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企業成長之道

錢穎一

清華大學文科資深教授、清華大學經濟管理學院教授、院長（2006—2018）

新古典經濟學為了研究市場資源配置問題，通常把企業簡化為一個使利潤最大化的生產者的假設。這對分析市場中的供求關系十分必要而且有用。在這個假設下，企業就是一個“黑盒子”。20世紀30年代，科斯為了解釋企業，特別是大型企業的存在以及相關聯的企業和市場的邊界問題，試圖打開企業這個“黑盒子”。他為此引入了交易成本概念，最早把對企業的研究和對市場的研究放在了同一分析框架中。這對我們理解在市場上和在企業中資源如何有效配置是一個重大突破，為我們分析現實中企業的合并與分立、兼并與收購等問題提供了一個有用的分析方法。

不過，作為企業家，作為企業決策者，這個分析框架和分析方法對于思考和指導企業決策，盡管有用，但仍有其局限性。20世紀50年代末，彭羅斯（Edith Penrose）的專著《企業成長理論》（The Theory of the Growth of the Firm）開辟了對企業自身成長規律的研究。之后，企業生命周期理論又把企業類比成一個生物體，并以此為出發點研究企業從創立開始在不同發展階段的特征以及相伴隨的成長周期性規律。從企業的角度看，這個研究路徑帶來了更加豐富的內容，也為企業決策者提供了更多的決策選項。

王勇博士的這本《企業成長之道》延續了彭羅斯理論、企業生命周期理論以及資源基礎理論（Resource-Based Theory）的分析框架。基于中國企業成長實踐，他把企業成長的生命周期劃分為4個階段：創業階段、快速發展階段、相對穩定階段和二次創業階段。這里所說的二次創業階段實際上是指企業轉型階段，就是企業從以往的產品或產業轉變到不同的產品或產業的過程。同時，他引入了影響企業成長的九大因素，并評估了這九大因素對企業成長在這四個不同階段的不同影響程度，以此探索企業成長的規律。

這條研究路徑與王勇博士的工作經歷有關。自2002年以來，他是清華經管學院EMBA教育中心和高管教育中心的主要管理者，在中國的頂尖商學院投身于商學教育管理工作的第一線。而這個時間段恰恰又是中國企業超高速發展的時期。這樣的一個經歷給他做此研究帶來了兩大優勢。

第一，他可以接觸到各種類型企業在各個成長階段的企業家，包括企業創始人和企業高層決策者。雖然這本書中也有案例研究，但是它的主體是對一千多個企業數據的定量分析，這些企業大多是在清華就讀的學生或學員的企業。因此，這些數據來源的地區、行業、企業類型都十分廣泛和多樣，這為分析在企業成長不同階段影響企業成長的因素提供了較大的樣本。從方法論上看，案例研究的優點是可以追蹤一個企業的成長過程，并從中獲得對該企業成長的較深入的認知。不過，案例研究方法也有它的局限，就是每一個企業都有它的特殊性，很難從中說明一般性規律。橫截面數據的好處是樣本中可以包括各種類型和處于不同成長階段的企業，從中可以發現一般性規律。當然，我們在解讀從這些數據中獲得的結論時也要格外小心，因為這些結論是基于同一時間點處于不同成長階段的企業特征，未必就一定是企業在成長過程中的規律。

第二，他熟悉商學院中完整的教學體系，這個體系中包括了商學院中各學科系的設置和MBA/EMBA課程體系的設置。正是對應了這個完整體系，他提出了九大因素，即企業家、戰略管理、人力資源管理、市場營銷管理、企業文化、創新管理、運營管理、風險管理和社會資本。因此，他的研究是站在一個企業家或企業高層決策者的角度來全方位思考企業的成長，而不是僅僅側重于某一個方面。作為EMBA教學項目的管理者，這是一個很自然的視角。相比較而言，每一個教師都歸屬于某一個學科系，其研究視角必然聚焦在某一個學科領域。因此以往對企業成長的研究大多考慮某一因素，而非全面因素。

從這個研究中發現，影響企業成長的最顯著因素在不同階段有所不同：在創業階段是風險管理、市場營銷和企業家，在快速發展階段是運營管理、企業家和技術創新，在相對穩定階段是人力資源管理和市場營銷，而在二次創業階段即轉型階段是企業家和市場營銷。由此看到，企業家這個因素在創業階段、快速發展階段以及二次創業階段影響顯著，但在相對穩定發展階段影響并不顯著，而市場營銷因素在創業階段、相對穩定階段和二次創業階段影響顯著，但在快速發展階段影響不顯著。這些結果看上去合乎直覺，不過我們還需要更深一步探索其背后的原因，比如，我們想知道這是否與企業所處行業或企業所有制的特征相關聯。

探索企業成長之道，特別是中國企業成長之道，是一個非常值得研究的問題，現在只是剛剛開始。在計劃經濟下，所有的“企業”不過是政府機構的延伸。改革開放以后，民營和外資企業從無到有，國有企業轉型，有的企業壯大了，有的企業倒下了，更多的企業在艱難中成長。但是我們對于企業成長的規律知之甚少。這就是研究的意義。

企業成長有超越國界的一般性規律，不過在使用中國數據時要注意到中國企業所處的特殊時代背景。一個特殊背景是過去這20多年是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時期，嚴格來說中國經濟還沒有出現過經濟衰退，這與其他發達經濟和發展中經濟都很不同。在通常情況下，企業成長的過程都伴隨著經濟周期，這種經歷對企業是考驗也是檢測，而經濟周期這個因素在中國的這個階段并不是普遍適用于所有行業。另一個特殊背景是中國經濟體中有大量的國有企業，它們在一些產業中占有主導地位，這種情況也是其他經濟體沒有的。國有企業不同于民營企業，它們的所有者最終是一個主體，即國家。所以單個國有企業的“生命周期”概念與民營企業有所不同。這兩個特殊背景都警示我們在解讀用中國企業數據獲得的結果時要格外謹慎。

向前看，中國經濟自身正處在轉型中，中國經濟所處的全球經濟環境也處在調整中，這兩個外在因素無疑將對中國企業成長產生重大影響。一方面，中國企業成長面臨巨大挑戰；另一方面，探索企業成長之道也仍然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