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歡樂的葬禮
- (俄羅斯)柳德米拉·烏利茨卡婭
- 3447字
- 2021-12-28 16:10:31
三
阿利克的視力出了問題。眼前的事物時而消失,時而變得模糊,密度改變、擴張了,朋友們的臉龐變得液態化,物體則像在流動。但這種流動不僅沒有讓人不快,反倒讓人感到快樂,以一種新的方式展現物體之間的聯系。房間的一角被一塊舊滑雪板隔開了,臟兮兮的白色墻壁從那里歡快地朝各個方向鋪開來。地上盤腿坐著一個女人,后腦勺靠著墻壁,她把那些起伏波動切斷了,而她頭靠著墻壁的點,是整個畫面中最穩定的部分。
有人把百葉窗拉了起來,光線落在瓶中的黑色液體上,在窗臺上閃爍著綠色與金色。那些液體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瓶身排列宛若木琴,突然喚起了阿利克年輕時的夢想。那些年,他曾畫了許許多多瓶子的靜物畫。成千上萬的瓶子,可能比他喝空的酒瓶還要多。不,應該還是他喝空的酒瓶更多。他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但那些瓶子并沒有消失,它們蒼白無力地立在那里,像他眼皮另一邊波浪狀的柱形物。他意識到這很重要。這一意識緩慢且幽深地悄然進入他的腦海,像一朵松散的云。瓶子,瓶子的節奏,音樂響起來。斯克里亞賓的輕柔音樂。仔細研究后,這些卻又變成了膚淺、機械的廢物。他后來學了一些光學、聲學的東西,但兩者都不是事情的關鍵所在。他畫的靜物并不差,只是毫無意義:他尚未領悟莫蘭迪那些形而上的靜物。
所有的那些畫作都隨風而去了,現在,除了還有幾幅存放在彼得堡的朋友處,或莫斯科的卡贊采夫家里,其他的都沒有留下來。天哪,那些日子里,他們是如何開懷暢飲!他們收集瓶子,扔掉普通的,國外或古舊的彩色玻璃瓶則被收藏起來。
在莫斯科,卡贊采夫家房子的房檐是馬口鐵片,上面擺放著深色玻璃的捷克啤酒瓶。誰也不記得是誰把那些瓶子放上去的。卡贊采夫家的廚房有一扇低矮的門,通向閣樓,而在閣樓上,有一個窗戶開向屋頂。伊琳娜一度沖出那扇窗戶,在屋頂上歡跑。這本沒什么稀奇的,他們總是跑到屋頂上去跳舞、曬太陽。那一次,她沖出去,一屁股坐在屋頂上,滑了下去,站起來時,白色牛仔褲的臀部位置清清楚楚地印著兩塊黑色的污漬。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屋頂邊上。仙子一般的光之少女,屬于他的女孩。上帝讓他們天生一對地成為彼此的初戀,真心、真誠地相愛,直到天堂鐘聲響起。
伊琳娜的父親來自一個傳統的馬戲家族,對她十分嚴格。一次,她溜出來,與阿利克去了彼得堡,錯過了一場排練,父親便把她趕出了馬戲團。他們搬到卡贊采夫家的閣樓里,在那里住了三個月,彼此與日俱增的感情之重負讓他們脆弱不堪。
那天,伊琳娜跑到屋頂上。家里來客人了,一位寫青少年小說的著名作家,體格健壯,成熟穩重,還帶了兩瓶伏特加過來。伊琳娜很喜歡他;她抽動著肩膀,垂下了眼瞼,和他說話時,聲音都比平常輕一點兒。
“你為什么要那樣和他調情?”阿利克低語道,“這樣很賤。如果你喜歡他,就去找他吧。”
她確實喜歡他。
“我沒有真正喜歡他,不是那種喜歡,”她后來告訴阿利克,“反正只有一點點喜歡。”
但當時,他措辭嚴厲冷酷,這一事實讓她非常生氣。她跳出窗戶,一屁股滑到屋頂的邊緣,整個人完全站挺在酒瓶旁邊。之后,她蹲下來,重心落在腳踵上,抓緊頭兩個酒瓶的瓶頸,雙腿上踢——只有阿利克能看到整個過程。鞋尖在空中定住,背景是一片在半空中鋪展蔓延的紫丁香。那些面朝窗戶的人看到她雙手倒立,都陷入沉默之中。
那位作家什么都沒看到,他正講著一位將軍被盜大衣的故事,自顧自地咯咯發笑。阿利克朝著窗戶走近一步。伊琳娜已經雙手倒立著在酒瓶上移動,她雙手抓住瓶頸,而后一手迅速放開,憑感覺去抓下一個酒瓶,并把緊繃的身體的重量轉移到新酒瓶之上。男作家還在低聲說著話,然后意識到身后正在發生著什么事,便停下來四處張望。他肥胖的臉頰顫抖了;他恐高。盡管那棟樓不過一層半高,也就是五米高,但生理感受遠強于數值。
阿利克滿手是汗。汗珠順著他的脊背流下來。房東太太妮爾卡·卡贊采夫娜和另一位野性子的女人喧笑著下了木樓梯,沖到街上。
伊琳娜的鞋尖慢慢地劃過天空——連天空都仿佛驚呆了。她抓到了最后一個酒瓶,把雙腿蜷縮到身體之下,優雅地腳尖著地,順著一根搖晃的排水管滑下來。
