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蘇外交風云錄
- 回首前行路:前駐俄羅斯使館公使半個世紀的親歷親聞
- 李景賢
- 28275字
- 2021-12-16 14:01:22
中蘇關系從“蜜月”到決裂
從“蜜月”到決裂
1949年10月2日,中國和蘇聯建立了外交關系。10月20日,毛澤東主席任命王稼祥副外長為新中國首任駐蘇聯特命全權大使,并給斯大林寫了一封龍飛鳳舞的親筆信。王稼祥同志被認為是“最牛的新中國大使”。在上述信中,他身兼三職,甚為奇異:既是駐蘇聯大使,又是中國外交部副部長,兼管我國與東歐國家的具體事務,還是中共中央代表,負責與斯大林及蘇共中央聯系。12月16日,毛澤東主席乘火車抵達莫斯科,對蘇聯進行國事訪問,并為斯大林70歲生日祝壽。中蘇關系進入10年“親熱”時期。印象最深的是對斯大林的悼念。1953年3月初,我正在上初三,連續幾天從學校廣播里聽到斯大林的病情公告,其中包括醫療組人員名單以及各種體征數據。5日,斯大林辭世。9日,全國舉行追悼會。那天下午三點鐘,鎮上的大喇叭響起了哀悼聲,趕去會場的同學們在半路上原地立定默哀三分鐘。
1957年四五月份,伏羅希洛夫應毛澤東主席邀請,以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國家元首)身份,對我國進行了長達25天的國事訪問。這是間隔7年后,對毛主席訪蘇的回訪。4月15日,伏羅希洛夫在毛主席陪同下,乘敞篷車緩緩駛向中南海,沿途受到了幾十萬群眾的夾道歡迎,我和北京外國語學院(此時北京俄語學院已與北京外語學院合并)的同學們,有幸站在北京飯店前面歡迎蘇聯國家元首。毛主席陪伏羅希洛夫坐敞篷車經過北京飯店時,大家看得真真切切。
好景不長。1958年,赫魯曉夫提出要與中國建立長波電臺和聯合艦隊,毛主席將此舉視作要控制中國之圖謀,堅決加以抵制。此后,中蘇兩黨關系開始惡化。1960年7月16日,蘇聯政府決定召回全部1390名在華專家,停止供應中國急需的一些重要設備和提供貸款。
“大論戰”被搬到談判桌上
從1960年到1969年,在將近10年時間里,中蘇兩黨兩國關系漸漸變冷,兩國軍隊在邊境上三次兵戎相見。
我在北京外語學院培訓期間,正趕上中蘇“真假馬列大論戰”。毛澤東同志指示要發表十篇文章,文章發表時,先通過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在早晨六點半開始的《新聞和報紙摘要》中播出,由著名播音員夏青或齊越朗讀,一讀就是三四十分鐘,有時甚至一個多小時。他們讀得鏗鏘有力,“反修”味道特別濃。同學們坐在大教室里一起收聽,感到特別“揚眉吐氣”。當時同學們還感覺不到中蘇關系有大的異樣。
1963年9月,我到外交部翻譯處實習,但算參加工作。從那時起,中蘇高層來往幾乎中斷,省部和司局兩級交往也很少。其他部委當時已不配備俄語翻譯,需要時,便向翻譯處俄語組借口譯人員,但這種機會也不多,每年兩三起而已。領導為了培養我,便給我“開小灶”,出差當口譯的任務,幾乎全由我承擔。
1964年2月至8月,我作為翻譯組的成員,參加了第一次中蘇邊界談判。這次談判名為“邊界談判”,實則是政治談判,而且各講各的,往往是你批我駁的,逆向而行,把那場政治大論戰搬到桌面。我方團長有一次念發言稿,從上午十點讀到下午兩點,批判的火力很猛。當年初夏,毛澤東同志預感到赫魯曉夫的“政治氣數”將盡。10月14日,正如毛主席所料,赫魯曉夫被趕下臺。有人詼諧地說,此公是讓毛主席給“批”下去的。此前,“批修”文章已發表了九篇,于是便有了一個“歷史定位”,叫“九評”。
1966年“文革”開始后,中蘇兩黨兩國關系嚴重惡化,雙邊來往徹底中斷。
沒完沒了的“抗議”
從“文革”開始,直到1982年,長達十五六年時間內,中蘇人員“老死不相往來”。在兩國之間,只保留著二館(雙方在對方的大使館,而且在兩三年時間內,雙方實際上把大使級降為“代辦級”)、三線(北京—莫斯科之間每周各開一班飛機、一趟國際列車,保留兩國政府間的高頻電話專線,即“熱線”)和“一小點兒貿易”,每年只有兩百多萬瑞士法郎。一位蘇聯朋友對我說,這一小點兒貿易額,如果轉化為人民幣,分到中蘇兩國老百姓手里,每人大概只能得到兩毛錢。
這段時間里,中蘇雙方相互抗議不斷,而且都用“最”“最”“最”強烈抗議的字眼,少一個“最”都覺得不夠“解恨”。使館人員去蘇聯外交部的任務只有一個,那就是遞交抗議照會,有“不抗議不登門”一說。
從1969年到1978年這將近10年,中蘇關系非常緊張。在這段時間,毛澤東同志淡化了與蘇方的“真假馬列”之爭,而把主要的精力放在預防、消除“社會帝國主義”對我國的威脅上來。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中蘇雙方在邊境地區劍拔弩張。1969年春夏,在東段的珍寶島和西段的鐵列克提,兩國軍隊發生嚴重的武裝沖突。事后,我“造反派”多次包圍了北京的蘇聯大使館,每次長達兩三天,蘇館人員不敢邁出使館大門一步。“示威者”在幾輛廣播車帶領下,不斷高喊懲辦蘇聯主要領導人的口號,“絞死勃列日涅夫”“油炸柯西金”之聲此起彼伏,并舉著寫有同樣內容的標語牌游行,有人還當眾燒毀這兩名蘇聯領導人的稻草人模擬像。
相應的游行也在莫斯科發生了兩次。每次都有兩三百人從使館門前走過,稀稀拉拉地舉著反華標語牌。許多人只是當作個任務來完成,邊走邊聊,有的人甚至三三兩兩有說有笑,遠遠沒有在北京那么狂熱。我和同事們在使館樓上看熱鬧。發現有個情況特別有意思:在使館臨街房子前面,蘇聯警方用一大排大巴士嚴密地擋著,以免示威者向使館房子扔石頭、墨水瓶、臭雞蛋,損壞、弄臟使館的窗戶玻璃和墻面。從此可以看出,人家是被動還招的。
“文革”開始后那兩三年,中蘇兩國經常舉行大型群眾集會。幾乎每次在會上,中蘇領導人講話時,都狠批對方,我方稱之為“反華”,蘇方則稱之為“反蘇”。講話中,一遇到這個“反”字,兩國使節就立即退場,以示抗議。有一次,某西方通訊社發消息說,勃列日涅夫在講話中攻擊中國時,中國大使劉新權退場前,向大會主席團鞠了個躬。當時,我國外交部由“造反派”掌權,其頭頭發電報把劉大使狠批一通,并要他立即發回深刻檢查。劉大使一看到電報,氣得臉色發青,把我找去,氣鼓鼓地吼道:“老子參加過萬里長征,是從槍林彈雨中爬過來的,連死都不怕,竟然向蘇修低什么頭,鞠什么躬,簡直是胡說八道!”又說:“你當場給我當的翻譯,請為我作證,立即辟謠!”原來,劉新權大使離場前,故意在原地挺立了兩三秒鐘,以便讓在場和看電視轉播的蘇聯群眾看清楚,他是堂堂正正地退場以示抗議的。
中共蘇共作為世界上兩個最大的共產黨,“本是同根生”,都“姓馬”。兩國有著世界上最長的邊界,一直“雞犬之聲相聞”,后來卻長期相互為敵,“老死不相往來”,“相煎”得很“急”。我把個中原因歸納為以下幾點:中蘇兩黨對馬列經典的不同解讀,兩國根本利益的沖突,個別西方大國要給中蘇關系打進楔子的圖謀。這些因素糾集在一起,使得中蘇兩黨兩國關系,從20世紀50年代后期起,就變得脆弱起來,在兩國邊境地區發生大規模武裝沖突后,便產生巨大“裂變”,一發不可收拾。
大花籃里藏著的大政治
1960年12月26日,蘇聯駐華大使契爾沃年科緊急求見毛主席,說要轉達赫魯曉夫對他的生日祝賀。毛主席當日正好滿67歲,但這次生日并不逢五逢十,況且在新中國成立之后,他已過了11次生日,而蘇聯方面從來沒有做出過什么賀壽的舉動。赫魯曉夫這次突發奇想,自有其特殊緣由,對此,毛主席本人最清楚不過了。
為了講清此事的前因,還得把時針撥回到1958年夏天,毛主席當時下令軍隊炮擊金門。對這一牽動遠東局勢的不凡之舉,赫魯曉夫這個盟國首腦并不知情,于是乎,便惱由心生。毛主席則稱,此乃中國內政,事前無需讓“外人”知曉。而在此前后,還發生了“長波電臺”“聯合艦隊”、蘇方在中印邊界沖突中持“中立”態度等重大事件,毛主席和赫魯曉夫相互心存芥蒂,但各自出于種種需要,并不希望把關系搞僵。1960年底,就在毛主席這次生日前不久,時任中國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同志正式往訪蘇聯,勸赫魯曉夫以中蘇團結為重,不利于團結的話不說,不利于團結的事不做,赫氏對此表示贊同。此訪給外界造成一個中蘇團結一致的印象。赫氏此番又來了個賀壽之舉,顯露出向毛主席進一步示好的意向。而在此時,中國的國內形勢依然嚴峻,“大躍進”造成的惡果遠未消除,外部環境也不怎么好,毛主席自然也就樂意接過赫魯曉夫伸出的這一“橄欖枝”。
毛主席如約在中南海接見了蘇聯大使。契爾沃年科向他鄭重地轉達了赫魯曉夫的生日祝賀,祝他健康長壽,工作卓有成效,并獻上了一個大型花籃。這一“國禮”非同尋常,在它里面所隱藏著的政治用意顯而易見。
在會見中,毛主席高興地對蘇聯大使說,在他生日的時候,能收到如此“高貴”的祝賀,是他本人的一大榮耀。他請大使向赫魯曉夫轉達謝意,并也祝赫魯曉夫健康長壽,工作卓有成效。
