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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傳統世家

亨內家在美因茨留下的最早痕跡是1330年關于弗里勒·拉夫特·根斯弗萊施(Friele Raft zum Gens?eisch)的記錄。他的名字取自拉夫特和根斯弗萊施兩處宅院。在弗里勒第一段婚姻中誕生的三個兒子——弗里勒、約翰和彼得曼(Petermann)——都可以算作城市貴族。其中,弗里勒后來成為圣彼得教堂的法政牧師(kanoniker),彼得曼則擔任頗具影響力的陪審員一職,此外還經營兩家織品商店。經營商店的前提是享有商店經營特權,這意味著彼得曼必然擁有城市貴族的身份。彼得曼與內澤·榮根(Nese zum Jungen)結為夫妻,他們的兒子弗里勒·根斯弗萊施(Friele zum Gens?eisch)在1368年7月搬進了拉登宅院,因此被稱為拉登。

在弗里勒·拉登的第一段婚姻中,他娶的是格雷特·榮根·阿本(Grete zur jungen Aben)。從結婚對象的名字上可以看出城市貴族世家之間的聯姻關系。在當時,結婚的目的是盡可能多地增加權勢和財富,最起碼要維持原有的權勢和財富。榮根(zum Jungen)、埃澤爾維克(zum Eselweck)、榮根·阿本(zur jungen Aben)都是城市貴族的姓氏,源于他們所居住的城市宅院。在結婚對象的選擇上,城市貴族只考慮城市貴族或傳統貴族,如果對方非常富有,偶爾也將商人納入考慮范圍。

弗里勒·拉登的第三個孩子出生在拉登大院,同樣名為弗里勒[3]。得以繼承這個大院的是兄長,弗里勒后來搬到了古登堡宅院,這座宅院中有一部分屬于他的遠房親戚亨內·榮根(Henne zum Jungen)和海因里希·榮根(Heinrich zum Jungen)兄弟。通過調解或者訴訟,弗里勒逐步擁有了整個大院。在他的第一段婚姻中誕生了一個名為帕薩(Patza)或帕策(Patze)的女兒,她嫁給了美因茨市長彼得·榮根(Peter zum Jungen),還出現在前文提及的1420年的遺產繼承調解中,正是在這次調解中出現了對亨內·拉登的第一次文書記錄。

1386年前后,弗里勒進入了第二段婚姻。當時人們再婚的原因多是伴侶去世。婚姻主要是經濟上的結合,同時,家庭中也需要一個女主人來掌管龐雜的家事安排,因此,有人“接任”家庭主婦這個“職位”是很有必要的。從監管女工到安排餐食,再到規劃和確定家庭支出,負責兒子的學齡前教育和女兒的教育等,這些都是妻子的任務。簡單地說,女主人要負責家中的一切,而男主人則負責政治和經濟事務。驕傲的城市女貴族與她們的丈夫并肩而立,共同決定家族的命運,這樣的事在當時并不罕見。

在紐倫堡,女性甚至可以在家以外工作,她們可以經營自己的買賣,也有權在丈夫去世后接手他們的工場,但時間僅限于兒子們因尚未成年而不能繼承遺產期間。從根本上說,我們之所以覺得當時的婦女受困于狹隘的家庭,毫無話語權,是因為將宗教改革和教派化時期投射到了中世紀,而實際上,中世紀在某些方面更為自由。

14世紀中葉的圣卡泰麗娜(Katharina)或者圣女貞德(Jeanne d'Arc)讓我們清楚地看到了當時女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前者勸告教皇從阿維尼翁正式遷往羅馬,后者甚至率領了法國國王的軍隊。毫無疑問,圣卡泰麗娜和圣女貞德是少數情況,但是作為各種可能性中最極端的例子,她們展現出了中世紀晚期女性角色極其多樣的可能性。

