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電梯又嘩啦開了，尼娜看到工作室門口站著一位新的訪客。她套上黑色和服，沖出去迎接她。

這是一位矮墩墩且無比肥胖的老婦人，她上氣不接下氣地坐到矮扶手椅上，把一個鼓鼓囊囊的服裝購物袋夾在兩腿之間。她熱得渾身通紅，冒著蒸汽，兩頰像俄式茶炊一般閃爍著微光。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我盼了你兩天了！”

老婦人坐在椅子邊緣，兩只粉色的大腳分得很開，擠在小巧的新式連襪鞋里，這可是遍尋美洲大陸也找不到的款式。“親愛的，我沒忘記你呢，我的精神一直與阿利克同在。從昨天傍晚六點起，我就一直想著他的事。”她把手舉到尼娜面前，那雙手扭曲、萎縮，指甲微微帶青色。“親愛的，我緊張死了，血壓上升，幾乎走不了路。這可惡的熱天氣呀。不管了，這應該是最后一波熱天了。”

她從袋子里拎出三個大黑瓶子，里面裝著黏稠液體。“我給他混調了這些新油膏，可以給他擦一擦、聞一聞。這個是擦腳的，放一點到布上，把他的腳包起來，然后在上面扎一個塑料袋，擱上幾個小時。如果有點掉皮的話，不用理會，只要把布摘下來后好好洗洗腳就行。”

尼娜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位“袋子夫人”，以及她調制的藥物。她把最小的一個瓶子貼在一邊面頰上，好涼快一下，然后把所有的瓶子都收進臥室。她拉高了一下百葉窗，把它們全都放在窄窄的窗臺上，那上面已有一些瓶子等候多時了。

瑪麗亞走進廚房，忙著沏茶，不是冰鎮美式茶，而是帶果醬和糖的俄式熱茶。這么熱的天，也只有她才喝得下。

尼娜甩甩她的長發，她的頭發染成了金色，但涂層正逐漸褪去，露出底下深銀色的色澤來，她開始往阿利克腳上敷布。敷完之后，她在他身上蓋了一條薄床單，是某種蘇格蘭格子呢仿制品。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同菲馬聊著天，菲馬想知道油膏的療效。

她溫和但不屑地凝視著他，說道：“療效？葉菲姆·伊薩基奇！菲馬！什么療效！這些聞起來就是泥土的味道。全憑上帝發落，我只能這么說。我自己親眼見過，有的人正往死路上走，馬上就要死了，但是，上帝卻不讓他們走。那些植物里有神力，可以穿透巖石。你只要最上面一點點就行。我就只用最上面一點點，哪怕根部也是這樣。有人都彎到地上去了，但下一分鐘便輕輕松松地站得筆直！菲馬，你必須得相信上帝。沒有上帝的話，連植物都長不起來！”

“我想你是對的。”菲馬淡淡地說道，一邊摩挲著自己的左臉頰，臉頰上仍布滿他年輕時旺盛荷爾蒙留下的痕跡。

他學植物學的第五年時，曾學到正趨光性，而眼前這位面如抹布的婦人突然就此發表了一番含糊不清但高深莫測的言論。然而，作為醫生所掌握的知識技能告訴他，阿利克沒什么希望了，他那受詛咒的病沒得救了。他最后那點能活動的肌肉在膈膜處，現在也已逐漸僵化。接下來幾天，他必定會窒息而死。在這種時候，美國佬通常面臨一個問題：什么時候關掉機器？對于這個問題，阿利克自己已經提前給出答案：他選擇在一切結束前離開醫院，這樣一來，也就拒絕了通過使用可悲的藥物來人工延長生命。

這讓菲馬壓抑地想到，在某個時間點上，他很可能得給阿利克一些止痛藥，緩解窒息對他的折磨，但副作用是會抑制呼吸系統，因而也會讓他喪命。但沒什么別的選擇了。之前叫過兩次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搶救，可現在已經不考慮這個了，再給他偽造各種證件風險很大，也十分困難。

