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5458字
- 2021-12-09 16:00:28
在清華從先生學習瑣憶
蘇 輝
(中國社會科學院古代史研究所)
一、兩度及門
昌運宮前,荷清苑中,
先生一去,遺響霜鐘。
2003年先生離開中國社科院歷史所,隨后從昌運宮遷居荷清苑,我讀碩士是去昌運宮見先生,到讀博期間常去的就是荷清苑了。
送別先生的那天下午,坐公交車經過紫竹橋,望著先生曾住過的樓,似乎還在望京研究生院讀書那會兒,我每周和王澤文、陶磊兩位師兄來昌運宮的先生家中上課。往事一件件,回想一幕幕,都在凝滯的時間軸中紛紛呈現,勾起了從先生游學那些時光的無盡回憶,恍惚之間,潸然淚下。
碩士畢業前,先生把我們仨召集到家中話別,和師母在餐廳請我們吃晚飯,祝賀我們順利完成學業,當天章啟輝師姐也在座,她是岳麓書院的教師。趁著時機,我表達了繼續隨先生攻讀博士的愿望。先生同意了,說有招生的話會通知我,如果北京沒有,也可以考慮到西安,西北大學還指導博士生呢。留在歷史所工作,還得看所里的安排,具體到時候再談。
于是我就安心到歷史所上班,也隨時留意先生招博士生的信息。所里要求剛工作的人員先坐班一年,碩士必須工作三年之后才能申請在職讀博。先生很清楚這些情況,所以讓我先在所里穩定了之后再說。
二、絳帳春風
先生的工作關系正式調入清華大學時,此前思想文化研究所的博士點也批下來了,先生開始陸續帶博士生,先是李銳,接著2004年是任會斌,2005年是陳穎飛和張德良,2006年是我,不過我與上述幾位同門的培養方式和學籍歸屬都有別,他們都在人文學院歷史系,專門史方向;我考的是高等研究中心(后來改名高等研究院)中國考古與藝術史研究所的名額。先生通知我的時候說,因為該所所長方聞先生請他擔任學術委員,并培養青銅器方面的研究生,所以招生目錄上我報考的專業方向是青銅器及其藝術,學籍管理方面和該所的學生一并劃歸高等研究中心,平常學分課程還都在人文學院選修。先生對我的學習進度要求和碩士研究生時類似,第一年先完成校內公開課的學分要求,第二年正式進入論文計劃,稍有差異的是原先是在家里開小課討論,到清華后可以在課堂上聽先生講解。
先生在清華開大課是從2005年秋至2011年夏,講授出土文獻各個方面的課程,包括青銅器、甲骨學、商周金文與《尚書》對讀。2011年后雖然由于精力有限,不再開大課,家中給學生的小課仍在繼續,一直到住院治療前。
2004年清華在讀的學生還很少,先生在家中為碩士學考古的任會斌開了甲骨文的小課,建議他以甲骨文為選題方向,后來他博士論文主要研究清華藏的一坑甲骨。2005年秋季開始,先生正式在清華開“出土文獻選讀”的研究生課程,內容是青銅器,教室就定于文北樓309,因為可容納40人左右,大小正合適,投影儀也非常好用,先生直接從家里帶圖錄來即可直接放映。我最初由于懈怠而沒有趕去聽課,第二節課后王澤文在所里碰到我,轉述了先生的話:怎么沒有看到蘇輝來?我暗自慚愧,覺得自己不好學讓先生不滿,下次課得趕緊去,到課堂一聽先生深入淺出的講解之后,心里再也沒有雜念,唯有后悔前兩節課沒來聽,錯過了精彩而完整的學習機會。先生考慮讓學生早點下課,課間就不休息了,兩節課要連續講一個半小時,后來知道是三學分的課,又加到135分鐘,兩個多小時。已經是七十多歲的老人,就這么一直站著授課,我們看著于心不忍,非常過意不去,但先生精神抖擻,脫稿侃侃而談,偶爾拿著一頁手寫的提綱,胸有成竹,娓娓道來,令人折服。