僅從經濟角度出發,弗里勒就有充分的再婚理由;至于其他需求,美因茨有眾多浴場和妓院供他消遣。他的第二任妻子埃爾澤并非城市貴族家的女兒,而是富裕商人維爾納·維利希之女。這位富裕商人在美因茨擁有多處房產,他的女兒繼承了他在商業上的才能;埃爾澤應當是一位非凡的女性,這點我們將在下文中進一步領略。從母親那里,埃爾澤至少繼承了埃爾特維勒的一處房產。不論是對于家族,還是對于約翰內斯·古登堡個人的發展而言,寧靜的埃爾特維勒都成為不平靜的美因茨之外的重要備選方案。雖然埃爾澤是商人的女兒,但是追根溯源,她的家族并不平凡,其先祖維利希曾是美因茨大主教手下的城堡伯爵(Burggraf)。

大主教布歇格的馬蒂亞斯(Matthias von Buchegg)去世后,親皇帝的美因茨大教堂教士會選擇了皇帝路德維希四世(Ludwig Ⅳ)推薦的候選人——特里爾大主教盧森堡的巴爾杜因(Balduin von Luxemburg)作為繼任者。傳統上,主教雖由教士會推舉,但由教皇任命。當教皇約翰二十二世(Johannes )不顧教士會的推舉結果,任命科隆大主教維爾內堡的海因里希(Heinrich von Virneburg)的同名侄子時,圍繞美因茨大主教之位的斗爭爆發了。準確地說,這場沖突不過是被稱為“巴伐利亞人”的皇帝路德維希與律師出身、原名為雅克·杜埃茲(Jacques Duèse)的教皇約翰二十二世之間權力之爭的一個章節,最多也只能說是其中的重要一章。在同一時間,這位科隆主教對14世紀初最重要的德意志哲學家埃克哈特大師(Meister Eckhart)進行了異教徒審判,哲學家帕多瓦的馬西利烏斯和奧卡姆的威廉(William von Ockham)為此在慕尼黑用筆墨支持皇帝“巴伐利亞人”路德維希,反對阿維尼翁的教皇約翰二十二世。這場教皇權力與統一帝國的皇帝權力之間的中世紀大戰迎來了最后一幕,結局是兩敗俱傷。

美因茨市議會選擇支持教皇,承認了維爾內堡的海因里希作為主教的身份。美因茨的根本沖突——具體來說是市議會與大教堂教士會、城市的世俗統治力量與宗教統治力量之間的斗爭——都是圍繞著權力和收入展開的。為了實現自己的利益,兩位宗教大人物很不宗教地派出了軍隊。為抵御巴爾杜因,市議會下令拆毀周邊的修道院和城堡,例如威森瑙的圣維克多教堂,以免巴爾杜因的軍隊借此修筑防御工事。此外,美因茨市民攻擊大教堂教士會,摧毀了神職人員的住所和修道院。修士和神職人員逃出了城市。由于宗教人士遭受暴行,教皇不得不向其最重要的盟友美因茨下達停止一切宗教活動的禁令。

美因茨不得再進行禮拜、慶祝彌撒、分發圣體。這意味著不能進行洗禮,也不能締結婚姻,臨死之人踏上最后的旅程時也沒有人可以寬恕他們的罪過。1331年末,皇帝開始對美因茨市進行帝國審判,1332年,皇帝判定美因茨要用其擁有的一切資產來賠償損失,并剝奪帝國對該市的法律保護。最終的結果是,美因茨人必須認可巴爾杜因的大主教身份,賠償損失并重建他們摧毀的所有住所、房屋和城堡。對于城市貴族和這座城市而言,即使他們從未完全實現、也沒有能力實現這些要求,這一結果仍是一次沉重的打擊。

6月23日,美因茨的司庫大臣薩爾曼(Salmann)和議會成員對一項協定進行宣誓,根據這項協定,神職人員返回了城市,重獲他們先前的財產和特權。兩周之后,皇帝撤銷了帝國對美因茨剝奪法律保護的命令。在美因茨市民向教皇承諾會將掠奪的所有修道院財產存放在瑪利亞修道院,并在神職人員歸來時歸還這些財產之后,教皇提前一年解除了對他們的宗教活動禁令。[26]

為了進行賠償,城市貴族只能咽下權力之爭的敗果,這次失敗意味著城市貴族不再能夠獨攬大權。城市貴族剩下的唯一一條道路是贏取行會的支持,畢竟繳交稅費的終究還是行會。為此,城市貴族們最終接受了行會向市議會輸送24位行會代表的要求。城市貴族的舊議會和行會的新議會雖然各自為政,但從這個時刻起,利益的平衡和討價還價成為美因茨城市政治的一部分。城市貴族對權力的壟斷永遠地結束了。