毛主席同蘇聯大使進行了長時間的親切交談,除了國內形勢、國際共運內部的問題外,重點談了他“退居二線”一事,而且談得很深,反復地講,真可謂推心置腹,連蘇聯大使聽了,也都感到很意外。比如,毛主席說,他希望僅僅做一名政治局的“普通委員”,就等著這樣一個時刻的到來。還說,此事他還沒有同黨內任何人說過,連在座的楊尚昆同志也不例外。毛主席對蘇大使開玩笑說:“你是得知我這個‘陰謀’的第一人。”
上面既已講了事情的前因,下面接著說一下后果。1961年1月中旬,中共舉行了八屆九中全會。在會上,毛主席強調要與蘇聯搞好團結,停止與蘇方論戰。蘇共中央也做出了相應的表示。同年2月27日,赫魯曉夫致信毛主席,提出要借給中方100萬噸糧食和50萬噸古巴蔗糖。這一大批“沉重的干貨”,對當時糧糖奇缺的中國來說,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可惜的是,此信在譯成中文時,竟然出現了一個大錯,致使毛主席、周總理無法準確理解赫魯曉夫的原意,我方因而只接受了50萬噸食糖援助。
后來的事態發展表明,好景不長,當年底,中蘇爭論“硝煙”再起,過后不久,意識形態爭論就擴大到國家關系領域,導致中蘇關系最終惡化,而且,這一超反常狀態,持續了將近20年。
鄧小平與對蘇“葬禮外交”
1982年11月10日,蘇聯最高領導人勃列日涅夫在執政18年后猝然去世。中國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部長黃華,為鄧小平所指派,作為中國特使赴莫斯科參加葬禮。在中蘇間人員往來斷絕了十七八年的情況下,這個“大舉動”在國際上立即引起了廣泛關注,被稱為“鄧小平對蘇共新領導發動的一場‘葬禮外交’”。
勃列日涅夫受凍去世
1982年9月20日,我第二次到中國駐蘇聯大使館工作,時任二等秘書,主管對外聯絡工作。11月11日晨6時(莫斯科時間,下同)剛過,我像往常那樣,打開了蘇聯央視一臺。屏幕上出現的畫面簡直把我給驚呆了:勃列日涅夫的標準像框著黑邊,訃告已快讀完了。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就在四天前,即11月7日,在莫斯科紅場舉行十月革命節閱兵和游行時,勃列日涅夫還好好的,在列寧墓上一站就是兩個半小時。緊接著,他又在克里姆林宮大會堂舉行國慶招待會。當時,使節們排著長隊向這位蘇聯領導人敬酒,他很高興,談笑風生,顯得相當精神。我作為譯員,陪同中國駐蘇聯大使楊守正,見證了這些場面。聽蘇聯人說,那天紅場上零下十五六攝氏度,勃列日涅夫因而凍出一場急病來。一個76歲的老人,心肺一下子受不了,沒幾天也就過去了。
11日傍晚,中國駐蘇聯大使館收到了國內就勃列日涅夫逝世一事發來的三項決定:一、以全國人大常委會的名義發唁電;二、由全國人大副委員長烏蘭夫到蘇聯駐中國大使館吊唁;三、派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黃華,作為中華人民共和國特使到莫斯科參加吊唁活動。讀了國內的來電,我和使館的同事們都很振奮:幾個令人傷感,又使人欣慰的“第一次”就要出現:我國最高權力機關近20年來,第一次就一件非慶典事給蘇方發來電文;我國領導人十七八年來,第一次進入蘇聯駐華大使館;我國領導人13年來,第一次與蘇聯領導人見面。我們很快就獲悉,這些令人意料不到的決定,都是在鄧小平同志的授意下做出的。這是老人家一個深謀遠慮的“大手筆”,意在抓住這一突如其來的機會,使長時間緊張的中蘇關系能逐漸和緩下來。
12日上午,國內通知使館,黃華特使的正式陪同人員有四人,還讓使館派三人協助代表團工作,并指定我擔任代表團聯絡員。
含有深意的“書面談話”
中國國務院一位領導人,考慮到黃華同志赴蘇聯參加葬禮有“中國特使”這樣一個特殊身份,又肩負鄧小平同志的重要使命,況且當時北京—莫斯科之間的航班很少,不便于往返時間相銜接,便提出破例派架波音737專機送黃華去參加勃列日涅夫的葬禮。鄧小平同意了這一提議。不過,黃華外長覺得,11月14日一早,有中國民航班機去莫斯科,中午即可抵達,趕得上當日晚舉行的悼念活動。于是,他就決定坐班機去,給國家省點外匯。對此,他向上述那位領導人作了報告,但沒有驚動小平同志,覺得這樣做并無什么不妥。14日上午10點左右,小平同志參加完一個會議之后,對身邊的人員說:“黃華同志坐的專機今天起飛之前,請他發表個書面談話。”他身邊的人員說:“黃華同志為了給國家省點錢,不愿坐專機,而改坐我國民航班機去莫斯科,一個小時以前就已經起飛了。”小平同志立即請當時正好在身邊的胡喬木同志擬稿。像往常一樣,小平同志只點出文章的主旨,三言兩語交代需寫的要點,給撰稿人留出很大的寫作空間。胡喬木同志對小平同志的指示心領神會,只用了半個小時便交出了稿子。此稿經小平同志修改后,即以黃華特使“離京前”對新華社記者發表談話的形式播發。胡喬木同志對小平同志的用意領會之透徹、對當時復雜而微妙的中蘇關系理解之精細、“談話”稿遣詞造句之貼切,實在令人贊嘆!
胡喬木同志這次受鄧小平同志之命所做的“急就章”,倒是勾起我對一件往事的回憶:毛主席為胡喬木同志本人也做了一次“急就章”。1950年1月12日,美國國務卿艾奇遜發表談話,說什么“蘇聯正在將中國北部地區實行合并”。斯大林對此很惱火,向正在蘇聯訪問的毛主席提出,蘇中雙方各自發表一項官方聲明,對艾奇遜的談話進行駁斥。毛主席表面上雖然表示同意,但內心卻另有打算,他當時想起了遠在北京的胡喬木,決定以他那政府新聞總署署長的名義,向新華社記者發表篇談話。19日,毛主席給正在北京主持中央工作的劉少奇同志,發回只用了三四十分鐘寫就的“胡喬木談話稿”,挖苦美國“國務院的老爺們因感覺自己的賭博快要輸光了”,痛斥艾奇遜之流一天“不乞靈于最無恥的謠言”,一天“就不能活下去”。這篇長達一千五百多字的稿子,次日即由新華社全文播發。這真可謂:一個大“筆桿”的“文字”,由另一個更大的“筆桿”“捉刀”,這大概是中國政治文化的奧妙處之一。斯大林對毛主席“言聽而計不從”的做法甚為不悅。其實,這位蘇聯領導人并不懂得個中奧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毛澤東同志,感到“官方聲明”會讓他束手束腳,罵艾奇遜之流罵得不夠痛快,只有通過新聞官員嘴,才能將其譏諷得酣暢淋漓。
接著上文說。使館很快就收到了國內發來的黃華外長在首都機場發表的書面談話(以下簡稱“談話”),打印出來后一看,也就一頁A4紙的篇幅。我細細地品讀了好幾遍,感到文章雖短,但暗藏深意,話里有話。
“談話”稱勃列日涅夫為“蘇聯卓越的國務活動家”,說他的逝世“是蘇聯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他逝世前不久,“曾在多次講話中表示將致力于改善中蘇關系”,中方對這些講話表示“贊賞”。這些提法令人耳目一新,與中方多年來狠批這位蘇聯領導人的做法相比,簡直有天壤之別。這是小平同志又一個“大手筆”。老人家這是借悼念逝者之機,著眼于蘇聯老百姓,意在做蘇共新領導的工作。
“談話”還有兩個生花的妙筆。一個是,文內有這樣的提法:到20世紀“60年代后期以后”,中蘇關系“惡化達到了嚴重的地步”。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有意安下的一個“軟釘子”,暗示正好在這一時期執政的勃列日涅夫,應對兩國關系的“嚴重”“惡化”承擔責任。這句話綿里藏針,巧妙地體現出小平同志關于對勃列日涅夫“不能光說好話”這一指示精神。
另一個是,“談話”末了有這樣一句話:“希望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和蘇聯黨政當局做出新的努力,促使中蘇關系得到逐步改善。”這里邊一個“總書記”,一個“黨政當局”,相當耐人尋味,暗含著對蘇聯共產黨執政地位的重新公開承認。早在20世紀60年代初,中共就開始對蘇共進行大批判,而且越批火力越猛,一批就是20年。小平同志這位當年與蘇共領導人面對面進行大論戰的主角,現在把筆鋒一轉,大概是想讓蘇共新領導聽出點弦外之音。
這塊“老姜”好“辣”
14日上午11時,楊守正大使早早就來到了莫斯科國際機場貴賓室,等候黃華特使的到來。大約過了20分鐘,蘇聯副外長伊利切夫也來了。他一見面就高興地對楊大使說:那份“文件”(指黃華特使離京前的書面談話)已經看到了,寫得“很正面”,對它的評價自然也就“很正面”。伊利切夫還半開玩笑地說:“大使若是允許提意見的話,我就冒昧說兩點。”楊大使頗感興趣地說:“請講!”于是,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張紙片(估計是塔斯社發的消息稿),指著一個地方慢條斯理地說:“文件”中“祝愿蘇聯的建設事業日益發展”這一處,“建設”一詞顯得禿了一點,前面如果加上“社會主義的”這樣一個形容詞,那就更好啦!又說,“文件”中只有一個地方用了個“黨”(指蘇共)字,在別處如能再用一兩次,那就錦上添花了!這位老外交把兩點意見說完后,瞇著眼望著楊大使,似乎覺得自己“點中”了“要害”。看他這副得意的樣子,我不由得會心一笑:這塊“老姜”好“辣”!