先生原意是用幾年的時間將“出土文獻選讀”課一以貫之,從甲骨、金文、簡帛都依次講下來,但清華的課程申報網絡系統規定,要是課名不變,就只能固定為一個課號,但這樣一來學生選課只有頭一學期可計學分,其他學期就沒有學分了。每學期開學,課業秘書就為在系統設定課名一事頭疼不已,囿于系統的規定,從2006年開始,先生只能將課名“出土文獻選讀”分別后綴(一)(二)(三),以使選課的學生能拿到學分,在聊天時說起這事,先生也是一臉的無奈,好在這個問題還是通過曲折的方式解決了。雖然滿堂聽眾,校內校外,從年輕學者到本科生,火爆異常,最擠時不僅講臺前陛坐滿人,教室門口還有一堆聽眾站立,后來不得已,授課地點移到了能容納80人的204教室,其實真在系統中正式選課的學生不過四五人而已。一般選課如果不超過五人,該門課程是無法開的,但清華對先生顯然特別優待,可以不受此條限制,因為課程內容艱深難懂,許多學生輕易不敢選,2007—2008這一學年由于講授的是甲骨學,只有我、劉光勝和孫飛燕等幾個人選,課程和學分也都計算如常。先生有次聊天時提到,還沒有在課堂上講過甲骨學,正好也為了幫助任會斌的博士論文寫作,于是就這么定下了。我明白了,先生之所以費盡心思,排除各種困難開大課,一是向來主張教授要上講臺授課,二是為了幫助我們這些學生能夠裨補闕漏,也起到督促的作用。可惜我當時沒有很好地領會先生的意圖和苦心,把握難得的機會在這些課業方向上用力,以至于成績和收獲都不如人意,辜負了先生付出的辛勞。

圖1 2008年6月先生甲骨學期末作業題手影
先生的課程安排一般都把每學期的最后一堂課作為交流互動主題,2008年上半年課快結束時,先生已經計劃秋季學期講兩周之際青銅器金文,先生的意思是近些年兩周之際的青銅器金文發現很多,地域上也分布較廣,需要做全面系統的整理。德良還向我出示了先生手寫的課程大綱,包括山東棗莊小邾國、陜西韓城梁代村遺址等。當年夏天,一次我在文北樓前碰到劉國忠師兄,他看上去特別高興,正好邊上沒人,他興奮地低聲告訴我:清華剛剛通過校友捐贈,入藏了一批流失到香港的戰國竹簡,由先生來主持整理工作,其中有真正的《尚書》篇章,這消息你知道就好,暫時不要外傳。我當時聽了點頭稱是,也覺得很震撼,不由得感慨這批流散的竹簡碰上先生,真是不幸中的大幸,而且心里還暗想:這要是再發現《周官》的戰國簡,經學史真要徹底重寫了。
課程計劃就這樣發生了變化,就像歷史長河中許多意料之外的轉折一樣,而這個契機正是清華簡的入藏。隨后保護、整理與研究工作迫在眉睫,都將相繼展開,由于簡中有關于《尚書》的內容,學校對此特別重視,希望能盡快整理出來,以饗學界。為了配合相關的工作,出土文獻課程的計劃臨時變動為商周金文與《尚書》對讀。第一講緒論重在闡述“二重證據法”,李先生在隨后的講解過程中,以簡帛、《尚書》與金文互證的主線貫穿其間,顯然是對王國維先生“古史新證”課的繼承與發揚,一時傳為美談。
備課的確要占用大量的時間,就是先生這樣博聞強識的學者也不例外。2011年春季課程結束時,照例那天安排問答交流,李先生表示,由于清華簡的整理研究工作日漸拓展,再加上偶有眩暈,恐怕已無足夠精力分心,因為不備課而上臺教學,是對學生的不負責。在座的同學聽了都覺得分外遺憾,每周三上午10點我們都習慣了準時來教室,聆聽先生分享的學術心得與新知。今天再憶當日情景,歷歷在目,而先生已經和我們天人永隔,課堂教導竟已成廣陵絕響,思之不禁泫然。
三、眼學實踐