這些爭端讓上文提及的城堡伯爵陷入財政困境之中,把女兒嫁給住在賓根的銀行家奧蒂尼(Ottini)似乎成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之后人們也將在約翰內斯·古登堡身上看到他對新式金融業務的偏好。在對他的生平介紹中,他擅長金融的一面經常消失在他作為發明家的光環之中,金融正是他從母親的家族那里繼承的能力。

在萊茵河地區,從事信貸和貨幣兌換生意的多是猶太人和來自意大利北部——尤其是倫巴第——的金融專家,因此在阿爾卑斯山北側的歐洲,人們也以“倫巴第人”來稱呼貨幣兌換商和放貸者。隨著長途貿易路線逐步拓展為從意大利到德意志再到勃艮第、法國北部和英國的路線,這些貨幣兌換商和放貸者也向北越過阿爾卑斯山,沿貿易路線從事金融生意。佛羅倫薩和托斯卡納的年輕人涌向阿維尼翁、那不勒斯、巴塞羅那、巴黎、勃艮第、香檳、萊茵河及摩澤爾河沿岸賺取他們的第一桶金。為了能賺到錢,他們勇敢地離開家鄉,在外勤奮工作。除了勇氣、洞察力、毫無顧慮的沖勁和對生意的靈敏嗅覺,這些年輕人一無所有。來自佛羅倫薩、熱那亞、威尼斯、阿斯蒂和基耶里的商行和銀行在他們所知的每個地方——從巴塞羅那到君士坦丁堡,從倫敦到克里米亞半島上的卡法(今費奧多西亞)再到黑海邊的特拉布宗——都擁有分號,每個分號都需要“fattori”,即管理者,更確切地說是代理人,而且必須是意大利本國人。由于各個城市都征收關稅,市場上產生了兌換貨幣的必要性。兌換貨幣是復雜的營生,需要掌握關于發行者、含金量或含銀量等各種關于貨幣的知識,此外還要有檢測金、銀含量的技術能力。

貨幣價值的升降由硬幣中金屬成分的增減決定。為了填滿自己永遠填不滿的錢箱,擁有造幣權的國王、主教和王侯從不會因自己悄悄地減少金屬含量或者將硬幣尺寸縮小而感到羞愧。兌換商不該放過這當中的任何一個細節。從根本上說,歐洲甚至東方的經濟和政治情況也是兌換商必須掌握的知識。貨幣兌換商和織品商是歐洲最早的現代銀行家。

此外,美因茨等城市還行使了堆貨權——商船必須卸下貨品,在碼頭邊的倉庫存放三天,以供出售。這為美因茨人創造了購買這些產品的機會。美因茨位于大型交通和貿易路線的交接點上,包括從英國經阿姆斯特丹、科隆、美因茨、斯特拉斯堡、巴塞爾和伯爾尼到意大利的南北向連接線,以及從香檳地區經特里爾、美因茨和萊比錫到布雷斯勞的東西向連接線。這一地理位置為美因茨帶來了經濟收益。

香檳地區的博覽會是中世紀盛期重要的經濟活動。自11世紀末起,香檳地區每年舉辦六次貿易博覽會,起初以織品和羊毛貿易為主。隨著織品和羊毛貿易的發展,貨幣生意也逐漸增加,從業者主要是倫巴第人和托斯卡納人,其中又以錫耶納和佛羅倫薩的銀行為主,這些銀行基本上都是從織品和羊毛貿易起家。喬瓦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在《十日談》里生動地描述了博覽會的氛圍。隨著香檳博覽會的興盛,城市貴族也變得富裕起來。

