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4441字
- 2021-12-09 16:00:26
記向李先生求教問疑的幾點感受
徐少華
(武漢大學歷史學院)
李學勤先生是我國當代著名的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古文字學家、古文獻學家和教育家,李先生的逝世,使我們失去了一位尊敬、愛戴的師長與學術領路人,不僅是中國學術界的巨大損失,也是國際學術界的巨大損失。今天在這里舉辦“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總結先生的治學經驗,緬懷先生的杰出貢獻,寄托學界同仁對李先生的無比思念,是非常難得的。我雖非先生的及門弟子,沒有機緣長時段地接受先生的耳提面命,然由于學習專業和學術領域的相近,長期以來深受李先生治學方法、思路和學術新見的影響和啟迪,并在多年的學習、工作中,曾有機會多次向先生問疑求教,也算是先生的一個編外學生,使我受益匪淺,終生難忘。
一
1998年5月,于郭店楚簡出版之前,李先生與艾蘭教授合作,在美國達特茅斯學院舉辦有關郭店《老子》的國際學術研討會,因當時我正在哈佛燕京做訪問學者,且此前做過一些楚文化及包山楚簡釋地方面的探索,承兩位先生的厚愛,有幸應邀忝列與會學習。記得當時除了中、美兩國的學者外,還有部分來自歐洲、日本的學者參會,名家眾多,群星閃耀。
令我印象深刻的是,由于是國際學術研討會,會議語言是中、英文雙語,但因學術研討主題和內容的專門、艱深,涉及中國古文字、音韻訓詁、歷史、考古、哲學思想,以及符號、邏輯等多學科領域,不管是會上的發言、討論,還是會下的交流過程中,語言表達、理解不能充分到位成為不少學者之間對話交流的較大障礙,影響到不同國別學者之間交流的深度和廣度。每到這個時候,總是李先生出面協助,幫助翻譯溝通,搭建學術交流的橋梁。我曾私下對年輕的朋友說李先生既是這次會議的發起人、主持人,還兼任會上會下的串場者,對研討會的圓滿召開起了很關鍵的作用,同時也展現出李先生英語流暢、學術領域寬廣、功底深厚的大家風采。
就我自己而言,前后學了多年的英語,又在美國訪學近兩年,可遇到當時研討會這樣的場合,不管是英語水平還是專業知識,都顯得非常淺薄、不足,無以應對,深感羞愧,李先生用他精湛的學識給我上了十分深刻的一課,一直銘刻在我的心里。
同年秋天,李先生在達特茅斯學院講學,其間張光直先生邀請李先生前往哈佛作學術報告,我記得當時李先生講的內容是夏商周斷代工程的情況,就斷代工程的起因、設計布局、團隊分工、工作進展、基本結論諸方面一一作了比較詳細的介紹和說明,尤其是關于科技測年、商周標界、銅器斷代、西周年歷等領域的新進展使大家耳目一新,興趣盎然。這也是我對斷代工程了解最為全面的一次學習機會。
因當時張光直先生的病情不穩、行動不便,那天下午李先生的學術講座是由人類學系負責中國考古的李運權教授主持的,參與安排布置的好像還有高德、李永迪、焦天龍等幾位張先生的及門弟子。報告結束后,李運權先生還邀請我們幾位訪問學者一起陪同李先生和李師母等吃晚餐,使我們倍感榮幸,飯后又前往張先生家里探望。當兩位老先生見面重逢時,百感交集,非常親切,互相問候后還聊了一些學界往事。記得李先生對張先生說:您是1931年出生,比我年長兩歲,今年68了,身體不好應多加休息,學術的事就暫時放一放。在旁的張師母馬上接著說,他哪里放得下喲,病情稍有好轉就跑去敲電腦,寫東西了。臨別時兩位先生還特地擁抱了一陣,從互相祝福的話語里我們聽得出兩位先生的語音低沉而有些顫抖,都動感情了,依依不舍。
事后我再回想當時的情形,這兩位年齡相若、學術領域相近且交往切磋多年的老朋友,國際頂級的專家學者,或許當時都意識到由于年齡、身體和距離的原因,今后見面的機會可能不多了,因而動容動情,使我們也頗受感動,至今記憶深刻。
