美國兵的軍營響起了警報聲。我想,他們終于發(fā)現俘虜們跑了。我不知道托馬斯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面。

我越過河流,來到山林里。老實說,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我不知道我們的部隊在哪里。我只是往北走,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北方。想起自己不再是俘虜,我感到無比寬慰,俘虜這個詞對我來說是多么沉重的恥辱啊。

我有點困了。我想,還是休息一下吧,我坐下來,把槍抱在懷里。我很快睡著了。在睡夢中,我還見到了那個小護士。夢里那個小護士沒穿任何衣服。

我是被人弄醒的。醒來的時候,我很不耐煩。怎么可以攪了人家的好夢呢。但當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時,我驚呆了。托馬斯正舉槍對著我。我?guī)缀跏潜灸艿匮杆倌闷饝牙锏臉專瑢仕M旭R斯說:

“把槍放下,否則我會殺了你。”

我看到托馬斯那雙天真的眼中有少見的兇狠。一種準備殺人的兇狠。

我的心突然軟了一下。他同我說過的,他之所以管俘虜是因為他不想殺人。他說殺了人他會受不了,會瘋掉的。

托馬斯很敏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柔軟。他放松下來。他放下槍,對我說:

“請你把槍放下。跟我回去。不會有任何事。”

可就在這時,我扣動了扳機,把托馬斯斃了。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扣動扳機。托馬斯一臉驚愕地倒在我面前,他天真的雙眼中充滿了疑問。他帶著滿腔的疑問見他的上帝去了。

當我知道自己殺了托馬斯后,令人奇怪的是我并沒有不安,相反,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我是一名志愿軍,是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一種前所未有的英雄氣概和自豪感迅速在我的胸中擴展。我抬頭望天。我得趕快離開這里,聽到槍聲,他們會追趕過來的。我無比鄙視地看了一眼托馬斯,然后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轉身走了。我邊走邊罵:

“你這個美帝國主義走狗,資產階級下流坯,我代表人民處決你。”

下部 忠誠

不被信任的感覺可不好受。他們開始要我回去,他們說,這是規(guī)定,像我這號人都得回國。我不愿意。我不能這樣回去。他們已認定我做過俘虜,但我決不承認。我當然也不能以一個俘虜的身份回國,我不能承受這樣的屈辱。我寧愿戰(zhàn)死在戰(zhàn)場,也不愿回去。

他們有點不耐煩。他們把我關了起來。他們不讓我穿上志愿軍軍服。我不怨組織,這不是針對我個人的,這是我軍的傳統(tǒng),你必須把一切向組織說清楚才能歸隊。是的,我失蹤了整整三個月,我得把這三個月的所有一切講清楚。

我了解我們的組織。組織是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交代的,組織更看重你的實際行動。我相信我對組織是忠誠的。但我能完全誠實地面對組織嗎?我發(fā)現不能。我不會說南韓人要殺我時是那個美國人托馬斯救了我,我也不會說我企圖跳河自殺時還是那個美國人救了我,我更不會說托馬斯在俘虜營里照顧我,并且給我看女人的裸照。這些都不能提。也不能提我偶爾浮現的對托馬斯的感激。我甚至連在俘虜營里策反出逃并殺了托馬斯這樣稱得上英雄行為的事都不能說,總之,我不能說出自己做了俘虜。我就說,這三個月,我歷盡艱難,在尋找部隊。

“有什么可以證明你所說的嗎?”看管我的士兵一臉譏諷。我說話時,他經常掛著不以為然的笑容。

過了些日子,我就同管我的這小子有點熟了。他叫魯小基,是個機靈的家伙。這樣的人在部隊是很能討首長歡喜的。會察言觀色吧。他雖然會給首長倒水倒茶,會拍首長的馬屁,但也算不上討人厭。

“聽說你是偵察兵?”魯小基問。

我聽了后,眼睛放光。這說明組織在調查我。如果他們能了解我在原來部隊的作為,組織也許會相信我。可是這小子接著說:

“聽說你原來的部隊全軍覆滅了。美國人他娘的這陣子真是殘忍,他們見一個殺一個,他們已不相信志愿軍戰(zhàn)士會投降。”

我猜度他話里的意思。也許他又在暗諷我成了美國人的俘虜。他說話很標準,字正腔圓,像個播音員。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你是北京人嗎?”我問。

“不是。”他含糊地答道。

“那你是哪里人?”

