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1755字
- 2021-12-03 15:18:45
什么可以將物哀(もののあわれ)和“aura”二者連接起來?
沼野:剛才龜山先生談到,有的人無法從身邊的事物那里感受到情感的共振,而這是很可怕的。同時龜山先生還多次提到,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一個可以表現(xiàn)日本人特有的情感的代表性詞語,但是呢,物哀(もののあわれ)也真的是一個很復雜的概念。圍繞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經常會有人站在愛國主義的立場上,說這個詞語表現(xiàn)了日本這個民族的優(yōu)秀之處、它所表達的是一種世界上最高級的情感、日本民族的這種情感是沒法翻譯成其他國家的語言的,等等。在這些人的想法中,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日本人特有的情感,難以翻譯。話雖是這么說,但它的含義我們還是可以用理性去思考的。
在日本,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理解《源氏物語》的一個重要概念,經本居宣長[21]的強調而普及開來,那么這里的“もの(物)”指的是什么呢?它其實指的是,在心之外的世界里存在的一切“事物”。
古人所謂的“物”,如“もののけ”“ものに憑かれる”[22]等詞語中的“もの(物)”一樣,其含義是存在于人力所不能及的靈異世界的某種力量。他們認為,在外部世界事物的背后,隱含著一種人力所不能及的、非常怪異,或者說很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么,“あはれ(哀)”是什么意思呢?它指的是與上面這種人力所不能及的怪異的力量接觸時一個人內在的變化。因此,當外部的“東西”與一個人的內在產生了某種連接時達成的和諧平衡的狀態(tài),并且能深切地感受到這個過程的發(fā)生,這叫作物哀(もののあわれ)。這樣想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思考的內容,與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意思或許是相當接近的。
龜山:有時,人是感受不到“aura”的。聽眾朋友中可能也會有人覺得“我怎么沒感覺到呢”,有一種看法是,年紀越大,越難以感受到。日語中有一個說法是“焼きが回る”[23],經常用來揶揄一個人隨著年齡漸大遇到一點點小事都會流眼淚,那么“焼きが回る”與感受物哀(もののあわれ)的能力是一回事嗎,那絕對不是的。在日文版《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一書中沼野先生提到的物哀(もののあわれ),是一種更為動態(tài)的、主觀與客觀相遇的過程。
“焼きが回る”這個詞所表達的,其實是一種并沒有與客觀外在之物產生真正的內在連接的狀態(tài)。年齡漸老后淚點變得很低,這是一種感傷,所流的眼淚是一種感傷之淚。淚水中包含的是對自身處境的憐憫。我覺得必須要對這兩種狀態(tài)加以區(qū)分。
沼野:通過《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一書,我始終想要達成這樣一件事情,就是說,我自己是研究俄羅斯文學的,但我覺得,不要只是一味地進行實證比較的研究,也不要只是追尋不同文學間互相影響的關系,世界上還有許多東西是超越了時代和國境的,它們在最本質的地方密切相關,彼此呼應,我應該做的是去發(fā)現(xiàn)這樣一些東西。閱讀世界文學作品的有趣之處,就在于這樣一些讓人吃驚的意外的發(fā)現(xiàn)。而我們剛才的談話,正是這樣一種發(fā)現(xiàn)的絕好的例子。物哀(もののあわれ)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有相通之處——這真是一個有趣的發(fā)現(xiàn)呀。日本十世紀、十一世紀所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與十九世紀的俄羅斯小說家的思路居然有相通之處,這怎么可能不有趣呢。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中,在談到詩歌的時候我說過這樣一件事。即,編纂了《古今和歌集》的紀貫之在其《假名序》中談到了在原業(yè)平,[24]說他“心有余而詞不足”,意思是業(yè)平是一個很好的和歌詩人,但與他內心源源不斷的才情相比,他的語言使用能力則略顯不足。詩的內容是有了,但沒有掌握如何使用詞匯,也就是他沒有掌握寫詩時所需要的形式上的方法,兩者不相匹配。紀貫之所指出的,就是詩歌的內容和形式不匹配的問題。
與此相對,在西方也有這樣一件逸聞,十九世紀末的畫家德加想要寫詩,于是他就去請教詩人馬拉美。[25]馬拉美說:“親愛的德加,詩這種東西不是靠思想寫出來的,而是靠詞語寫出來的哦。”馬拉美的意思是,聽起來你想寫的內容有很多,但用來表達的語言不夠啊。這與紀貫之評論在原業(yè)平的話本質上是一樣的。
在《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1》一書中我想表達的是,如果只是專門從事俄羅斯文學的研究工作,這些事情可能都沒什么所謂的,但是呢,若一個人擴大他閱讀的范圍,就會發(fā)現(xiàn),哇,還有這么多有趣的地方啊。對那些重視專業(yè)性學術研究的人來說,該書里的內容看起來有些挑釁的意思,或者說,都是一些難以在學術領域展開討論的、被無視的一些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