然而,當佛羅倫薩人拓展與英國的羊毛貿易并成為英國國王的國家級投資者時,香檳博覽會卻因不穩定的政治關系和英、法之間持續百年的戰爭而失去了重要性。隨著香檳博覽會在14世紀末走向終結,貿易路線也發生了變化,這對美因茨十分不利。紐倫堡等城市對長途貿易進行了投資并與威尼斯等城市結成緊密的關系,因此能夠根據自己的需求調整貿易路線。美因茨的城市貴族卻沒有紐倫堡人或者奧格斯堡人那樣的能量和勇氣來參與國際貿易與信貸生意,這成為這座城市的劣勢。想要在美因茨找到像富格爾(Fugger)、韋爾澤(Welser)、施特羅默(Stromer)、伊姆霍夫(Imhoff)、圖赫爾(Tucher)、霍爾茨舒爾(Holzschuher)這樣將兒子送往威尼斯學習的家族,結果只能是徒勞無獲。

無論如何,對于面臨經濟窘境的維利希家族而言,城堡伯爵的女兒和意大利金融專家奧蒂尼的結合是件好事。維爾納·維利希迎娶了容克貴族耶克爾·羅德·菲爾斯滕貝格(Jekel Rode zum Fürstenberg)的遺孀恩訥辛·菲爾斯滕貝格(Ennechin zum Fürstenberg)。菲爾斯滕貝格家族屬于城市貴族,同時家族成員作為大臣在市議會和主教管區中擁有不容小覷的影響力。

如果不考慮其父親不屬于城市貴族這點不足的話,埃爾澤是一個非常好的結婚對象。她既聰明又有執行力,在她的身體中流動的是商人、金融專家、大臣和城市貴族的血液。弗里勒·根斯弗萊施·拉登本身在他家鄉中也稱得上是經濟和政治方面的實干家。當這對老夫少妻攜手走向圣壇時,弗里勒已經是個成熟老練的人物。他一邊繼續經營家族傳統的織品生意,一邊從事信貸生意,同時也是鑄幣會的一員。

鑄幣會是美因茨當時最高雅的俱樂部和最核心的社團,其成員均來自大臣家庭。根據自由特權,鑄幣權歸大主教所有,由他下令讓他的部下們鑄造硬幣。鑄幣會成員負責采購貴金屬。在美因茨,貴金屬貿易這一利益豐厚的特權只對他們開放,只有他們有權兌換貨幣。與此相反,外人既不能在這座城市中買進貴金屬,也不能將它們帶出城市。當時明確規定,只可由鑄幣會成員進行金銀交易。[27]可以說,鑄幣會成員不僅是私人銀行家,實際上也相當于擁有了貨幣發行權。此外,似乎成員們也通過鑄幣會統一運營兌換機構。

像亨內父親這樣的美因茨城市貴族,其生活資金來源于織品生意的盈利、鑄幣會的商業活動和所購買或繼承的年金。亨內也被安排好了過這樣的生活,即使母親肯定也為她的小兒子規劃了一條宗教道路。不能確定的是,弗里勒是親自經營織物生意,還是進行租賃經營,也就是將他的織物店鋪出租賺取租金。但值得注意的是,他收入中的一部分甚至是最大的一部分源于年金。

這些不需要占用他時間的收入讓他有機會擔任公職,當時的公職雖然沒有酬勞,但可以促進他的生意。富有的人將變得更加富有——只有能夠零酬勞地付出大量時間的人才會選擇擔任公職。在風起云涌的1410—1411年,弗里勒·根斯弗萊施甚至作為四大算術師(rechenmeister)之一掌管著美因茨的財政大權。

當弗里勒的兒子亨內·拉登——古登堡——出生時,美因茨早已過了繁盛的頂點。亨內在孩童和青少年時期感受到的是城市的逐漸衰弱和傳統世家權力的喪失,他的家族也不例外。他從小親身經歷了城市貴族與日益強大的行會之間的對抗,深刻體會到了城市貴族是如何維持自身地位、捍衛自身權利和特權的。城市貴族的地位不再可靠,階層成員不得不出手捍衛自身特權,古登堡正是在這樣的動蕩中認識了自己的階層特權。

在14世紀初,這座城市還以2.5萬的人口位居歐洲大城市之列,到亨內出生時,人口已不足1萬。黑死病在1348年席卷歐洲,1349年開始在美因茨引發多場瘟疫并最終導致人口減半,它與發生在1328—1332年的美因茨大主教之爭一起造成了美因茨的衰弱。