先生在青銅器研究和鑒賞方面卓有成就,功力深厚。有一位文物收藏愛好者周先生感念先生一直以來的指導和幫助,愿將收藏的一件漢代鉤鑲捐贈給清華大學,并向先生出示了所藏一件帶有紀年的銘文銅戈。先生考慮到我曾研究秦和三晉紀年兵器,就讓我一起觀摩。漢代鉤鑲鐵銹斑駁,但整體構件齊全,品相完好,先生也贊嘆很少見到外形這么完備的漢代鐵鉤鑲,欣然代周先生聯系圖書館,洽談入藏事宜。因為當時清華大學博物館還未開建,所有文物都收在圖書館,捐贈儀式結束后,清華大學圖書館時任黨委書記高瑄老師代表館方專門設宴款待,以感謝周先生和李先生的貢獻,我也叨陪末座,見證了整個過程,對于先生盡心盡力為母校做實事的心情有了更深的體會。周先生所藏的那件銅戈,先生經過研究,認為是中山國的紀年兵器,格式與三晉非常相似,并撰寫了一篇文章,即《論一件中山國有銘銅戈》,收在201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論文集《通向文明之路》里,肯定了其學術價值。
周先生還藏有一件元年閏再十二月矛,與濟南市博物館藏的銅矛同銘,但銘文更完整,可補濟南那件之缺。矛屬戰國魏兵器,濟南博物館的于中航先生當年向先生出示缺銘之矛的材料時,先生曾回信加以討論,現有了完整銘文的對照,先生囑咐我寫一篇文章再進行探究,我寫好后請先生過目,先生覺得尚可,建議我投給西安的《收藏》雜志,并為我寫了一封稿件推薦信給《收藏》主編楊才玉先生。此文由此得以順利發表,獲得樣刊若干本,我呈給先生一本,并寄贈周先生一本,對他提供資料表示感謝!周先生非常客氣,后來上李先生家回訪時特地帶來一盒各種銅鑄件的小碎片贈送我,本來是請先生轉交。先生當即打電話給我,得知我正好在學校,于是讓我馬上到荷清苑來,當面向周先生致謝。先生和周先生都是禮數周到的長者,這次的經歷對我而言是一堂生動的為人處事示范課,先生的言傳身教一直都是我作為學生寶貴的人生指導。這篇文章我后來收入2013年出版的小書《秦三晉紀年兵器研究》中,并將書寄送已經移居廣東的周先生,作為學術交往的紀念。
我1999年開始隨先生學習的時候,由于是轉專業報考,本身基礎較差,在社科院研究生院入學后,從文獻到歷史學方法等各個方面一直都在補課,田旭東師姐、王澤文和陶磊師兄提醒我:有效的方式還包括認真讀先生的文章,因為都是最新的研究和前沿的課題,根據先生在文中的提示去彌補自身缺陷,可以事半功倍。所以我一直都在補文獻方面的缺漏,并沒有在觀察實物方面用心,甚至2002年碩士畢業留在歷史所工作之后也仍未措意。當時剛剛進入學術圈,由于經費等方面的限制,出差的機會沒有今天這么多,又缺乏對外交流的技巧,再加上對考古知識、文博館藏和遺址分布了解不夠,尤其是學術考察方面沒有什么經驗,因而在制訂出差計劃時未能仔細斟酌,錯失了多次能增長學術見識的寶貴機會。但2004年與先生的一次聊天,使我改變了原先的思維定勢。
那次我去寧夏大學參加學術會議,回京后正好要去先生家送呈信件,提到了去寧夏開會的事。先生當時第一反應就是:寧夏我還從來沒去過呢,你去寧夏回族自治區博物館看了嗎?楊郎的那批青銅器怎么樣?我頓時張口結舌,訥訥地回答道:先生,我這次行程都是會議方安排,看了西夏王陵和賀蘭山巖畫,沒有參觀寧夏回族自治區博物館。先生“哦”了一聲,就沒有再說話了。我十分后悔,沒有趁著難得的機會去博物館觀察寧夏地區出土的文物精品。幸好2016年8月固原博物館和中國秦漢史學會聯合在當地辦會,我報名參會,特地取道銀川去看了自治區博物館,終于在12年之后一償夙愿。不過,遺憾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固原博物館由于裝修,只開放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展廳,先秦到兩漢的文物只能待下一次再飽眼福了。
