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部學術史,一位李先生:李學勤先生學術成就與學術思想國際研討會論文集
-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
- 4073字
- 2021-12-09 16:00:26
“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李學勤先生治學理念之我見 ——從近兩年仙逝的兩位學術大師說起
王 暉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一、南饒北李:現代南北方的兩位學術大師
2018年年初,出生并久居香港的學術大師饒宗頤先生在香港去世;2019年年初,出生并久居北京的學術大師李學勤先生在北京去世。這兩位地居南北的大家,雖然年齡相去十多歲,但也是莫逆之交,李學勤先生自己說過,他們是志趣相投,做學問的方法也相近。
饒宗頤和李學勤先生可以說是通才式的學術大家。饒宗頤先生在甲骨學、簡帛學、敦煌學、宗教學、中國古代史、古典文學、藝術史等方面都有杰出的成就。而李學勤先生在甲骨學、簡帛學、以青銅器及銘文研究為主的古器物學、古典文獻學、古代哲學等方面都有突出的貢獻。如果按照今天的學科分類來說,就有中國古代史、中國語言文字學、考古學、文獻學、藝術學、哲學等專業方向。所以李學勤先生戲稱自己是“雜家”,似乎是帶有貶義。但是這兩位學術大師在這些方面都有出于一般學者之上的成就,是真正通才式的學術大家。
特別是李學勤先生,他研究的內容實在太寬廣了!從新石器時代的刻畫符號、商周甲骨文、商周金文、戰國秦漢簡帛,到玉器、璽印、錢幣,他不僅作了研究,而且取得了一系列最新最前沿的成果,被人們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令人驚嘆不已!在60多年的學術生涯中,李先生出版了40多部論著,發表了1000多篇學術論文。而且無論短長,篇篇都有自己的新見解。李先生20世紀80年代末戲稱自己是“雜家”,說:“我這個人興趣相當廣泛,所學雜而不純,又由于工作的經歷,從事過不同方面的研究,寫過的東西很難理出一條思想發展的線索。”(1)但這顯然只是李先生的自謙之詞,他于2000年之后概括自己的學術取向,稱之為“中國古代文明研究”,是很符合實際的。
二、“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處理“博”“專”關系的精髓
他們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總結這一點,對于以后想跨界研究的學人來說,是有一定啟發的。
很值得慶幸的是,李學勤先生自己對此有簡短卻富有哲理的概括:“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一些的一切”是說要研究某一些學問,就要對這個領域的一切內容都懂;“一切的一些”是說對其他領域的知識也應懂得一些。這就是說,李先生不是“雜而不純”,而是“雜而又純”。他的“雜”,是因為他涉獵面極其廣博,有了這種“雜”,才能有益于不同知識之間“遠源雜交”,找到還無人問津的新領域,很快做出一般學者很難企及的新成果!這就是李先生能夠引領學術之先的緣由了。但李先生又是相當的“純”,從他所寫各種不同領域論文看,他對這些領域所有一切問題都了如指掌,所以他寫的論文始終處于學術研究的最前沿。
依此看來,李學勤先生處理學問的廣博和精深問題,給我們做出了表率。他不僅有大量論文論著為處理廣博和精深問題作了示范,而且他也有理論上的經驗總結:“一些的一切,一切的一些。”
正是由于李先生有廣博的知識結構,他很擅長于多學科結合和比較研究的方法,而這也正有利于古代文明的研究。他說:“我認為研究古代文明的這一段,最好采用多學科結合和比較研究的方法。所謂多學科結合,是指歷史學、文獻學(包括傳統的經學)、考古學、古文字學、美術史……諸方面研究的融會貫通,尤其要注意文獻與考古的互相印證;所謂的比較研究,是指以我國與世界各個古代文明對比參照,把中國古代文明放在整個人類文明發展背景中去考察。”后來他把自己十分廣博的研究領域概括為“中國古代文明研究”:“我所致力的領域,常給人以雜多的印象,其實說起來也很單純,就是中國歷史上文明早期的一段,大體與《史記》的上下限差不多。問題是對這一段的歷史不太好定位,有的算歷史學,有的算考古學,還有文獻學、古文字學、科技史、藝術史、思想史等,充分表明這個領域學科交叉的綜合性質。這一領域,我想最好稱為‘中國古代文明研究’。”(2)
由此可見,李學勤先生的研究貌似“散”“雜”,實際上是“雜而不亂”“散而聚中”,都是為了探討中國古代文明的問題。
李學勤先生針對目前學術界歷史考古學方面的情況就深有感觸,他說:“我們學術界的習慣,是把歷史學和考古學截然分開。不要看好多大學的考古專業是設在歷史系里面的,實際上不管是教師還是學生,都把歷史、考古分別得清清楚楚。學歷史的專搞文獻,學考古的專做田野,井水不犯河水,大可不相往來。我看這對歷史學、考古學雙方都沒有好處。”李先生還引用張光直先生在《中國青銅時代·前言》關于“專業”和“通業”關系的分析:“一個目的是想試試能不能用一些具體的例子來證明中國古代的研究不是‘專業’而是‘通業’的問題。所謂‘本行’的觀念我覺得害人不淺。深入研究任何一種事物、現象,都需要長期深入的訓練,這是不錯的,但現在現實所謂‘行’,其區分的標準常常只是歷史的偶然傳統,并沒有現實的理由。‘中國古史’這個題目常常依照史料的性質而分為專業:有人專搞古文字,有人專搞歷史,有人專搞美術,有人專搞考古。搞古文字的人還分甲骨文、金文。這樣一來,中國古史搞得四分五裂,當時文化社會各方面之間的有機聯系便不容易看出來了。”李先生還引用《文史通義·博約篇》說明“專”“通”的關系:“學必求其心得,業必貴于專精,類必要于擴充,道必抵于全量,……博爾不雜,約而不漏,庶幾學術醇固,而于守先待后之道如或將見之矣。”李先生很有感慨地說:“學科的發展越分越細,也越需要博通的綜合研究。試看研究古代文化社會的名宿,無不于專精之后繼以擴充,后人評論也無法以這一科那一科為限,這才是大家風范。”(3)
我認為張光直和李學勤先生的看法是對的。現代學術的發展,可以說是向越來越專精的方向發展。這種發展方向的優勢是縱向的深入,越來越深;但缺點是缺少通才大家。就好像煤礦鉆探或石油鉆井,開始發掘鉆探出來煤炭礦藏或石油礦井,十分豐富,源源不斷;但隨著鉆探挖掘區域越來越大,越來越深入,最終會出現稀少以至衰弱的趨勢。實際上學術問題的研究也是如此,某個學術方向的發現,和某些學術問題的提出,開始總是呈現“富礦”狀態,大家興奮不已,投入者甚多。但這種“富礦”不會是無休無止的,慢慢地就呈現衰減之趨勢,“富礦”也就成了“貧礦”!而且這種式微趨勢是不可遏制的!所以學術總要有領路人出來,引領學術的發展方向。李學勤先生就是這樣一位中國古代文明研究領域領路人式的學者,始終引領著這一領域的方向!