“我?我們是同鄉(xiāng)。”他有點不耐煩。

“可你一點口音也沒有。不像我,說話大舌頭。”

“你這個人怎么這么煩。我一聽你的話就知道是我老鄉(xiāng)。”他很快地講了幾句家鄉(xiāng)話。

沒錯,他的家鄉(xiāng)話講得很地道。我現在確信這個家伙是我老鄉(xiāng)了。我很久沒聽過鄉(xiāng)音。鄉(xiāng)音令我有一種流淚的感覺。這段日子我很脆弱。我對這個人有了親近感。雖然這家伙在我面前挺驕傲的,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兄弟,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繼續(xù)同他討近乎。

“你在向我探聽情報吧?”他板著臉說。

“我知道組織在懷疑我,為什么別人都死了,只有我死里逃生。”我說。我猜想,組織也許在懷疑我替美國人做間諜。不過組織總有一天會了解我的忠誠。我愿意為國家捐軀。

“那倒是沒有。”他停了一下,轉換了話題,“你呢?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已記不起他們來了。我是奶奶養(yǎng)大的,她已七十多歲了。”其實我父母沒死。我父親是個鄉(xiāng)村教師,為人耿直,經常有些不合時宜的言論。我母親是個家庭婦女,沒什么主見,家里的事我父親說了算。

魯小基低下頭,像是在沉思著什么。我看到他的眼中有那么一絲同情。我想這個人其實并不壞,心腸挺好的。我得利用他這一點。我說:

“我父親是被日本人殺死的。日本人進入我們村,殺了很多人,我父母被殺死了。”我想了想,又說,“我父親死的時候,眼珠子都被挖了出來。”

魯小基的眼圈就紅了。他說:

“你奶奶誰在照顧?”

“她身體挺好的,硬朗著呢。”

“兄弟,你還是回去吧。”魯小基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我才勸勸你,你還是回去吧,照顧你奶奶去。”

“兄弟,我不能回去。我這樣不清不白回去,臉都丟盡了,這樣的話,我還不如死。”

我知道這樣回去不會有好果子吃。我們村子里有一個人曾被日本人抓去筑路。他是個有學問的人,據說是位工程師。但日本人走后,他受盡了歧視。他還算不上漢奸呢。后來,有一天,他在自己的破屋里上吊自殺了。

我見過這個人吊在梁上的情形。這幾天,我晚上經常夢見他。他四肢僵硬地睡在黑暗中。在夢中,他的頭頂上有異樣的光亮,顯得猙獰恐怖。這光亮沒有任何來歷。后來,我發(fā)現那張伸著長長舌頭的臉變成了我自己。我像是被什么東西勒住了一樣,呼吸困難,我覺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這時,我猛地醒了過來,我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我喘著粗氣,心兒狂跳不止,眼中有深深的恐懼。我感到自己軟弱無比,從來沒有過的軟弱,我淚流滿面,我強忍著,不發(fā)出任何聲音。

也許是看在老鄉(xiāng)的分上,魯小基似乎對我客氣起來。我想,他還算是個不錯的人吧。

我不想留在這里。每天向組織匯報思想,會把人搞瘋,我哪有那么多思想?我又不是思想家。我想上戰(zhàn)場。我已向組織打了無數次報告,甚至寫了血書。但上面一點反應也沒有。

魯小基偶爾也透露一些信息給我。有一天,他告訴我,他聽說了我在當偵察兵的時候很勇敢,上面對我也挺欣賞。聽了這樣的話,我突然淚流滿面,身體里面涌出一種無比巨大的幸福感。我以前很少流淚,男兒有淚不輕彈嘛,但這段日子,淚腺好像特別發(fā)達,經常一觸即發(fā)。過去我要是傷心或委屈,我只是一個人偷偷地流,而現在我居然在魯小基面前流淚。事后想想,我也夠沒出息的。

我平息后,不好意思地對魯小基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委屈。”這段日子,魯小基對我特別客氣。

我去洗臉。屋子里很暗,天窗投下一束光線,投射在洗臉盆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我的臉十分蒼老,胡子雜亂堆在臉上。我看到我臉上委瑣的表情。我?guī)缀醪徽J識自己了。我曾經是多么英武。很多人都這么說,說我穿上軍裝真是英氣逼人。我不能再這樣下去。

我回到魯小基那兒,魯小基的面容十分凝重。我想他心里面有事。

“兄弟,你好像有心事呢?”我試探地問。

“沒有。”他本能地說。

“兄弟還是信不過我?還認為我是美國人派來的間諜?”

“那倒不是。我相信你。”

“是不是戰(zhàn)事有點吃緊?”

我這么猜是有道理的。在沒過鴨綠江前,我以為美帝國主義是他奶奶的紙老虎,而我軍將會戰(zhàn)無不勝,可現實是殘酷的,不是美國人比我們勇敢,而是美國人裝備好。

魯小基想了想,說:

“不瞞你說,我們這支部隊已被美國人攔腰斬斷了。我們被美國人包圍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氣。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就可能再次成為美國人的俘虜。但這次決不能再這樣了,這次我一定會先殺了自己的。我問:

“是整支部隊嗎?”