大概是李先生作學術報告后的第二天下午,艾蘭和羅鳳鳴兩位教授陪同李先生、李師母去參觀波士頓藝術博物館,我有幸一同前往學習。往返的路途中,羅鳳鳴教授順便給李先生和李師母介紹一些沿路的建筑、景點及相關歷史背景,一般狀況用中文講,遇到相對專門、復雜的詞句就穿插用英文,每當我還沒有理解、明白時,李先生就隨即用中文轉告李師母是如何如何的情況,令我敬佩感嘆。
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參觀時,展陳中有一些中國商周時期的青銅器,我利用此機會向李先生求教,先生都簡明而要地為我解答。其中有一件商代青銅爵,器物形制較早、鑄作工藝也比較原始,我對其時代特征一時把握不準,就請教李先生,李先生不假思索即回答我說,從其形制特征和制作工藝來看,應該是商代早期二里岡時期的遺物,中原文化的風格比較濃厚。李先生的回答使我疑惑頓解,并體會到先生對這些材料和特征等了然于心。
在參觀中間休息時,我悄悄咨詢先生說,您的英文怎么這么好,雖然“文革”前后耽誤擱置了這么多年,現在仍然運用嫻熟、應對自如,比我們年輕人強得多,您有什么好辦法?李先生對我說,其實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方法,就是多讀多練。先生還對我講,他祖籍江蘇,父親年輕時從蘇州到北平謀生,在協和醫院營養科任職,并做到科室負責人的職位,他那時除了正常的課堂學習之外,還看了大量的外文圖書,包括科普讀物、小說之類的課外書籍,對提高英文能力和擴大知識面有較多幫助;同時也常去協和醫院玩耍,遇到父親的那些外籍同事們,就用英語與他們打招呼以及交談、聊天,對英文的聽力、口語幫助較大,到中學畢業上大學時,英文就可以免修了。可見先生如此高超的英文水平,既有其個人的天分所在,更重要的是與他后天的勤勉、努力密不可分,值得我們學習借鑒。
二
在多年的學習研究中,我常常借助李先生的方法、思路和成果,受益良多。20世紀60年代以降,先后在湖北境內的隨縣(今隨州)、京山、棗陽與河南的新野、桐柏等地發現了多批曾國青銅器,尤其是1978年隨縣擂鼓墩曾侯乙大墓的發掘,更是令國內外學術界感到震驚。李先生結合這些新材料以及早年的出土器物,隨即發表了《曾國之謎》(《光明日報》1978年10月4日第3版)一文,從時代、地域、背景諸方面分析推論銅器銘文中的“曾”應是傳世文獻記載中的古隨國。與此同時,石泉先生亦刊布《古代曾國—隨國地望初探》(《武漢大學學報》1979年第1期)一文,對這一熱點問題作了詳細的論證說明。兩位先生殊途同歸、大體近似的認識,得到較多學者的認同。
1979年4月,隨縣城東郊村民在義地崗南部的季氏梁一帶開挖水渠時,發現了一批青銅器,經博物館專業人員的調查、清理,斷定是一座古代墓葬,時代為春秋中期。其中兩件有銘銅戈,一件銘文為:“周王孫/季怡孔/臧元武/元用戈。”另一件是:“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這批材料于《文物》1980年第1期刊發時,亦發表了李先生《論漢淮間的春秋青銅器》一文,在“再論曾國之謎”一節中,先生一方面改正了原簡報中將“穆侯”誤釋作“穆王”的錯誤,同時將簡報中原斷讀為“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文句中的逗號去掉,并根據器銘曾大工尹季怡自稱“周王孫”的重要材料進一步論證、重申此姬姓曾國即漢東隨國的觀點,使人讀后茅塞頓開,莫不稱快。此后我在做碩士和博士論文時,即按照這一思路和方法對曾國銅器和歷史地理進行了系統梳理,收到了較好的效果。
其實,我最初閱讀李先生這篇論文時,對原簡報和李先生就“穆侯之子/西宮之孫/曾大攻(工)尹/季怡之用”的斷句沒有在意其中的差別,并在起初的幾篇文章中按原簡報引為“穆侯之子,/西宮之孫/”,后來做具體分析時覺得兩種斷讀之間頗有區別,因而才領悟到李先生當初這樣斷讀的用心所在。
