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沙郡年記(1)
- 沙郡年記
- (美)奧爾多·利奧波德
- 5439字
- 2014-08-21 18:04:25
一月:融雪
每年,仲冬的暴風雪過后,融雪就會在某個夜晚悄然而至,你能聽到“嗒嗒”的滴水聲在大地上悠然回蕩。這聲音給樹林中所有的生靈帶來了神奇的躁動,不論它們是剛剛入睡還是一直冬眠。原本蜷縮在深邃洞穴里安睡的臭鼬此時伸直了身子,拖著肚皮大著膽子開始探尋這濕漉漉的世界。而它的足跡標識了我們所說的循環反復的一年中最早開始的事件之一。
這些足跡似乎表現出對世間雜事的漠然,這在其他季節里很是少見。這足跡徑直地穿過鄉間,仿佛聽任造物者去追逐遠方的目標一般。我跟隨其后,想對臭鼬的心理和胃口了解一番,倘若它有目的地的話,我也想弄個究竟。
從一月到六月的這幾個月里,大自然給予人們的快樂是以幾何級數遞增的。在一月,你可以追蹤臭鼬的足跡,搜尋山雀的腳環,或是看看鹿兒啃過哪些幼松的枝葉,水貂毀了哪些麝鼠的家,你的興趣只是偶爾才會轉移到其他的活動之中。一月里的觀察平靜如同白雪,持久如同寒冷。你可以觀察那些動物都做了些什么,而且還有時間去思考它們為什么會這樣做。
一只田鼠由于我的靠近而受到了驚嚇,渾身濕淋淋地穿過臭鼬的行跡。咦?它怎么會在白天跑出洞呢?莫非是因為雪化了感覺不舒服,出來發泄怨氣?眼下,因為雪的消融,它在草叢里辛苦挖出來的秘密通道不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且還會惹人譏嘲。的確,那融雪化冰的太陽也已經開始嘲笑這小家伙經不住風吹日曬的經濟適用型建筑了。
在自然界中田鼠算是一個理性的公民,它知道,當草長高了,就可以把草儲藏在地下,并堆砌成一個個草堆;當風雪來臨時,就可以打通暗道,把這些草堆連起來一一這樣,供給、需求和運輸就能完美地組合在一起。對于田鼠來說,下雪就意味著不缺吃少穿,不擔驚受怕。
一只毛腳鶯在草地的上空飛翔。忽然它停了下來,恰似魚鷹般盤旋著,然后又如同長了翅膀的炮彈向濕地俯沖下去。它沒再飛起來,我確定它是抓到了它的美味獵物位為生計擔憂的“田鼠工程師”。這田鼠本應該晚上才出來巡視它這個原本井井有條的蝸居之所所受到的損害,但是它等不及了。
毛腳鷲不知道小草為什么生長,但它卻很清楚,雪融化后它就能更容易地抓到田鼠。于是它帶著對冰雪消融的期待從北極趕來,對它來說,冰雪消融意味著不再忍饑挨餓,不再為生存恐懼。
我跟隨臭鼬的足跡來到一片森林,并穿過林中的一片空地。這里的雪早就讓兔子踩結實了,上面還殘留著兔子粉紅色的尿漬。新生的橡樹枝丫上的斑斑齒痕告訴我們,它們已為這融雪付出了代價。一簇簇的兔毛告訴我們,這里已經發生了首場年度雄性爭霸賽。繼續前行,我發現了一處血跡,周圍是貓頭鷹的翅膀留下的弧形痕跡。冰雪消融既讓兔子找到了食物,又讓它放松了警惕。不過,貓頭鷹給了它們警示:在想著春天時更要謹防危險。
臭鼬的足跡繼續向前延伸,看上去它對周圍的食物不感興趣,也對鄰里的嬉鬧和不幸漠然視之。我有些好奇,它究竟在想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原因讓它離開了臥房?胖墩墩的它拖著大肚皮涉泥踏雪,難道是為了一個浪漫的相約嗎?最終,足跡到了一堆浮木之中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我聽到旁邊的原木間傳出“嗒嗒”的滴水聲,我想臭鼬也能聽到。我轉身往回走,心里還在琢磨這小家伙到底去了哪里。