“祝你好運！”他對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輕聲說，抓起包，匆匆忙忙地走了，都沒來得及道別。

瑪麗亞猜他可能想起了什么事。她對這個國家的生活了解甚少。一年前，一個病重的親戚把她從白俄羅斯叫來，但是等她填完表格、辦好手續準備出發時，親戚已經去世了，她帶著神奇之力與走私草藥漂洋過海而來，卻百無一用。這也不盡然；事實上，她發現在這里也有人對她的手藝崇拜有加，因而進行著非法、無照的行醫活動，對后果毫無畏懼。沒有人告訴她任何有關稅收或執照的事情，她對這里的辦事方式驚訝不已。她看病救人，把他們從另一個世界強拽回來——她有什么可懼怕的呢？

尼娜在曼哈頓的一個小東正教堂認識了她，立馬意識到，上帝把這位明智的女人帶到她面前是為了阿利克。一二年前，阿利克還沒有生病時，她轉信了東正教，不再容許迷信活動，認定自己鐘愛的塔羅牌是一宗罪孽，轉而把它們送給了焦亞。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在廚房叫她，她匆忙進去，往一個杯子里倒了一些橙汁，然后加滿伏特加，而后又放了一把冰塊。她現在總是以美國佬的方式喝酒，調得淡淡的、甜甜的，可以喝個不停。她用調酒棒攪拌了一下，大口地喝著。瑪麗亞也攪了攪茶，然后把勺子放在桌上。

“現在，你聽我說，”瑪麗亞很堅決地說，“他必須受洗，否則什么都沒用。我是認真的。”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他不想受洗，我得告訴你多少次才行呢？他不想受洗！”尼娜突然怒了。

“沒必要大喊大叫，”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那張幾乎沒有眉毛的臉皺了起來，“反正我很快就回家了。我那張紙已經用完了。”（她指的是她那張很早以前就過期了的簽證，她從來都記不住一個外語詞。）“那張紙已經用完了。過二三天我就走了。他們已經給我搞到票了。你必須找個神父，否則我只好放棄他了。尼娜，如果你能找到神父，我會努力救他，用這個或其他方式，甚至可以把他從那邊拽回來。如果找不到，就沒希望了。”她夸張地向上甩著雙臂。

“我什么也做不了。他不想受洗。他只是笑。他說，好吧，讓你的上帝把我帶走，我不屬于任何派別。”尼娜耷拉著她脆弱的小腦袋說道。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睜大了眼睛：“姑娘，你怎么回事？慈悲的上帝在乎什么派別呢？”

尼娜輕蔑地揮了揮手，大口喝掉了剩下的酒。

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自己倒了一點茶。“尼娜，我真替你難過，真的。我們的上帝府邸眾多。我見過許許多多好人，甚至包括猶太人，各種各樣的人。上帝給他們所有人都安置了地方。我的康斯坦丁被帶走了，望他安息。他受洗了，而現在，他在應在的地方等著我。我不是什么圣徒。我和他只一起生活了兩年，我二十一歲就守寡了。我干過一些蠢事，這一點我承認，我有罪。但他是我唯一的丈夫。現在，他在那里等著我。你能看到我得到了什么嗎？如果你到了那邊還想跟他在一起，他就得受洗。如果有必要的話，別讓他知道好了。”

“你說‘別讓他知道’是什么意思？”尼娜吃驚地問道。

“我們得瞞著所有人。”瑪麗亞·伊格納季耶夫娜耳語道。盡管其他人這會兒都圍著阿利克，廚房是空的，但她還是把尼娜推進了廁所。她坐在粉色的馬桶蓋上，尼娜則坐在塑料的洗衣槽上，在這么一個不大合適的場所聽著她的指示。