12時10分,黃華特使一來到機場貴賓室,楊守正大使就立即把他請到一邊,匯報在北京發表“書面談話”一事。他聽到后先是一愣,說:哦,原來還有這么回事,我上午離開北京之前發表了個“書面談話”!當看了一下我交給他的“談話”稿后,他又立即說:“小平同志的決策真英明!喬木同志的文章寫得真好!”我陪著楊大使站在黃華特使的身旁,明顯可以感覺得出來,對于小平同志這一“神來之筆”,他感到非常振奮。
伊利切夫站在四五米開外的地方,一直瞇著眼望著中國特使和大使,似乎努力在猜,這兩位中國高級外交官,站在那里究竟在嘀咕些什么。這是位哲學家,曾任蘇共中央書記,主管意識形態工作,赫魯曉夫下臺后,改任蘇聯副外長。他與中國五名副外長談過邊界和國家關系,而且一談就是10年。盡管如此,他對中國“治理文化”那些細微之處,也未必那么精通。此時,他雖“吃透”了中國特使那篇“談話”的深意,但恐怕很難料到,其來歷卻如此之奇特。
超規格的禮遇
勃列日涅夫的葬禮定于15日上午9時在紅場上舉行。14日晚,蘇方安排外國代表團與逝者遺體告別。18時50分,黃華特使一行抵達莫斯科市中心的圓柱大廳。19時,遺體告別儀式開始在此處舉行。社會主義國家的黨政首腦排在致哀隊伍的最前列。蘇方把黃華特使也安排在比較靠前的位置。各國領導人所送的花圈,一排排地擺放在棺槨兩旁,黃華特使獻的大花圈擺在較為顯著的位置上。
15日8時20分,黃華特使及四名陪同人員抵達紅場,被安排站在列寧墓左側觀禮臺的水泥臺階第一級上。這是繼周總理1953年春參加斯大林的葬禮后,我國領導人第二次參加蘇聯最高領導人的葬禮。在黃華特使的后面,一排排地站著社會主義國家和一些亞非國家的黨政首腦,很少有帶陪同人員的。
在列寧墓上面的觀禮臺上,蘇共中央新任總書記安德羅波夫以及蘇共中央全體政治局委員、中央書記處書記,還有勃列日涅夫的夫人勃列日涅娃站在左側,蘇軍將領們則一字排開,站在觀禮臺右側。
9時葬禮開始。安德羅波夫致悼詞,各界代表先后發表講話。當日天氣很冷,大約在零下20攝氏度,在每位講話人的面前,飄著一層層非水非冰的薄霧。9時50分,安放著勃列日涅夫遺體的棺槨,由蘇共中央主要領導人和多名士兵,抬到列寧墓左側的墓穴旁,隨后即舉行隆重的下葬禮。
14時55分,安德羅波夫來到克里姆林宮喬治大廳,準備集體會見參加葬禮的外國領導人。他與黃華特使的會見安排得比較靠前。這位新任蘇共中央總書記,緊緊地握著我特使的手表示歡迎。黃華對勃列日涅夫的逝世,再次代表中國領導人表示“深切哀悼”,說這是“蘇聯國家和人民的重大損失”;轉達了中國領導人對他當選蘇共中央總書記的祝賀,祝他在新的重要崗位上取得“巨大成就”;表示中方真誠希望在雙方共同努力下,中蘇關系正常化能得以實現。
對于中國黨和政府派特使參加勃列日涅夫的葬禮,安德羅波夫深表感謝。他還說,相信中蘇兩國的關系一定會好起來的。
黃華特使回到下榻的莫斯科大飯店后,高興地對我們說:“我今天受到了特殊的禮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同我交談了三四分鐘,而他與別國領導人談話的時間都比較短,大多只有一兩分鐘。”過后不久,蘇聯外交部的負責官員特地來到黃華特使住處,同我方譯員核對他與蘇共中央總書記談話的俄文記錄。蘇方對這次特殊談話之重視,由此可見一斑。
這次到莫斯科參加葬禮的外國代表團多達一百五六十個,黨與國家第一把手、政府首腦級別的高級代表團就有四五十個。黃華特使時任中共中央委員、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相對來說,這個級別并不算高,只能算個中檔。但蘇方在禮賓安排方面,每次都把我特使擺在高檔來賓的位置上。這是一種超規格的禮遇,它一方面說明蘇共新領導“讀”懂了小平同志“葬禮外交”之深意,看重中國的分量,另一方面也表明,蘇方期待中蘇兩大黨、兩大國的關系以此為契機,能逐步走上正常發展的軌道。
莫斯科之行的“重頭戲”
黃華特使這次莫斯科之行,還肩負著了解蘇共新領導對華政策意向,向蘇聯領導人當面闡明我對蘇方針的重大使命。他除了與安德羅波夫總書記進行交談外,還遵照小平同志的指示,主動提出要與蘇共中央政治局委員、蘇聯外長葛羅米柯舉行會見。對此,蘇方給予了正面回應。中蘇友好時期,大事都是通過黨的渠道決定解決的,根本到不了兩國外長這一層面。兩黨兩國關系惡化后,雙方全部來往徹底中斷。這是20年來中蘇兩國外長的首次見面。這是一次不同尋常的會晤,我們當時稱之為中國特使莫斯科之行的“重頭戲”。
在會見一開始,葛羅米柯就說,他剛從蘇共新任總書記那里來,“可以負責任地”代表安德羅波夫對中國朋友們說:蘇方主張改善與中國的關系。
兩國外長著重就消除牽制中蘇關系正常化的“障礙”問題,坦率地交換了意見。蘇聯外長說:“中國不必害怕蘇聯,蘇聯絲毫不會威脅中國。”黃華外長聽他這么一說,立即回敬了一句:“我們不能不擔心自己的安全,但也不至于睡不著覺。”雙方交鋒了好幾個回合,各講各的,互不相讓。
勃列日涅夫逝世后,在兩年四個月時間內,兩位年邁多病的蘇聯最高領導人安德羅波夫、契爾年科,也相繼去世。小平同志又分別派萬里、李鵬兩位副總理參加葬禮,于是,中蘇兩國領導人又得以多次進行接觸。
在新中國外交史上,曾有過一場著名的“乒乓外交”(1971年4月),它是毛主席親自發動的。于是,“小球轉動了大球”(周總理語)。正是這個“乒乓外交”,撬開了中美關系“緊閉之門”。11年半過后,小平同志又發動對蘇“葬禮外交”,意在改善繃得過緊的中蘇關系。這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大舉動,它標志著中蘇關系從對立、對抗到對話、合作的轉折。這是中國外交,乃至整個改革開放大業的一項重要內容,它對內對外都產生了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鄧小平與戈爾巴喬夫的歷史性會見
我在外交部工作了38年,其中20年在本部,18年在4個駐外使館。我有幸目睹中國、蘇聯—俄羅斯、格魯吉亞、烏茲別克斯坦等國主要領導人的風采,親歷過許多重大事件,但見證鄧小平同志與戈爾巴喬夫的歷史性會見,才是終生最引以為豪的。
從“山重水復”到“柳暗花明”
從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到蘇聯解體,中蘇關系經歷了42年零86天的風風雨雨、陰晴圓缺。世界上兩個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從10年全方位友好,到10年意識形態對立,再到10年軍事對抗,直至兵戎相見,雙方的傷亡都很慘重。在長達十七八年時間內,雙方人員來往全部中斷。由于“冷戰”轉入“熱戰”,盟國成了敵國,“本是同根生”,卻“相煎”一二十年,雙邊關系幾乎陷入“山窮水盡”的絕境。
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蘇聯的最高領導人鄧小平同志、勃列日涅夫,從各自國家的根本利益出發,不約而同地開始思考如何緩和繃得過緊的中蘇關系。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借舉行一個慶典之機,選擇離中國不遠的塔什干公開發表講話,改善對華關系是其核心內容。小平同志一下子就聽出了勃列日涅夫講話的弦外之音,指示外交部立即作出反應。為此,時任新聞司司長錢其琛舉行了新聞發布會。他雖只講了短短三句話,總共才77個字,但講得很妙,給人留下了不少回味的空間。與中方對蘇方立場長期持“揭”“批”“頂”“斗”的態度截然不同,經小平同志審定的這三句話,把落腳點放在要看蘇方的“實際行動”上。從此,中蘇雙方開始長達8年多的兩國關系正常化磋商。雙方慢慢地相向而行,兩國關系“絕處逢生”便露出一點曙光。
經過小平同志與蘇聯四任最高領導人的共同努力,“山重水復”達一二十年之久的中蘇關系,終于迎來了“柳暗花明”。中蘇雙方商定:蘇共中央總書記、蘇聯最高蘇維埃主席團主席戈爾巴喬夫,將于1989年5月中旬訪問中國,與鄧小平同志舉行會見,這標志著中蘇關系正常化的實現。
對幾個具體問題的處理辦法
對蘇聯人仍以“同志”相稱
1989年初,錢其琛外長交給我們一項任務:戈爾巴喬夫訪華時,對于蘇方人員的稱呼辦法提出意見。在中國革命取得勝利之前,中共與蘇共以“同志”相稱,毛主席曾詼諧地說過,我們同蘇聯人是一家,都“姓馬”(指信奉馬克思主義)。在新中國成立后很短一段時間內,基于策略考慮,中蘇雙方在書面上曾互稱“先生”。1950年3月,《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簽訂之后,雙方就改以“同志”相稱。
從20世紀60年代中期開始,中蘇兩黨兩國關系就嚴重惡化了,對蘇聯人是否仍以“同志”相稱,便成了一個敏感的政治問題。有些人認為,對蘇聯人仍可稱“同志”,因為蘇聯依然是個“社會主義國家”,在那里執政的還是共產黨。有些人則指出,中蘇對立、對抗了一二十年,甚至還兵戎相見過,黨際關系早已中斷,彼此間毫無“同志”情感可言。
對蘇聯人的稱呼,最后是這樣定的:在訪問日程表、宴會請帖上,稱戈爾巴喬夫及其他蘇聯人為“同志”;在會見、會談中,不妨也稱一兩次“同志”,但不可過于頻繁;在新聞報道中,對蘇聯人一般以職務相稱。
鄧小平同志1989年5月16日會見戈爾巴喬夫時,在講完“結束過去”后說:“目的是讓蘇聯同志們理解我們是怎么認識‘過去’的。”
1991年8月25日,戈爾巴喬夫宣布辭去蘇共中央總書記的職務,便成了我們稱為“同志”的最后一位蘇聯最高領導人。
與蘇聯人見面時“不擁抱”
談及與戈爾巴喬夫訪華有關的問題時,鄧小平同志曾特別交代:與蘇聯人見面時,不擁抱。“鄧辦”把這一指示告知李鵬總理辦公室。李總理立即召開會議研究落實,并做出決定:與戈爾巴喬夫等領導人會見時,只握手,“不擁抱”。這不是一個簡單的禮儀問題,它具有明顯的政治色彩。“不擁抱”這三個字,形象地勾勒出中蘇關系未來的定位:睦鄰友好合作,而不是20世紀50年代的那種結盟“抱團”。
我方曾把“不擁抱”這一提醒,特意透露給蘇聯駐華大使館,特羅揚諾夫斯基大使立即將其報告了戈爾巴喬夫本人。1989年5月16日10:00,戈爾巴喬夫見到小平同志時,確實沒有忘記這一“提醒”,只與這位中國最高領導人握手。不過兩人握手的時間相當長,有位朋友看電視實播時掐著手表算了算,整整35秒鐘。
口譯工作的特殊安排
1989年元旦一過,錢其琛外長就對我說,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2月初來訪時,小平同志要見他,可考慮安排一位精通俄語、經驗豐富的老同志當翻譯,同時也讓一位年輕有為的翻譯在場“見習、見習”。他還指定了這兩位高翻的人選:李鳳林、宮建偉。
大約在3月下旬,錢外長又特地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交代了一項不太尋常的任務。他說:“小平同志2月初與謝瓦爾德納澤交談時,聽蘇方譯員百訂林講的漢語感到比較費勁。老人家很快就要會見戈爾巴喬夫啦,要想個辦法,讓戈所說的每句話,都能夠清清楚楚地傳譯給小平同志,好讓老人家聽起來不再感到費勁。”我聽后提出了兩種方案。
一種方案是:小平同志說的話由蘇方譯員翻,戈爾巴喬夫說的話則由我方譯員翻。這種口譯方法最大的好處是,一方領導人聽本國譯員用母語翻,容易弄得明白,在50年代初并不罕見,但后來很少用了。況且,我擔心蘇方譯員譯小平同志的話時,翻得不夠全面,也不夠準確。
另一種方案是:中蘇兩位最高領導人所說的話,由我方譯員一個人翻譯。但蘇方未必會接受這種辦法,因為在國際上有條不成文的“規矩”,大國領導人相互交談時,如遇語言不通,則“各翻各的”(由本國的譯員翻譯本國領導人所說的話)。在近20年中蘇會見、會談的口譯實踐中,都是這樣做的,無一例外。
錢外長贊成后一種方案。他說:要努力與蘇方人員溝通好,講清楚這是“一次性的特殊安排”。我與蘇方人員幾經溝通后,對方終于對這種“一次性”安排的“特殊性”表示理解和尊重。于是,錢外長便指定外交部俄語界的后起之秀宮建偉作為鄧戈會見的唯一翻譯。鄧戈會見前,蘇方主翻百訂林在人大會堂東大廳見到我時,故作怒狀,操著一口并不生硬的京腔說:“我知道肯定是你這小子使的壞,剝奪了我今兒在頭兒(指戈爾巴喬夫)面前顯擺(指當翻譯)的機會!”
