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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在翻譯處的日子

毛主席與翻譯

1963年8月23日,我被分配到外交部翻譯處俄文組工作。第二天一早,組長王藎卿同我進行入部談話。他這個人不講虛的,不說大話,而是對我這個新兵,講了一些“檔次頗高”的話語,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訴我,毛主席、周總理估計,兩三年后我們中國就要進入聯合國,讓外交部儲備大量翻譯,隨時可以派到聯合國去;兩位老人家提出,要提高外事翻譯的地位,可設個“翻譯大師”稱號。這位組長還對我說,部里的高翻分三等,一等的才可以上天安門城樓當翻譯,首先條件是“根正苗紅”,與部級領導干部一樣,入選需中央組織部批。

當時,中共與蘇共兩黨論戰正酣,中蘇國家關系開始惡化。“雞犬之聲相聞”的兩大社會主義鄰國,卻幾乎“老死不相往來”,來華訪問的蘇方團組少得可憐,一年總共也就幾起。我們俄文組的口譯任務極少,而我卻有幸趕上了幾回。

好幾位給毛澤東主席當過翻譯的外交官,向我談起過給他老人家當翻譯的感受。毛主席與外賓交談時,宛如一塊大磁鐵,牢牢將對方吸住,形成一個奇大無比、壓倒一切的氣場。高翻們告訴我,毛主席與外賓只談大問題、大戰略,有時也談哲學,其思維是跳躍式的,善于不經意間“點穴”。他總是談笑風生,語驚四座,令人贊嘆不已。對此,一些外國人也有同感。尼克松在回憶錄中寫道:毛澤東是位偉人,既令我敬愛,也讓我敬畏。基辛格在回憶錄中也寫道:毛主席有時一句話,讓我琢磨好幾天也琢磨不透。

一輩子只為毛主席翻譯過兩個詞

1964年9月底,蘇聯作曲家圖里科夫來華訪問,周總理特意會見了這位“稀客”,還囑咐請他參加國慶15周年觀禮,并在天安門城樓上觀看國慶焰火表演。在城樓上,毛主席與外國來賓一一握手致意時,向這位蘇聯客人說了句:“你好!”圖里科夫用雙手緊緊握著這位中國領導人的手,激動地說:“您好!”在自己一生的口譯實踐中,我只為毛主席翻譯過一個漢語詞“你好”和一個俄文詞“您好”,雖然如此,這對我這樣一個剛進外交部大門的“普通一兵”來說,無疑是個“最高獎賞”。

“老虎屁股”需直譯

在筆譯實踐中,我多次參加過毛主席對涉外文稿修改的翻譯工作,其中一次給自己留下的印象最深。1965年初,中國政府決定發表聲明,聲援印度尼西亞退出聯合國。毛主席在外交部“大秀才”喬冠華草擬的聲明稿上,加上了幾句話:有人說聯合國老虎屁股摸不得!蘇加諾總統就是摸了這個老虎屁股……時任中國外交部部長助理的喬冠華,特意對我們翻譯處的人交代說,“老虎屁股”四個字是主席他老人家專門加的,一定要把這個形象給直譯出來。當我們看到毛主席的這個改稿時,子夜已過。俄語定稿者與我,還有另一位初譯者反復琢磨,如何把老人家所加的幾句話譯得神形兼備。

在國內外工作期間,多位不同語種的翻譯前輩,深情地向我談起過主席對外事翻譯工作的關懷,以及為他做翻譯的特殊經歷,現選出幾例介紹于后。

譯員讀書要廣泛一些

1949年底,毛主席訪問蘇聯期間,斯大林有一次向他提出,可從已發表的著作中選出一些來,編個集子公開發行,毛主席當即表示亦有此意,遂向斯大林提出,希望派位哲學家來華,對擬入選的文章,從哲學的角度幫他推敲。為此,蘇聯哲學研究所所長尤金特地來過中國,1953年春又被派來華出任大使。毛主席與尤金曾一度過從甚密,除一起商討中蘇兩黨兩國的大事之外,還談到過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方方面面。一次在閑談中,毛主席突然談起遺傳學來,說有個大學問家叫摩爾根,擔任翻譯的張子凡一聽“摩爾根”三個字就懵了,無奈中只好坦率地說:“主席,遺傳學我一竅不通,實在翻不了。”毛主席聽后詼諧地說:“是啊,遺傳學并非盡人皆知,看來,我得先給你這位高翻‘掃掃盲’!”于是,他老人家便真的“掃起盲”來了,說你是學俄語的,知道米丘林、李森科,摩爾根是個美國人,你對他也許不太了解,此人在一百二三十年前,在遺傳學領域屢有建樹。我問這位俄語高翻:“主席的湖南口音很重,他講的話你都能聽得懂嗎?”他說:“聽得懂。主席講得比較慢,對翻譯是很照顧的。”

這位翻譯前輩憶及此事時,愧疚地對我說:“因為我的無知,主席這次無法與尤金就遺傳學進行交談。”又說:“你們這些年輕人,雜七雜八的東西都要看一看,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上用場的。”聽了這個“掃盲”故事后,我立即查看了《蘇聯大百科》的相關詞條,知道摩爾根在20世紀上半期曾描繪出染色體圖譜,還出版了《基因論》一書,為深探人體奧秘作出了杰出貢獻。

大高翻巧譯中國俗語

毛主席1967年在莫斯科參加各國共產黨首腦會議期間,情緒極佳,多次在會上發表講話,有時還是即興的,常?!爸更c全球江山”,語驚四座,赫魯曉夫也讓他三分,獨領風騷好些天!在各種不同場合,他巧用了許多中國俗語,比如:東風壓倒西風(此語原本出自林黛玉之口,借用來概括當時的國際形勢);蛇無頭不行(主張社會主義陣營以蘇聯“為首”);荷花雖好,需綠葉扶持;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三個臭皮匠,勝個諸葛亮(后三種說法均暗示赫魯曉夫要與各國共產黨領導人搞好團結)。我向當時擔任翻譯的李越然請教,碰到這些俗語,在那一瞬間是如何處理的。他說:“一般來說,俗語為一種語言所獨有,要貼切地即時口譯成另一種語言,幾乎是不可能的。關鍵是不能慌。就拿主席當時所用的俗語來說吧,在腦子里如能立馬出現相似的俄文俗語最好,否則,也不必拘泥于中文俗語的原有形象,而要設法用簡明易懂的俄語進行意譯。”之后,又補充說:“還有一點也很重要,現場翻譯俗語時,速度要放慢,而且,最好在前面先來個‘中文有個俗語說’,以便把聽眾的興趣與注意力調動起來。”

我特意問李越然,“三個臭皮匠,勝個諸葛亮”一句,他當時是怎么翻的。他說:“這個俗語在《毛澤東選集》中就出現過。該選集翻譯成俄文時,任務是由中蘇兩國的語言專家集中在北京一起承擔的,當時蘇方派來了二十多位俄語語言學家。翻譯這個俗語時,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一種是直譯,另一種是意譯。蘇聯專家堅持用直譯,只在‘諸葛亮’之前加‘智者’一個詞,還把‘臭’改為‘糟糕的’即可。經中蘇兩國專家反復推敲,最后采用了上述譯法?!边@位前輩還說:“讀《毛選》俄文本時,‘三個糟糕的皮匠,勝個智者諸葛亮’這樣的譯文完全可以看得懂。但在大會上如果即時這樣口譯出來,聽眾一下子就反應不過來,可能會被‘臭皮匠’‘諸葛亮’這些形象、人名弄得一頭霧水。主席在世界共產黨首腦大會上一說出‘三個臭皮匠,勝個諸葛亮’時,我突然想起了一個相似的俄文俗語,叫‘一個腦子固然好,兩個腦袋就更妙’,便照此譯了出來,與會者一聽就懂了?!?