“據說有十萬人。”

我還是吃驚不小。十萬人呢。而上次,我們只是一個連被美國人包圍。

“不過,美國人也不一定能把我們滅了。”魯小基自言自語道。不知道他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看到天色暗下來。北朝鮮的傍晚來得特別早,過了五點,夜幕就開始降臨了。山上的冰雪呈現暗藍色的光芒,雖是戰(zhàn)火連天的年代,但還是有一種人煙稀少的寒冷而孤單的感覺。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在國內,這會兒人們在干什么呢?我的眼前出前熱氣騰騰的小吃和鑼鼓喧天的喜悅。這時候,我真的想回去。但想到回去后,我的人生將會黯然失色,我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如果有什么突圍分隊,我愿意沖在最前面。請你向組織轉告。”

也許是魯小基不忍看我那種祈求目光,他沒看我一眼,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邊,點了點頭,走了。

我可以從關押的屋子里出來,到處走走了。也替炊事班做個幫手。我換上了志愿軍軍服,只是這軍服沒有徽標。

戰(zhàn)事可能真的很吃緊。士兵和軍官都行色匆匆的,他們不正眼瞧我一下。連炊事班的人也不同我說話。我像是一個局外人,仿佛這戰(zhàn)爭同我沒有一點關系。我感到一點兒做人的尊嚴也沒有。但總歸比以前好一點兒。

魯小基已不來看管我了。我不用再寫思想匯報后,魯小基就來得少了。

一天,我正在拆除一袋空降的食品。這是美國人誤投到我軍陣地的。罐頭打開來后,牛肉的香味令人迷醉,我感到不但四周的空間被這香味占領,我的身體的所有部分都被占領。我多么想把這罐牛肉和自己的身體溶為一體。我想起在美國俘虜營里吃罐頭牛排的情形,竟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這時,魯小基來到我面前,他叫我停下手中的工作,跟他走。

我來到魯小基那兒。魯小基給了我一套正式的軍裝,讓我穿上。看到軍裝,我的眼圈就紅了。我一時不敢相信,也不敢動它。在我的潛意識里,我已經排除了我還是一名中國人民解放軍——志愿軍。魯小基把軍裝遞給我,我有點不好意思。魯小基溫和地說,穿上吧。我就一臉靦腆地把原來的衣服脫下,然后穿上它。我對自己能穿上軍裝有點不太適應。我看了一眼魯小基,我想知道魯小基的反應。從他人的反應可以想見自己的形象。魯小基顯然對我很欣賞。他說,你是個漂亮的家伙,你以后會迷倒一大批女人。我笑了笑,自信了一點。

我猜不出組織的用意。我想組織也許對我有新的安排,不可能再讓我去炊事班幫忙了。我渴望去前線獻身,甚至有強烈的戰(zhàn)死疆場的欲望。

“通過這段日子的考察,組織認為你是位好同志,讓你先去俘虜營看管俘虜。”

我聽了魯小基的話后,感到很失望,那不是我希望的安排,我不希望留在后方。

還是魯小基帶我去戰(zhàn)俘營的。這事雖不能令我感到滿意,但總比呆在炊事班強。總得說來,我算是欣然前往的。

這個戰(zhàn)俘營不大,關著九個美國大兵。其中有兩個還是黑人。有兩位志愿軍管理著這個營地。一位姓嚴,年齡稍長,像是過了三十,臉色漆黑,臉上有些粗糙的顆粒,他的眼神冷漠,經常有不易察覺的刺人的光亮閃過。他應該是這個營地的負責人。另一位姓肖,有著一張娃娃臉,但也是整天板著個面孔。大概是職業(yè)需要,對付美國俘虜,你得在臉上擺點兒顏色。我很自然地把他們的表情搬到自己的臉上。

魯小基先向老嚴談了一下我的情況,然后再把我介紹給老嚴。老嚴伸出他那雙大手,把我握住。根據以往的經驗,我以為一個長著這樣一雙大手的人,手會很溫熱,但老嚴的手出奇地冷。

魯小基走后,老嚴就帶我去看俘虜。一路上,老嚴沉默不語。

我們一進去,俘虜們就都立正了。那情形像是士兵等待著首長的檢閱。老嚴叫他們稍息。老嚴發(fā)現人數不對,突然問:

“托馬斯呢?”

我聽到這個名字嚇了一跳。托—馬—斯。我四處觀察,看看有沒有我熟識的人。一會兒,我嘲笑自己的慌張,美國人叫托馬斯的多了去了,此托馬斯非彼托馬斯,我是自己嚇自己。我認識的托馬斯已被我斃了。

是肖戰(zhàn)友接了話,他說:

“托馬斯去茅坑了。”

老嚴開始向他們宣示我軍優(yōu)待俘虜的政策。我猜他每回都要說一遍。他這個人平常不說話,但說這一套倒是滔滔不絕的。

這時候,一個人匆匆趕來了,站在俘虜的隊伍中。見到他,我的心狂跳起來。是的,就是他,托馬斯。我非常困惑,也很吃驚,這個人竟然沒有死,他還活著,并且做了我軍的俘虜。我的心不禁有些慌亂。托馬斯這時也看見了我,他的目光既明亮,又有些害怕,就好像見到一頭突然闖入的野獸,搞不清對人類是否友善。托馬斯那陰影遍布的目光里像是在試探我,像是想同我打招呼。我板著臉,冷冷地盯著他,我不能因此而膽怯了。我假裝不認識他。

老嚴像是看出了什么名堂,問:“你們認識?”