現在回想起來,這件事對我而言的確是一個難忘的教訓,影響深刻,促使我養成了新的考察習慣。從此我每到一處,必定要去當地博物館參觀,并提前查閱資料,盡可能考察周邊的文物保護單位和考古遺址,多走多看。這是先生在課堂之外教給我的經驗,從那以后我都在努力踐行,深感對于開闊自身的眼界,提升文物鑒別力大有幫助。
一次跟先生聊天,說起自己是閩北人。先生立刻非常感興趣地提到:建甌出了一件商代風格的大鐃,他特別想去看一看,可惜一直沒有機會。我說,先生,我找機會去福州,到省博拍照發給您。不料之后我竟多年沒去福州,也就未能答復先生。2018年11月17日是清華簡第八輯的發布會,正好16—17日在福建師范大學有一個會,如果去的話只能待一天一夜,才能回京趕上發布會。一想到先生提及建甌出土的鐃正好藏在福建省博物院,我作為福建人也還沒看過,于是決定哪怕時間再緊迫也值得一去。于是11月15日傍晚我抵榕,16日上午參加會議開幕式,午飯后直接趕往福建省博,這樣有足夠的時間觀察文物,與晚上7點的回京航班也不沖突。從獲得先生的提示,到最終得償所愿,間隔十幾年。我最終感到遺憾沒有機會向先生匯報銅饒的信息,只好以附圖了卻這樁心事了。

圖2 福建博物院藏建甌出土青銅鐃
四、無盡感念
先生自2006—2008年一直承擔“高校歷史學年度報告”中國歷史部分課題撰寫,還有高校歷史學改革開放三十年的發展報告,劉國忠師兄來具體負責組織青年學者查找資料,他轉告說先生考慮到我是編輯,正好參加進來做統稿校對工作。我明白先生的好意,社科院的工資收入不高,我入清華是在職讀書,每年都有學費,再加上日常生活支出,經濟并不寬裕。先生每每從細微處關照學生,令我非常感動。
先生對于博士論文選題很重視,通常會詢問學生自己的想法,希望從事哪些方向的研究,他再提出具體的意見。我記得先生提醒過,論文只是訓練,今后的學術道路還需要自己去拓展,但選題要有延續性,至少在畢業之后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還有繼續深入探索的價值。碩士選題做戰國紀年兵器研究,當時先生就說過類似的話,青銅兵器也是青銅器研究的一大宗,今后的發現會源源不斷,不用擔心沒有材料。
當時先生提示青銅器的紋飾研究仍然較為薄弱,只有張長壽和陳公柔兩位先生合作的鳥紋研究等成果便于學者利用,青銅器的夔紋和竊曲紋還可繼續深入研究,我和德良正好各選一種,我們倆商量之后,最終我選夔紋,德良做竊曲紋。我由于個人原因,沒能在撰寫博士論文時全力以赴,提交答辯時仍然很粗糙,雖然過關,但仍覺得有負先生所望,心中倍感慚愧。

圖3 先生簽名的培養計劃
近來我時常會想起課后一群同門騎著自行車,在校園中簇擁先生回家的情形,師生言笑晏晏,其樂融融,現在只能在腦海里再現當時的場景了。今后的學術生涯中,唯有沿著研究的道路專心前行,不斷奮發努力,才能不負先生的栽培。
最后謹移錄2019年清明節發微信朋友圈紀念先生時的幾句韻言,以表達不才弟子心中永遠的感恩與懷念。
清明懷先生
廿年親炙薪傳鬯,
兩度及門夫子墻。
絳恩如舊溫師訓,
精妙著書猶溢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