三、引領一代學術風尚的學者
我們大家都會記得,早在20世紀50年代后期,李學勤先生還是青年學者,就發表論文提出了商代先王甲干廟號“卜選說”(4),否定了古代流傳兩千多年的“生日說”“死日說”等。“卜選說”雖是李先生這篇論文的副產品,但因為李先生是以甲骨文材料來論證的,從此成為商代甲干廟號來源的主流說法。楊希枚先生就說:“商王十干廟號命名起源的問題早于1957年由李學勤提出的卜選祭日的卜辭實證而得到解決,且無論就商周的卜筮之俗或商代唯以干支紀日之制而言,廟號源于卜選祭日說都是合理的。”并說:“就著者所知,古文字學家于李氏引據的卜辭似猶未提出異議。”(5)值得注意的是,這一年李學勤先生年僅24歲,以24歲的年齡就提出這樣顛覆古人的說法,我們還不得不承認“天才”式學者的存在!
時隔僅僅一年,李先生又在《考古學報》1958年第1期上發表了《帝乙時代的非王卜辭》(李先生后來修訂了“非王卜辭”為帝乙時代的說法),首次在“王卜辭”之外提出了與之相對的“非王卜辭”,盡管之前日本學者1953年提出“多子族”卜辭(6),陳夢家先生1956年提出“子組卜辭”(7),但“非王卜辭”這一概念的提出還是首次。這是一個引領甲骨文斷代分組研究的重要學術切入點,猶如挖開了一座富礦,使人看到了大量需要探索的問題,后來更多的學者作了一系列更為深入而專精的研究,使我們看到了李先生引領風向的重要作用。
20世紀70年代后期,李先生提出把歷組卜辭從董作賓的第四期(武乙文丁)卜辭提前到武丁后期到祖庚時代(8),從此掀起曠日持久長達40余年的爭議。一派堅持董作賓舊說,以地層關系為主主張歷組為武乙文丁說;另一派以人物事件為主主張歷組為武丁后期到祖庚時期的卜辭。至今誰也不能說服誰,爭論仍在激烈進行。
20世紀90年代中期,國家科技“九五”重大科研攻關項目“夏商周斷代工程”項目啟動,這一項目將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人文科學的研究方法和成果相結合,設立9個子課題44個專題,組織來自歷史學、考古學、文獻學、古文字學、歷史地理學、天文學和自然測年學等方面的170多位(一說是200多位)專家學者聯合攻關,以研究我國夏商周時期的確切年代作為目標,而李學勤先生就是四位首席科學家之一,并為專家組組長。
這一工程到2000年9月15日結項,最后形成了《夏商周斷代工程(1996—2000年)階段成果報告》(簡本)。盡管這一工作在中外學術界存在爭議,但我們也應該看到,能夠把自然科學和人文社會科學各個方面的學者集中在一起,利用各種不同的研究方法,尤其是用理工科的研究方法來解決歷史年代學的具體內容,無疑具有開創性作用。
總而言之,李學勤先生從事學術事業60多年,寫的論文論著之多,是可驚嘆的!李先生是近代以來的著名學術大家,也是引領人文學科學術風范和航向的領袖式學者!而且,李先生也真是人如其名——“學勤”,一直到最后在病榻上,還口述撰寫論文,真是可嘆可敬!我們紀念李學勤先生,向這位為學術事業勤奮努力、死而后已的前輩致以最崇高的敬意!
(1)李學勤:《李學勤集·自序》,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
(2)李學勤:《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十講·序言》,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
(3)李學勤:《走出疑古時代》,沈陽:遼寧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62—63頁。
(4)李學勤:《評殷虛卜辭綜述》,《考古學報》1957年第3期。
(5)楊希枚:《論商王廟號問題——兼論同名和異名制及商周卜俗》,《殷墟博物苑苑刊》創刊號,1989年。
(6)[日]貝塚茂樹、伊藤道治:《甲骨文斷代研究法的再探討——以董氏的文武丁時代卜辭為中心》,《東方學報》第23冊《殷代青銅文化研究》專號,1953年。
(7)陳夢家:《殷虛卜辭綜述》,北京:科學出版社,1956年;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第158—161頁。
(8)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其有關問題》,《文物》1977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