此外,傳統世家的貪婪也使得城市的財政雪上加霜。一方面,他們無須向城市繳稅;另一方面,城市需要向他們支付年金。然而,購買年金的價格與城市實際支付的數目在經濟關系上并不匹配。如果領取年金的人壽命較長,對于城市來說將會出現難以承受的虧損。至于年金協定為何會設置得對城市財政如此不利,簡單來講,是因為享受年金的人同時也是決定如何發售和設置年金的人。即使早已存在由行會組成的新議會,但決定如何發放年金的仍是由傳統城市貴族世家組成的舊議會,而享受年金的也正是世家成員。沒有意外的話,亨內今后也會依靠年金生活。

與紐倫堡的城市貴族不同的是,美因茨的城市貴族并不熱衷于長途貿易,并且隨著貿易路線的改變,他們不再有擴張經濟的機會。

獨攬大權的城市貴族在政治上并非無可指摘,他們最終在財政上給城市帶來了災難性后果。因此,城市貴族的統治在為此買單的行會那里遭遇越來越多的阻力和抗拒。為了擴大自己在議會中的權力,行會與傳統世家展開了激烈的較量。城市貴族與行會之間的爭斗并不是美因茨的特有現象,而是遍及帝國的所有城市。其中的關鍵在于利益平衡,實現的途徑包括使行會參與城市統治,或者像紐倫堡那樣干脆禁止行會的存在。紐倫堡的城市貴族之所以能夠解散行會,是因為議會成員的聰明才智足以讓他們在兼顧手工業者利益的同時進行均衡的統治。

雖然1332年時城市貴族不得不同意行會參與美因茨的城市管理,但奇怪的是,這不僅沒有改善狀況,反而讓狀況進一步惡化。由于在議會中的工作沒有酬勞,有能力做議會成員的只有富裕的手工業者和商人。這樣一來,議會內形成了由手工業者精英組成的團體。作為上位者,他們與普通行會手工業者之間的共同之處越來越少,也不再以行會利益為首,而是追逐自己的利益。新的不滿情緒在城市中發酵。

后人認為古登堡早在少年時期就經歷了階層下降,并試圖將其視為古登堡人生軌跡的特別之處——由于母親不是城市貴族,他不能像父親一樣成為鑄幣會成員,因而不能進入城市中最有權勢、最核心的圈子。因為選擇與商人之女埃爾澤·維利希結合,弗里勒·根斯弗萊施剝奪了兒子們進入這個高雅而重要的協會的可能性。

有人將古登堡既霸道又叛逆的性格歸咎于他被排除在城市最高雅的圈子之外這個事實。[28]但我們有必要更仔細地研究當時的情況,以免主觀地編造傳說。亨內的哥哥弗里勒也處于同樣的情況之中,但這沒有妨礙他過上富裕的生活和為孩子們留下可觀的遺產。1444年,哥哥弗里勒甚至與妻子一起贊助了美因茨赤足教堂(Barfü?erkirche)的一場安魂彌撒,雖然當時他已經居住在埃爾特維勒,后來可能也安葬在了那里。

所謂的階層下降沒有使亨內·拉登走上對抗鑄幣會的道路,與此相反,他是與行會的斗爭中最激烈、最不愿妥協的城市貴族之一。至于父親因為草率的婚姻讓后輩無法走與自己相同的人生軌跡這個說法,同樣沒有說服力。父親至少知道可以通過自己的政治影響力和財富避免他們被排除在這個圈子之外。雖然有關古登堡生平的史料很少,但也應盡可能避免過度解讀。與此相比,對他孩童和少年時期具有更大影響的是城市貴族與行會和大教堂教會之間的斗爭。亨內從孩童時期起就切身體會到了權力斗爭,并從那時起就認為行會的要求是不正當的。

伴隨著新一輪比以往更為嚴重的動蕩,亨內成為學生。可以推測出的是,城市貴族弗里勒·根斯弗萊施·拉登的兒子就讀的是圣維克多修道院的學校。這所優質的學校位于威森瑙附近的城門前,日常的上學路線使這個孩子被動地成為騷亂的見證者。

在一般情況下,手工業者、小商販和商人的孩子們在德語學校學習讀寫和計算。世家之子與他們沒有交集。城市貴族和貴族的孩子們或是由家庭教師授課,或是就讀于三藝學校(Trivialschule)。

