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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云愁色滿蒼梧 ——深切緬懷恩師李學勤先生

劉光勝

(中國孔子研究院)

2019年2月24日,我早上醒來,從李縉云老師微信處,獲知導師李學勤先生去世的消息,感到極為震驚。雖然早在一年前,就已經知道李先生病重的消息,但噩耗傳來,依然不敢相信。我頭腦里一片空白,手忙腳亂,不知該做些什么。看著其他學者筆走龍蛇,懷念的文章紛沓而來,我卻悲傷不已,竟然難以成文。

第二天,心情稍微平復了一些。陳霞師姐約我寫一篇懷念先生的文章,我心里想,自己的導師李先生去世了,作為親炙弟子,總是要寫一點東西的,于是欣然從命。

一、自行車上得“真傳”

2007年9月,我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跟隨李先生攻讀博士學位。清華校園學生自行車騎得飛快,幾次發生教師被撞事件。于是師兄弟自發組織起來,下課后護送李先生回家。年級高的師兄在前,年級低的師弟在后。我入學晚,自然排在最后。年長的師兄問一句,李先生答一句。后面的師兄,跟著笑起來,氣氛很是活躍。我在最后,到我這里,常常聽不清他們說什么,笑什么。身邊的同門,如孫飛燕、任會斌等,耐心地給我解釋。

偶爾師兄們有事,我單獨陪先生外出,有機會近距離和大家接觸,特別開心。提前半小時在先生家門口等著,時間快到的時候,按先生家的門鈴。騎著自行車跟在先生旁邊,心里美滋滋的。李先生講一些學界的趣聞,我問一些學術上的問題。那時的清華園,落英繽紛,格外美麗。

我博士論文題目是《出土文獻與〈大戴禮記·曾子〉比較研究》,當時上博簡正在陸續出版,便問先生:“除了《內禮》外,上博簡還會出與曾子密切相關的內容嗎?”李先生說不要期望太高,上博簡中曾子的文獻,估計不可能再出了。上博簡后來出版至第九輯,曾子的文獻果然沒有出現,證實了李先生的預測。

李先生認為郭店儒簡屬于子思學派的文獻,學界有不少質疑的聲音。我問先生,對此怎么看。先生回答,至今沒有明確的證據可以推翻“郭店簡儒家文獻屬于子思學派文獻”的說法。李先生外圓內方,待人處事寬厚,但在學術上是勇于堅持自己的觀點的。我讀李先生的文章,清楚地了解到,直到生命的最后,先生依然沒有改變自己的意見。李先生沒有給我專門上課,講解如何寫博士論文。我在寫作中遇到的很多問題,大都是騎著自行車,跟在先生身邊的時候解決的。

二、深入淺出的授課

我在碩士階段,已經對簡帛文獻產生了濃厚興趣。我之所以報考清華大學的博士生,其中原因之一,是可以參加李先生、廖名春老師舉辦的簡帛研讀班。但當我考入清華的時候,簡帛研讀班因為某些原因不辦了。我心里頗有幾分失望。

讀博以前,我從未接觸過甲骨文、金文。李先生上課講甲骨文、金文,對于我而言,要想學好這些內容,談何容易。李先生講課,一講三節,中間不休息,神采奕奕,氣勢如虹,根本不像七十多歲的老人。沒有真正的甲骨片,李先生就自創教具,拿著羊蝎子——羊的肩胛骨,作模型,講鉆鑿、千里路,我印象特別深刻。他講甲骨文、金文,深入淺出,幾句話就講清楚問題的實質,使我這個零基礎的人也能快速切入。我的學術興趣在簡帛,最初跟著學甲骨卜辭,學金文,心里并不十分情愿。但先生講課,布置作業,不能不做。我和劉成群等同學查找資料,互相交流心得體會,忙得不亦樂乎。后來明白,研究簡帛,不了解甲骨卜辭,不了解金文是不行的。我現在所做簡帛問題研究,如果說視野有些開闊的話,其中很大一部分得益于李先生當年給我打下的基礎。

三、先生的教誨從未遠離

2010年,我博士畢業后,深感自己知識儲備不足,想在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繼續從事博士后研究。當時我在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工作,讀在職博士后需要交五萬元學費。由于剛參加工作,在上海買了房子,經濟上捉襟見肘,根本無力支付學費。在李先生、李守奎、劉國忠等老師的協調下,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為我墊付了五萬元的學費,解了燃眉之急。

我到北京開會,必會去先生家,拜訪先生、師母。先生、師母不管多忙,從來都是熱情招待。先生曾經強調《古文尚書》不偽,但清華簡出現之后,卻說《古文尚書》可能是后世輯補之作。我問先生《古文尚書》究竟是真,還是偽作?為何今日為是,而昨日為非?我向先生請教的問題,可謂非常尖銳。問完了方覺得十分冒昧。但先生從容予以解答,特別提醒我留意魏晉之際的學術風氣。自我畢業后至2018年,李先生一直在指導著我的研究工作。而今在第九個年頭,先生猝然離去,今后學有疑難可問誰?

從師母處得知,李先生最后有兩個愿望:一是給師母留一筆錢。李先生患病后沒有向上級組織提出過任何要求。他心里沒有自己,而是惦記著師母,對師母愛得一往情深。兩人到超市買菜,買得多了點,有點重。先生提著菜,師母不同意;師母提著菜,先生不同意。最后兩人折中,抬著菜回家了。類似的事情很多,在同門中傳為美談。二是金文有兩篇文章沒有寫。在生死之際,先生心里想的仍然是學術問題。李先生視學術為最高旨歸,把自己的全部精力貢獻給了學術。不管是做人,還是做學問,先生都給我們樹立了一座崇高的、永恒的豐碑。此后不管是任何時代,任何人,要寫今天這一段學術史,李學勤先生是絕對繞不開的。

人世間最大的悲苦,莫過于至親至近的人離去。2017年3月3日,母親去世,我千里奔喪,當時哭得并不傷悲。因為我堅信,母親不會丟下我不管,她一定還活著,在一個遍地鮮花的世界。先生此次離世,我的幻覺再次萌生,先生騎著自行車,輕盈地飛向天國。先生從未離開我,他一直在遠遠地看著我,我和先生一定會再次相逢!行文至此,先生那慈祥可親的面容,溫柔睿智的話語,傾情授課的情景,像放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浮現在我的腦際,淚水不禁又簌簌地滑落下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是把先生的治學精神發揚光大,不斷把出土文獻研究向前推進,不辜負先生的期望與囑托。

謹以此文紀念敬愛的恩師李學勤先生!愿先生在天堂安息!

2020年3月20日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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