毛主席與外賓交談時,往往喜歡引用典故或中國古詩詞,譯員懂得的概率極小。我國英語界高翻前輩冀朝鑄、過家鼎等人都對我說過,遇到這種情況時,主席就親自或請身邊的秘書,把典故或詩詞寫在紙上,譯員如果還看不懂,他就耐心地三言兩語講個大概,讓譯員聽懂了再給外賓譯出。

翻譯質量應與國家威望相稱

1964年10月16日,我國成功地爆炸了第一顆原子彈。當天,中國政府發表了一項聲明,用多種外語向全世界鄭重宣布,在任何時候,在任何情況下,中國都不會首先使用核武器,在全球引起了巨大的反響。有幾位在北京工作的外國友人,看到某種譯文后覺得,該譯文的質量與這一重大事件以及“中國政府聲明”的分量很不相稱,遂寫信給毛主席提出意見。對此,老人家十分重視,專門召集有關人員開會,說翻譯的質量問題談過多次,這次是否想個辦法認真抓一抓。他還明確指出:翻譯的質量應與中國的威望相稱。

60歲以下的外交人員要強迫學外語

1971年秋,中國在聯合國的合法席位得到了恢復。毛主席很高興,詼諧而深刻地指出:是黑人朋友們把我們抬進聯合國的。他預料到中國外交很快就會有一個大發展,多次指示:外交部要切實加強外事翻譯干部的培訓;外事干部要切實加強外語的學習:60歲以上的自由學,60歲以下的強迫學。還說:培養外語人才,要從七八歲的娃娃學起。在毛主席、周總理的親自關懷與督促下,“文革”開始后中斷已達六七年之久的外語翻譯培訓工作,重新走上了有計劃的軌道。

毛主席很關心高翻們的文學修養,多次鼓勵他們多學點古文,從中吸取營養。

平易近人 風趣幽默

1957年11月,毛主席去莫斯科參加各國共產黨首腦會議前,特意把貼身警衛李銀橋和俄語高翻李越然找去,詼諧地說:“你們二李是本人的哼哈二將,一李是我的保鏢,另一李則是我的耳朵和嘴巴?!?

20世紀五六十年代,毛主席在會見外賓前或期間,有時也與譯員親切聊天。有個例子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有一次,朝鮮語高翻張庭延,在外交部大使學習班休息時,向我們幾個人談起了第一次給主席當翻譯的情景。當老人家得知他是北京人后,便舉起桌上的火柴盒說:“那我就考考你,北京話這個怎么說?”這位年輕譯員立即答道“火柴”,主席搖了搖頭。他又說“洋火”,老人家仍作否定狀。這位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在一剎那間突發了靈感,想起了一個北京土語,就說:“取燈兒?!敝飨牶簏c了點頭,笑著說:看來,你是個真北京人喲!陪見的中方人員隨著也笑了起來。張庭延感慨地說:“主席真是太博大精深啦,連北京土語都知道,差點兒把我這個北京人給‘考倒’了?!蔽以诓煌瑘龊?,與這位翻譯前輩及其夫人譚靜分別談及此事時,他們都還記憶猶新,興奮地回憶起“取燈兒”這個故事的細節。譚女士還特意對我這個南方人提醒,“取燈”一定得兒化,讀成“取燈兒”。

毛主席晚年請過幾位“老師”給自己講讀英文。他與外賓談話或發表講話時,偶爾也風趣地插上一點兒外語。他幾次指著譯員說:“My teacher(我的老師)!”有一次,主席會見南斯拉夫外賓時,握手致意后講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總統的名字好啊,第一個字就是‘鐵’——iron,硬(意指鐵托當年在某些問題上敢不聽斯大林、赫魯曉夫的——作者注)!”又有一次,他講到“世界各國……”時,怕譯員聽不懂其湖南口音,便隨手寫下world(世界)一英文詞。還有一次,1957年11月,主席參加各國共產黨首腦會議期間,在莫斯科大學向留蘇學生發表講話時,說了“世界是你們的”之后,又加上一小句:世界——world。當時,在場的留學生大多聽不懂英文,他便問坐在身旁的中國駐蘇聯大使劉曉“世界”二字俄語怎么講,劉曉答道:“МИР,音為‘米爾’?!敝飨S口就補了一句:“‘米爾’是你們的,當然,我們還工作,在管理國家,‘米爾’也是我們的。”再有一次,主席與羅馬尼亞客人談到“蘇聯社會帝國主義”時,就用了個英文詞Social-imperialism。

毛主席晚年因視力太弱,請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師蘆荻給他講讀詩詞歌賦。第一次見面時,他問蘆荻,“北京大學”英語怎么講。這位老師聽此一問,感到有點茫然,便順口說:Beijing University。主席聽后說:你的英語發音不怎么樣。

毛主席的語言自成一體,寓意深刻,用典甚多,亦莊亦諧,往往出其不意,不經意中暗藏著奧妙,有些話即使準確譯過去,外賓聽起來也不易理解,“毛式”語言對譯者是個大考驗。我聽幾個大語種的高翻們說過,二十六七年(從新中國成立到毛澤東主席去世)來,能為主席出色地完成口譯任務的,在我國實在是鳳毛麟角:英語的有冀朝鑄、唐聞生;法語的有齊宗華、董寧川;俄語的有李越然、閻明復。

周總理的人性光芒與人格魅力

周總理以其蓋世偉業和高風亮節,給世人留下了數不盡的感人故事。他那人性的光芒和人格的魅力,滲透到一個又一個細枝末節。

1963年9月,我入外交部工作,聽老同志講過總理無數的“最”,其中“三最”在腦海里的印痕最深:全中國睡眠最少的人;作風最切合其姓(周)的人(指待人最周到,想事最周全);記憶力最強的人。

“做蘇聯人民的工作”

1964年9月底,蘇聯作曲家圖里科夫來我國訪問,由當時的對外文委負責接待。那時,我在外交部翻譯處工作,被接待單位借去當陪團翻譯。該部門的領導打算請周總理見一下這位蘇聯客人,但感到沒有把握,于是,便先向總理辦公室作了試探?!翱偫磙k”很快就做出了答復:總理說,這幾年,來我國的蘇聯人少多了,他要見一下這位作曲家,這是做蘇聯人民工作的好機會嘛!總理還特別交代,國慶節那天,要請這位蘇聯客人到天安門廣場上觀禮,還要上天安門城樓參加焰火晚會。我這是陪外賓第一次登上這個聞名于世的城樓——新中國的“名片”,感到十分興奮。

國慶節一過,周總理就在北京飯店會見了這位蘇聯作曲家。會見前,蘇聯客人感到有點緊張,對我說,他出訪過十幾個國家,從來沒有被外國領導人接見過,這樣的榮譽真讓他有點受寵若驚。他又說,不知道周總理會問他些什么,他該怎么回答。我告訴他,周總理十分平易近人,對蘇聯和蘇聯人民懷有深厚的感情。他聽我這么一說,緊張的心情才得到了緩解。

周總理會見這位蘇聯作曲家之前,先與中方陪見人員見了面。他老人家神采奕奕,與在場的每一個人都進行了交談。他問我在哪里學的俄語,是否在對外文委工作。我告訴總理,是在北京外國語學院本科和翻譯班學的俄語,畢業后被分配到外交部工作。他問,為何給對外文委當翻譯?我說,這一兩年來,中蘇間人員來往已經很少了,每年才幾起,各部門也就不再儲備俄語干部了,一旦需要,就向我們外交部翻譯處借翻譯??偫碚f,這種辦法好。

這是周總理最后一次會見一般的蘇聯客人,雖然他十二三年之后才離開人世。從1965年起,中國與蘇聯逐步陷入政治上對立、軍事上對抗的局面。本來“雞犬之聲相聞”的兩大鄰國,卻“老死不相往來”整整20年,雙方僅僅保留著“兩個館三條線”:各自在對方的大使館;北京與莫斯科之間的國際航線、國際列車線(每周各開一班、一列)和政府“熱線”。

周總理會見蘇聯作曲家20年之后,有一次,我在莫斯科柴可夫斯基音樂廳聽完音樂會準備離場時,忽然聽見有人高聲喊我的名字:“李—景—賢?!蔽肄D頭一看,原來是這位蘇聯朋友從老遠的地方認出了我,便順嘴叫了一聲:“謝爾蓋·謝拉西莫維奇(其名字和父名,尊稱)!”兩人見面時都很激動,感慨不已:20年過去了,他竟然還記得我那相當難念的姓名;我也記得他那很不好記的名字與父名!在簡短的交談中,他深情地回憶起周總理的親切接見,說這是他一生“莫大的光榮”。

記憶力驚人地好

在20世紀60年代前半期,周總理經常參加外國駐華大使館舉行的招待會,與各國使節廣泛進行接觸。當他與使節們交談時,外交部翻譯處五大語種(英文、法文、俄文、西班牙文、阿拉伯文)的譯員們都緊跟其后,當需要時(周總理懂英、法、俄語),就上前翻譯。我曾有幸多次參加了這項工作。

有一次,周總理見到蘇聯駐華大使館的一名臨時代辦,邊握手邊說:“拉茲杜霍夫同志,今天很高興又見到了你。”又說:“夫人好久沒有見了,她好像不太像俄羅斯人?!痹瓉?,這位代辦夫人那天把頭發吹得很高、很松,像只大雞窩,即使按當時的國際標準看,也相當超前。蘇聯代辦用漢語夾帶著俄語進行解釋:“總理,她是俄羅斯人,是的。不過,她來自俄羅斯東部,是東方人,所以,總理才覺得,她有點不太像一個純俄羅斯人?!边€有一次,周總理與蘇聯使館另一名臨時代辦邊握手邊說:“莫初黎同志,拉賓同志(蘇駐華大使)回去有兩個星期了吧?他現在好嗎?準備什么時候回來?”還問:“今天為什么沒有見到你的夫人?”