二月:上等橡木
如果你沒有屬于自己的農場,就會有兩種錯誤的想法:一是認為早餐都來自雜貨店,二是認為房間的溫暖來自壁爐。
為了避免第一種誤解,你應該親自開辟一個菜園,那里最好沒有商販,免得發生糾紛。
為了避免第二種誤解,你應該劈開一根上等橡木,把它放在壁爐架上,最好是放在沒有火爐的地方。待到來年,早春二月的勁風搖撼你窗前的樹木時,再讓這根橡木溫暖你的筋骨。如果你自己把橡樹砍倒、劈好,拖回家堆成屬于自己的橡木垛,明智的頭腦就會讓你記得冬季里的溫暖來自何處。而這一切對于城里那些坐在暖氣旁度周末的人來說是無法體會到的。
此時此刻,一根橡木正在我身邊的壁爐里燒得赤紅。它原本生長在順沙丘蜿蜒而上的一條移民走過的古道邊上。看到那棵橡樹后,我做了一下測量,它的直徑足有三十英寸,年輪居然有八十圈。它的生命肯定始于1865年,它的第一圈年輪證明了這一點,那也是美國內戰結束的時候。但是我從橡樹的生長過程中了解到,橡樹要長到兔子夠不到的高度,必須經過十年或更多的時間。每年冬季,橡樹的樹皮都會被兔子啃掉一圈又一圈,直到來年夏天發芽再生。的確,清楚的一點是,每一棵幸存下來的橡樹要么是躲開了兔子的視線,要么是碰巧趕上兔子數量不足。或許有一天,將會有一個耐心的植物學家繪制出橡樹生長的速度曲線,這條曲線會顯示,橡樹每十年就有一個生長的波峰,它們和兔子數量的最低谷恰好對應。〔正是由于物種內部以及物種之間的永恒爭斗,動物和植物這兩類種群才能雙贏。〕
很有可能,在19世紀60年代中期,我的這棵橡樹開始生長的時候,兔子的數量剛好銳減,而長出這棵橡樹的橡子在萌發前的十年間就落到了土里;也有可能那時還有大篷車從這條路駛過,奔向大西北;或許由于移民之路的紅塵泛起,使得這粒橡子破土而出,在陽光下綻放它的第一片嫩葉。實際上,上千粒橡樹種子中可能只有這一粒抵抗住了兔子的侵擾,其余的剛剛萌發就消失在茫茫的大草原了。
令人欣慰的是,這棵橡樹逃脫厄運頑強地活了下來,并吸收儲藏了八十年的六月之光。如今,這八十載的能量在我的斧鋸介入后釋放出來,給我的小屋和我的心靈帶來了溫暖。每一縷從我的煙囪升起的輕煙,都是對陽光的偉績的告白。
我的狗并不在乎溫暖從何而來,但它卻在意溫暖是否存在,存在多久。實際上,它一直認為我擁有制造溫暖的魔力。每當我在寒冷漆黑的拂曉起床,哆嗦著跪在爐邊生火時,它總是擠到我和放在爐灰上的柴火之間,而我只能從它的兩腿間把火柴伸到爐子里點燃爐火。我想,它的這種忠貞信念完全能使群山動容。
這棵獨特的橡樹沒有成材是因為一道閃電。那是七月的一個晚上’我們被一聲響雷震醒。我們意識到附近一定有地方被雷劈了,不過當然沒有擊中我們。我們繼續睡覺。人們總是以自己的經驗作為檢測一切的標準,遇到雷電尤其如此。
第二天清晨,我們在沙丘上漫步,與金光菊和四葉草一起分享昨晚那場雨后的清新時,無意間注意到路邊的一棵橡樹掉了一大塊皮,樹皮顯然剛掉不久。樹干上有個一英尺寬的螺旋狀的傷痕,白白的,還沒有被太陽曬黃。但到了第二天,樹的葉子枯掉了。我們意識到,那天晚上的雷電給我們留下了三大捆的柴薪。
我們緬懷這棵逝去的老橡樹,但也知道它還有無數的子孫正屹立在沙丘之上’擔負著成材的重任。