中蘇關系“半正常化”
在戈爾巴喬夫訪華前,中蘇兩國外長進行了互訪,為這次訪問做準備。1988年12月2日,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入主克宮近4年的戈爾巴喬夫,顯得有點春風得意,對到訪的錢其琛外長說個不停,其中一句話最有分量:“對于蘇中之間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蘇方感到也有過錯。”我在場聽見此話,甚感意外與驚訝。蘇聯最高領導人一共有七位,其中正式向我方承認在對華關系中有過錯的,此前只有斯大林一人。此舉自然受到中國最高領導層的重視。
1989年2月4日,鄧小平同志以中央軍委主席身份,在上海會見來訪的蘇聯外長謝瓦爾德納澤時,說出了已經成為“世紀經典”的8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我在場聽到這句言簡意賅的話,真乃興奮、羞愧、佩服“三味雜陳”:我們為他老人家寫了許許多多參閱材料,洋洋灑灑一兩萬言,卻頂不上這再普通不過的“八字組合”!
小平同志有個機智小幽默,也讓我印象深刻。在會見中,蘇聯外長提出,戈爾巴喬夫擬于5月中旬訪華,稱與錢其琛外長已經談了這個問題。他顯然是打了個馬虎眼,想讓小平同志先確認戈訪華的日期,使之成為既成事實,以避開蘇方依然感到有點棘手的一些問題。但老人家已從陪見的錢外長那里得知,雙方在某些問題上分歧仍較大,尚未商定此訪日期,便識破了這個小計謀,輕描淡寫地說:這個事兒由你們兩位外長繼續談,“我聽你們指揮”!
鄧小平同志事后指出,中蘇兩國外長互訪,標志著中蘇關系“半正常化”的實現。
打上“歷史性”印記的鄧戈會見
鄧小平同志與戈爾巴喬夫的會見,定于5月16日10:00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東大廳開始舉行。從9:00起,陪見的中央領導人李先念、姚依林、吳學謙、閻明復和錢其琛外長,陸續來到了東大廳。他們握手寒暄后,都默默地坐著,恭候新時期中國外交的總設計師、即將舉行的歷史性會見的主角——鄧小平同志的到來。誰都知道,“中蘇關系正常化”這7個字,與“鄧小平”3個字是緊密相連的。
9:35,小平同志在女兒蕭榕(即鄧榕)的陪同下來到了東大廳。他頻頻舉手、點頭向在場的中方人員致意。他老人家都快85歲了,可精神還是那么矍鑠。小平同志安詳地坐著,話不多,但有一句我一直記得。老人家告訴大家:請人給戈爾巴喬夫帶口信以來,在這3年多時間里,“就想著今天怎么樣跟他談”。遵錢外長之囑,我除了要一字不落地記錄小平同志與戈爾巴喬夫的談話外,還要記下老人家在會見前的內部談話內容。我這是第一次“零距離”站在這位偉人的身旁,感到無比興奮與自豪。望著他那安詳的面容,我心里在想,老人家也許在這最后一刻,還在思考著過一會兒“怎么樣跟他談”。
9:45,貴賓車隊離開國賓館18號樓(俗稱“總統樓”)。禮賓司司長江康根據“磚頭”步話機傳來的信息,不斷地向站在會見大廳正門內側的鄧小平同志,報告著貴賓車隊來人民大會堂的“行蹤”。我站在他的身邊,只聽得老人家頻頻地說:“噢,出釣魚臺啦,好!”“噢,過西單啦,好!”蕭榕兩次對老人家說:與戈爾巴喬夫握手的時間最好長一些,好讓記者們拍電視、照相。
9:55,車隊過了六部口。我們在東大廳的人員被告知:從此刻起,中央電視臺開始向全世界直播鄧戈會見的實況,要大家注意舉止儀容。這種電視直播在我國外交史上尚屬首次。
10點差一兩分鐘,小平同志破例到東大廳正門外迎客。此時,已在那里等候多時的中外記者,黑壓壓地一大片站在又寬又高的大梯子上,有些人的腦門兒幾乎頂到離地面足有八九米的天花板。
10:00,戈爾巴喬夫來到鄧小平同志跟前,中蘇兩位最高領導人的手握在了一起。一兩百盞鎂光燈頓時閃成一大片“銀色火海”。
10點過了三四分鐘,賓主入座。小平同志安詳地坐著,開門見山地指出:我們這次會見的目的是八個字:“結束過去,開辟未來”。還說:現在結束過去,過去的事情完全不講恐怕也不好,“總得有個交代”;對于中方的看法,“不要求回答,也不要辯論”,“可以各講各的”;歷史賬講了,這些問題就“一風吹”,“把重點放在未來”。
鄧小平同志扼要地回顧了列強侵華的歷史之后,花了四五十分鐘時間,著重談中俄、中蘇關系,回顧了近一二百年來兩國關系的演變。他談及60年代的中蘇論戰時,說自己是“當事人”之一,“扮演了不是無足輕重的角色”,經過20多年的實踐,回過頭來看,“雙方都講了許多空話”;“現在我們也不認為自己當時說的都是對的”。對于這場大論戰的是非,我國從未做出過正式表態。小平同志這次代表我們黨我們國家首次做出了這樣的評價。我當時聽到后頓時為之一震,親身感受到老人家的實事求是和光明磊落。
我覺得,小平同志所言“歷史賬講了,這些問題就‘一風吹’”,“把重點放在未來”特別英明,因為對于中蘇關系那段不幸歲月,蘇聯最高領導人戈爾巴喬夫已承認蘇方有“過錯”,小平同志也替中方承擔了相應責任,如果不“一風吹”,再翻舊賬,一是爭不出個我是你非來,二是給中蘇關系發展造成新的障礙。
12:00,會見已進行了整整兩個小時。小平同志此時談興還正濃。過了大約四五分鐘,蕭榕遞上了一張紙條。我坐在老人家后面的椅子上,紙條上寫的五六個字看得一清二楚。女兒這是在提醒父親:會見的時間已過。但老人家連看也沒有看一眼,就把條子推到了茶幾的一邊,繼續興奮地談著。可以感覺得出來,蕭榕等人在那里干著急,緊接著還有四場大活動呢,而且還是一環緊扣一環:下午1時鄧小平同志午宴,2時戈與中國總理會談,5時與中共中央總書記會談,7時總書記晚宴。
12:20,蕭榕又遞上了一張紙條,提出午宴時再邊吃邊談。老人家還是沒有理會,繼續興奮地談著。只是大約過了10分鐘之后,小平同志才拿起一張條子看了看,略帶歉意地說:“哦,時間過了,人家在催我呢!好吧,現在就吃飯去,好在等一下子還可以邊吃邊談。”
12:30,中蘇高級會見結束,歷時兩小時又三十分鐘,比原定的“超長”會談時間還超出了半個小時。
寫到這里,我還想略為介紹一下戈爾巴喬夫的當場表現。他進入東大廳后,一邊落座,一邊打開隨身帶的手提箱。一支筆突然從箱內掉落在地,發出小小的響聲,我坐在他的后面聽得一清二楚。他對這個小“閃失”顯得有些尷尬,連忙彎下腰去撿起那支筆。見此狀,我不由得一笑:在鄧小平這位“小個子東方巨人”面前,緊張乃人之本能。戈爾巴喬夫定了定神后莊重地說:“我們政治局全體都贊同您那句著名的話”(即“結束過去,開辟未來”)。坐在鄧小平同志這位曾震撼過全世界的“傳奇人物”身旁,戈爾巴喬夫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他一直聚精會神地在聽老人家講話,邊聽、邊記、邊點頭,連連說:“對”、“是的”、“同意”“完全贊同”。看著坐在前面只有半米遠的戈爾巴喬夫,我腦子里突然閃出了這么一句:在一位85歲高齡的長者跟前,一個58歲的“后生”畢恭畢敬!后來,我聽一位蘇聯朋友說,在釣魚臺國賓館,出發去見鄧小平同志之前,戈爾巴喬夫對陪同的蘇方官員說,他是作為一個“晚輩”去見一位“長輩”的,要“多聽少說”。
會見當天晚上,我立即將鄧戈交談內容還原成會談記錄。記錄整理出來后回過頭一讀,感到這是一篇絕妙的文章。它立意高遠,大氣磅礴,論證充分,結論中肯,邏輯性強。每個字,每句話,宛如照片上掃描出來的每一點、每條線,都早已“照相制版”,“刻印”在老人家腦海里(借用季羨林贊姜椿芳語)。談話中所提到的大量中外史實,時間、地點、國別、事情經過,樣樣都極為準確。這篇“文章”不是寫出來的,也不是照稿讀出來的,而是“即興”講出來的,這位中國領導人當時手頭連一張小紙片都沒有。我精確地算過,當天自己站在和坐在他老人家旁邊的時間,總共有兩小時五十五分鐘,這是一生最大的光榮。
鄧戈會見后不久,蕭榕有一次宴請蘇聯客人時讓我去作陪。她介紹我給蘇聯人時說,她與我都是鄧戈會見的“見證人”。席間,蕭榕回憶起鄧戈會見的情景時對我說,她父親為了這次會見準備了好幾年時間,那天見到戈爾巴喬夫特別高興。中蘇關系最終實現了正常化,老人家感到十分欣慰,與他談了兩個多小時還不愿打住,隨后,午宴時也在談,一直興致勃勃的。蕭榕還告訴我,她父親會見戈爾巴喬夫不久,收到這位蘇聯領導人托人送來的三張唱片,上面錄有俄羅斯民歌和蘇聯歌曲。老人家很喜歡,常讓家人放給他聽。