蘇聯使館的代辦算不上什么人物,頂多是個公使銜參贊,司局級干部,而且這個“代辦”還是“臨時”的,又經常換人,但周總理碰見時一眼就可認出,還能直呼其名。連人家大使因事暫離使館回國的時間,他都記得一清二楚。

在我們外交部高翻們的心目中,周總理是位“超人”。其“超能力”之一是記憶力特別神奇,借用季羨林先生贊一友人的話來說,周總理所見過的每一個人,宛如照片上掃描出來的每一個點,早已“照相制版”,“刻印”在老人家腦海里。另有兩個例子,給我留下的印象也特別深。

有一次,周總理會見一個日本考察團前與中方陪見人員交談時,發現有位新同志,便問他叫什么名字,什么地方人,在外交部哪個司工作。原來他是從事日本工作的,叫江培柱。過后不久,周總理會見了另一個日本考察團,江培柱也參加這次會見,坐在會見廳的后排,準備當總理問問題時,好立即做出回答。總理在與外賓交談時發現了他,便說:“江培柱同志,請坐到前面來,這樣,談情況就可以聽得更清楚?!边€有一次,江培柱在駐日本使館工作期間生病住院,總理偶然從一名外交部官員那里得知后便說:“你說的江培柱啊,不就是那個小胖子嘛!他生的什么?。空堔D告他:好好治療、休息!”

有一次,周總理給羅馬尼亞駐華大使敬酒時,指著身邊并不太知名的女譯員說:“這位女同志是外交部蘇歐司的,有一女一子?!比缓笮÷晫λ粋€人說:“可不要再生啦!”原來,總理在另一次會見羅馬尼亞外賓之前,與在場的中方陪見人員逐一交談時,了解到這名譯員的家庭和工作情況。

我的女兒曉梅常給我講她所看到的有關周總理神奇記憶的故事,并與我一起探討這種“神奇”的原因。記得她曾說過這樣一句頗有深意的話:歸根結底,這源于總理對人,對他所見過的每一個人的尊重。

對譯員的關懷無微不至

周總理對譯員們關懷備至,開會研究重大的外事問題時,讓譯員也參加,以便了解情況,掌握政策。有好幾次,他發現譯員沒有在場,就不高興地說:“為什么不讓翻譯同志來參加會?人家不了解情況,怎樣給你翻?!”

周總理對譯員體貼入微的例子不勝枚舉。有些外國領導人正式宴請外賓時,不讓譯員上正座,而是讓其坐在甚至站在身后翻譯??偫碓缇驼f過,這個例我們新中國要破,宴請時,請譯員也上正座。朝鮮語翻譯前輩張庭延,談起給總理當翻譯的情景時,告訴我一個感人細節。周總理有一次在宴請朝鮮外賓過程中,幾次為他夾菜,親切地說:“你也吃嘛。”有時甚至還有意停頓一兩分鐘,好讓張庭延能吃上幾口。

法語翻譯前輩,百歲老人董寧川給我講的一個故事,令我終生難忘,后來,我又講給自己的親人們、朋友們聽,他們也特別受感動。有一次,一位剛果特使來訪,周總理親自陪同他乘坐小轎車,從長沙去韶山參觀毛主席故居。賓主交談時,坐在車子前排的董寧川,總是轉過頭來翻譯。過了大約十幾分鐘,總理覺得譯員這樣做太累,便提出他自己坐到車子的前排,請譯員與外賓坐在后排。這位譯員感到,總理如果坐在前排,與外賓交談時,他也得轉過頭來講,心里就想,累我可別累總理,于是,怎么也不肯改坐到車子的后排。但總理執意要換座,這位高翻只好服從。結果,老人家真的不斷地轉過頭來與剛果特使交談。董寧川多次提出,要坐回到車子前排,總理就是不答應。這一路走了整整一個半小時,這位高翻一路念叨著:“可別把總理給累著啦!”董老先生每每向我憶及此事,總是熱淚盈眶,無限感慨地說:“世上哪個國家的總理會這樣做啊!?”

有一段時間,在我國領導人會見外賓的消息稿中,一一列出中方陪見人員的姓名,總理特別交代,譯員的名字可別漏掉!

周總理對譯員的關懷,還表現在對他們的嚴格要求上。他一再強調,翻譯必須準確。他說嚴復講的“信”“達”“雅”,頭一條就是“信”。他還說,翻譯外交文件,給領導同志當翻譯,有一是一,有二是二,不能加也不能減,不要隨意發揮,也不能妄加解釋。與此同時,周總理還要求譯員發揮主動性、創造性。他說,對領導同志所講的明顯不當之處,翻譯時要加以變通甚至糾正,“幫著把把關”。譯員在翻譯時,周總理總是認真地聽。

在一個夏日的中午,來華訪問的緬甸首腦奈溫將軍在緬駐華使館的草坪上舉行答謝招待會,劉少奇主席、周總理等多位領導人應邀出席,領導安排我給劉主席當翻譯。周總理致答辭時,翻譯處五大語種的譯員們輪流走到麥克風前翻譯。每位譯員在翻譯時,他總是掐著手指頭在數。一開始我還真有點納悶,總理為什么要這樣做。后來,當俄語譯員劉莎譯完一段話之后,總理用右手食指點著左手還在掐著的幾個指頭,問道:“我剛才講的……那層意思你給翻過去了沒有?”劉莎“噢”了一聲,趕忙把總理所點出的那層意思給補譯上。

招待會進行的時候,空中烏云密布,時不時地飄著絲絲細雨,經過多個悶熱天之后,令人感覺特別之爽。周總理在講話之初就高興地說,今天天氣“蠻好的”。劉莎把“蠻好的”直譯了出來:“奧慶-霍羅沙亞”(“很好的”)。周總理聽后略帶微笑,對著她搖了搖頭。劉莎立即改譯為今天的天氣“蠻舒服的”,周總理聽后高興地點了點頭。

我國翻譯界的頂級人物,毛主席和周總理的英文翻譯冀朝鑄,當年給我們這些年輕譯員傳授翻譯經驗時,“開篇”總是講自己第一次給總理當翻譯出“洋相”的故事。事情發生在1956年秋天,周總理設宴招待一位外國領導人,他在致辭過程中,脫稿講了一段話,這位高翻當時思想卻開了小差,照念翻譯好的英文稿,周總理聽了幾句覺得不對,便小聲打斷:“小冀,不對,這是我臨時加的話,你怎么還照念原來的英文稿!”還說:“小冀太緊張了,一個高級翻譯怎能這樣!請換一名譯員?!边@位高翻當著我們這些年輕譯員的面,給自己揭“丑”時,臉上顯露出一片真誠和對總理的無限崇敬。他懇切希望我們從他所犯的錯誤中吸取教訓。他還告訴我們,總理對他這個疏漏并沒有怪罪,說知錯改了就好,第二天仍舊讓他當翻譯。

周總理與外賓談到日本問題時,常常提起日本的人名、地名,問題在于,其漢語發音與日語發音往往相差甚遠,對此,譯員們都甚感“頭疼”。有一次,周總理與朝鮮外賓交談時,用了“佐藤”“名古屋”等人名、地名,譯員一聽就懵了,翻不出來,周總理只好親自把這些日本名稱,用日語發音告訴了外賓。會見后,周總理批評了這名譯員,說日本的人名、地名,下次如果再翻譯不出來,那可不行!他還對陪見的外交部負責人說,這種情況已發生過多次,指示外交部要盡快編出一本日本人名、地名中日文對照小冊子,并在日文之后再注上英文譯法,好讓各語種的譯員認真地背,牢牢記住其英語發音(各大語種的日本人名、地名發音與英語相同),這樣口譯起來,才不至于出問題。

