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沙郡年記(5)
- 沙郡年記
- (美)奧爾多·利奧波德
- 5368字
- 2014-08-21 18:04:25
以上統(tǒng)計顯示,邊遠農(nóng)場里農(nóng)夫們的視覺享受差不多是生活在大學、城市里的人們的兩倍。當然了,兩者都還沒有關(guān)注到自己區(qū)域內(nèi)的植物群落,因此我們面臨的是前面已經(jīng)提及的兩種選擇:要么繼續(xù)盲目開發(fā),要么重新思考植物與開發(fā)共存共榮的可能性。
造成植物群落萎縮的原因,是清除農(nóng)場雜草、林地放牧和修建公路。進行每項開發(fā)都需要大量削減野生植物所占用的土地,但是我們沒必要將整個農(nóng)場、整個城鎮(zhèn)或州郡作為開發(fā)的代價,使得植被消失。它們的消失不會給我們帶來任何益處。每個農(nóng)場上都有閑置的土地,每條公路兩旁都有和它相同長度的空地。只要不在這些空閑的土地上放牧、耕種、割草,那么本地的所有植物群,連同數(shù)十種外來植物,就能和生活在當?shù)氐娜藗兿嘁老嗍亓恕?
具有諷剌意味的是,大草原植物的杰出保護者對沿鐵路線修筑防護欄一事了解甚微,甚至對這些瑣事毫不關(guān)心。這些鐵路的很多護欄在草原被開墾之前就豎在那里了。在這些細長的保護區(qū)內(nèi),草原植物承受著煤渣、煤灰和每年一次清理空地的大火的洗禮,用生命的力量完成了一部色彩炫目的年歷,從五月粉紅色的折瓣花,到十月藍色的紫菀。我心中縈繞著一個長久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有機會與一位鐵面無情的鐵路局長謀面,用事實依據(jù)證明他尚懷仁慈之心。但遺憾的是我一直沒有遇見這樣的一個人,因此也沒機會這樣做。
鐵路部門當然也會使用噴火器和化學噴霧器來清除鐵路邊的雜草,這種做法的成本太高,無法擴展到距鐵軌太遠的地方,但他們早晚會用上更先進的方法。
如果我們對某個人種所知甚少,那么它的消失并不會給我們帶來太多痛苦;如果我們對某個國家的認識,僅限于偶爾品嘗的一道菜肴,那么這個國家中某人的逝去對于我們也就沒有多大意義。我們只為熟悉的人哀傷。倘若我們對羅盤葵的認知僅僅是植物學書籍上的一個名字,那么我們也不會因為這種植物在丹恩郡西部消失感到悲傷。
當我試圖挖起一株羅盤葵,想把它移栽到我的農(nóng)場時,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了它的個性。那就像是在挖一棵橡樹幼苗。我辛苦勞動了半小時,又臟又累,但是它的根仍然在延伸,就像直立生長的巨大甘薯。據(jù)我所知,那株羅盤葵的根向下穿透了基巖。我最終沒能挖出羅盤葵,但我明白,它之所以如此苦心經(jīng)營地下戰(zhàn)略,是為了對付大草原的干旱。
之后,我種下了羅盤葵的種子,這種種子粒大肉厚,味道與葵花籽相似。不久,它們就發(fā)芽了。但是經(jīng)過五年的等待,幼苗仍是幼苗,不知何日才能長出花莖。也許羅盤葵需要生長十年才能達到開花的年齡;那么,墓地里我所珍愛的羅盤葵多大?它可能比那里最古老的墓碑還要年長吧,而那塊墓碑上的日期是1850年。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它曾見過逃亡的黑鷹從麥迪遜湖撤退到威斯康星河,因為它就生長在那次著名戰(zhàn)役的行軍路線上。它當然也曾見過拓荒者接連不斷的葬禮,看見他們一個又一個地長眠在藍色須芒草下。
我曾看到,一把電鏟在路邊挖排水溝時,切斷了一株羅盤葵的“甘薯根”。很快它的根就生出新葉,后來又長出了花莖。這可以解釋,為何我們在剛被平整過的公路旁邊會發(fā)現(xiàn)這種從不侵入新環(huán)境的植物。很明顯,一旦它在一個地方扎下了根,除了持續(xù)性的放牧、刈割或犁耕,完全能抵抗任何傷害。
那么羅盤葵為什么會從放牧地區(qū)消失呢?我曾見過一位農(nóng)民把他的牛兒趕到未被拓墾的大草原上,那里只是偶爾有人去刈割野生的干草。牛在吃光其他的植物之前會首先吃掉羅盤葵的莖葉。我們可以想像當年野牛對羅盤葵也是情有獨鐘的,但是整個夏天它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進食。簡而言之,野牛不會持續(xù)在一個地方吃草,所以羅盤葵還能夠招架得了。
或許是上帝的意愿,讓數(shù)千種動植物彼此相生相克以產(chǎn)生現(xiàn)今的世界。如今,上帝的意愿又要收回這美好的一切。當最后一頭野牛告別威斯康星時,幾乎沒有人感到悲傷。同樣,當最后一株羅盤葵隨之而逝,前往那虛無夢幻中綠意飄渺的大草原時,又有誰會為之動容呢?