我們讓這老橡樹繼續享受了一年的陽光,不過這時的陽光對它來說除了使它風干沒有其他意義。在一個爽朗的冬日,我們拿出一把剛銼好的鋸子,從它那堅如堡壘的根部開始鋸起,這時承載著它生命歷史的細小木屑帶著芳香從鋸子的切口飛濺出來,落在伐木者面前,很快就在雪地上堆積起兩堆木屑。我們感到,這兩堆鋸木屑遠非普通意義上的木屑,而是一個世紀的積累。就這樣,鋸子穿過老橡樹的年輪,一鋸接一鋸,一個十年又一個十年,最后終于看懂了老橡樹一生的風霜。
鋸子只拉了十二下,就切到了我們在農場的那段日子,那個時候我們學會了如何熱愛和珍惜這個農場。瞬間鋸子又把我們帶到前任農場主的那幾年,這個農場主是釀私酒的,他痛恨這個農場,他搜刮了農場的所有財富,一把火燒了農場的房子,最后把廢墟般的農場(連同拖欠的賦稅)丟給郡縣管理,然后在大蕭條時期消失在那些無家可歸的人群之中。然而橡樹還是為他奉獻了優質木材,木屑一樣芳香,一樣結實,一樣粉紅。橡樹對所有的人都不偏不倚。
受到在1936年、1934年、1933年和1930年這幾年發生的沙暴干旱影響,那位私酒釀造者結束了對農場的統治。那些年,從他的蒸餾房里冒出的橡樹煙、燃燒沼澤升起的煙塵,必定是遮天蔽日,煙霧彌漫。當時一系列的環境保護措施已經在這片土地上實施,但對于這些,木屑并沒有明顯的體現。
“休息一下吧!”這時工頭喊了一聲,于是我們便停下來歇口氣。
現在我們的鋸子切入了20世紀20年代,史稱“巴比特年代”。當時一切事物都在輕狂自大中發展得更大、更強,直到1929年股市崩盤。就算是橡樹聽到了這崩盤之聲,恐怕對它的木質也不會有絲毫影響。它更不會關注立法機關多次頒布的愛護樹木的措施。比如在1927年頒布的國家森林法及伐木法,1924年在密西西比河上游的洼地建立一個大型保護區的決定,以及1921年的新森林政策。同樣它既不關心1925年這個地區失去了最后一只貂,也沒注意到1923年這里飛來了第一只椋鳥。
1922年,三月,“大冰雹”事件發生,一場大雨雪壓折了附近的每棵榆樹,而我們的這棵橡樹卻毫發無損,對這樣上等的橡樹來說,一噸左右的冰雪根本不算什么。
“休息一下!”工頭又喊了起來,于是我們又停下來休息。
現在,鋸子又切進1910年至1920年間,這是人們大做排水造田之夢的十年。那時候,人們用蒸汽挖土機抽干了威斯康星州中部的沼澤地,試圖在那里開辟一大片農場,結果得到的卻是一堆灰燼。而我們的沼澤能逃過一劫并不是因為工程師的謹慎自制,而是因為在1913年到1916年的每年四月,這里的河水都會把沼澤淹沒,并且來勢兇猛。這也許是大自然所采取的防御性報復。而橡樹還是以同樣的姿態挺立著,即使是1915年,最高法院宣布廢除各州的森林管轄權時,州長菲利浦武斷地表示:“州立林業沒有什么商業前景可言。”〔這位州長或許并不懂得什么是商業,利益的概念又有幾種。他也不會意識到當在法規中寫下“利益”的概念時,大火就會在土地上寫下另一種概念。或許對一個州長來說,在這樣的問題上是不應該有疑慮的。〕
在林業發展衰退的十年間,動物保護卻取得了長足發展。1916年,野雞成功地在瓦克夏郡安了家;1915年出臺的聯邦法令禁止春季狩獵;1913年州立獵場開始建立;1912年的“雄鹿法令”對雌鹿進行了保護;1911年全州各地紛紛建起保護區來保護動物。“保護區”成了一個神圣的詞匯,而這一切對橡樹來說沒有絲毫影響。
“休息一下!”工頭又喊道,我們便又停下來休息。
現在我們鋸到了1910年。在這年,一位杰出的大學校長出版了一本有關環保的書。書中講述了曾經嚴重的葉蜂病蟲害損毀了數億萬株的美加落葉松;一場旱災使得大片松林干枯死亡;一臺大型挖泥機抽干了霍里肯沼澤的水。