我趕緊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不認識。”

老嚴一直看著我,眼神里布滿懷疑。一會兒,老嚴把那人叫到我面前,向我介紹:

“他叫托馬斯,會說中國話,現在靠他幫忙管理這些美國人。”

我點點頭。

老嚴叫那人回去站好隊。然后,又開始訓話:

“毛主席早就說過,美帝國主義是紙老虎。你們要老老實實呆著,不要搞陰謀詭計。一切侵略者注定都要失敗的,因為正義在我們這里……”

從俘虜們那里出來,我的心情非常復雜。一方面,我對沒有殺死托馬斯有一種如釋重負之感。老實說,我一槍斃了托馬斯后,再也沒有想起過他來。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這事還來不及想。但見到他,那種復雜的心情就涌了上來。畢竟這個人救過我兩次命啊,他沒死在我手里,當然會給我一些安慰。但另一方面,在目前情況下,托馬斯的出現令我非常害怕,我感到托馬斯像是一枚埋在我身邊的定時炸彈。托馬斯又懂漢語,只要他說認識我,我做過俘虜的身份就會暴露,我會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永遠不得翻身。

我發(fā)現,我已經闖入了一個危險密布的地方,隨時有可能身敗名裂。

我的工作就是隨時聽從老嚴的吩咐。老嚴說,今天讓他們掏大糞去,我和肖戰(zhàn)友就帶著美國俘虜去總部掏大糞。老嚴說,今天洗軍服,我倆就帶著他們去河邊洗。河水很冷,那些美國人經常凍得哇哇叫。有幾個美國人手上已長滿了凍瘡。我隱約感覺到老嚴似乎信不過我,不給我同美國人單獨接觸的機會。肖戰(zhàn)友幾乎與我形影不離,像是在監(jiān)視我。

我對俘虜非常殘忍,他們一有不對,就會遭到我的毆打。我唯獨不打托馬斯。我這么做有多重考慮:第一,當然是為了震懾托馬斯,好讓他封嘴;第二,同我不被信任有關,我急于證明我比誰都仇恨敵人。我無緣無故毆打俘虜的時候,肖戰(zhàn)友就會奇怪地看著我,但也沒有制止我。

托馬斯經常去老嚴那里,我不知道托馬斯和老嚴說些什么。只要有組織就會有機密,即使這組織只有三個人。也許老嚴暗地里在調查我,也許是我多心。我注意觀察肖戰(zhàn)友的反應。肖戰(zhàn)友和老嚴之間應該是有溝通的,如果老嚴握有對我不利的證據,老嚴也許會告訴肖戰(zhàn)友。

我和肖戰(zhàn)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戰(zhàn)友好像沒什么興趣,我問他哪個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問他家里幾口人,他說四口。總之,他回答得標準而簡約,從不多說一個字。他的反應看上去十分機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會認為他是一個白癡。我當然不能問老嚴和托馬斯談些什么,即使問也問不出什么,因為我猜得出肖戰(zhàn)友的標準答案:談工作。

我很焦慮,我得清除這個潛在的危險。然而我無法單獨和托馬斯在一起。

托馬斯,這個單純的美國人,即使成了一個俘虜,他的笑容依舊保持著往日的燦爛。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兒,穿著破爛的衣服。也許他的口袋里還藏著女人的裸體照,在夜晚,借著月光偷偷地看上幾眼,以慰藉他的俘虜生涯。北朝鮮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靜,在山頭的云層中穿行。在無云的時候,月亮的華光照耀在這戰(zhàn)地上,使周圍的一切看起來像是停留在世前的某一刻,顯得古老而安謐。在這樣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見過的照片上的裸女會呈現怎樣的風騷呢?