八月:青色牧場
有些畫之所以出名,是因為每個時代都不缺少欣賞者,而且每個時代都可能出現(xiàn)一些賞識它們的伯樂。
我知道的這樣一幅畫,它卻極易消失,除了漫游在山坡上的鹿以外,幾乎沒有人看到過它。為這幅畫揮毫潑墨的是一條清澈的河流,然而在我?guī)笥讶ビ^賞其作品之前,這條河流已經(jīng)將他的作品永遠地抹去了。從此,這幅畫只留存在我的心中。
和藝術(shù)家常常變幻不定的性情一樣,這條河流也喜怒無常。你全然無法預料它何時會有心情潑墨,將會持續(xù)多久。但在仲夏,在每一個明媚和煦的日子里,當白色艦隊般的大片云朵巡游天際時,你漫步于沙洲之上,哪怕只是為了去看看它是否正在創(chuàng)作,這本身就是生命中值得珍惜的事情。
在創(chuàng)作開始時,它會在河濱畫上一條“鍛帶”,將之薄薄地涂在向后傾斜退去的河岸的沙子上。“鍛帶”在陽光下慢慢變干,這時金翅雀便來到它的水洼中沐浴,而鹿、鷺鳥、雙領(lǐng)鵒、垸熊和烏龜會用足跡在“鍛帶”上刻上花邊。這會兒,很難斷定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
不過,當我看到這條“鍛帶”因長出的荸薺草而變成綠色時,我便開始注意觀察,因為這是河流有心情作畫的信號。幾乎在一夜之間,荸薺草就長得茂密而蔥翠,讓附近高地上的田鼠都無法抗拒它的誘惑,它們結(jié)伴出行來到這綠色的牧場。顯然,田鼠們一連幾個夜晚都在天鵝絨般的草地上疏松筋骨。它們踩出的田鼠迷宮足以說明它們樂不思蜀的興致。鹿在綠色牧場上徜徉,顯然是為了享受踩在柔軟草地上的愉快感覺。就連不愛出門的鼴鼠,也在干燥的沙地下挖出一個通道,一直通向長滿荸薺草的“鍛帶”。在那兒,它可以盡情用翠綠的草皮堆砌它的城堡。
在這段時間里,那些數(shù)不清卻又小得難以辨認的植物幼苗,紛紛從綠色“鍛帶”下潮濕溫暖的沙中破土而出。
如果你想進一步觀賞這幅畫,你就要再給河流三周的時間,而且在這期間要確保無人打擾它。然后,在一個晴朗的早晨,在太陽剛剛驅(qū)散破曉的晨霧時前來拜訪沙洲。這位藝術(shù)家此時已經(jīng)調(diào)配好了色彩并與露水一起潑灑出去。荸薺草甸現(xiàn)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翠綠,上面閃耀著藍色的溝酸漿、粉紅色的青蘭,以及乳白色的慈姑花。時而可見山梗菜伸展著葉片,如同拋向天上的紅矛。在沙地盡頭,紫色的斑鳩菊和淡粉色的澤蘭靠著成排的柳樹高高地佇立著。即使你懷著敬畏之心悄然地來到這里,仿佛來到一個只能美麗一次的地方,你仍可能會驚擾一只站在那齊膝高的花叢中悠然自得的狐紅色小鹿。
不要期待還能再回去欣賞綠色牧場,因為那時它已不復存在了。或者是河水的消退讓它干枯,或者是上漲的河水漫過了沙洲,讓它又變回原來簡樸、干凈的沙地。然而在心中,你可以永遠珍藏起那幅畫卷,并期待著在某個夏日’河流又會找回繪畫的興趣。
九月:歡唱的樹林
到了九月,黎明十分,幾乎聽不見鳥兒的歌唱。或許一只歌雀還會漫不經(jīng)心地唱首歌;或許一只丘鷸還會在飛往棲息的樹叢途中鳴囀;一只大林鸮也可能以最后一聲啼叫結(jié)束夜晚的爭論。但是,其他的鳥似乎沒有要說什么或要唱什么的興致。
只有在一些霧氣縈繞的秋日黎明,或許還能聽見鵪鶉的合唱。寂靜突然被十幾個女低音打破,它們無法抑制對即將到來的黎明的歌頌。在短短的一兩分鐘之后,音樂會戛然而止,如同音樂會突然開始一樣。
