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大教授世界文學講義2
- (日)沼野充義編著
- 2726字
- 2021-12-03 15:18:45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鄉愁(nostalgia)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沼野:關于鄉愁(nostalgia)有很多話題可以聊,不過今天對談的題目里出現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字,所以接下來我想就陀思妥耶夫斯基談一談鄉愁(nostalgia)。我想先請教一下龜山先生,剛才你所提到的有關鄉愁(nostalgia)的含義,如果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會有怎樣的發現呢?
龜山:這就跟《群魔》的翻譯有關了。前段時間,我有機會與俄羅斯的一位研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年紀跟我差不多的女學者進行了對談。這一對談收錄在一本書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群魔〉帶來的沖擊》,收錄在光文社新書,2012年出版),我為之寫了后記,題目就是《尋找aura》?!癮ura”的意思,跟我們剛才的談話中提到的日語詞“物哀[17]”相近,本雅明是這樣說的,比如有一個“東西”存在,當這個東西受到了某種靈性的作用時,“aura”就會出現,就像一個“光輪”一樣,就是我們平時所說的“氣場”。本雅明說,當看到一個“物品”時,如果你只能看到它的實體,當看到一個人時,如果你只能看到他的肉身,這就是沒有“aura”的狀態,是最糟糕的。也就是說,當你看到一個人時,能感覺到他身上的某種精神性的類似于“氣場”的東西,并感受到某種來自這個“氣場”的作用,這才是一個人應該有的樣子。而《群魔》這部小說,探討的正是失去了“氣場”的作用的那樣一群人的故事。用日語說,就是喪失了“物哀”的人。這樣的一群人發起了革命。在這樣一種思考的基礎上,陀思妥耶夫斯基寫了《群魔》。
因此,如何追回已經失去的“物哀”“aura”,也是《群魔》這本書隱含的一個題目。有關“aura”的喪失,用我的話來說就是“鄉愁(nostalgia)”的喪失,《群魔》里在斯塔夫羅金回憶的部分對這點明確地做了表達。那些再也無法從他人那里獲得靈性力量的人,——在書中,這樣的人被描寫為惡魔。
小說中有這樣一個情節:斯塔夫羅金遍游歐洲,最后在一個名為德累斯頓[18]的城市看到了畫家克勞德·洛蘭[19]以希臘時代的愛琴海為背景畫的一對戀人在一起時的幸福場景,畫的名字叫《阿喀斯和伽拉忒亞》。
以前我也在德累斯頓看過這幅畫,那時并沒有留下什么印象。《群魔》的主人公斯塔夫羅金呢,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樣,他先是觀賞了這幅畫,之后雖乘錯了電車但還是回到了賓館,吃完飯午睡時他做了一個夢,德累斯頓美術館所看到的那幅畫竟然帶著一種“鄉愁(nostalgia)”的感覺出現在夢里,彼時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斯塔夫羅金失去的,是一種看到某個“もの(物)”后能從中感受到“あわれ(情感的共振)”的能力。這是一種病啊。這種病,在現代精神醫學中也是有命名的。抓住人的鼻子把對方拖倒,靠近對方的耳朵裝作是跟他耳語卻突然一口咬上去,等等,如果能夠感受到對方同樣作為一個人散發出的信息、氣場,是絕對不會做出這樣的行為的,而斯塔夫羅金呢,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話說,他簡直是“張牙舞爪”,毫無顧忌地胡作非為。在失去了自己的靈性的狀態下,斯塔夫羅金遍游歐洲,希望自己可以終獲拯救。最后,在漫長的旅行結束時,他遇見了那幅他稱之為“黃金時代”的畫,并在夢中夢到了它,那時他第一次流下了眼淚。就這樣,斯塔夫羅金在夢中看到了已然逝去的黃金時代的樂園、自己永遠都無法再回歸的故鄉,我覺得,這才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鄉愁(nostalgia)”的原型。
剛才也提到了,我自己在大學三年級到四年級的時候讀到了《群魔》,那時就想去看一下描繪了希臘黃金時代風景的《阿喀斯和伽拉忒亞》,后來真的去看了,但實際上我什么特別的感覺也沒有。對照自己的這個親身經歷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來對“鄉愁(nostalgia)”進行思考時,我就會有這樣一種感覺,即,包括我自己在內,幾乎所有的現代人都失去了那種生而為人很重要的能力,而這種能力可以帶我們感受到某種靈性,透過具體的“もの(物)”去看到永恒。我覺得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可忽略的問題。
沼野:這真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話題。
有關“黃金時代”的描寫,不僅在《群魔》中出現過,陀思妥耶夫斯基還在《少年》中借韋爾西洛夫之口提過,在他的短篇小說《荒唐人的夢》中也曾出現過。
這幅畫所描繪的是三千年前的愛琴海,簡而言之,其主題是回歸。在《荒唐人的夢》中,陀思妥耶夫斯基對這個時代做了如下說明——那時候人們的心靈都純潔無瑕,還不知現代科學為何物,也沒有遭受“近代的自我”這種病的荼毒,有著非常純粹純真的靈魂。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直有一種想要回歸那個時代的愿望。對此,可以說它表達的是對某個純真時代的“鄉愁(nos-talgia)”,再擴展一下的話,也可以說它是一種對烏托邦的追求。
“黃金時代”所表達的,是一種希望回到過去的對烏托邦的追求,但俄羅斯還有與此不同的另外一種意識形態,它引發了俄國十月革命,而這種意識形態是指向未來的。從斯大林時代開始,眾多的政治活動家們為了自己心目中理想社會的實現做了很多的努力,但這種指向未來的烏托邦理想最終還是失敗了。而且是以一種非常悲慘的形式。
但是,俄羅斯人有關烏托邦的想象力,在二十世紀初期,指向過去的和指向未來的這兩種烏托邦同時存在并互相競爭對抗,并且,從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活的時代開始就已經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所批判的革命家,我覺得他指的是那些忘卻了過去一心只想追求未來的烏托邦的人們。
龜山:是的。烏托邦的俄語是 “Утопия”[20],意思是 “現在的這個世界上所不存在的地方”。無論是指向過去還是指向未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人們對于“現在這個世界上所不存在的地方”都懷有一種強烈的憧憬,這是俄羅斯人內心所共有的一種情懷。這樣想你就會意識到,對俄羅斯人來說,“鄉愁(nostalgia)”這種情感的產生,或許與他們信奉世界末日預言、信奉《圣經》啟示錄的預言這一內在心性有很大的關系。
陀思妥耶夫斯基最初是向往社會主義的,在他25歲到30歲之間的那段時光,他整個的身心都為空想社會主義者傅立葉所深深吸引。但他所擁護的社會主義是一種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東西,完全不是所謂的唯物論。他心中的社會主義,是能夠為來自世界的影響,或者說共產主義、原始的共產主義提供保障的。有人說在《群魔》中他預言了二十世紀“斯大林時期”的到來,其實對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靈性共同體與自己的社會主義理想是同一種東西。他一直都不曾有那種冷峻的目光,并不曾像后來的社會主義者一樣,可以將世界單純地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物質本身”來看待。因此,1861年農奴解放令頒布,之后不久發生了亞歷山大二世暗殺未遂事件時,陀思妥耶夫斯基內心極為震驚,不明白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
在這個意義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內心不僅有對未來的追求和期待,同時也有對逝去的黃金時代的憧憬。在對未來的追求這一點上,他預感自己心中所想的社會主義可能會實現,另一方面,在對過去的懷舊這一點上,他希望可以與那種從基督教的各種畫像和圣像中體驗到的永恒融合。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是這樣一個奇怪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