妮爾卡已經站在屋外了。“跑!能跑多快跑多快!”她大聲叫喊著。
她看到了阿利克臉上的表情,迅速做出反應。
伊琳娜沖向克魯泡特金地鐵站,但已經太遲了。阿利克追上來,抓住她的頭發,打了她一記耳光。
在這件事情之后,他們還在一起兩年多,因為他們不知道如何結束這段感情,但最美好的部分已經隨著那一記耳光結束了。最終他們分手了,無法原諒對方,也無法停止愛對方。驕傲像惡魔般纏著他們:那天晚上,她和那位作家走了,而他無動于衷。
最終提出分手的是伊琳娜。她受雇于一家高空秋千馬戲團,整個夏天都跟著馬戲大篷巡演,而這家馬戲團是她家族的競爭對手,這讓她的祖父一直在詛咒她。之后,阿利克開始第一次嘗試移民:他搬到了彼得堡。
在那里,他大開眼界。他住在阿法納西耶夫斯基大街上,仿佛依然能感受到卡贊采夫家破房子滾燙的屋頂上傳下來的熱氣。當他匆促沖下木樓梯,肌肉好像要抽搐起來。在夢里,他的記憶仿佛比真實的記憶本身更加豐富,因為他能記起一些很久以前便忘卻了的細節:房東有裂縫的杯子上印著卡爾·馬克思的畫像;卡贊采夫家十歲兒子滿頭深色頭發中有一綹貴族式的純白頭發;伊琳娜手指戴的戒指上,有一顆死青色綠松石鑲嵌在深藍色琺瑯上,后來沒過多久這枚戒指便丟了……
在新澤西,太陽已漸漸落下去,光線斜斜地穿過窗戶,照在阿利克身上,他瞇起了眼睛。焦亞在床上挨著他坐著,讀著《神曲》。她按照他的要求,用意大利語朗讀,又有失風雅地用英語重復每一個三行詩節。阿利克沒有告訴她他的意大利語很好:他在羅馬住了差不多一年,那種像玻璃一樣叮咚作響的歡快語言毫不費力地印入他的腦海,就像在泥巴里印上手掌印一樣。但他的這些天賦現在都毫無意義了:他將帶走牢固的記憶力、良好的音樂聽覺、藝術家的才藝,連同滑稽的真假嗓音變換唱腔的天賦以及超群的臺球天賦,都一并帶走。
瓦蓮京娜按摩著他毫無生氣的腿,在她看來,一點點的生氣正隨著按摩返回到肌肉中。
阿利克昏昏欲睡。這時,阿爾卡沙·利賓來了,帶了一臺新空調,還帶著他的新女友娜塔莎。利賓對有種類型的“丑女”情有獨鐘:個子矮小,前額寬大,櫻桃小嘴。“利賓正走在完美之路上,”阿利克最近開玩笑說,“要把茶匙放進娜塔莎的嘴里,都有些困難。再找下一個女友,他就得用意大利面當勺子喂她了!”
利賓打算在一天之內把壞了的舊空調拆下并把新的裝上,并且獨自搞定。通常,此事即便是專業人士也得兩人合作完成,但俄羅斯人就是有著這樣不屈不撓的自信。他把窗臺上的酒瓶挪到地上,拆下百葉窗,阿利克非常討厭的拉美音樂即刻從街道那邊涌了上來,仿佛窗戶都被卸下來了一樣。這兩個星期,六個南美印第安人組成的樂隊選了他窗戶底下的角落玩音樂,整個街區都深受折磨。
“就沒人能讓他們閉嘴嗎?”利賓輕聲問。
“還是讓你閉嘴比較容易。”瓦蓮京娜一邊回答,一邊把一副耳機放在他的耳朵上。
焦亞憤怒地看著瓦蓮京娜,當然,這次生氣也有但丁的緣故。
瓦蓮京娜給阿利克播放一盤磁帶,是斯科特·喬普林的拉格泰姆音樂。他們深夜漫游城市時,他曾教她欣賞這種音樂。
“謝謝,小兔兔。”他眼皮閃動了一下。
他把他們全都稱作貓貓或兔兔。他們大多數人只帶了二十千克行李和二十個英文單詞就來到了這個國家,把工作、父母、鄰里等大大小小事情都拋諸腦后,并與之決裂。他們最難意識到的決裂是對母語的陌生感,這些年來,他們所說的母語越來越機械,越來越實用。美式英語作為新的語言逐漸融入他們嶄新的移民環境,同樣有效、簡單。他們用一種簡單生硬卻有意為之的滑稽行話表達自己,部分英語、部分俄語、部分意第緒語,其中意第緒語包含只有犯罪分子才會用的隱語,最富異國風情,同時帶著猶太逸事的頑皮調子。
“噢,這不是音樂,這就是噩夢,”瓦蓮京娜抱怨,“天使般行行好吧,關上你的窗戶。他們難道只考慮吃喝玩樂,只顧著給自己找樂子?他們這樣搞,哎[1],頭疼的是我們!”
焦亞很是惱火,把手中紅色的但丁讀本放到床上,回隔壁她自己的公寓去了。櫻桃小嘴的娜塔莎在廚房煮咖啡。瓦蓮京娜幫阿利克翻身,給他按摩背部,他目前還沒長褥瘡。他們沒有再給他系尿袋,因為石膏讓他的皮膚發炎了。
濕漉漉的床單堆成一堆,法伊卡拾起來拿到角落里的洗衣間去了。尼娜在工作室的椅子上酣然入夢,手里還拿著酒杯。利賓沒有裝成空調,心情煩躁。他少了一根必需的支撐板條,按照俄羅斯人慣常的辦事方式,他正試著從兩根長板條上勻出一根短的來,這樣他便無須回家去拿忘帶的工具。
【注釋】
[1] 原文為意第緒語中表示悲傷、苦惱、驚訝等情緒時常用的語氣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