周總理要求譯員們不斷擴充知識面,多學點歷史,多讀點古文。他知道冀朝鑄是在美國長大的,對中國的歷史、文化了解得少一點,便一再建議他下功夫通讀《資治通鑒》,說“這本書主席都那么熟了,天天還在翻閱。”這位翻譯前輩告訴我們,遵照總理的指示,《資治通鑒》他認真地讀過,增長了許多歷史、文化知識,這對日后給主席、總理當翻譯大有裨益。

風度、儀表、言談舉止

周總理風度翩翩,儀表堂堂,言談舉止超群,這不僅在中國,而且在亞洲乃至全世界都傳為美談。法語高翻楊桂榮,有一次在外交部大使學習班上,回憶起第一次給周總理當翻譯的情景時,對這位偉人的風度做出如下精細的描述:

“我頭一次見到總理時,一下子就產生出三點直觀印象:一是,他的目光深邃而明亮,充滿著智慧與信心;二是,他端坐在那里,讓人產生一種威嚴而沉穩的感覺;三是,他行走時腳下生風,使人感到他的精明與活力?!蔽覀冞@些當年跟隨總理當翻譯的人也深有同感。

我們翻譯處的人都知道,周總理生活很節儉,節儉到令人難以置信的地步,一件襯衣,可以穿得補丁打補丁的。他身邊總共只有兩套中山服,一件灰色的和一件黑色的。在招待會上,當我與翻譯室另四大語種的譯員,跟在總理后面做翻譯時,每次都發現,他所穿的中山裝總是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的。

周總理以濃眉著稱,他的胡子長得也濃且快,一日得刮兩三遍。會見外賓之前,他往往先到北京人民大會堂、釣魚臺國賓館、北京飯店等處的衛生間,拿出刮胡刀,把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的。每當我有機會給他老人家當翻譯時,總是看到那剛刮完臉所留下淡淡的墨綠色痕道。

據我在多種場合觀察,周總理與外賓握手時,絕不像某些人那樣敷衍了事,甚至雙目走神,而是目光炯炯,直視著對方,手握得非常有力。我每每在想,單從總理一注目一握手中,就可以感悟到他的人格魅力。

周總理特別注重言談舉止,有幾個細節就很能說明問題。在會見外賓之前,他總是先聽中方陪同人員匯報。有一次,匯報完后,禮賓官向周總理請示:“總理,現在可以去叫外賓了嗎?”周總理一聽此話,就馬上把臉沉了下來,嚴肅地糾正說:“什么‘叫’???應該說‘請’!請你現在就去把外賓請進來!”周總理見到自己人時,總是以“同志”相稱;需要別人做什么事時,總是先說一個“請”字。

周總理經常找外交部人員去研究重大的國際問題。在這些人員中,除了部、司、處三級領導外,根據總理指示,還必須有主管科員和高級翻譯。一見面,他就按照部里提供的名單點名。被點名的人員一個個站起來應聲報“到”,周總理總是用慈祥的目光一一注視,隨即說一句“請坐下”。對于不認識人員,他往往還與之聊聊家常。

還有一次,周總理在外交部一份請示件中,看到“小國語言”這樣一種說法,立即用筆把這四個字劃掉,改為“非通用語言”。他嚴肅地對身邊的工作人員說:“‘小國語言’這樣的說法,有一種大國沙文主義的味道,改用‘非通用語言’才好,請通知各有關部門:無論在書面上,還是在口語中,都一律不許用那些大國沙文主義的說法!”

替人代過

1954年7月21日晚上(日內瓦時間),關于恢復印度支那和平的日內瓦會議閉幕前夕,周總理兼外長向一位負責新聞工作的官員交代:為了贏得時間,盡早把會議最后宣言登在《人民日報》上,會上每通過一段,就立即發回國內。于是,這位官員在下榻的旅館,把各方已初步商定的宣言稿攤在辦公桌上,一段段剪了下來,等候著發回國內。在會上每通過一段,身在會場內的中方人員就打電話告訴這名新聞官,他便把該段話發回北京。10點鐘左右,會議最后宣言的全文就發完了。但他萬萬沒有料到,子夜剛過,周總理的秘書陳浩打來電話說:你快過來吧,國內來電話說,你發回的宣言稿漏了幾段,總理正在發火呢!總理見到這名新聞官時,面部仍有怒色,但盡量心平氣和地說:我氣生過了,火也發過了,現在不想說什么了。你去看看我寫的電報。他看了總理親筆寫的電報后,感到無地自容,亦被其高尚人格感動不已:總理這是替他代過啊!原來,總理在電報中說,對所發的宣言稿漏段一事,他自己應負失職之責,請求中央處分。

事情的來龍去脈是這樣的。第二天,即7月22日晨六七點鐘(北京時間),新華社總編室把上述新聞官一段段發回的宣言全文播發后,與西方幾大通訊社所發的稿子進行核對,發現少了幾段,感到前方發回的稿子很可能有誤,便打電話請我代表團核實,同時請《人民日報》立即停印,而此時,該報已印出了20多萬份。

從前方發回的稿子竟然會漏段,這似乎有點不可思議。其實,個中原因很簡單。我新聞官把宣言稿一段段剪下來攤在辦公桌后,因為桌子臨窗,當時又有點小風,有幾段就被風悄悄吹走了。結果,陰差陽錯漏發了幾段話,他竟然還稀里糊涂被蒙在鼓里。7月22日的《人民日報》,因為前方新聞官的過失,只好部分地拆版重排,遲至中午才出版發行,真可謂欲快反而慢!

由于這個不可饒恕的大過失,上述那位新聞官心情極為沉重,怯生生地等著周總理處罰。沒曾想,總理反而安慰他說:犯了錯誤吸取教訓就好,你不必背什么思想包袱。這位以大度著稱的中國總理,繼續讓他參加原定的各項工作。

有個例子更是讓我感動與感慨。1964年11月,周恩來同志受毛澤東同志之命,率團去莫斯科參加十月革命節慶?;顒樱云谠诤蒸敃苑蛳屡_后做蘇共新領導的工作。有一次,周恩來同志與蘇共中央新任第一書記勃列日涅夫會談時,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米高揚插話說,蘇共中央的對華政策與赫魯曉夫沒有“絲毫差別”。此話引起毛澤東同志極大不滿,他指示周恩來同志下次與勃列日涅夫會談時嚴正指出,蘇共新領導奉行的是“沒有赫魯曉夫的赫魯曉夫主義”。周恩來同志立即嚴格按照這一指示辦。但我代表團工作人員在發往國內的會談簡報中,卻沒有寫上這句極為重要的話。在這種情況下,領導一般會指出撰寫簡報人的不是,然后再補上漏寫的話??墒?,周恩來同志并沒有這樣做,審改簡報時就想:這是主席指示要講的話,我怎么會忘記對勃列日涅夫講呢?但又一轉念,既然記錄人員沒寫上,也許我當時真的沒有講,便沒有把這句話給補寫在簡報上。事后,經查閱我方俄文速記稿,發現周恩來同志確實把這句要緊的話對勃列日涅夫說了。試想,在發往國內的簡報中,不寫上毛澤東同志特別指示他講的這句話,可能會引起多么嚴重的后果,但周恩來同志當時并沒往下深想。他一生中,忍辱負重、令人潸然淚下的例子不勝枚舉。在“文革”中,江青這個人一再蓄意誣陷他,毛澤東同志也多次批他,但這位偉人卻心里滴著血,默默將委屈,甚至不白之冤藏于腦海深處。

“周恩來”這三個字,在十三四億海內外同胞的心目中,是高尚人格和崇高境界的化身。追憶一段段已經漸漸遠去的歲月,重溫一個個感人肺腑的故事,我們可以不斷感悟到,甚至觸摸到這位偉人那滲透到細微之處的人性光輝與超人魅力,體驗他那成為萬世師表的不朽一生。