托馬斯能說會道。他和那些美國人用英語說說笑笑時,我會懷疑,他是不是在告訴他們,他認識我。也許他還在用尖刻的語言罵我是一個不恥之徒。他救我兩次,可我恩將仇報,一槍斃了他。托馬斯在說話時,那些美國俘虜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長地看著我。就好像托馬斯真的在講述我與他的故事一樣。托馬斯是我的噩夢。

我突然氣急敗壞,沖過去踢了他們幾腳,讓他們閉嘴。

有一次,我們去總部搬運給養(yǎng)。在路上,托馬斯尿急,他在老嚴點頭后,由我押著去撒尿。他站在一懸崖邊上,掏出他的家伙,愉快地撒起來。這時,我涌出了一個念頭:我只要在后面推上一把,這個人就會墜入萬丈深淵,這等于拆除了埋在我身邊的定時炸彈,從此我就安全無虞了。托馬斯即使在撒尿時,也有些孩子氣,他吹著口哨,尿路不斷改變,好像他正在畫著一幅不存在的圖畫。念頭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頭是如此強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當我將要接觸到托馬斯的背部時,我停止了。我發(fā)現我無法置他于死地。我不能這樣,這個人救過我兩次命,我已殺過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殺他第二次了。我轉過身,眼圈都紅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氣。

托馬斯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危險,他撒完尿,全身一個激靈,把家伙放入褲襠。這時,他看了我一眼。這是我第一次和托馬斯單獨面對。他的臉上頓時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臉黑了下來,我假裝并不認識他。我說:

“走吧,他們走遠了。”

托馬斯點點頭。

“子彈擊中我這兒。”托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沒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對一個不存在的人說話,“我以為要死了……我后來被中國人抓了起來,他們把我救了過來。我很感謝中國人,真的……”

我開始并沒吭聲,后來我冷冷地說:

“當心你的舌頭,我不認識你。”

托馬斯相當聰明,說:“我知道,我不認識你,我從來沒見過你。”

“算你命大。”我說。

托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從我的話中聽出了玄機。他說:

“我不想死,只要讓我活著,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挺瞧不上這個美國人的。說出這么沒出息的話。這樣的人也許還是一把把他推下懸崖來得干脆。我就踢了他一腳,說:

“少廢話。”

老嚴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原來他是在一塊巖石邊等著我們。他見到我們,臉上掛著古怪的笑容。他的那雙眼睛,充滿了懷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極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頓,給他一點顏色瞧瞧。老嚴對托馬斯說:

“你快跑,追上他們。”

托馬斯就屁顛顛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嚴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誰也沒有說話。但我感到我和老嚴之間緊張的氣息。老嚴已經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這會兒,我就在他旁邊,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間似乎相隔遙遠。我心情沉重,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包圍著,壓迫著。我當然知道是什么東西壓迫著我,是不被信任的目光。我以為他們最終會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軍裝,但我還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陣子,他才開口問:

“你們剛才講什么?”

“他說是志愿軍救了他的命,他對志愿軍相當感激。”

“是嗎?”老嚴意有所指地說,“你們好像挺熟的?”

我沒理睬這個人。加快步子,獨自向前。

事后,我非常后悔我沒有把托馬斯推入懸崖。因為那以后,事情似乎變得嚴峻起來。老嚴經常把托馬斯叫去。有一次,肖戰(zhàn)友對我說,托馬斯以前是美國俘虜營的軍官。他很少同我講俘虜的事,我就格外警覺。我說,是嗎?

老嚴有一天把我叫去,問我這失蹤的三個月是怎么生活的。我說,見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連死老鼠都吃。老嚴說,噢,是這樣。我說,我是受過野戰(zhàn)訓練的,只要沒被擊中要害就能活下來。

我知道老嚴還是沒有信任我。我甚至覺得,在他心里已認定了我同托馬斯有關系了,他認定我在這三個月中,已變了節(jié),投靠了美國人。也許是我多心了。但目前的處境讓我不能不留點兒心眼。

也許是為了解除老嚴的懷疑,有一天,我主動向肖戰(zhàn)友說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戰(zhàn)爭,我們整個連都被包圍了,通信中斷。我受命前去請求大部隊的支援,所以我逃了出來。我說,我其實不愿意在這里看管俘虜,我想去前線。

肖戰(zhàn)友好像對我的話沒興趣。他沒頭沒腦地對我說:

“我們已經被包圍了。四周都是南韓人和美國兵。”

對此,我卻一點不關心。我渴望和美國人正面接觸,來個你死我活。要解決目前的困境,我只能這樣。如果面對敵人,我的命運只能是兩種:要么成為一個英雄,要么戰(zhàn)死成仁。我說:

“你什么打算?”