與德語學校相比,可以將三藝學校視為更高一級的教育機構,僅憑用拉丁語教授基礎知識這一點,三藝學校就為學生鋪平了通往大學的道路。三藝學校教授自由七藝(Septem Artes liberales,博雅教育)中的三藝(Trivium),即語法、修辭和辯證,因此得名。

三藝教育也包含宗教的內容,但通常僅限于《歷法口訣》(Cisiojanus)。中世紀時,人們不像我們現在這樣用日和月來描述日期,而是使用教會歷來聯系重要的教會節慶。了解這些知識也是基礎教育的一部分。教會歷以各個教會節慶為基礎,《歷法口訣》可以幫助記憶。在《歷法口訣》中,每月那行的音節數等于當月天數,整個《歷法口訣》的音節數即一年的總天數。《歷法口訣》得名于其第一行:“Cisio janus epi sibi vendicat oc feli mar an prisca fab...”1月1日為耶穌受割禮日,拉丁語是“circumcisio domini”,簡稱“Cisio”。“janus”的意思是1月,在此的作用是連接1月1日和1月6日主顯節(Epiphanias),后者縮寫為“epi”。“sibi”和“vendicat”為填充詞,之后是1月13日“oc”,其完整形式為“octava epiphaniae”,即主顯節后的八天。

亨內首先要學習的是拉丁語詞匯和拉丁語讀寫,老師借助書寫板(tabula)[4]以問答模式進行教學。接下來是用埃利烏斯·多納圖斯(Aelius Donatus)的《語法書》(Artes grammaticae)學習拉丁語語法,這是中世紀最重要的拉丁語教材,簡稱《多納特》(Donat)。《多納特》之所以權威,不僅因其本身質量突出,也因為編寫者多納圖斯是圣哲羅姆〔原名Eusebius Sophronius Hieronymus,以圣哲羅姆(St. Jerome)知名〕的老師。

最后,亨內用維爾迪厄的亞歷山大(Alexander de Villa Dei)在12世紀時編寫的教材學習句法和格韻,結束了自己在三藝學校的時光。至于修辭學,亨內自然是以西塞羅的演講為范例進行學習的。

約翰內斯·古登堡最早的印刷作品就包括《多納特》和《歷法口訣》,這不是因為他懷念早已逝去的校園時光,而是因為他清楚地看到了教材市場的廣闊前景。古登堡的目標并非生產單本,而是要以量產的方式復制出物美價廉的產品。

我們在此得以瞥見古登堡的思想甚至靈魂。他從一開始就看好量產,更準確地說是看好工業化的生產方式,想要以此盈利。古登堡所印刷的都是具有龐大市場,特別是市場還有望繼續擴大的作品。至于古登堡何時何故產生了工業化生產書籍的想法,我們將在之后進一步探究。除了具有看上去相當現代化的融資能力外,古登堡的第二個重要特點在于其對于手工業的工業化視角:他的想法不再局限于家庭式的手工作坊,而是要建立分工式的工場,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簡便的方式生產出最多的產品。

讓我們回到他的少年時光——亨內此時還在上學,就讀的是德意志當時最好的學校之一。逃離美因茨、轉學、還算舒適的逃亡生活都是這個男孩年少經歷中的一部分,這些經歷讓他清晰地體會到了生活的不確定性和社會地位的脆弱性。在父親還位列議會四大算術師之一的那年,城市貴族與行會的爭端導致暴力沖突不斷升級。1411年,117位城市貴族因此決定遷出美因茨,其中就包括亨內的父親弗里勒·根斯弗萊施。

城市貴族約翰內斯·斯瓦爾巴赫(Johannes Swalbach)被舊議會選為市長,這引起了由行會成員組成的新議會的激烈反對。來自新議會成員的威脅愈演愈烈,他們甚至說要砍下斯瓦爾巴赫和其他一些舊議會成員的腦袋。行會提出了一系列要求,包括要求斯瓦爾巴赫下臺。由于城市貴族不接受這些要求,8月15日,美因茨發生公開暴動。美因茨城市貴族紛紛逃往奧彭海姆或埃爾特維勒,其中多是被點名威脅的城市貴族,另外還有一些出于團結而一起出逃的人。