善于隱秘的鳥兒的歌聲具有獨特的優(yōu)點。站在樹梢上高歌的鳥兒易被矚目,但也容易被遺忘,它們“顯而易見”,在人們眼里也就極為平常了。讓人們難以釋懷的,是偶露崢嶸的隱士夜鶇,從幽深陰暗的地方傾瀉出銀鈴一般的和聲;高高飛翔的鶴,在一朵云后吹響號角;霧霄中的草原榛雞,在濃霧中發(fā)出低沉的聲音;北美鶉,在黎明的寂靜中高唱《圣母頌》。沒有哪個自然學家觀賞過鵪鶉合唱團的演唱,因為那一小群鳥正躲在草叢中,隱蔽在人們視線以外的棲息地,一旦有人接近,它們就會自動安靜下來。
在六月,當光線強度達到0·01燭光亮度時,就完全可以預料到旅鶇會放聲高唱,而其他歌手則會按自然的順序加入合唱。然而在秋天,旅鶇卻完全保持沉默,北美鶉是否會合唱,我們也無法預測。在這些無聲的清晨,我會感到格外沮喪,這或許表明,人們期盼得到的東西總比能夠得到的更有價值。對北美鶉合唱的期待’使我甘愿數(shù)次摸黑起床。
秋天時,我的農(nóng)場里總會有一群或幾群北美鶉,不過破曉時的合唱總是在比較遙遠的地方進行的。我想,這是因為它們喜歡離狗遠一些的緣故吧。狗對鵪鶉的興趣似乎比我還要強烈。然而一個十月的黎明,我正坐在屋外的火堆旁喝著咖啡,北美鶉悅耳的合唱聲就從幾乎只有投石之遙的地方傳來。它們在喬松林下棲息’估計是想在露水多的季節(jié)里找一個舒適干爽的地方。
能在靠近門口的臺階上聽到黎明贊美詩,這讓我倍感榮幸。此時,那些微藍的喬松樹的針葉似乎在這個秋日變得更藍了,而灑落在松樹下的懸鉤子所鋪成的紅地毯這時也分外奪目。
十月:暗金色
狩獵有兩種:普通的狩獵和流蘇松雞狩獵。
可以狩獵到流蘇松雞的地點有兩個:普通的地點和亞當斯郡。
在亞當斯郡狩獵有兩個時段:普通的時段和美國落葉松變成暗金色的時候。這些是寫給那些不幸的人的。他們手忙腳亂,忙個不停。當他們拿著打光子彈的空槍,目瞪口呆地望著那些流蘇松雞如同長著羽毛的火箭一般,毫發(fā)無損地飛入短葉松林里時,卻從來都沒有注意過被它撞落的金色松針正紛紛而下。
等到初降的霜凍迫使丘鷸、狐色帶鹀和燈芯草雀離開北方,落葉松便由綠轉(zhuǎn)黃。成群結(jié)隊的歐鴝奪走了山茱萸叢中的最后一顆白漿果,留下的空莖葉使山坡平增了粉紅的陰霾。溪邊掉光了葉子的榿木使遍布各個角落的冬青樹盡收眼底。亮眼的黑剌莓指引著我們邁向松雞的棲息地。
對于松雞的位置,狗比我們更加敏感。所以,要想盡快找到松雞,我們必須牢牢地跟著它,通過它那豎起的耳朵來解讀微風述說的故事。而當它駐足不前,用側(cè)頭一視告訴我們要“準備好”時,我們所迷茫的是:準備好干什么?是準備好面對一只啁啾的山鷸,一只提高嗓門的松雞,還是只是一只兔子?在這種種不確定因素充斥的時刻,蘊含了更多狩獵松雞的樂趣。必須要知道準備好做什么的人,應(yīng)該去狩獵雉雞。
狩獵者的興趣各不相同,其中的原因是非常微妙的。最愜意的狩獵者都是偷偷摸摸的。為了偷偷地進行狩獵,他們只能去沒有人去過的荒原’或者是去在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沒有被發(fā)現(xiàn)的地方。
只有很少的狩獵者知道在亞當斯縣有松雞,人們開車經(jīng)過這里的時候,只會看到荒涼的短葉松和低矮的橡樹。這是因為這個地區(qū)的高速公路貫穿多條交叉相錯的小溪,這些向西流的小溪發(fā)源于同一個沼澤,經(jīng)過干燥貧瘠的沙地最終注入河流。這條北向的高速公路正好穿過這些沒有沼澤的貧瘠之地。但就在高速公路的另一側(cè),在干燥矮小的樹叢后面,每條小溪都擴展成了寬闊的沼澤帶,成了松雞的天堂。