“我不會做一個俘虜。”他冷冷地說。

我和肖戰(zhàn)友說話時,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來。樹林暗影浮動。傍晚的氣息使眼前嚴酷的戰(zhàn)爭顯得有點不真實,好像我一直置身于世外。這令我有點傷感。

我和肖戰(zhàn)友說這些時,內心充斥著巨大的不平。我敢保證,我比誰都勇敢,比誰都忠誠,但現在就是像肖戰(zhàn)友這樣的白癡都要懷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臉色。我告訴自己,我必須經受住這個考驗,把一切恥辱洗涮干凈。

有一天,老嚴把我叫去。我進去時,發(fā)現托馬斯老老實實坐在老嚴那張簡易寫字桌前面,他雙腳并攏,搓著手,那雙天真的眼里面帶著驚恐。我嚇了一跳。我不知道老嚴為何把我叫過來,難道他從托馬斯的嘴里審問到了什么?我當然不能把我的擔心表露出來。我也沒問老嚴找我何事。我現在很少說話。老嚴的話也少,但我知道他會先開口的,是他找我來的。這次老嚴倒是很熱情,站起來,把他的位置讓給我,說:

“你來審審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還有料。”

我硬著頭皮坐到椅子上。我得面對這個場景。我把目光刺向托馬斯。能問些什么呢?我對托馬斯太了解了。但我必須要問。

“你在美軍哪支部隊?”

“我在美軍水原戰(zhàn)俘營工作。”

“你虐待過中國俘虜嗎?”

“沒有。”

“騙人。”

“別的士兵有。他們叫中國人在營地跑步,不讓他們停下來,直到他們脫水暈過去。”

“你一個管俘虜的怎么會被抓的?”

“因為俘虜策反跑了。我是去追趕那些逃跑的俘虜時被抓的。”

……

我審問的時候,老嚴在一旁打瞌睡,但我知道他一直仔細傾聽著,不會放過任何細節(jié)。

我從老嚴那里出去時,渾身都是冷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剛才的審問令人窒息。那不是在審托馬斯,而是在審我自己。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漏子。即使現在,我已做了幾次深呼吸,依舊感到胸悶。我很軟弱,我甚至想到我應該把一切同組織交代清楚,包括和托馬斯的關系,包括我向托馬斯索取女人的裸照,包括我的階級立場問題,但我馬上否定了自己這個想法。這樣做等于把自己打入地獄,如果說了,組織就不會再信任我了,我就會像那個給日本人筑鐵路的工程師一樣只有上吊的份了。

俘虜出去干活時都要在臉上做記號。在他們的臉上或衣服上打一個紅×。這工作一直我在做。我像對待那些將要送到屠宰場的牲口一樣,打×。輪到托馬斯時,我在托馬斯的嘴上打了一個大大的×。這我昨晚上想好了的,我得想些辦法警告托馬斯,讓他永遠永遠地閉嘴。我打完×,老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沒說。

老嚴又把我叫去審問托馬斯。這已經是第四次了。我的問話在向危險的方向前進。

“聽說你被捕時受傷了?”

“是的。”

“怎么傷的?”

“一個逃亡的俘虜……不,不,是一個逃亡的中國志原軍打了我一槍?”

“是誰組織策反的,你知道嗎?”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會策反成功了。”

“是的。你說得對。”

“如果現在你見到那些俘虜你還能認出來嗎?”

“能。不過中國人的臉都差不多,也不一定。”說到這兒,托馬斯笑了。“比如我覺得你很眼熟,但實際上我不認識你。”

聽了這話,我嚇得不知如何審問下去。我的目光盯著托馬斯的上衣口袋。他還穿著美國軍服。他被捕時,我軍已把他的全身搜了個遍,他的口袋應該沒什么東西了。可我太了解托馬斯了,你把他所有的東西搜了去,他無所謂,但他會把裸照藏好,藏在胸口。我也是一時失控,沖了過去,抓起他的前胸,撕開他的衣服,那裸照就彈了出來。我撿起裸照,冷笑道:

“這個美國人天生就是下流坯。”

我這么做是愚蠢的,這只能讓我更危險。我覺得再這樣下去,老嚴總有一天會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肖戰(zhàn)友有一天對我說,老嚴以前是地下工作者,搞情報的。他警惕性高,什么事情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肖戰(zhàn)友這么說時雖然依舊面無表情,但是我的心直發(fā)虛。

我總感到背后有一雙不信任的目光。這目光現在好像無處不在,像刀子一樣閃閃發(fā)亮,因為這目光,我經常覺得現在已經沒有黑夜,我的一切都是裸露的,無處藏身。

我晚上老是做同一個夢,我總是夢見托馬斯那張有時候能說會道有時候又笨嘴笨舌的大嘴巴。在夢里,這張嘴像鱷魚嘴那么大,是真正的血盆大口。我對這張嘴巴充滿了恐懼。我多么希望托馬斯的臉上沒有嘴巴。或者托馬斯成為一個不能發(fā)出任何聲音的啞巴。似乎只有那樣我才是安全的。當我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候,對這個美國人充滿了憤恨。就是這個人讓我度日如年的。我真是后悔,我當時沒把他推下懸崖。