盡管沒有證據,弗里勒·根斯弗萊施出逃時很有可能帶上了他的家庭,因為妻子從她的母親恩訥辛·菲爾斯滕貝格那里繼承了埃爾特維勒的一處靠近環形城墻的房產。斯瓦爾巴赫家的房子就在一旁,他們家在埃爾特維勒也有豐厚的財產。半個世紀后,在即將過完自己的一生時,古登堡將再次回到這里。亨內一家在埃爾特維勒的逃亡生活相當奢華,持續的時間也不長。因為埃爾特維勒也有拉丁語學校,亨內得以在逃亡中繼續學業。

由于根斯弗萊施家族與斯瓦爾巴赫家族之間的淵源,古登堡與格雷特根·斯瓦爾巴赫(Gretgen Swalbach)有著良好的關系。古登堡作為城市貴族的態度一貫保守,在這方面他與市長斯瓦爾巴赫十分相似;古登堡在孩童時期就認識了斯瓦爾巴赫,后者在與行會的激烈爭端中的表現可能給古登堡留下了深刻印象。古登堡在其一生中都屬于城市貴族中的保守派,絕不進行任何妥協。

在大主教的調停下,爭端雙方做出讓步,亨內與他的家庭回到了美因茨。但短短一年之后,動亂再次爆發。這次動亂在1412—1413年之間的冬天伴隨著饑荒達到了高潮,1413年,弗里勒不得不帶領他的家庭再次逃往埃爾特維勒。在此期間,雙方的斗爭有所減弱,弗里勒和家人得以重返古登堡宅院,但不久后被迫再次逃往埃爾特維勒。最后,城市中的爭端和不時出現的無政府狀態讓德意志的國王盧森堡的西吉斯蒙德(Sigismund von Luxemburg)不得不介入調停。

1411—1417年,弗里勒家是每次都一起往返于美因茨和埃爾特維勒之間,還是只有弗里勒獨自往返,而母親與孩子們留在埃爾特維勒,我們無從得知。恰好在那幾年中,亨內外祖母的娘家菲爾斯滕貝格家族數次對圣彼得教堂進行捐贈,該教堂有一所頗有名氣的拉丁語學校,亨內可能就在那里上學。無論如何,城市中的動蕩、混亂和無所不用其極的權力之爭對亨內的童年和少年早期造成了不容低估的影響。行會的目的在于使城市貴族“行會化”,也就是要求城市貴族像行會成員一樣繳交稅費。城市貴族拒絕了,他們能做出的最大讓步是同意增加議會中行會成員的人數。

此時陷入混亂的不止美因茨。基督教世界也不再統一,基督徒之間產生了分歧,歐洲隨之開始分裂。1378年,以法國人為主的樞機團宣布廢黜教皇,并推選了一個新的耶穌代言人入駐阿維尼翁教廷。這造成了兩個教會并存的局面——兩個教會各有一個教皇,并且都聲稱只有自己才是合法的。他們認為不正當的、要被逐出教會的不僅是另一個教皇,還有對方的所有支持者。真正的教皇只有一個,但究竟是哪一個呢?因為這個問題尚無定論,沒有人知道自己是否站在了錯誤的一邊,是否要因此受到永恒的詛咒。

雙方的分裂如此嚴重,以至于人們對信仰產生了巨大的困惑和懷疑。世俗領袖和宗教領袖們都知道這種情形不能持續下去了,但選擇任何一方教皇都將牽涉政治利益問題,因此似乎找不到任何解決方法。最終人們靈光一現,試圖廢黜這兩位教皇并另選一位新教皇,但是這個主意徹底失敗了——基督教中不再同時存在兩個教皇,而是三個。

伴隨著這一混亂,不僅是教會的地位和人們對教會的信任受到負面影響,甚至連人們對上帝的信仰都開始動搖。西方教會大分裂(das Gro?e Abendlndische Schisma)導致了深重的危機。即使美因茨人支持的是羅馬教皇而非阿維尼翁教皇,成長中的亨內還是意識到了教會內部跟美因茨一樣存在巨大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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