到了十月,我靜坐在荒涼的落葉松叢中,聽到狩獵者的汽車從高速公路上開過,奔向擁擠的北方。我試著想象在他們車上跳動的里程計,他們緊張的臉龐,他們聚焦在北方的焦灼的眼神,不禁暗自發(fā)笑。他們經(jīng)過時帶來的噪音,使雄松雞發(fā)出挑戰(zhàn)的信號。當我注意到它的位置時,我的狗露齒而笑。我們一致認為那個家伙需要一些鍛煉,所以我們應(yīng)該現(xiàn)在就去找它。
美國落葉松不僅能在沼澤中生存,也可以生長在與之接壤、泉水噴涌的高地腳下。在那里,道道泉水從地下涌出,遇到苔蘚的阻礙,形成了類似沼澤的梯田。我稱之為“空中花園”,因為在它們濕透了的淤泥的外面,燧裂龍膽已經(jīng)舉起了寶藍色的花朵。即使狗正在向你示意前面有松雞,十月里映著金黃色松針的龍膽,也值得我們駐足觀看。
在每個空中花園和小溪之間都有一條布滿苔蘚的鹿徑,給獵人的狩獵提供了方便,而暴露了的松雞也可以在剎那間從此飛過。問題是,鳥和槍支對短暫時間的理解是否一致。如果不同,那么下一頭經(jīng)過的鹿,在此遇見的就只能是令其嗤之以鼻的空彈殼,而不是羽毛了。
在小溪的上游,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個廢棄的農(nóng)場。我試圖根據(jù)田野間的小短葉松的年齡來判斷,在多久以前這位倒霉的農(nóng)場主發(fā)現(xiàn)沙質(zhì)土壤種出的只是孤獨,而不是莊稼。短葉松常常會給粗心的人以假象,它的年輪一年可以增加好幾輪,而不是一輪。我發(fā)現(xiàn)一棵小榆樹苗是更好的計時器,它現(xiàn)在已經(jīng)堵住了牲口棚的大門,其年輪可以追溯到1930年的干旱時期。從那年開始,牛奶再也沒被運出過這里。
我很好奇,當年農(nóng)場主由于抵押已經(jīng)超出農(nóng)場的收成,而不得不離開農(nóng)場的時候,所思的是什么。他們的想法就像是松雞,飛過沒有痕跡,但是有些線索也許會被保留長達數(shù)十年之久。對于在令人難忘的四月種下紫丁香的他來說,所想的肯定是紫丁香在每年四月爭奇斗艷的情景。對于那個在許多個星期一使用洗衣板搓洗,以至將其磨平的她來說,所憧憬的一定是所有的星期一都能消失,而且是馬上消失。
我沉浸在對這些問題的思考中,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才突然意識到我的狗一直耐心地站在泉水旁指引著方向。我走上前去,開始為我的心不在焉而表示歉意。一只丘鷸在上方啁嗽了起來,就像編蝠,它桓紅色的胸脯沐浴著十月的陽光。狩獵由此開始。
在這樣的日子里,要想把注意力集中在一點上是非常不易的,因為可以讓人分心的東西實在太多。我?guī)е闷嫘膽猩⒌乜邕^了雄鹿在沙地上踏出的一條小徑。小徑從一株美洲茶樹通向另一株,被夾住的樹梢向我們解釋了原因。
這讓我想到該吃午飯了,不過,在我從獵物口袋拿出午飯之前,我看到高空有一只盤旋的雄鷹,它的身份還有待確認。我等待著它側(cè)身轉(zhuǎn)彎,露出它那紅色的尾巴。
當我伸手去拿午飯時,眼睛卻注意到一棵被剝了皮的楊樹。在這里,一只雄鹿已經(jīng)磨掉了它發(fā)癢的絨毛狀嫩皮。那是多久以前發(fā)生的呢?暴露出來的木質(zhì)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棕色,我想在上面磨蹭的鹿角現(xiàn)在肯定已經(jīng)是光潔滑潤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