不一會兒，法伊卡到了。她強壯得像個胡桃夾子，臉上毫無表情，頭發灰白硬直，像一根根稻草般豎著。她是最近才到美國的幾個人之一，但很快就適應了。

“嘿，我買了一個新相機！”她在門口大聲宣布，走到阿利克跟前，在他一動不動的頭上揮舞著盒子，“這是一個帶反轉膠片的寶麗來！我可以給你照相啦！”

這個國家還有很多法伊卡沒嘗試過的東西，她急著要去買每一樣物品、品嘗每一樣美食、檢驗每一樣東西，以對所有的事情形成看法。

瓦蓮京娜用床單給阿利克當扇子，朝他身上扇著微風，可他其實是唯一一個不太會感覺到熱的人。她把床單扔到一邊，滑到他身后，背靠著床頭板坐下來，把他拉起來，讓他深褐色的頭靠在自己的心口上。她的祖母曾經告訴她，心口是她“小靈魂”的家。突然，憐憫的淚水涌了出來；他可憐的頭無助地、懶洋洋地靠在她的胸口上，就像還撐不起腦袋的小寶寶一般。他們的風流韻事由來已久，但她從來都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深切地渴望把他擁在懷里，抱著他，或者更好的是，能把他深藏在自己的身體里，這樣就能保護他躲避該詛咒的死神——顯然，死神已經觸及他的胳膊和腿了。

“姑娘們，過來吧！公雞啼鳴啦！”她大聲叫道，嘴上掛著一抹笑容，窩在“紅色包裹”里的豐滿大胸懸在阿利克頭頂，她用手抹去前額上的汗珠以及臉頰上的眼淚。

焦亞坐在床的一邊，把阿利克的腿繞膝蓋彎折起來，用自己的肩膀支撐著；另一邊坐著麥卡，她在尋求對稱構圖的拍照角度。

法伊卡把鏡頭翻轉過來，尋找取景器，終于瞇起眼睛用相機對準了。“哎，阿利克，你的蛋蛋擋路了，蓋起來！”她命令道。

前景是尿袋的導管。

“把這么可愛的東西蓋起來？這是什么主意！”瓦蓮京娜哼哼道。

阿利克抽動了一下嘴角，說：“現在就這么點難能可貴的小用途啦。”

“等等，法伊卡。”瓦蓮京娜叫道。她一邊把尼娜嫁妝里的兩個大俄羅斯墊子塞到他背后，一邊挪下床，輕輕地把敏感處與尿管連接處的粉色石膏剝下來。

“讓他歇一小會兒，自由放松。”她說。

阿利克笑了；他喜歡笑話，哪怕是二流的笑話。瓦蓮京娜很快開始工作，手法嫻熟。有一種女人生來就會照顧人，她們的手天生了解一切，不需要有人教。

麥卡再也受不了了，從床上跳下來，離開了房間。她去年嘗試過做愛，首先是與杰弗里·列申斯基，然后是和湯姆·凱恩，得出的結論是，在這個世界上，她根本不需要性。但出于某些原因，瓦蓮京娜的尿管“儀式”以及撫摸他的方式讓她心頭一震。她們為什么都那般黏在他身邊呢？

這時浴室恰好空出來了。麥卡脫下短褲時隔著布料觸到了那只長方形小盒子。她把所有的東西都小心地包起來，以保證不掉出來任何東西。她昨晚躺在阿利克身邊，不是整晚，只是幾個小時。尼娜下床睡在工作室里，但阿利克沒有睡，叫她過去，她答應他的所有要求，而現在，這個小盒子證明，她確實是他最親近的人。

熱氣使得管道里的水都是熱的，所有的毛巾都濕漉漉的。麥卡盡可能擦干身子，套上衣服，遛出了公寓：她知道自己不想和他一起拍照。

她下到哈得孫河，向輪渡碼頭走去，想著這個盡管使她惱怒卻還算正常的大人如今要去世了，她又要被孤身遺棄在不計其數的白癡中間，俄羅斯人、猶太人、美國人，這些白癡從她出生起就包圍著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