陳毅元帥外長的風采

新中國成立60多年來,一共產生了十一任外交部部長,其中有五任由國務院領導人所兼。繼周總理之后,陳毅副總理兼第二任外長。他是新中國外交的一位開拓者,有“元帥外長”“詩人外長”之美譽。陳毅同志既有金戈鐵馬的人生傳奇,又有青松不怕大雪壓的豪放氣質,還有原則堅定、策略靈活、犀利風趣的外交風采。

毛澤東“布子”,陳毅躊躇

新中國成立伊始,外交部部長一職就由周總理親自兼任。但他的政務活動過于繁忙,又事必躬親,勞心、勞力、勞神。大約4年過后,毛主席為減其負,萌生出“外交換帥”的念頭,并暗中“布”下一“子”,將其“鎖定”在井岡山時的老戰友陳毅同志身上。在這位中國最高領導人心目中,陳毅同志人才難得,政治上強,既有戰略頭腦,又有外交才華。1954年秋天,陳毅同志從上海市市長的崗位上被調到北京,擔任副總理一職。他當時就有一種預感:毛主席將讓他接替周總理所兼任的外長一職。

在1956年召開的中共八大一中全會上,陳毅同志被選為政治局委員,其副總理的分量明顯加重,由他兼任外長,已是鐵板釘釘的事。不過,陳毅副總理并沒有立即挑起這副重擔,這事出有因。當年他在西藏考察時,因高原反應而頭疼不已,返京后不久,在印度駐華大使舉行的一次電影招待會上突然暈倒,無法繼續正常工作,便向中央告假,療養了一年。療養期間,他提出請外交部派名英語干部幫他進一步掌握英語。擔當起此重任的江承宗,第一次見到陳毅同志時問他如何學,他“輕松”地說:“我們就從《共產黨宣言》開始學吧!”江承宗就住在他家里,他一有空就跟著練英語,其夫人張茜同志也從這位翻譯那里掌握了英語。1958年2月,陳毅副總理才開始兼任外長一職。

面對毛主席親自點將,一向心胸坦蕩的陳毅同志曾一度忐忑不安。他這個人有自知之明,對能否挑起、挑好外交這副重擔,覺得心里沒底。一是因為,作為新中國首任外長的周恩來同志,在國際舞臺上叱咤風云多年,被公認為全世界罕見的外交全才、奇才,很少有人能望其項背;二是因為,陳毅同志深知自己有一個好感情用事的毛病,覺得這種不良習性對一個外長來說是致命的,擔心會因此“砸鍋”,誤黨和國家的大事。在接過外交這副重擔之前,他曾坦蕩蕩地推辭說:“我這個陳毅,有時候說話很有破壞性,有時候好感情用事,感情一上來說話就沖口而出,不管輕重的。在我們內部,對同志有什么傷害,可以對同志解釋;在外交上這么一來可就砸鍋了?!睂ζ浞蛉藦堒缤?,他說得就更直:“我兼任外長,可能有四種結果:第一個是干出成績,第二個是一般化,第三個是犯錯誤,第四個是得大病?!?

陳毅同志在“中國外長”這一崗位名義上工作了十三四年,直至1972年辭世。但是,在“文革”開始后,他就逐漸被非法剝奪了工作的權利。在只有七八年的“有效工作時間”內,這位元帥外長,在國際大舞臺上,與周總理一樣叱咤風云,為新中國外交立下了赫赫“戰功”,贏得了他原來所預期的第一個“結果”。

元帥外長鐵骨錚錚

我進入外交部工作后,曾有幸做過他的俄語翻譯,還有機會在許多場合零距離目睹了這位元帥外長的風采。將近50年過去了,敬愛的陳老總那音容笑貌依然歷歷在目。

1965年秋天,亞洲地區的局勢變得更加緊張,在中國的對外關系中也出現了一些問題。毛主席提出,請陳老總出來向中外記者講一講。當時,他正在外地,得知主席這一指示后立即往回趕,在回京的火車上,就開始緊張地準備了起來。

陳毅副總理兼外長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即9月29日,就舉行了一次大型的中外記者會。外交部翻譯處英、法、俄、西(班牙)、阿(拉伯)五大語種都派出了超一流的高翻去進行同聲翻譯,領導讓我也到“前方”去體驗和學習。

外交部新聞司司長龔澎宣布記者會開始后,就請陳毅副總理兼外長講話。他首先歡迎外國記者們來華采訪,隨即調侃道:各位記者閣下,你們要警惕啰,這次到中國來,存在一次被洗腦的危險!話音一落,就引得我們這些在場的中國人哄堂大笑。

那一天,偌大的一個會場被三四百人擠得水泄不通。答問時,陳老總講到了十五六個國際問題和對外關系問題。他幾乎都是即興講,時而闊論世界大勢,時而推擋刁鉆的問題。在沒有多少時間進行準備的情況下,面對記者們所提各式各樣的問題,陳老總鎮定自若,對答如流,滴水不漏,足見他對國際大勢、國別關系與我國對外政策之精通。

這次記者會持續了將近兩個半小時。面對美國人的戰爭威脅,老元帥橫眉怒目,發出陣陣吼聲:

——我們等候美帝國主義打進來,已經等了十六年!我的頭發都等白了!或許我沒有這種“幸運”能看到美帝國主義打進中國,但我兒子會看到。他們會堅決打下去的!

——請記者不要以為我陳某人是個好戰分子,是美帝國主義窮兇極惡,欺人太甚!

——我們中國有一句老話,叫做: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候一到,一切都報銷!

這幾句傳頌了將近半個世紀,大長中國人民志氣,擲地有聲的硬話,被譽為這位詩人外長“鐵鑄的詩句”。

陳老總的話音一落,在場的所有中國人立即報以雷鳴般的掌聲,經久不息。人們盡情地表達自己的激動和振奮之情。老元帥在“一切都報”這句老話后面特意加一個“銷”字,加得實在之妙:總有一天,會把世界上所有的“害人蟲”,統統都給“報銷”掉!據說陳老總的記者會一開完,工作人員就給中南海送去錄音帶。當毛主席聽到“一切都報銷”這五個字時,不禁擊掌稱好,說:“陳老總這個外交部長啊,是位真正的外交部長!”

2008年春,央視播放了一部紀念周總理誕辰110周年的大型專題片,其中有一組回顧周恩來同志與陳毅同志兄弟、戰友情深的鏡頭。我看著看著,沒想到銀屏上出現了上述記者會的畫面,而且,還對陳老總當年“一切都報銷”那聲怒吼刻意進行了渲染。這位老元帥是位詩人?!霸娙缙淙恕?,詩人那首膾炙人口的《青松》,贊美的是中國人民“壓不垮”的英勇氣概,也是這位元帥詩人的自我寫照。

陳老總這次記者會時間之長,聲勢之大,涉及問題之多,答問之精彩,影響之深廣,全國人民受感染之濃烈,在共和國60多年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

我在這個記者會上聽俄語高翻李鳳林的同聲傳譯,感到老元帥的骨氣、陳式語言的那種“虎氣”,全都給譯出來了。

要“快刀斬亂麻”,不要“鈍刀子切肉”

1964年初秋的一天,陳老總突然來到我們翻譯處。處領導把他請到最大的一個辦公室。碰巧,陳老總就在我平時坐的靠窗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來。此前我多次見過這位開國元勛,還給他當過翻譯,但坐在他身旁零距離聽他作報告,這還是第一次。

陳老總滔滔不絕地講了三四十分鐘。他對我們外事翻譯的一片深情和殷切期望,都躍然“嘴”上,深深地印在我這個剛剛踏進新中國外交“門檻”的新兵腦海里。下面,就引述幾段我早已爛熟于心的話:

——一年365天,你們的高翻們幾乎天天跟著我,是我另一張“嘴”和另兩只“耳朵”。如果沒有這張“嘴”和這兩只“耳朵”,我在人家外國人面前,就成了個“啞巴”和“聾子”。因此,再忙也得來看看大家,道一聲“辛苦”,說一句“感謝”。

——主席、總理把我擺在這個位子(指外交部長——作者注)上,一晃就是五六年。總理太忙,外事這一大攤,我替我這位兄長分擔一點。功勞談不上,苦勞興許還有一小點。其實呢,我們中國的外長,一直還是我們的總理。我們國家還沒有解放,他早就已經是我們黨的“外交部長”了。

——你們這里人才濟濟,臥虎藏龍。你們這些“虎”呀,“龍”呀,如果給我翻得快刀斬亂麻,我就高興。鈍刀子切肉,半天切不出血來——這個最要不得!