向總理、總書記匯報鄧戈會見情況
當日12點半,鄧戈會見結束后東大廳的門一打開,中央辦公廳一名官員就立刻給錢外長送上一張條子,他看后交給了我。原來這是個電話記錄,下午兩點就要與戈爾巴喬夫舉行會談的李鵬總理,讓錢外長盡快派人去釣魚臺國賓館匯報鄧戈會見的情況。錢外長讓我趕緊前往。當我快走到人民大會堂西南門的時候,大會堂一名工作人員匆忙趕了上來,交給我一個塑料袋,袋子沉甸甸的,摸著有些燙手。他說:“這是30個小包子,是錢外長讓我從廚房拿的,他讓你帶著在路上吃。”我心里熱乎乎的:還是老首長“疼”我,曉得干這行的人“挨餓”之苦,而且,30個包子,夠我吃上五六頓的!不過,在坐車前往釣魚臺的路上,我緊張地為匯報打腹稿,壓根兒就忘了那30個包子。
在釣魚臺12號樓,李鵬總理一見面就告訴我,他已經知道,“小平同志今天興致很高,同戈爾巴喬夫談了很長時間”。他還說:“老人家為了這次談話,準備了好幾年時間。”
李鵬總理讓我先扼要介紹一下鄧戈談話的主要內容,之后才“細細地”講:小平同志是怎么說的,戈爾巴喬夫用俄語又是怎么講的。還說:“最好采取對話的形式講”。當我匯報到小平同志談及俄、蘇侵占中國領土,歷史賬講完后“一風吹”,并對中蘇大論戰做出評價時,他把小平同志所用的一些詞、所說的一些話復述了幾遍,有時還讓我再重復一下。
當我匯報到戈爾巴喬夫說,對中蘇關系過去的一些事情,蘇方“也感到有一定過錯(ВИНА)和責任”時,李鵬總理用俄語把這句話重復了好幾遍,并問我ВИНА這個詞,俄語說得是否很重。我答道:“這個詞與漢語的‘咎’字差不多,‘過’‘錯’兩層輕重意思都有。我覺得,戈爾巴喬夫剛才對小平同志這樣說,話說得還是比較重的。”
匯報完后,已經是差10分鐘兩點了。接著我還要參加李鵬總理在釣魚臺18號樓與戈爾巴喬夫的會談。因為有少許空余時間,釣魚臺管理局的王副局長便讓我到餐廳去吃點東西。由于飯點早過了,思想又一直很緊張,餓意已全跑掉了。我胡亂吃了一點西蘭花、白斬雞、醬牛肉,大約各兩三塊、片。桌上所擺的美味佳肴乃釣魚臺的名廚制作,我雖然只享用了不到兩分鐘時間,但留下的記憶卻是永久的。
當我到達18號樓時,錢外長問我“見到了總書記沒有”,我說,才向李鵬總理匯報完,是同他一起坐車從12號樓過來的,錢外長聽后沒說什么。這下子想起來了,他向我交代過:盡快向下午5點將與戈爾巴喬夫舉行會談的中共中央總書記,當面匯報小平同志與戈爾巴喬夫會見的情況。當賓主在會談大廳入座時,我也不知哪里來的一股“邪勁兒”,挨著錢外長就坐了下來,占了陪同團團長、衛生部長陳敏章同志的位子,將其往談判桌左邊側擠了過去。陳部長見狀也沒說什么,只是笑了笑。我坐下后,立即拿出了鄧戈會見一摞記錄本以及紙、筆,寫出“小平同志與戈爾巴喬夫的談話紀要”一行字。我大約用兩三分鐘就寫出了第一頁,然后交給右側的錢外長。他略為改了一下后便請人盡快送出去。我每寫出一頁,就立即送給錢外長審改。后來聽一位知情人講,中央辦公廳一名官員,在會談大廳外一直等著這份匯報提綱。他讓“中辦”的司機分著送,第一頁先送,之后,兩三頁一送,司機往返跑了四趟。這番“動靜”雖不大,但引起不少在場人的注意,他們大概會猜到,錢外長正在處理一個特急件。
會談一結束,被我“蠻橫搶占”座位的陳敏章部長站了起來,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感慨地說:“早就聽說,錢外長手下的兵,個個雷厲風行,今日得以親眼相見,真乃三生有幸!”聽得出來,話里透著一種真誠。我聽后頓時感到心里熱乎乎的。這短短一兩句話,是對我們這些“錢外長手下的兵”最好的褒獎!其實,這位部長并不曉得,我當時為何這樣“雷厲風行”。大約兩周過后,我再次見到陳部長時,才告訴他那天“搶占”他座位的原委。他聽后又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感慨地說:“干外交這一行很光榮,但也很辛苦!”
與原蘇聯十四國建交紀實
20世紀90年代初,蘇聯政局動蕩不已,如何正確應對,是鄧小平同志極為關注的一個問題。而在蘇聯解體之前與之后,如何處理好與俄羅斯及其他原蘇聯十四國的關系,則是我國外交當時面臨的一個重大課題。在這一段時間里,我作為外交部蘇歐司、歐亞司的副司長,主管蘇聯—俄羅斯的工作,對小平同志如何準確判斷形勢,從容應對,巧妙駕馭復雜的局勢,高屋建瓴地采取一系列重大對策,有一定的了解。
20世紀80年代末,蘇聯的政局就開始動蕩。對此,小平同志明確指出:“我們觀察國家關系問題不是看社會制度,不管蘇聯怎么變化,我們都要同它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的基礎上,從容地發展關系,包括政治關系,不搞意識形態爭論。”他與幾位中央負責同志談話時又指出:“東歐、蘇聯亂,我看也不可避免,至于亂到什么程度,現在不好預料,還要很冷靜地觀察。”根據這些指示精神,我們一直密切關注蘇聯政局的動態,并采取這樣一種方針:超越意識形態的差異,在平等互利、互不干涉內政的基礎上,保持和發展與蘇聯的關系。
與波海三國代表的建交談判
抓住時機急赴波海
1991年9月初,波海三國——立陶宛、愛沙尼亞和拉脫維亞相繼宣布獨立。就在此前的七八天,蘇聯總統戈爾巴喬夫接連采取了極為不尋常的行動:下令解散蘇聯內閣、宣布辭去蘇共總書記職務、下令停止所有政黨在國家機關的一切活動。
9月6日,戈爾巴喬夫被迫宣布承認波海三國獨立。
7日吃午飯時,蘇歐司司辦一位同志在飯廳找到我,告訴田曾佩副部長讓我立即到他那里去一趟。我撂下飯碗就往“田辦”趕。田副部長告訴我,李鵬總理剛剛來電話說:波海三國宣告獨立,戈爾巴喬夫昨日已經承認了。在9月中即將召開的聯合國大會上,估計這三個國家將會提出入會的申請。要趁著新獨立國家加入聯合國需要安理會常任理事國支持這一有利時機,立即派人去三國商談建交事宜。李鵬總理還指出,臺灣當局利用蘇聯東歐劇變之機,在這一地區的活動空前活躍,削尖腦袋往里鉆,一定要趕在臺灣之前,把與三國建交這件大事給“拿下來”。
田副部長還告訴我,錢其琛部長讓他以“中國政府代表”的身份,帶著我乘最近一趟班機飛往莫斯科,之后立即轉赴波海三國。他當場交辦以下五件事:一、立即擬出一份上呈件,寫得要很扼要,四五百字即可;二、草擬建交公報,核心內容是對方在臺灣問題上的承諾;三、請條法司協助速辦政府代表委任書;四、估計波海三國之間的交通聯絡不夠順暢,時間又緊迫,研究出在這三國間乘坐交通工具的辦法;五、提出其他隨行人員的名單。
我領到任務后立即回到司里,正好朱安康司長、白壽綿副司長用完午餐后都在辦公室。我們三人花了一刻鐘擬出請示報告后,又議出了以下辦法:一、由我與蘇聯處三位同志草擬建交公報。二、由蘇聯處出面請部條法司速辦政府代表委任書。三、由蘇聯處提出在波海三國間乘坐交通工具的辦法。四、請駐蘇聯使館派以“精明能干”聞名于“蘇聯圈”的張喜云、張延年兩位二等秘書隨團工作。
“三項承諾”的草擬
關于波海三國政府在臺灣問題上的承諾,我們決定從基礎性工作做起。我與蘇聯處三位同志分成兩個小組進行工作。我這一組兩人到部檔案館查檔,另一組兩人到部臺辦查找近些年來我領導人有關臺灣問題的談話,以及國臺辦發言人和部發言人的有關表態。
7日中午12點半,我打電話給部檔案館負責人,說明部領導交辦的任務。他當即表示派位副處長配合我工作,還說:“要查什么,就找什么;要查多久,就候多久。”我著重查看了1989年以來與巴林、納米比亞、沙特、新加坡等國的“建交檔”,了解有關臺灣問題表述的具體考慮。我還特地調看了“尼克松訪華檔”,以便弄清《中美上海公報》中關于“一個中國”寫法的來龍去脈。
晚上6點過后,檔案館那位副處長告訴我,辦公廳領導剛打來電話說:“我國目前正在與文萊、以色列和韓國進行建交談判,建議蘇歐司領導向亞洲司、亞非司的領導了解相關情況。”我請助手即與這兩個兄弟司的負責人聯系。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就從家里趕到部里,分別向我介紹了在建交談判中有關臺灣問題表述的磋商情況,并把建交公報的中方草案交給了我。
兩個小組碰頭時,差不多已經是夜里11點了。兩個小組收獲頗豐,從部臺辦那里抄回來十七八頁有關講話和口徑。