我們又鋸到了1909年。這一年,胡瓜魚在五大湖區首次被放養。由于這年夏季雨量超出常年標準,導致州議會削減了森林防火經費。
我們鋸到了1908年。這是一個干旱無雨的年份,森林大火肆虐,導致最后一只美洲獅在威斯康星州消失。
我們又鋸到了1907年。這一年,一只猞猁在尋找樂土時迷失了方向,在丹恩郡的農場上喪了命。
我們鋸到了1906年。這一年,第一位主管林業的州政府官員上任;大火燒毀了沙郡地區的一萬七千英畝的林地。
我們鋸到了1905年,這一年,從北方飛來的一大群蒼鷹把當地的松雞吃了個精光。(毫無疑問,它們也曾駐足于這棵橡樹,吃掉了這里的一些松雞。〕
我們鋸到了1903年至1902年,這兩年的冬天寒冷至極。接著是1901年’這一年發生了有記錄以來最嚴重的旱災(降水量僅十七英寸、1900年,這是一個滿載希望和祈禱的紀年,橡樹則一如既往地增加了一個年輪。
“休息!”工頭又喊了起來,我們又停下來喘口氣。
這時,我們的鋸子進入了19世紀90年代。這時候的人們開始把目光從農村轉向城市,在歷史上人們稱之為“快樂年代”。1899年的這一年,一只鴿子在旅途中被子彈擊落,地點就在北方兩個郡之外的,巴布科地區附近。鋸子進入1898年,這年秋季干旱,接著冬天又很少下雪,凍土深達七英尺,蘋果樹都凍死了;1897年,又是一個大旱之年,又有一個林業委員會成立;1896年,僅斯普納村就有二萬五千只草原松雞被裝船運往市場;1895年,又是一個森林大火之年;1894年,干旱無雨;1893年,發生了“藍知更鳥暴風雪”,這年三月的一場暴風雪使正在遷徙的藍知更鳥大量死亡,所剩無幾(起初藍知更鳥經常會棲息在這棵橡樹上,但到19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這樣的情景就再也看不到了;到了1892年,這年又發生了森林大火;1891年,周期性出現了松雞數量的劇減。鋸到了1890年,“巴布科克牛奶試驗器”問世,正因為有了它,在半個世紀后,州長海爾才可以毫不謙虛地說,威斯康星州是全美的乳品場。現如今,該州的汽車牌照都在顯示這個值得炫耀的特色,即便是巴布科克教授本人也始料不及。
同樣是在1890年,為了給擁有大草原的各州奶牛建造一個紅色牛欄王國,我的橡樹親眼目睹了史上最為龐大的松木木排沿著威斯康星河順流而下。這些優質松木為奶牛遮風擋雪,正如這橡木幫我取暖御寒一樣。
“休息!”工頭又吆喝起來。我們便又停下來休息。
現在,我們的鋸子鋸到了19世紀80年。進入1889年,在這個干旱之年,植樹節首次被確定下來;鋸子進入1887年,這一年,威斯康星州任命了首批狩獵執法員;進入1886年,農學院首次為農場主舉辦短期課程班;進入1885年,這年的冬季前所未有地漫長而寒冷;進入1883年,學院院長!亨利在報告中指出,麥迪遜市本年度的春季花開時間比其他年度的平均時間晚了十三天;進入1882年,在1881年至1882年的那場“大雪”和酷寒之后,門多塔湖的解凍時間比以往晚了一個月。
同樣是在1881年,威斯康星農業協會針對一個問題展開了辯論。這個問題是:“為什么在過去的三十年間,全國各地出現了大面積的黑橡樹次生林?”我的橡樹就是其中的一棵。有的人認為這只是一種自然現象’有的人認為這是由南遷的鴿子吐落橡子造成的。
“休息!”我們又停下來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