近來,人們到處講“又紅又?!?。人家“紅”講得多,我就多講點“?!薄N页3R谩八嚫呷四懘蟆边@句老話。對你們這些高翻來說,“藝高”就是你們“手里”那把“快刀”。

所謂“快刀”,其實是一把“利刀”。對諸位來說,“快刀”也好,“利刀”也罷,一要中外文底子厚,二要政策水平高,三要領會領導意圖準。對啦,再加上一條:還要古文基礎好。主席見外賓時,常常引用古詩詞,有時還用典?!豆盼挠^止》、唐詩宋詞,你不往腦子里裝一些,怎么給人家翻!?當然,都懂——也不現實,但一年比一年多懂一些,總是可以的吧!

在“藝高人膽大”這句后面,還有一句,叫做“膽大人藝高”。我發現,有些高翻膽子太小,一見到我就害怕。我陳某人有啥子可怕的嘛?又不會吃人!沒有翻你就怕,還能發揮得好?。楷F在,我當著大家的面表個態:我支持你們的工作,你就大膽地給我翻!

——我在部里常常講,一年365天,我天天管著你們,不管你服還是不服。但是,我想,一年下來,總得給半天時間,讓大家也管管我這個外交部長?,F在,我就坐在諸位面前,讓我們來“換一下位子”,請諸位也來管管我,給我提提意見。

陳老總的語言有鮮明的個性,被譽作“陳體”,它鮮活、犀利、一針見血、虎虎有生氣。他的上述講話便是一例。

寫到這里,我想指出,上面所引“人家‘紅’講得多,我就多講點‘專’”那句話,陳老總是有感而發的,話中有話。我記得很清楚,1962年春天,他在廣州的一個座談會上,面對知識界人士當時所受極左思潮的壓抑,受周總理委托,發表了一篇三萬余言的“脫帽加冕”講話。當時,陳毅副總理向在座的知識界人士“掏心窩子”,擲地有聲地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說著,他向全場的知識分子深深鞠了一躬。針對知識分子不敢寫文章、不敢說話這種反常狀況,陳老總動情地說:“我是心所謂危,不敢不言,我垂涕而道:這種作風不改,危險得很!”這篇后來被打成“大毒草”的“爆炸性”講話,激起了全場60多次雷鳴般掌聲。

我是1956年秋進入北京外國語學院俄語系學習的。在校學習7年(本科和翻譯班)期間,陳老總時不時地單獨到我們外院,或者到北京西、北郊十大院校(聯合)做報告。我到外交部工作后,聽陳老總作報告的機會就更多了。他每次話匣子一打開,少于一個上午或下午是關不上的,而且都是即席講,桌面上連一張小紙片也沒有。大家最愛聽周總理和陳毅外長作報告。那種場面是一輩子也忘不了的,人人幾乎屏著呼吸在聽,簡直是一種享受。陳老總每次的報告,與上述在翻譯處的講話一樣,都打上了鮮明的“陳氏”印記。他那寬闊的視野、入木三分的見解、坦蕩的胸懷、獨特的幽默、不可復制的語言,都給我刻下了一道道深深憶痕。

最后一次巨大貢獻

陳毅副總理兼外長,在“文革”中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但在1969年,這位元帥外長為中國的外交事業乃至為對內方略的改變,作出了最后一次巨大的貢獻。

這一年的3月份,在中蘇邊境地區發生兩次大規模武裝沖突后,國際形勢變得更加錯綜復雜。我國高層有人把這一形勢渲染得很嚴重,提出要準備“早打”“大打”“打核戰爭”,并采取了一些極端措施。為慎重計,毛主席委托早已“靠邊站”的陳老總主持召開“四元帥(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等四位老帥)國際形勢座談會”,讓他們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從戰略角度來看待中國當時所處的國際環境,并重新審視我國的對外政策。從3月1日至10月8日,在七個多月時間內,四位老帥開了24次會。

陳老總和另三位老帥不為一片“打”聲所左右,對當時的國際形勢,特別是中美蘇之間的關系,進行了客觀、實事求是的分析。他們認為,在可以預見的未來,美國、蘇聯單獨或聯合發動大規模侵華戰爭的可能性不大;在當時的中、美、蘇“大三角”關系中,中蘇矛盾大于中美矛盾,美蘇矛盾又大于中蘇矛盾。據此,四位老帥提出利用這一有利的國際形勢開展外交工作的具體設想,寫出了《對戰爭形勢的初步估計》和《對目前局勢的看法》。

在座談中,陳老總首先提出恢復中美大使級會談的建議,還主張“用非常規手段”打破中美關系的堅冰。1971年春天,毛主席真的采取了一種“非常規手段”——邀請美國乒乓球隊來華訪問。這就是著名的“乒乓外交”,正是它“撬開”了“緊閉”的中美關系大門。當時已重病纏身,仍處于逆境的陳老總,得知毛主席接受他的建議后非常興奮。

陳老總和另三位老帥經過深思熟慮所提出的觀點與設想,在相當大程度上消除了我國高層某些人在“戰”“和”問題上的干擾,最終為毛主席所采納,為他后來調整對內大政方針以及在中美蘇“大三角”中縱橫捭闔,提供了重要的依據。

“大秀才”喬冠華

在新中國,“二喬”長期稱雄于筆墨界。這就是大名鼎鼎的胡喬木和喬冠華。前者是位“大筆桿”,“主內”;后者是位“大秀才”,“主外”。二人被海外華文媒體稱為“大陸兩文膽”。

把對手硬逼到墻角

我剛到外交部翻譯處俄文組工作,就趕上一場“硬仗”:翻譯中國政府發言人一項聲明。此事發生在鄧小平同志當年7月在莫斯科“舌戰”赫魯曉夫之后不久。在二者當時一次談話中,赫氏提出蘇中兩黨“休戰”(停止意識形態論戰),小平同志不允,說:你們寫了那么多東西批評我們,我們才回答了一小點。于是乎,這場筆墨官司,在中共與蘇共之間就繼續打下去。1963年8月21日,蘇聯政府發表了一項聲明,硬說中國人要通過發動一場熱核戰爭在全球取勝,人類即使死掉一半也在所不惜。毛主席讓時任外交部部長助理的喬冠華(我們外交部的人習慣稱他為“喬老爺”)寫篇文章進行反擊,以這篇蘇聯政府聲明為靶子,把板子打在赫魯曉夫身上。喬老爺領命后冥思苦想,在幾名助手的協助下,寫出了一篇中國政府發言人聲明。這篇文章寫得很大氣,洋洋灑灑一萬七八千字,共分八大部分,把赫魯曉夫的種種論調、劣行都“曬”在“紙背”上。喬老爺以相應的國際事件為背景,用鋒利的文字,對蘇聯政府聲明逐條加以批駁,有一種把對手硬逼到墻角之勢。這可是30頁左右A4紙的篇幅啊,卻頁頁妙語連珠,盡顯大手筆之辯才,我們一邊翻譯,一邊叫絕。

聽領導說,這篇聲明深得毛主席的賞識,特別是喬老爺引的一個典故(指《莊子·秋水》中“惠子相梁”的故事,寓意是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讀后贊不絕口。還在新中國誕生之前,毛主席就很賞識喬冠華寫的國際時評,稱其文“可敵兩個坦克師”。

在上述政府聲明中,“惠子相梁”這個故事被全文引出,共107個字,占了不少篇幅,這在我國政府的對外文件中是很罕見的。我和許多同事因古文根底淺,弄不大懂這個故事的意思。喬老爺得知后,即請一位老先生把這篇古文譯成白話文。有了“譯文”,我們再翻譯成俄文就容易得多了。

1963年9月1日,我國政府發表了上述發言人聲明,在國際上產生巨大的反響。

“形”之不在,“神”將焉附

1965年1月7日,印度尼西亞宣布退出聯合國,原因是該組織接納某一國家成為新會員。此舉在國際上引起強烈反響。我國政府決定發表聲明聲援印尼。

1月10日凌晨三四點鐘,中國外交部辦公廳告訴我們翻譯處,毛主席的定稿下來了,讓立即派人去改稿(當時尚無復印設備,只能用手改)。英、法、西(班牙)、阿(拉伯)五大語種的代表和我,匆匆趕到外交部辦公廳值班室?!稗k值”的人告訴我們,聲明稿有“重大改動”,剛剛讓喬老爺給拿去了。我們于是急忙往二樓的“喬辦”趕。還在上樓梯的時候,遠遠就聽見喬老爺連聲在高喊:“主席真高!主席真高!”我們立即趕上前去,看到了聲明稿上那龍飛鳳舞的“毛體”,墨跡似乎還沒有干。原來,毛主席在稿子上加了幾句話:“有人說聯合國老虎屁股摸不得!蘇加諾總統就是摸了這個老虎屁股……”

我們幾個人看到毛主席加的話也十分興奮,相互間不斷嘀咕:這個“屁股”怎么譯才好?要不要把它譯出來?含蓄些還是干脆就讓它直露?你不“直露”怎么辦?這可是主席的原話!但“直露”了又太不雅,外國人看了會不滿的……喬老爺聽到我們這番鬼鬼祟祟的議論后,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們這幫小鬼頭,怎么就這樣害怕‘直露’!你們要曉得,主席加的話,妙就妙在這個‘形’上!‘形’之不在,‘神’將焉附?”