我與蘇歐司上述兩位領導把兩個小組抄回的內容歸納后,就建交公報中有關臺灣問題的表述,擬出了以下兩方面內容:
一、對方作出三項承諾:世界上只存在一個中國;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是中國唯一的合法政府;不與臺灣建立任何形式的官方關系和進行任何形式的官方往來。
二、作為回應,我方作出兩項承諾:對于對方在經貿、文化方面與臺灣進行純民間的交往不持異議;支持對方維護國家獨立和發展經濟的努力。
當我拿著司里這個方案到田曾佩副部長那里時,已過午夜。他看后表示“大體上可以”,還說,在對方的三項承諾中,關鍵是第三條。之后,他就帶著我去見錢部長。錢部長看了方案后,作了重要指示。
從錢部長辦公室往外走的時候,我突然感到有一點兒頭飄腳輕,立刻意識到低血糖又在發信號。可不是嗎?昨天午飯只吃了一小半,晚飯也“錯過”了。于是,趕緊回到辦公室,取出常備的餅干來充饑。
對于田副部長交辦的另兩項任務,經請示部里是這樣定的:
一、考慮到波海三國之間的航班少且飛得不正常,請靠近上述三國的列寧格勒(現稱圣彼得堡)總領館派兩名司機,開兩輛轎車送田副部長一行到三國談判。
二、由駐蘇聯使館張喜云、張延年兩位二秘分別擔任俄語譯員和處理此行的具體事務。
我后來還想到,波海三國的人對俄語不感興趣,有可能提出要用英語與我方談,就建議部翻譯室派一英語譯員一同前往。對此,錢部長說:“就省一張北京—莫斯科往返機票吧,讓波海三國附近的某個使館派一名英語譯員即可,人選由蘇歐司定。”我想起了多年前在部翻譯處英文組工作的周興寶同志,他那時正在駐英國使館任一等秘書。
田曾佩同志的中國政府代表委任書,條法司8日上午就已火速辦妥。
8日又忙活了一天一夜,不過,三頓飯吃得倒是飽飽的。
第一站:毫無懸念
莫斯科時間9日中午12時,我陪田曾佩副部長乘坐民航班機抵達莫斯科。當日從下午4時開始,田副部長與駐蘇聯大使于洪亮同志就蘇聯局勢以及應該采取的對策交換意見,我一直陪著,到第二天凌晨3點鐘。
10日晚6時,我和張喜云、張延年兩位同志陪田副部長乘坐蘇聯民航班機飛往第一站——愛沙尼亞的首都塔林,7點半抵達。駐列寧格勒總領館的領事官員、兩名司機和先期已到達那里的周興寶同志在機場迎接。
我在機場貴賓室把建交公報我方草案的中、俄、英文本交給了往迎的愛沙尼亞副外長。大約過了一個小時,他與田副部長一行在“塔林”飯店共進晚餐。飯后,他把我留下,說要“談一談”。我說,如果要談建交公報,我就報告政府代表。他說:“不必驚動他,我們一起談就行。”我立即到田副部長住處做了匯報。他說:“客隨主便吧,你跟他談也好,先聽聽他有什么意見。”還開玩笑說:“他去年還在蘇聯駐外使館當參贊呢,你與他談,也不算不對等。你也來當一回‘政府代表’吧!”
愛沙尼亞副外長對我說:“我們剛剛獨立,外交程序性的事情不懂。你們的建交公報草案,我給外長看了,他讓我弄清兩個問題,現在可否問一問?”我答:“請講。”愛副外長問,中國與其他國家的建交公報的文本,特別是臺灣問題,是否都這樣寫的?我作出了肯定的回答。他又問,愛沙尼亞如果現在與中國建交,中國是否會支持愛沙尼亞幾天后加入聯合國?我表示這個問題很大,要報告政府代表,但又說:“我個人認為,這不會成為問題。”過了幾分鐘,田副部長讓我代表他,向愛副外長正式作出了肯定的答復。
此時,晚上11點已過。愛沙尼亞副外長告訴我,他要立即向外長報告,讓我在會見廳等著回應,還說:“那是一瞬間的事!”結果,我在原地等了個把小時,第二天零時30分左右,他興奮地告訴我:“總統剛剛看過中愛建交公報的中方文本,當即就開了‘綠燈’。”愛副外長建議明天上午10時簽署兩國建交公報,中俄英三種文本,還有愛沙尼亞文本都簽。他還開玩笑說:“愛沙尼亞文本,你們也許看不懂,但我們不會騙你們的,每個詞都與你們的俄、英文本一樣。”末了,又補充了這么一句:“中文本我們也看不懂,彼此彼此。不過,中國人誠實,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都這么說。”
此時,我在興奮之余,腦子里泛起了一絲困意。可不是嗎?從7日中午開始,80多個小時過去了,幾乎沒有合過眼。當我把對方的爽快態度向田副部長匯報時,他高興地說:“很好啊!你倒成了談判代表啦!”又說:“這是個好兆頭,但愿在后面兩站也能這么順。”
11日上午10點,中愛副外長簽署了兩國建交公報。他們還就發展雙邊關系問題進行了友好交談。
既然在愛沙尼亞談得這么輕松,就順便講點挺有意思的花絮。
愛沙尼亞剛獨立,還沒有本國貨幣,全境仍用盧布,美金很吃香,一塊頂一千多盧布用。我們帶去的正好是美金,結賬起來占了許多“便宜”。
我們入住的“塔林”飯店,把僅有的兩個“總統套間”都讓田副部長和我住了。10日晚,我一進入旅館房間,便嚇了一大跳。客廳足有五六十平方米,兩大套沙發“隔海相望”,在廳內簡直可以踢足球。還有,兩間臥室,兩個衛生間也大得可怕。我當時心里直犯嘀咕,這下子可讓人家給“宰”啦,回去怎么報賬?沒成想,為這兩個“總統套間”,總共才付了26美元。我當時就想,這樣便宜,也許是用美元之故,也不排除主人因為款待中國貴賓而給了個大折扣優惠。
11日,因為時差還倒不過來,早早就醒了,5時許,便出旅館遛彎。我這是第三次到塔林。9月中旬的塔林已相當涼,空氣格外爽,吸一口有沁潤心肺的感覺。旅館位于舊城的山坡上,那天早上萬里無云,往下一眺望,沿著芬蘭灣走出幾十公里遠的新城盡收眼底:萬綠叢中點點紅(一兩層的德式紅頂房子)。過了一會兒,田副部長也出來散步。他說,這是養老的好去處。7點鐘左右,張喜云來到我們兩人身旁,說:“過一會兒給兩位首長(這是他的一個口頭語,用來稱呼職位比他高的人)一個驚喜。”
大約7點半,小張招呼我們上了車,在他所坐的車子里,還坐著一位當地老人。過了一會兒,兩輛車子在一個餐廳旁停了下來。
小張把當地老人介紹給田副部長,說:“這是我們旅館的‘門將’,剛下夜班,旅館餐廳8點半才開門,我怕兩位首長餓著,便請他帶我們到這里來用早點。”田副部長請老人與我們一起用早餐。
餐廳不大,但很干凈,座位基本上都空著。服務員送上了菜單,小張說:“不用看了,你們這里有什么好吃的,通通給我們上!”服務員一一點出:葷素冷拼、煎火腿片、攤雞蛋、炸德式香腸。小張還問有無魚子醬。我一聽就急了,說:“小張,你瘋啦!?”他卻說:“兩位首長這幾天在北京少睡少吃的,今天得補一補,這頓飯錢嘛,財務司如果不給報,就由我來買單。”結果,這頓“一涼三熱”的“早點”吃下來,美金才付了15塊,我們8個人,平均每客只用了1.87美元。小張興奮地說:“家里窮,我都快四十啦,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今天終于做了一回闊佬!”
11日中午12時,愛沙尼亞外長邀請田副部長參加海鮮宴。宴會在芬蘭灣邊上的“濱海”餐廳舉行。在特大的宴會廳內放著一張U字形大長桌,可坐四五十人。
賓主一落座,愛沙尼亞外長就對田副部長說:“政府各部門的負責人、各界代表,特別是企業界人士,得知中國客人來到我們這里后,都很高興,紛紛找外交部,提出要同你見見面,談一談。因為你在我們這里逗留的時間不到一天,只好把大家請到這里來,同你見見面。今天在座的有40多人,但還有50多人沒有請上,人家對我意見大啦,得罪人哪!”
大約三四分鐘過后,似乎一聲令下,從宴會廳三個側門走出了三排身著深藍色制服、長得一般高、一米七以上的男侍者,估計有20多人,他們到位后一直站立于U形桌的外側,到筵席散盡。
緊接著,又走出三大排身穿紅上衣、黑西褲,打著花蝴蝶結,長得一般高,一米七以上的男侍者,共有四五十人,一個挨著一個,手托中號菜盤,按事先制定好的路線走到每位賓客的身旁,提供“一對一”式服務。不到一分鐘即服務畢,又似乎一聲令下,三隊人馬反方向齊刷刷地往三個門外撤。北京人民大會堂和釣魚臺、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列寧格勒瑪林宮的宴請我都參加過多次,但服務得如此“壯觀”,還是頭一回見。
宴會進行期間,這種“一進一出”式服務總共進行了五遍,先后端上:葷素冷盤、歐式蔬菜沙拉、白灼龍蝦、煎三文魚加配菜、點心水果。整個宴請只用了35分鐘,時間破紀錄地短。真是:小國也有高招!