美國人雖然被囚禁著,但他們天性樂觀,只要待他們稍寬松一點,他們就喜歡說說笑笑。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就嘰嘰喳喳說個不停,經常還哄堂大笑。我猜那些玩笑同性有關,因為他們老說“發(fā)格”。我呆在美國戰(zhàn)俘營時知道這個在他們口中出現頻率最高的詞是什么意思了。美國俘虜老是“發(fā)格、發(fā)格”的,讓老嚴很煩。他發(fā)布了一條指示,規(guī)定從即日起這些美國人不得講英文。老嚴的指示讓美國俘虜很吃驚,他們的臉上布滿了無辜的表情。美國人向老嚴抗議。美國人抗議的時候,肖戰(zhàn)友推了推槍膛。他把子彈推入槍膛時,機械發(fā)出響亮的聲音。這聲音嚇著了這些戰(zhàn)俘,他們都沉寂下來,臉上布滿了恐懼。這以后,他們就不再相互說英語了。

老嚴對他們開設了中文課。這個任務交給托馬斯。老嚴對美國人訓話:

“好好吧咱們的話學會了,以后只能用中文說。”

托馬斯教他們中文的時候,我和肖戰(zhàn)友就背著槍在門外站崗。

我是懷著一種絕望的心情看著他們學中文的。我真的希望這里沒一個人會說中文,那個托馬斯最好是一個啞巴。

如果托馬斯真的給他們講了我的什么話,那么,等他們學會中文,身邊的定時炸彈不是一個,而是九個。我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得想點辦法。也許我應該把托馬斯殺了,或者我應該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戰(zhàn)爭越來越嚴酷。有消息傳來,美國女兵在污辱中國戰(zhàn)俘。有一些照片被帝國主義媒體披露了了出來,照片上志愿軍俘虜光著身子,在被逼做各種性交動作。還有更惡劣的,就是美國人強迫中國俘虜同牲畜性交。旁邊的美國女兵和男兵都在狂笑。這些照片讓軍隊對美國人充滿了仇恨。管理戰(zhàn)俘的我軍士兵自己沒動手,叫來一些北朝鮮人,叫他們對付美國俘虜。魯小基帶著首長的指示來到俘虜營。魯小基強調我軍優(yōu)待俘虜的政策。

但憤怒是可以傳染的。憤怒也傳染到了我們這里。肖戰(zhàn)友開始折磨美國人。他先把那些美軍污辱我軍俘虜的照片貼到墻上,然后拿著鞭子,在屋子里踱步。那些美國人看到照片,都臉色蒼白。他們知道自己必將遭受到也許是致命的報復。

肖戰(zhàn)友像瘋子一樣抽打著美國人。他原本沒有表情的臉完全扭曲變形。我能理解肖戰(zhàn)友,這種仇恨是真實的刻骨的。我有這種體驗。我所在的連隊第一次出現死亡的時候,我眼看著我的戰(zhàn)友被美國人的流彈擊中后死去了,那時我胸中涌出的仇恨勢不可擋,我真的想馬上沖過去把他娘的美國人都殺個干凈。肖戰(zhàn)友鞭子揮過,美國人的臉上、身上、手臂上都出現了血痕。

一會兒,肖戰(zhàn)友就累了,他氣喘吁吁地擦著汗,把鞭子擲給我,說:

“你去收拾那個人吧,那個人我給你留著。”

他所說的那個人就是托馬斯。他剛才沒打托馬斯一鞭子。我明白他的用意。

我把鞭子擲了。我冷冷地站起來,向托馬斯走去。托馬斯大概看到了我眼中的殺機,他后退著求饒。不要,不要。我當然不為所動。也許我早已等著這樣的時機了。我甚至連想都沒好好想,像是完全出于本能。我從腰間抽出刀子,逼向托馬斯。托馬斯再無退路。我掐住托馬斯的脖子。一會兒,他的舌頭就伸了出來,我迅速揪住托馬斯的舌頭,然后把它割了去。我的一系列動作非常嫻熟。我曾是一個偵察兵,干這種事訓練有素。舌頭割去,血流噴射,我的臉被染得通紅,成了一個血人。我抹了一把臉,我的雙手沾滿血液。老嚴和肖戰(zhàn)友沒料到我會這么干,他倆完全驚呆了。我看到肖戰(zhàn)友甚至顫抖起來。托馬斯像一條魚一樣在地上蹦跳,撕著嗓子喊叫,但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我擲了刀子,走出俘虜營。

我難以平靜。我雙腳打顫,渾身無力,就像我腳下的路被抽空了,我浮在半空之中。沒走多少路,我就嘔吐起來。

這之后,我一直不敢見到托馬斯。我在有意回避他。即使見到他,我也不會向他看一眼。現在,我安全了,但我內心卻再也難以平復,我已難以把托馬斯當成一個美國鬼子,當成我的敵人。我太熟悉這個人了,我已把他當成我生活中的一員,就像是一個鄰居。我因此感到難過。