近些年來,隨著湖北隨州葉家山與文峰塔,京山蘇家壟和棗陽郭家廟等一系列曾國墓地的發掘和清理,古代曾、隨的族屬、國別以及始封等眾多學術疑難相繼得到圓滿解決。幾位先生當初在眾說紛紜中提出新解并長期堅持、不斷完善自己觀點這樣一種開拓創新、勇于探索的學術精神與追求,值得我們認真學習、發揚光大。
此類事例甚多,難以一一列舉。
回顧向李先生請益問學的過程,有兩件遺憾的事一直存留在我的心里,久久難以釋懷。
一是1998年秋,李先生在哈佛講學的幾天里,有一次我非常忐忑地私下咨詢先生,能否到歷史所跟著先生做兩年在職的博士后,更多地接受先生的教誨。先生聽后問我博士畢業多久了,我說已經六年多了,等明年回國時就七年了。先生聽后說在畢業時間上確實長了一些,一般是兩三年以內,但如果你想做的話,回去后可將有關材料寄到歷史所,我們做一些努力試試看,或許還有機會。先生獎掖、勉勵后進的風范使我非常感動。遺憾的是,因回國后一大堆的雜事紛至沓來,同時考慮到博士畢業后的時間太久,年齡也偏大(44歲),尤其是個人上進心不強、學習意志不堅定,這事也就沒有再繼續往前推進,至今有愧于心。
二是由劍橋大學Michael Loewe(魯惟一)和芝加哥大學Edward L. Shaughnessy(夏含夷)兩位教授主編、十多位西方漢學界頂尖學者共同完成的“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a:From the Origins of Civilization to 221B. C.”(《劍橋中國上古史》)1999年由劍橋大學出版社出版發行,在國際學術界產生了較大的影響。該書出版后,我聽說李先生希望中譯本能盡早面世,以供國內外學者參考借鑒。2002年1月中旬,李先生應邀到武漢出席“商代盤龍城與武漢城市發展研討會”,我在會下咨詢先生,說《劍橋中國上古史》已經出版兩年了,內容多為大家手筆,應是時下西方漢學界在中國先秦史領域最具代表性的成果和觀點,如果中譯本能早點出來,對國內外學界還是有較大的參考借鑒作用的。先生對我講,這部書確實很重要,但體量較大,內容涉及歷史、考古、天文歷法、宗教思想等多個領域,做起來工作難度很大。你在外面待過一段時間,有一些西方漢學的基礎,如果有興趣和時間可以參與其中部分章節的漢譯工作。聽了先生的話,我當時嚇了一大跳,俗話說沒有金剛鉆不敢接瓷器活,就我這種英語能力和學術水準,哪敢接這么高超的技術活,就對先生說這項工作對語言和學術的要求太高,自己是否有能力參與其事,得認真考慮一下。
該書出版后不久,承夏含夷先生的美意,曾寄贈一本給我,我如獲至寶。平時因個人學習和教學的需要,也常參閱并借助其中的一些認識和觀點。在得到先生的面諭后,我認真琢磨過此事,也比較過書中的有關章節,看能否做一點有益的協助,然由于個人的英語水平不夠,對西方漢學的認知理解不足,深感難度太大而最終放棄了,有負先生的厚愛,且多年來一直難以啟齒。
三
李先生離開了我們,留給我們無限的悲痛與思念,留給我們太多的記憶和教益。近70年來,李先生在中國歷史、考古、古文字、古文獻以及哲學思想等多個學科領域披荊斬棘、辛勤耕耘,作出了眾多開創性的貢獻,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同時培養了一代又一代的學術傳人,譽享當代,澤被學林,不愧為中國乃至國際學術界的一代宗師,是我們永遠的旗幟和楷模,深受國內外學人的敬仰和愛戴。先生多年來對我們的言傳身教、潛移默化與師德風范,先生的學術思想、卓越貢獻和開創精神,將引領我們不斷追求和探索,并取得新的更大的成就。
附記:由于我生性懶惰,沒有養成寫日記的習慣,對多年前的那些事情,只是憑自己現在的記憶寫成,不一定準確到位,因而文中均沒有使用引號,其中可能還存在這樣那樣的混淆乃至錯誤,其責任應由我個人承擔,并期盼師友同仁們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