第二站:未談而果
9月11日參加完午宴后,我們乘坐兩輛車子,在愛沙尼亞外交部一輛車帶領下,沿著風景如畫的濱海路走了大約10公里(算是游覽市容)之后,就上了通往拉脫維亞首都里加的國道,行程約有二百五六十公里。看路牌離目的地只有50公里時,我有點不安地對田副部長說:“里加我去過兩次,這次下榻的‘里加飯店’也住過,但這個城市大,而且撒得很開,要找到‘里加飯店’有如大海撈針。”同車的張喜云卻說:“兩位首長盡管放寬心。‘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就有‘俺老孫’。”我知道,自己這位老搭檔——張“悟空”的“招”又多又絕,心也就放了下來。當車子開到里加城邊時,小張讓司機把車停了下來,下車后在路邊招了一下手,一輛小轎車就開到了他的面前。只見得小張跟此車的司機說了幾句話后就回到車上,說:“開路!15分鐘后保準到達目的地。”原來,小張“雇”了那位當地司機,由他開著車帶我們去“里加飯店”。在路上,當我們看到高空中用英、俄文寫著“里加飯店”的店牌時,小張得意地說:“只花一美元就搞定了,兩位首長可得給我發個獎!”
下午3時左右,我們順利地到達了住處。半小時過后,拉脫維亞一位副外長來到我的房間,略作寒暄后便說:“愛沙尼亞的朋友們已經把上午簽署的中愛建交公報用傳真發了過來。你們雙方這兩天談判的情況,我們大體上也了解。”接著,我把中拉建交公報草案的中、俄、英文本交給了他。拉副外長看了俄、英文本后說:“初步印象是,文本的內容與中愛公報的文本一模一樣。”我說:“是的,只在幾處換了一下國名。”他接著說:“你們來波海三國之前,我們三國外交部的負責官員之間多次進行了溝通。愛沙尼亞的朋友已經告訴過你們,我們三國政府當前共同關心的問題是:在幾天后就要召開的聯合國大會上,中國作為安理會一個常任理事國,是否支持我們三國加入聯合國。”又說:“已經看到了愛沙尼亞朋友的通報:中國政府代表對此已作出了明確的正面回應。”還說:“中國政府代表今天晚上如能正式向我們作出同樣的表態,我們將感激不盡。”對拉副外長的上述談話,我立即向田副部長進行了匯報。
晚上,在拉副外長舉行的宴會上,田副部長向他明確地說:“雙方這次如能簽訂兩國建交公報,中國政府將支持拉脫維亞加入聯合國。”拉脫維亞副外長聽后高興地舉起杯,“為拉中建交干杯!”
12日,雙方原定上午10點簽署中拉建交公報的中、俄、英文本和拉脫維亞文本。但10點差一刻,拉副外長向我提出,要更換俄文本上兩個詞,并解釋說:“只是換兩個詞,絲毫不改變文本的原意。”還說:“這是條法專家提出來的,我們總統建議改一下。”我立即報告了田副部長。他同意俄文本換兩個詞,還說:“中、英文本也相應改一下。新的俄、英文本經雙方審定后,由對方重新打字,中文本只好手抄。”
到了10點整,因為四種文本還沒有準備出來,兩國副外長先就發展雙邊關系問題交換意見。周興寶、張延年兩位同志與對方在重新核定俄、英文本。10點一刻左右,立陶宛一名副外長打電話到會談的地方告訴我:立陶宛總統蘭茨貝吉斯將于當日下午3時在總統府會見中國政府代表。他強調說:“在未來的三天之內,總統只有今日下午3時至5時這個空當。”我表示立即報告政府代表,請他不要掛電話。田副部長讓我回復:下午3時將如期去拜訪立陶宛總統。立副外長讓我告訴我們一行所坐車輛的車型、顏色和車牌號。他說:“進入總統府的一切車輛,這三樣東西都對得上才能放行。”
10點半左右,中、拉、俄文本已準備好了,但英文本打字時老出錯,怎么也打不出來,因為按照當時聯合國有關文書書寫辦法的要求,外交文書的正本打字時,哪怕只有一個橡皮擦痕,打出來的整一頁也就宣告作廢。田副部長問從里加到立陶宛首都維爾紐斯開車得走多長時間。我說:“這段路約350公里,五六年前我坐車走過,路況不太好,走了大約5個小時。”田副部長說:“現在是10點半,只有4個半小時了,中拉建交公報的文本一時又簽不了,你看有什么辦法?”我腦子里當即閃出了這么一“招”:已準備好的中、拉、俄文本由兩國副外長先簽字,至于英文本,雙方代表可在空白紙上簽字,一式兩份,留下來,然后再把英文本后面幾段文字打到那兩張已簽過字的空白紙上。我說:“從形式上看,這也許不夠漂亮,不過,中文本是手寫的,也不算規范。”田副部長聽后說:“也只好這樣了。”回國后我向部條法司的一位專家談起此事時,他說:這種奇特做法大概是絕無僅有的。
這種獨特的簽字儀式結束后,田副部長與我、張喜云同志乘坐的車子,立即由拉脫維亞外交部一輛車帶上了通往維爾紐斯的國道。周興寶、張延年兩位同志留下處理后續工作。一路上,路牌標得很清楚,有一段路又是新修的,筆直筆直,約有70公里長,在這段路上,司機把車開到了150公里/小時,我心里不由得暗自高興:“路助我們也!”下午3時差一刻,我們的車子快到維爾紐斯時,只見道路兩旁各有一輛警車在發信號:不斷閃燈和按喇叭,小張見狀興奮地說:“蘭茨貝吉斯總統派人來接我們了!”
第三站:談得很“苦”
我們的車子在兩輛立陶宛警車一前一后帶領、護送下,很快就到達總統府區。此時,我發現在道路兩旁各有一條深溝,溝旁拉著鐵絲網,堆滿沙袋。我們的車子被領著走了幾百米后,在一幢三層樓前停了下來。此時,一位中年婦女正在等候我們。她帶著我們先到地下,轉了一陣后,乘電梯到達二層,又轉了一陣,走樓梯上三層,把我們都快轉暈了。到三層一看,簡直把我給嚇呆了:過道上也拉著鐵絲網,堆滿沙袋,衛兵一個挨一個站著,足有二三十人。那位中年婦女見我面有驚色,便解釋道:“我們剛獨立,形勢嚴峻,總統不能不防。”見到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錢其琛外長有一次(1990年11月12日)去見薩達姆的“奇遇”。他告訴過我,伊拉克安全部門派車載著他,在一個營區里到處亂奔,中途還換了兩輛車,才讓他見到了身穿戎裝、腰間別著一把手槍的薩達姆。
我們終于見到了大名鼎鼎的蘭茨貝吉斯,這個有“波海獨立之父”“蘇聯民主斗士”之稱的立陶宛總統。坐在我們面前的這位長者文質彬彬、面容消瘦,兩只深藍色眼睛炯炯有神。立陶宛總統與田副部長進行了簡短的友好交談。他說:“建交的事我可不管,那是外交部的事。”會見后,我把中國與立陶宛建交公報中方草案的中、俄、英文本交給了立陶宛一位副外長。他表示,愛沙尼亞、拉脫維亞的朋友們已經給他通報了與中國朋友們商談的情況,并強調說:“立陶宛與中國建交,一定會像愛沙尼亞、拉脫維亞與中國建交那樣順利。”
下午4時,蘭茨貝吉斯請田副部長共進晚餐。他一落座就說:“我一天只吃兩餐飯,‘朝九晚四’,這是向中國古人學的。‘胃不負重’,這是貴國先人的一條養生之道。”晚餐很簡單,幾乎沒有什么肉食。蘭茨貝吉斯只喝了一小碗清湯,吃了一小盤“馬馬雷克”(玉米面糊)。
在餐桌旁交談時,蘭茨貝吉斯對田副部長說:“有人說我是個哲學家,這頂‘帽子’我可不敢戴。不過,對于哲學,興趣倒是有的。”他還強調說:“中國古代的哲學思想,對世界文明的發展產生過重大而深遠的影響。”
晚餐后不久,立陶宛副外長告訴我,建交公報的中方草案已經請總統看了,他只說了一句話:“中國朋友們要我們作出三項承諾”。我建議兩國副外長明日上午就兩國建交之事舉行會談。但到了第二天上午9點鐘,對方還沒有什么“動靜”,我就打電話給立陶宛副外長,催問會談一事。他說:“總統交代說:對于中方草案,要認真進行研究。”我一聽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前兩站兩個大“易”之后,在這個第三站將會有一個大“難”。14日上午9點三刻,立副外長對我說:“我們總統注意到,你們要我們作出三項承諾,但自己卻沒有作出什么承諾。”我說:“我們也作出了兩項承諾(對于對方在經貿、文化方面與臺灣進行純民間的交往不持異議;支持對方維護國家獨立和發展經濟的努力)。”他說:“總統認為那是空的。”我說:“不空,寫得實實在在的。”他說:“總統請中國政府代表也作出三項承諾,過一會兒在會見中我再轉達。”我立即向田副部長作了匯報。他估計這同立陶宛當前局勢有關,也可能涉及該國與俄羅斯的關系。
10點整,田副外長與立副外長的會談開始舉行。在會談過程中,立副外長逐一轉達了蘭茨貝吉斯要中方所作的三項承諾:不支持立陶宛國內敵對勢力旨在反對現政權的活動、不給在中國的立陶宛人提供政治避難、支持立陶宛政府要求外國軍隊立即撤出立陶宛的立場。對此,田副外長反復闡明了中方的原則立場,明確表示不能作出上述三項承諾。在田副部長有理有據的分析、說明后,立陶宛方面感到理虧,終于放棄了上述三項要求。我當時聽雙方代表談判就感到,立陶宛總統這三個問題,從他的角度講,提得相當“專業”“有水準”,要即時回答好,讓對方難以再糾纏,是很不容易的,需要知識、政策、應對等方面的扎實功底。田曾佩副外長這種談判藝術,讓我學到了許多東西。
14日下午4點半,立陶宛副外長按照我方提供的文本內容,與田曾佩副外長簽署了兩國建交公報。