我開始照顧托馬斯。干重活的時候,我偶爾會幫幫他。送飯時,我會給他加點兒菜什么的。我軍的條件比較惡劣,伙食差,我見托馬斯狼吞虎咽的。這時候,托馬斯看上去像條受驚的狗,對我又感激又害怕。

戰(zhàn)事越來越吃緊。我們所在的山頭被包圍了。老嚴告訴我,我軍可能失守,也可能全軍覆沒。

我爬上山頂,察看周圍的狀況。危險比想象得要嚴重。頭頂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美國飛機。飛機發(fā)出令人討厭的聲音,就好像這個山頭是一堆巨大的狗屎,而這些飛機是一群可惡的蒼蠅。南韓士兵完全包圍了我們。他們正在包抄我們。

老嚴和肖戰(zhàn)友似乎再沒心思看管這些俘虜了。他們把俘虜營里的事交給了我,投入了戰(zhàn)斗。美國士兵對外面的情況渾然不覺。他們在恐懼解除的時候,基本上是自得其樂的。有時候開心起來就像孩子。他們發(fā)明了一種游戲,他們是用稚嫩的中文玩的,說出五官的名字,然后用動作比劃出來。他們玩得挺投入的。我感到奇怪,外面是嚴酷的戰(zhàn)爭,而這里像一個超級幼兒園。

槍炮聲越來越近了。一些炮彈就在附近爆炸。俘虜營一下子安靜下來,那些美國人一個個面露驚恐之色,他們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我把俘虜營關死,到外面察看。到處都是炮火。這座山頭已光禿禿的了,除了石頭和焦土,沒有一棵活著的樹或草。戰(zhàn)壕里,我軍士兵狀況非常慘烈,遍地都是尸體。

根據我上次的經驗,我明白,我們跑不了啦。過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失守,所有的人都會死去,不死去的就會成為俘虜。我準備死去了。我不會再做一次俘虜的。

我來到俘虜營,開始做臨死前的準備。我要做一個英雄。也許多年后人們會發(fā)現我的英雄業(yè)績。我得做得盡善盡美,好讓他們傳頌,就像人們在傳頌狼牙山五壯士一樣。

我要先殺了這些美國人。這是我首先涌出的念頭。

俘虜營的后面就是老嚴、肖戰(zhàn)友和我休息的地方。那里有一個暗口,可以觀察營里面的一切。營里的門都關死了,要殺了這些美國人輕而易舉。他們這會兒還在玩游戲。美國人對自己成了俘虜沒有任何羞恥感,給人的感覺好像他們拜不得成為一個俘虜,所以他們被抓后反而放松下來。我非常瞧不上他們這一點。這樣的部隊怎么能打勝仗呢。他們玩游戲還特別較真兒,經常為一點點小事爭得面紅耳赤。現在,我要把這些垃圾送到天堂上去了。

我不緊不慢地推上子彈,開始向他們射擊。當一個人的腦袋突然開花的時候,那些俘虜驚呆了,然后亂成一團。我繼續(xù)射擊。我的槍法是多么準,彈無虛發(fā)。可是,我這么一個神槍手,卻英雄無用武之地,讓我看管這些令人厭煩的俘虜。這世道,真是不公平。我把這些日子壓抑的憤怒都發(fā)泄到他們身上。一會兒,營里躺滿了尸體,只有托馬斯活著。但托馬斯已經嚇傻了。

我把托馬斯叫出來。托馬斯揣摩不出我會怎樣對待他。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他在求我。他已說不出話,但我懂他的意思,他不想死。他給我看他妻子的照片,我曾經看過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死,他的妻子還在等他。他說著就哭了,哭得像一個孩子似的。我說,托馬斯,你別哭,我不會殺你。托馬斯吃驚地抬起頭來,表情顯得既疑惑又脆弱,顯然他沒有完全相信我。我說,托馬斯,謝謝你曾救了我,你跑吧,四周都是你們的人,你只要跑,你就會有救。托馬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會兒,等他反應過來,就從地上爬起來,逃跑。他是倒退著逃跑的,他怕我一槍斃了他。他始終對我不放心,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是個變化無常的魔鬼。后來,他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像一塊石頭一樣向山下滾去。

我知道接下來應該干什么。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我開始捆綁炸藥。一會兒,我的身體上掛滿了炸藥。我的手中還握著一根爆破筒。

戰(zhàn)場突然安靜下來。也許我軍的士兵全部戰(zhàn)死了,也許只是我的幻覺。大概是幻覺,其實四周依然充滿了槍聲和爆炸聲。安靜是從我的身體里面滲透出來的。那是臨死前的寧靜。是的,我對死亡沒有任何恐懼,有的只有寧靜。

敵人像螞蟻一樣聚集,他們向我靠近。我坐在那里,臉上掛著安詳的笑容。我等著他們完全靠近,然后,我會站起來,拉響身上的炸藥和爆破筒,把自己和敵人送進天堂。

原載《當代作家評論》2005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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