于是,我們幾個人趕緊小心翼翼地把毛主席加的話抄了下來,相互間還反復核對了好幾遍,生怕抄錯、抄漏點什么。在翻譯過程中,毛主席那濃重的湖南口音仿佛在耳邊回響:“蘇加諾總統就是摸了這個老虎屁股!”

不過,這一“形象”的俄語直譯還真鬧出一場不愉快來。事隔不久,我跟隨俄文組組長方祖安去華北飯店參加一篇“批修”文章的翻譯。有一天,我們與幾位在蘇聯出生、長大的專家閑聊時,一位女專家叫娜塔莎(大名為楊蘊華)的用俄語沖著老方發火:“一份極為嚴肅的政府文件,你們外交部怎么可以譯得如此低俗不堪!”我一聽就猜到,“俗”就俗在那個“老虎屁股”上。老方一向為人厚道,不愿當面爭辯,又不好點明,這個“形象”是出自毛主席之筆,直譯出來乃奉喬老爺之命,只好站在一旁愣著不吭聲。在場的另幾位專家被弄得一頭霧水,不知道外交部的翻譯這次闖了什么禍。聽人說,那位女專家后來對俄語那個不雅之“形”一直耿耿于懷,怎么也不肯“饒”過我們。都是“俗”譯惹的禍!

喬老爺之“神”

說到“形”,我想起喬老爺一個特“神”的小故事,這位“大秀才”的豪放性情從中可見一斑。

在筆譯中,如遇到把握不準的問題,五大語種就會派代表去向喬老爺請教。他總是有求必見,有問必答,獎掖后學,耐心進行指導,有時還親自敲定一些語句的英文譯法,其他文字則參照英譯本再譯出。

有一次,我們幾個人帶著一個問題去向喬老爺請教。一到“喬辦”,只見得這位“大秀才”右手拿著煙卷,昂著頭在那寬敞的屋子里踱著步轉圈。我們知道,喬老爺這是在冥思苦想,于是就站在門邊默默等著,不敢驚動他。這位“大秀才”有個習慣,當一句妙語呼之欲出的緊要當口,他總要喝上一兩盅,好讓茅臺的“神力”“助產催生”。大約過了兩三分鐘,只見喬老爺用手把左邊褲兜翻了出來,然后急忙走到一張桌子旁邊,倒了杯茅臺一飲而盡,接著又轉起圈來。不一會兒,只聽見他得意地大喊:“有啦!有啦!美國佬把手伸到蔣介石的破褲兜里!”我們一打聽才知道,喬老爺正在琢磨一個有“形”的提法,來說明老蔣靠不住,美國人利用他反華的圖謀一定會落空。

喬老爺愛喝茅臺,這在外交部是盡人皆知的,其“海量”則與他這個人同樣“有名”。最邪乎的“統計數字”是:有一次在宴會上,他用裝三錢酒的杯子,一共喝了四五十杯茅臺。這可能有點像“民間創作”。不過,有一點大概是真的,喬老爺在雅興來時或冥思苦想時,總是離不開茅臺的。

把“惡球”給“踢”回去

喬老爺以“急才”出名。我記得在第二次中蘇邊界談判中,他的這一特質再一次得到了“顯靈”。中蘇軍隊1969年3月在兩國邊界上發生嚴重的流血沖突后,雙方坐下來談判。我方團長由時任副外長的喬冠華擔任。他既堅持原則,又講究談判藝術。喬冠華在內部反復強調,中蘇兩國間雖依然劍拔弩張,但在談判桌旁,也不必總是惡言相對。他說:“罵人還不容易,誰都會。沒有本事的人才會罵人。要學會綿里藏針,‘軟刀子殺人’?!庇幸淮?,蘇方團長庫茲涅佐夫在發言中,竟然用了一句惡語,與“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的意思相近,但沒有具體點我方的名。喬冠華團長聽后強壓心頭怒火,鄙視地說了一句“這真是不倫不類”,之后就立即把這個“惡球”給“踢”了回去:“依我看,這句惡語罵在某些人的身上才正好合適!”

在中南海同聲翻譯蘇聯電影

1963年秋至1967年春,我在中國外交部翻譯處俄文組工作。這期間,在中南海時不時地為中央領導人放映一些蘇聯原版“內部參考片”,有《雁南飛》《第四十一個》《一個人的遭遇》等。鄧小平、彭真、陳毅等同志常往觀看,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等同志沒有到場看過。中共中央辦公廳俄語組、外交部翻譯處俄文組以及其他一些涉外單位,輪流派出俄語翻譯進行同聲傳譯。

高翻出高招

赫魯曉夫入主克里姆林宮之后,在蘇聯電影中逐漸出現一個“解凍期”,產生了一批宣傳“普遍人性”的故事片。我國高層對這些片子很反感,但在內部放給領導人看,供批判用。

中南海中央外事辦公室的一個會議室,臨時當作放映廳。這個會議室不算大,也就四五十平方米,在前面擺著兩排沙發和茶幾,在后面隨便放著四五排椅子,總共可以坐二三十人。放映機是兩部移動式的,顯得比較舊,片子放起來嘎拉嘎拉響,音響效果不怎么好。每次放映時,廳里都坐滿了人,不少人還是“買”了“站票”。

記得有位高翻叫李越然,是國務院外國專家局的俄語干部。他翻得特棒,每句對白都不拉下,而且翻得繪聲繪色。有一次,畫面上出現一對青年男女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相偎耳語,他當場竟然也“整”出好幾句“對白”來,逗得“中辦”主任楊尚昆同志捧腹大笑,打趣地說:“好嘛,小李子,你這個高翻的本事好大喲!連人家小年輕搞對象說的悄悄話,你都能聽得出來,而且還聽得那么真!要得!”

現場翻譯俄語電影特別難,對白的速度往往很快,翻譯的人一下子反應不過來,而且有些對白還聽不清、聽不真、聽不懂。說實在的,翻原版電影是件苦差事,除李越然外,很少有人能翻得棒的,所以,同聲傳譯電影,幾乎每次都是攤任務。有一次,我向李越然請教如何提高俄語的聽力,他倒是沒有介紹什么經驗,只是不好意思地說:“當年學俄語,有個挺賴的辦法?!蹦沁€是在20世紀40年代,在哈爾濱的公園里,每當夜幕降臨,當時還只有十幾歲的這位后來的高翻,常常躲在椅子的后面,“偷聽”白俄老頭、老太太“嘮嗑”。他說,現在條件不同了,你們年輕人學俄語用不著像我當年那樣“賴”。還說,現場多練練翻譯俄語電影,這是提高聽力的最好辦法。

李越然多次鼓勵膽小的我“大膽上”,說一開始不要怕憋,翻它個十場八場,憋出幾身冷汗來就好了。他還具體教了我幾“招”。比如,要全神貫注,抓住影片對白的邏輯重點,不求一詞一語的得失,以免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又如,對聽不清、聽不真甚至聽不懂的對白,不能愣在那里傻待著,而是要根據畫面的情景和對白的上文,立馬做出合理的邏輯推斷,“大膽”地“整”出幾句“對白”來給觀眾聽。