蘇聯解體后,從1992年1月2日起到1月20日止,我國政府代表田曾佩副外長和王藎卿大使,先后與原蘇聯另十一國的代表簽署了建交公報(我國與俄羅斯不存在建交問題,因為雙方商定:原來的中蘇關系由中俄關系繼承,中俄兩國的建交日仍為1949年10月2日)。這些公報的內容與我國同波海三國的建交公報相同,十一國政府在臺灣問題上都明確作出了三項承諾。
寫到這里,我還想說一下,根據拉脫維亞和烏茲別克斯坦方面的提議,對建交公報進行了一點非實質性改動。由于條件所限,與上述兩國所簽訂的公報中文本無法重新打字,只好手寫書就(據我所見,與沙特的建交公報中文本也是手寫的)。
歷史性過渡
1991年12月7日,俄羅斯、烏克蘭、白俄羅斯三國總統,在白俄羅斯和波蘭交界處的別洛韋日的“野牛林”里秘密會晤。8日,三國領導人發表共同聲明,宣稱由于簽署新聯盟條約的談判陷入死胡同,作為國際法主體的蘇聯已不再存在。三國決定建立獨立國家聯合體,并歡迎其他共和國加入。18日,俄羅斯聯邦政府接管了克里姆林宮。21日,原蘇聯十一個共和國簽署了《阿拉木圖宣言》和《獨立國家聯合體議定書》。很明顯,長達69年的蘇聯歷史眼看就要終結。
針對這種局面,錢外長決定不等蘇聯正式宣布解體,就派主管蘇聯事務的副外長田曾佩同志去蘇聯各加盟共和國(已獨立的波海三國除外),就建立雙邊關系事宜預先交換意見,特別是與俄羅斯聯邦的代表商談發展國家關系問題。不過,在田副外長出發前夕,考慮到蘇聯畢竟還沒有正式宣布解體,直接去談國家關系問題不太適宜,李鵬總理決定改為經貿開路,由外經貿部和外交部聯合組團,外經貿部部長李嵐清同志任團長,田曾佩副外長任副團長,前往蘇聯各加盟共和國,與其代表進行接觸。中央為此特批了一架波音—767包機,因為蘇聯各加盟共和國之間當時的航班往來不太順暢,這架包機大大方便了代表團的行程,節省了路上往來的時間。
我國代表團由30多人組成,除外經貿部和外交部的官員外,還有一批企業家。錢其琛外長讓我留在國內,負責與前方代表國聯系。12月25日上午,代表團從北京出發,于當地時間下午抵達莫斯科。我人員剛剛在中國駐蘇聯大使館招待所安頓下來,晚上7時就在電視上看到,“喪失了全部國土的國王”——戈爾巴喬夫發表告人民書,宣布停止行使蘇聯總統職權。半小時過后,蘇聯國旗從克里姆林宮上空黯然降下,升起了歷史上存在過的俄羅斯三色旗。第二天,即12月26日,蘇聯議會舉行了最后一次會議,宣布蘇聯“停止存在”。
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決定立即承認原蘇聯國家(已獨立的波海三國除外)獨立,并盡快與之建立外交關系;由于俄羅斯不存在獨立問題,我國無須與其重新建立外交關系,把原先的中蘇關系轉為中俄關系即可。27日,錢其琛外長致電俄羅斯外長科濟列夫,正式通知他:中國政府決定承認俄羅斯聯邦政府,愿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基礎上,保持和發展同俄羅斯的友好合作關系。
27日上午,李嵐清團長會見俄羅斯主管經貿的副總理紹欣,轉達了我國領導人的口信,通報中國政府決定承認俄羅斯聯邦政府,支持俄接替蘇聯在聯合國的席位。俄方的反應很積極,除了一再表示感謝外,當即安排外長宴請,由其副外長庫納澤與我副外長田曾佩舉行會談。我方的指導思想是:力爭中俄關系全面繼承中蘇關系,保持自戈爾巴喬夫訪華以來中蘇關系的良好發展勢頭,并進一步有所發展。在會談中,中國副外長提出,由于中俄關系繼承了中蘇關系,中國駐蘇大使就改任駐俄大使,蘇聯駐華大使也相應改為俄羅斯駐華大使,所以,雙方不存在重新建交問題。庫納澤副外長對此表示同意。
在會談中,我方建議簽署一個會談紀要,并向俄方提交了紀要草案。29日,中俄雙方簽署了兩國政府代表團會談紀要。這個紀要從法律上解決了中蘇關系的繼承問題,成為新形勢下發展中俄關系的第一個指導性文件。
不到三天的時間里,代表團聯絡員與我通了二十多次電話,彼此進行了及時溝通,無論下情上達還是上情下達,都很順暢。
值得一提的是,參加政府代表團的王藎卿大使,當時既非駐蘇大使,也非駐俄大使。王大使是1991年11月底到達莫斯科的,因蘇聯國內政局不穩,還沒有來得及遞交國書,蘇聯就不復存在了。12月下旬,蘇方告訴我方,葉利欽總統將盡快接受王藎卿大使的國書。這樣一來,就需要履行新的法律手續,將王藎卿由駐蘇大使改任駐俄大使。王大使赴任時攜帶的我國家主席致蘇聯總統的國書業已過時,只好補辦致俄羅斯總統葉利欽的新國書。我外交部領導得知此消息后很著急,指示要火速把新國書呈送楊尚昆主席簽署、錢其琛外長副署,之后盡快派專人攜帶新國書,乘坐最近一個航班飛往莫斯科。為保證此事辦得迅速、穩妥,部領導還指定幾個有關部門的主管領導“共同督辦”。我和另兩位“督辦人”心里很慌:葉利欽總統要是明天就見王大使,那可怎么辦?有人說,那倒好辦啦,就立即申請派架包機專門送一趟國書。不過,大家否決了這一“昂貴”的方案,傾向于采用“先見(總統)后交(國書)”這種沒有辦法的辦法。兩天后,新國書由專人乘班機送到了王藎卿大使手里。葉利欽總統因立國之初國務纏身,過了一個多月之后才接受了王藎卿大使的國書。
在短短的兩個多月時間內,王藎卿同志擁有兩個“大使”銜:一個是“候任駐蘇聯大使”,另一個“現任駐俄羅斯大使”。這種特例在新中國外交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王大使曾經幽默地說,以后退休沒事了,要寫一本書,講一講為何沒有當上駐蘇聯的大使。
與原蘇聯其他十一國順利建交
除俄羅斯外,我代表團還訪問了烏克蘭和白俄羅斯,此后,擬即刻前往中亞五國商談建交事宜。但獨聯體國家首腦12月30日將在明斯克聚會,到訪國的主要領導人均不在國內,對方懇切希望代表團改在元旦后成行。為此,田曾佩副外長專門給我打來電話。李鵬總理得知后說,前方的李嵐清、田曾佩兩同志以及代表團的其他同志們辛苦啦,就近回烏魯木齊過年吧。錢外長讓我先給新疆外辦主任居馬紅通個氣,居主任聽到后高興地“跳了起來”,在電話中大聲喊道:“這是中央給我們新疆人民送來的一份意外的新年大禮!”12月29日,代表團飛抵烏魯木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的領導下令殺牛宰羊,盛情款待這批不速、卻備受歡迎的來客。
次年1月2日,代表團中亞之行的第一站是烏茲別克斯坦。該國盛產優質棉花,被譽為“白金之國”。其首都塔什干曾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與前幾站自費訪問不同的是,烏方按政府代表團正式訪問的規格接待。卡里莫夫總統接見,外長會見宴請,主管副外長對口會談。烏方衷心感謝我國在該國獨立之初就給予承認,認為這是對它的最大支持。烏外長還告訴我們,外交部已為中國大使館物色好了館址,請中方盡快派先遣組來建館。
3日,代表團一行飛抵哈薩克斯坦首都阿拉木圖。阿拉木圖哈文名叫“阿爾瑪-阿達”,“阿爾瑪”在哈語中是蘋果的意思,該地以盛產蘋果著稱。哈薩克方面的接待相當正規,會談氣氛很好。納扎爾巴耶夫總統會見代表團時,高度評價中國改革的成就,認為中國政府派團來訪是一項富有遠見的決策,并對發展兩國友好睦鄰關系寄予厚望。
4日,代表團一行抵達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別。這個國家處于帕米爾高原上,被稱為“高山之國”。塔總統拉赫蒙諾夫(現稱“拉赫蒙”)在會見中,表示感謝并贊賞中國這個偉大鄰國對塔吉克斯坦這樣一個小國的支持,表示要永遠與中國結好,并提議日后將中國大使館所在的街道命名為“北京街”。
5日,代表團一行飛抵吉爾吉斯斯坦首都比什凱克。吉副總統和內務部長到機場迎接,還鋪上了紅地毯。阿卡耶夫總統在與李嵐清團長交談中,說對與中國這樣一個大國建立外交關系感到非常高興,并幾次提到圣人孔子的“教導”。還說他作為學者,曾兩次訪問過中國,認為中國經濟改革的經驗更適合于吉爾吉斯斯坦的國情。
最后一站是土庫曼斯坦。兩千多年前,西漢的張騫出使西域時曾到過的大宛國,就是今天的土庫曼斯坦。尼亞佐夫總統會見李嵐清團長時,強調中國的支持是對土庫曼國家安全的有力保障,還興致勃勃地與我團長一起探討拓展兩國經貿關系的遠景藍圖。
代表團訪問中亞五國期間,一天與一個國家簽署建交公報。過后不久,我方又與阿塞拜疆、格魯吉亞、摩爾多瓦和白俄羅斯方面順利地簽署了建交公報。
從1月2日至5日,我與兩名助手一直住在辦公室,與前方保持著暢通聯系。因為前方談得很順,我與同事們在后方并不忙,心里甚爽。
在與上述十一國的代表會談中,核心問題也是臺灣問題。我方介紹了臺灣問題的由來,闡述了我國政府在臺灣問題上的原則立場,要求對方不與臺灣當局進行任何形式的官方往來。對此,十一國政府都作出了明確的承諾。
就這樣,在四個多月時間內,我國與原蘇聯十五國都順利地建立了大使級的外交關系。隨后,我國就在這些國家的首都開設了大使館。