第一次同聲翻譯電影

在這位高翻的鼓勵下,我只好“趕鴨子上架”。第一次翻譯的電影是《雁南飛》。彭真、楊尚昆、廖承志等同志在場觀看。這部片子我曾看過,內容是懂的,但由于中央領導人在場,神經中樞也就自動撥到“緊張”檔上,腦袋直發木,渾身一陣陣冒冷汗。電影一翻完,李越然就給我打氣:“不錯,挺不錯!一回生,二回熟嘛,多翻幾次就好啦!”后來再譯片子,我就先把蘇聯原版參考片的腳本都找了出來,一一細細地反復讀,還看了蘇聯影評人寫的一些文章。有幾次,外單位的翻譯托辭不愿翻時,李越然要我“大膽上”的囑咐,還有他教我的那幾“招”,無形中產生一種力量,“推”著我上去翻。鄧小平、陳毅等同志都聽過我翻蘇聯原版電影,看后說了一些鼓勵性的話。電影每次放完后,我都沒有聽到領導人發表過什么議論。

毛澤東喜看傳記片

20多年之后,李越然有一次到蘇聯訪問,當時,我正好在駐蘇聯使館任政務參贊,使館領導讓我全程陪同。一次晚餐后,我回憶起當年在中南海學習翻譯俄語電影的情景,很感謝他對我這個“后學”的鼓勵和具體指點。李越然說,你現在有體會了吧,現場練習翻譯電影,這是提高俄語聽力的一個好辦法。他還說,其實給領導人翻譯俄語電影,在我國已經有好幾十年歷史了。接著,這位前輩向我講了以下一些往事:

還在延安時期,師哲就給毛澤東同志翻譯過《列寧在十月》等片子。1949年底至1950年初,毛主席第一次訪問蘇聯時,因為逗留的時間很長,有三個多月,空閑的時間不少,他在莫斯科近郊的“巴拉維哈”國賓別墅,調看了蘇聯電影庫里幾乎全部傳記片,寫彼得大帝的,寫拿破侖的,寫庫圖佐夫的……毛主席最喜歡政治、軍事題材的傳記巨片,看了許多許多,而且看得津津有味的,常與隨行人員談論影片中的情節,有時還拿別人開玩笑。有一次,在賓館用餐時,毛主席吃著吃著,突然用手指著坐在斜對面的我方一名警衛說:我看,他有點像拿破侖!他還頗感興趣地看了斯大林特別推介的蘇聯第一顆原子彈爆炸的紀錄片,據他的秘書葉子龍說,毛主席看了這部紀錄片后興奮地說,這次莫斯科沒有白來。當時,這些片子由隨行的俄語譯員師哲翻譯,當時正在莫斯科的周恩來同志的養女孫維世也常去幫忙。

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李越然還講了給蘇聯領導人翻譯中國電影的一段趣聞。1954年日內瓦會議期間,周恩來總理兼外長曾為各國代表團舉行了一次電影招待會,放映大型彩色舞臺紀錄片《梁山伯與祝英臺》。當時,蘇聯代表團團長、外長莫洛托夫因有事而未能看成。周總理決定為他放個專場,事前特意交代:梁山伯與祝英臺的唱詞、對白要安排一男一女同聲對譯;在用俄語寫的電影簡介上,在梁山伯、祝英臺兩個名字之后,要加個注明:“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那天,莫洛托夫外長興致頗高,一到周總理住處就高聲大喊:“周恩來同志,我現在‘討債’來啦!”

電影放映時,由高翻方祖安與歐陽菲作為“男女搭檔”,為梁祝的唱詞、對白用俄語“配音”,放映的視聽效果都很好。莫洛托夫看后高興地對周總理說,從前只知道你們中國人談情說愛的方式與我們歐洲人不同,今天看了這部片子才曉得,你們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談得是如此神秘,結果又是那樣神奇(指梁祝最后“化蝶”)!

這位前輩曾在許多重要場合給毛主席當過翻譯。他深情地向我回憶起老人家對他本人的關懷,對外事翻譯工作者的尊重與信任。一個個例子使我深深感到,外事翻譯的責任真重,又真光榮!

十萬火急翻譯李宗仁聲明

我在翻譯處俄文組工作期間,經歷過不少事件,有一件往事一直記在心頭,揮之不去。

1965年7月20日上午10時過后,外交部辦公廳打來電話,讓我們翻譯處英、法、俄、西(班牙)、阿(拉伯)五大語種,各派兩人去緊急執行一次特殊任務。我們10個人在處里集合,猜想什么事如此“緊急”,而且又這樣“特殊”。世事難料,實在猜不出來!過了大約10分鐘,我們被帶到辦公主樓一間不大的辦公室。

過了不一會兒,辦公廳一位副主任來了,他高興地對大家說:“李宗仁先生回來了。他目前正在祖國領土的上空。他所乘坐的專機正從廣州飛來,估計兩個小時后就能在首都機場降落?!彼嬖V我們:周總理屆時將率領黨、政、軍、群一大批領導人前往迎接。這位領導還說,李宗仁一下飛機就要宣讀他本人的一項聲明,聲明的全文剛從廣州那邊傳了過來。之后,他即宣布了兩項要求:一、各語種要盡快把譯文拿出來,送文印處復印供散發用;二、自此刻起至下午解密止,任何人都不得離開所在的房間,如有人需上衛生間,辦公廳將派專人陪同。我們曉得,這是執行“絕密”任務的一種特殊安排,相互間便交頭接耳了一番,思想上感到很緊張,因為任務很重,而給我們翻譯的時間不足兩個小時。

對于李宗仁,我所知甚少。只知道他是桂系名將,曾在臺兒莊大敗過日軍;蔣介石當年見大勢已去,被逼宣布下野時,讓他當過一小段“代總統”;老蔣兵敗逃臺時,他不愿跟隨,而選擇經香港寓居美國。對他這位國民黨原頭面人物的回歸,我感到既意外,又興奮。

李宗仁的聲明篇幅不大,也就一頁A4紙多一點,但寫得相當精彩,內容廣,含意深,情真意切,極具感染力。聲明稿以白話文為底本,夾雜著大量的文言文敘述,讀起來文不文、白不白的,頗感獨特。李宗仁的話主要是說給蔣氏父子聽的,他要“寄語留臺的國民黨同志”:美國“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必欲據臺灣為己有,陰謀詭計,無所不用其極”;“何忍引寇自重,為敵張目,甘為民族罪人,國家蟊賊”!

在聲明中,李宗仁還坦言,他在自己的政治生涯中曾“一誤再誤”。他最后說:宗仁老矣,對個人政治出處無所縈懷,今后唯愿盡人民一分子的責任,對祖國革命建設事業有所貢獻。

聲明短但容量大,不了解背景是譯不好的。而且有些詞語深奧,用字生僻,像我這種漢語根基淺的人根本就看不懂??墒?,給我們翻譯的時間卻很短,大家當時實際上又處于一種“被隔離”狀態,連查一查工具書都幾乎不可能。正在我們犯難的時候,一位主管領導趕來“雪中送炭”,花了短短幾分鐘時間,向我們扼要介紹了李宗仁此次回歸的來龍去脈,講了中央對原國民黨頭面人物回歸的政策,還對一些不易懂的詞語進行了釋義。五大語種的翻譯們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完成了任務。之后,我們就靜靜坐在被“隔離”的房間,等著聽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有關李宗仁抵京的實況轉播。大家對能為這一歷史性事件盡一小點力,感到無上光榮。一聽完了廣播,我們十人就興奮地離開了“隔離室”。

1965年7月20日下午,李宗仁以74歲高齡,終于回到了闊別16年的祖國首都北京,從而實現他那“樹高千丈,落葉歸根”的夙愿。他的回歸,在臺灣島乃至全世界,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好些年過后我才得知,李宗仁的回歸之旅真是荊棘叢生,策劃工作耗掉了足足10年時間。

早在1955年,周總理就利用李宗仁就臺灣問題發表正面談話這一契機,親自運籌帷幄,好讓旅居美國的李宗仁能早日回國。10年來,為此目的,在北京、香港和瑞士的蘇黎世等地,他通過李宗仁的原政治秘書程思遠先生及其夫人郭德潔女士、民革中央主席李濟深先生以及中國統戰部門的負責人,做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工作,還四次約程思遠秘密到京進行具體謀劃。李宗仁這次是從美國經瑞士回國的,他的回歸旅程險象環生。在周總理的親自關懷和指揮下,由于我國特派人員的巧妙安排,李宗仁得以躲過臺灣當局策劃的一個個暗殺計劃,于7月18日平安地飛回到廣州。僅僅從瑞士到中國這一段,他就飛飛停停,差不多用了一周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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